她的小伟那时已累垮了身体,锯不动也刨不动了。他将他为数不多的存款全
部取出交给了她,连同她和马婶弹棉花做手套挣的钱,加在一起两千八百多,从
家具展销会上买了一套组合家具。
三人用手推车分三次送到那一位“高风亮节”的处长家里。还不敢对处长说
是买的,口口声声说是做的,一再表明绝没有腐蚀处长的不良居心,恳求处长接
受。
处长不是傻瓜,明明看出了是买的。但既然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做的,处长也
就顺水推舟,佯装确信是做的。既然他们一再表明绝没有腐蚀处长的不良居心,
既然他们恳求处长接受,处长也就不忍拒绝,开恩笑纳了。
如此这般,她们那张白纸上,才盖下了最关键的也是多余的一个章。
处长家的门刚在他们背后关上,马婶便啐了一口,骂道“呸,屎壳郎戴花,
臭不要脸! ”
徐淑芳想到她的小伟当年为了他哥哥的返城,也是靠家具“过五关斩六将”
的,感叹:“许多方面如今都变了,就是这一方面没变,哪天能变一变呢? ”
他淡淡一笑,说:“这一方面也变了啊! 当年他们要立柜,要酒柜,要方桌,
如今要的是组合家具了! 当年是具体管你那件事的人,才卡住你的脖子要这要那,
如今是一个人卡住你的脖子,许多人瞪着眼睛看你,哪一个不打点满意了你的事
都休想办成,这也叫观念更新吧! ”
三人正说着走着,处长十三四岁的儿子追了下来,指着她的小伟问:“你是
木工吧? ”
他说:“是。”
处长的儿子说:“我爸叫你明天上午来给我家装阳台上的封闭窗! ”
那神气那口气,完全像解放前地主家的少爷崽子对一个长工说话。
她觉得欺人太甚,忍无可忍地说:“他是有工作的人,又不是无业游民,可
以随时听凭你家指使! ”
那大孩子骄横地说:“这我不管! 我只管传我爸的话,不来,后果你们自己
负! ”
马婶一旁听了,气愤得巨大的脸盘儿青紫,敢怒而不敢言。
他却爽快地答道:“我还有三天病假呢,我明天上午一准来! 你爸如果要天
上的云彩飘在你家客厅里,那砍了我脑袋我也办不到,不就是安装阳台上的封闭
窗么? 包我身上了! ”
处长的“传令兵”走后,她埋怨他:“你干吗答应? 反正他的章已经给咱们
盖了,字也签了,不答应他又能怎么样? ”
他开导地说:“不答应不行啊! 别看他章已经给咱们盖了,字也签了,稍微
惹他不顺心,他照样还能卡住你们脖子,那就前功尽弃了! 他们大言不惭地讲他
们是老百姓的公仆,实际上老百姓是他们的公仆。如今是这样——你也公仆,我
也公仆。公仆对公仆,谁也别挑谁的理。你也利用我,我也利用你。你利用我靠
权,我利用你靠钱。你敲诈了我,我办成了事儿,各得其所。何况咱们成的,是
于国于民可能大大有利的事业,问心无愧,应该高兴才对! 若在前几年,我才不
会陪着你们这么低三下四地讨一个狗屁处长的好呢? 我宁肯犯法坐牢,也给他放
点血。你们看我的观念不是更新了么? ”
他这一番开导的话,说得循循善诱,又轻松又幽默又乐观,将她和马婶说笑
了。
第二天他在给人家安装封闭窗时,从六层楼的阳台上掉了下来,幸亏他预先
将一根绳索系在腰间,否则便粉身碎骨一命呜呼了。当时处长家没人,处长夫妇
被电力局请去乘游艇游览松花江,只留下儿子看家。是看着他,怕他偷东西。那
处长的儿子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看着他,锁了门不知到哪儿玩去了。处长
家的阳台背街,朝向院子里。那幢楼是新楼,住户才搬进去三分之一。上午九点
来钟,楼院内见不着个人影。他在高空中吊了半个多小时才被发现,可想救他的
人进不了处长家,那门包着白洋铁皮,安全锁。想救他的人只好跑下六层楼去请
来了一位派出所的老民警。
老民警说:“妈的,救人要紧,砸门! ”
破门而入,总算将他救起。又多在高空中吊了半个小时。
他被拽到阳台上时,居然叼着烟! 老民警愕然道:“小伙子,你烟瘾够大的
啊! ”
他说:“吊在高空孤单单的,幸亏兜里有烟有火柴,吸烟解闷呗! ”
夜里,她发现了他腰间一环淤血的深深的勒痕,逼问他,他才讲。
她伏在他身上哭了。
她心里恨透了那个王八蛋处长! 这些,她不愿对记者讲。
4
玻璃制品厂最后又提出了一个她和马婶万万料想不到的条件一一以她们的城
市户口与玻璃制品厂两名职工的农村户口对调。
人家通情达理地说:“我们这两位职工,都对我们厂有过大贡献,户口问题
十几年了解决不了,我们心中有愧。实话对你们讲,乐意和我们交换厂址的,另
外还有两个单位呢! 现在搞活了,趁了钱的单位,原先在农村或郊区的,向市内
迁移不算难事! 没钱的穷单位,在城市里混不下去,还莫如先抓到手几十万,到
市郊去图谋发展,一旦发展起来了,还可以像我们一样重新占领城市嘛! ”
人家不但说得通情达理,而且说得颇有远见。尽管如此,她们当时还是呆住
了。户口在她们的头脑中,仍是每一个人,尤其女人的顶顶重要的“固定资产”,
因为它决定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属类。
对方的这一项附加条件,好似一闷棍,击得她们晕头转向。而她则不仅晕头
转向,简直眼冒金花,心冷如冰了。她刚刚把握住一个城市女人的生活感觉啊!
人家见她们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说:“当然,我们所谓的附加条件,可以对
你们是有条件的条件,比如,是要你们同意了,我们愿多给你们两万元,这值得
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啊! 两万元归你们个人呀! ”
马婶肉蒲扇似的肥手,往比窈窕淑女们的腰还粗的大腿上猛拍一记,豪气冲
天地说:“我干了! 不过您同志可别把我当成个财迷心窍的女人! 我们缺钱,太
缺钱了! 多一万是一万,我们两个女人要折腾起一番事业,让你们男人佩服! ”
随即看定她的脸说:‘’淑芳你可千万不能舍出你的城市户口! 你还没结婚,舍
出了城市户口,你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价就跌惨啦! 我都五十六岁了,血压高,
不定哪一天摔个跟头起不来,我不在乎什么城市户口不城市户口的! ……“
马婶的话将她的心又烧得火热火热的! 她坚定地说:“马婶,咱俩发过誓的,
要同舟共济! 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我豁出去了! 搭上我今后的命运和你一块
儿卖城市户口! ……咱俩谁若反悔天打五雷轰……”
三十二万元却根本没从她们手里过,就被公社中间接收了。
接收前连个招呼也没跟她们打! 她们得知后,找到公社,请求恳求哀求乞求,
起码得拨给她们十万支持她们的雄心壮志啊! 最后她们得到的仅仅是她们出卖自
己城市户口的那一笔钱——二万,一分也不多。
公社根本不信任她们,认为若拨给她们钱支持她们“所谓的事业”,等于用
肉包子打狗。
公社书记对她们说:“三十晚上亮晶晶,八月十五黑咕隆咚,路上看见人咬
狗,拿起狗来打石头,鸡蛋撞到磨盘上,把磨盘撞了个大窟窿! 你们甭‘忽悠’,
我不吃这套! 我要信了你们,我这公社书记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啦! 你们
心甘情愿卖了你们的城市户口,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两万元也够你们折腾的了,
国外还有靠两美元折腾为百万富翁的呢! ”
那时已经有人向她们透露,公社书记和房地产局那位处长竟是“一担挑”!
两套组合家具白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玻璃制品厂的几位领导,却被她们——一个普普通通的有“单位”的待业女
知青和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笸箩的家庭妇女想要折腾起一番事业的热忱和勃勃
雄心所感动了。将不想运走的三四万块旧砖和一批滞销的产品,无偿留给她们了。
在她的小伟帮助四处奔走之下,半个月内她们卖掉了那三四万块旧砖和那一
批滞销的玻璃产品,又获得近万元。
二万九千多元,一个小手提包塞得鼓鼓胀胀的。摆在玻璃制品厂传达室内人
家遗弃的一张破桌子上。马婶将那小手提包捧在怀里一会儿,她接着将它捧在怀
里一会儿,它好像一个人人见了人人爱的漂亮的婴儿。许久许久,她们谁也不说
话。地处郊区的玻璃制品工厂门临一条公路,穿过公路便是农村的菜地,菜地尽
头是隐蔽在柳林中的村子。厂院内宁静异常,绿的草和红的花,尽落着搬迁造成
的灰尘。
马婶先开口了,低声问她:“淑芳你想什么呢? ”
她将塞满二万九千多元钱的手提包轻轻放在那张破桌子上,反问:“马婶你
想什么呢? ”
马婶慢慢拉开手提包,取出一捆钱——托在肉蒲扇似的肥手上,盯着说:
“我真想,咱俩干脆分了算啦! ”
“我……也在这么想……”
“分了,一人将近一万五,每月利息就是九十多! ”
“是啊……”
“自打五八年开始号召妇女迈出家门参加工作,三十来年我什么活没干过!
却哪一个月也没挣过九十多! ”
“我也做梦都没敢想过一个月挣九十多……”
“分了,咱俩也是万元户了! ”
“是啊,分了咱俩也是万元户了! ……”
“分了,什么活也不用再干,吃利息是最保险的铁饭碗! ”
“我也再不怕待业了! ……”
“你说分不分? ”
“你说呢? ……”
“你先说,我随你! ”
她们互相注视了足有两分钟,谁也不先说。
马婶转身走到院子里,望着说:“多大的院子,好多的厂房,一码青砖的,
二十年也倒不了! ……”
她也走到了院子里,也望着说:“不知我们甩手一走,它会落在些什么人手
里……”
离她们二十几步的地方,倒着一个大肚子细脖子的容器,也不知是派什么用
场的。马婶慢腾腾地走过去扶起了它,顺手捡起半块砖头,慢腾腾地走回她身旁,
复开口道:“这样吧,我用这半块砖,打那个东西。如果我一砖头打中它了,咱
们就啥话也甭再说,分了钱回家! 这叫人随天意,嗯? ”
她说:“嗯。”
于是身高体胖的马婶,拉开滑稽可笑的弓步,站稳了,眯起一只眼,单眼瞄
准那件容器,高高举起了砖。
“要是……你打不中呢? ……”
马婶的手臂垂落下来,转脸看她一眼,说:“打不中,咱们还是那句话——
同舟共济! 做这地方的‘女寨主’! 咱们就给它个折腾起来看! ”
“要是……咱们背时倒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把钱赔个一干二净呢?
……”
“那也没处买后悔药吃! 你若想不开寻死,我陪你一块儿上吊! 嗯? ”
“嗯……”‘马婶的手臂又举了起来……
她真希望马婶瞄得准准的,一砖将那个古怪的玻璃东西打个粉碎! 又真希望
马婶怎么瞄也瞄不准,空投一砖。两种希望像两只公鸡在她心里相斗,斗得不可
开交,冠滴血,羽毛飞。
她背过了身去,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上了耳朵。仿佛马婶举的不是半头砖,
而是手榴弹;那大肚子细脖子的古怪东西也不是玻璃,而是炸药箱。一旦被马婶
击中,便会惊天动地似的。
良久,她连用指甲轻弹玻璃的脆小的声音都没听到。
她有些奇怪地转过身,见马婶的手臂又垂落了,半块砖却仍拿在手中。滑稽
可笑的弓步也收拢了,瞪着那古怪的玻璃的东西发呆。
“你怎么不打啊? ”
“我觉得怎么瞄也瞄不准……还是你来吧……”
“不,不,我不来! 你打,你打! 打中打不中,我心里都没什么。
真的马婶! “
“你别把难事儿推给我呀! 你比我年轻,这不公平! 年轻的人更要知难而上
! 别客气,你来,你来! ……”
马婶往她手里塞砖头。
“我不是客气,这有什么客气的呀! ……" 她将双手背到身后,死活不肯接
那半块砖头。
“叫你来,你就来! 又不是叫你拿着半块砖头打老虎! 伸手! ……”
马婶生气了。
她只好极端违心地接过了那半块砖头。她看着马婶的大脸盘儿,企图从那张
大脸盘儿上观察出某种愿望。
那张大脸盘儿呆板得像抽象派木刻,毫无特殊的表情,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于是她也像马婶刚才似的,拉开弓步,站稳了,眯起一只眼,瞄准那件容器,
高高举起了砖。
5
几年前和郭立强他们在煤场卸煤的那些日子里,休息时,闲得没事儿,她常
和他们指定一个什么目标,用煤块儿打。比谁打得准,以此解闷儿。后来她竟练
得很准,往往十中七八。
她一开始瞄准那件容器,她就一心只想打中它了。那仅仅是一种本能的意识,
就仿佛一位姑娘,照着镜子,不知道自己剪掉了辫子会不会比留着条大辫子更好
看;而一旦操起了剪刀,开始比量着要剪了,那种想要一剪刀剪掉自己大辫子的
念头就变成想要获得一种快感的心理了。
“你先别……”
马婶的话还没说完,半块砖头已从她手中飞出。
但听“砰”的一声爆响,那古怪的玻璃容器顿时粉碎。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自己打碎了昂贵无比的宝物。
马婶也呆呆地站在那里,大脸盘上显出了一种惋惜的表隋。
她们半天没说话,谁也不看谁。
后来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儿跟前。
马婶也跟着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片跟前。
她们都仿佛不相信那个古怪的玻璃容器真被击碎了,走过去是为了进一步证
实给她们自己看似的。
马婶低声说:“这是天意。嗯? ”
“也许是……你刚才为什么要拦住我? ……”
“我忽然又想我自己来了。”
“你看你拦晚了……”
“我这人有点迷信,天意不可违啊……”
她们默默走入传达室,一言不发就分钱。你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捆儿,我从手
提包手中取出一捆儿……
那天,她回到家后急忙拉严窗帘,插了两道门,脱鞋盘腿坐在床上,解开扎
成死扣的手绢四角,瞧着那一捆捆的钱,独自个儿喜悦得没法儿形容,一时忘记
自己已经不是城市女人而是农村女人了。
明知一捆一千元,哪一捆也不会少,她却一捆一捆认真数。
人数钱的时候是绝不会厌烦的:如果钱是自己的。
她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数完。
然后她仍坐在床上,一捆一捆,一张一张将那些钱平均分为两份儿。留出了
五十五元作为一个月的生活费。
下午她将两份儿钱存人了银行。一个存折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一个存折上
写的是“郭立伟”。
离开银行,她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她的小伟打电话。他不在,别人代接的。
她让那个人转告他——下班后立刻回家,家中的烟囱堵了。
接着她去本市服务条件最好的浴池洗澡。
走出浴池她又去逛商店,先买了种种化妆品,后买各类食物。
一回到家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变”自己。窗子在几天前已经封上
了,家温温暖暖的。烟囱当然并未堵,炉火压着,一擞马上会旺起来。
她穿上了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她是第二次穿它,第一次穿它是在她的结婚
日。那一天它沾染了她的血,后来是她自己将它洗了一遍。当时一盆水洗得发红,
却不是毛线掉色,是她的血使一盆水变红了;毛衣的颜色仍如没洗过一般鲜艳。
刚刚关上衣柜门,她想了想,复又打开,翻出一件洁白的兔毛小坎肩,加在
红色的紧身毛衣外。
随后她坐在桌前,一一打开所有刚买的化妆品,对着小圆镜,精心细致地化
妆自己那张天生白皙的脸。
她生平第一次化妆,今天她要使自己显得格外的美。她的双眉本是很弯很长
的,不过看去过于淡。经眉笔轻描了一下,更弯更长了,自然地使她脸上顿增了
不尽的女性的娇媚。她的嘴唇也一向是滋润的。她买了三种唇膏,犹犹豫豫地放
下这一种,拿起那一种,不知该往嘴唇上涂哪一种才好,最后她决定了涂桃红色
的。经唇膏一涂,嘴唇的轮廓更加分明。她原先从未敢想象过自己把嘴唇涂得红
红的会是一副什么样子,现在镜子告诉她,是她原先绝对想象不到的那么艳美!
她原先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为女人化妆用的叫做“睫毛刷”的这么一种东西。
她以为电影里那些外国和中国的漂亮的女演员们的睫毛,天生是又黑又动人地向
上翻卷的呢! 她是看了“说明书”才敢于动用它的。化妆是女人的本能。所谓
“化妆美学”的全部学问,其实都不过是男人们从女人们的这种本能之中剽窃的。
第一次使用“睫毛刷”的女人,远比第一次使用榔头的男人更灵巧。
在桌子上方,挂着电影明星挂历。她忽然站起来将挂历摘下,从十一月份往
前翻。翻到六月,不翻了。她觉得自己太像六月份上那个女人了! 宋佳? 演过些
什么电影或电视剧? 真可悲,返城至今,她还没看过一次电影。不过宋佳对于她
是毫不重要的,六月份对她也是毫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像那个女人;而那个女
人挺美。
她就将翻到六月份的挂历重新挂到墙上。
刚刚挂好,听到门响。她迅速拉开抽屉,将桌上的化妆品一股脑儿收入抽屉。
刚刚推上抽屉,转过身来,听到的却是孙二婶的话声:“淑芳啊,你在屋吗
? ……”
“在……”
她拉灭了灯,唯恐孙二婶一步迈进屋来,发现自己是一副多么不寻常的样子
! “你干吗把灯关了呀? ·…一”
“二婶你可先别进来,我正换衣服呢,怪不好意思的……”
她轻轻走到脸盆架前,抓起了湿毛巾,就要擦脸。
“那我不进屋了。也没什么事儿,公社要统计人口,明天你有空儿帮二婶挨
家挨户填写表格行么? ……”
“行啊二婶。”
“那我走了……瞧你粗心劲儿的,换衣服也不插门! ”
她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湿毛巾又搭在脸盆架上了。
“哎哟! 踩我脚了! ……”
孙二婶还没走出去,却叫起来。
“是二婶吧? 怎么黑着灯啊? 我嫂子不在家? ……”
该死的! 偏偏赶上这会儿进家门! 她站在洗脸架旁,屏息敛气,不敢离开。
“你嫂子在里屋换衣服呢……”孙二婶的声音低了:“那你到二婶家先坐会
儿吧? ”
“我回来打烟囱。不去你家了二婶,我在厨房呆会儿……”
听着孙二婶走出去之后,她稳了稳心神,在里屋说:“你把外边门插上。”
听着他将外边门插上了,她走到桌旁站着,又说:“你进屋吧。”
看见他的身影进了屋,她说:“你开灯。”
他一声不响地拉亮了灯。
他手中握着灯绳,望着她一时僵立在门口。
“你拉上窗帘。”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她,机械地走到窗前,机械地拉上窗帘。
“是为你……”
她不无羞涩地笑了。
他一步步向她走过来,仿佛接近着一尊神圣的偶像。
“你别过来……”
他站住了。
“我这样……好么? ……”
“好……”
“你看我……像谁? ……”
“谁也不像……”
“你看看挂历……”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转移到了挂历上。
“像谁? ……”
“像你自己……”
他的目光在挂历上停留了还不足半秒钟,就又凝视在她脸上。
6
“我一点儿都不像挂历上……那个女人? ”
他摇头。
她有些扫兴起来,固执地说:“我觉得像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