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祝咱们……幸福……”
“他真……这么说的? ……”
姚守义一下子扑在她身上,追问。
“嗯……”
她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滴落枕上。
结果太出乎意料,他一时简直有些不能相信。
“是他……骗了我……”
“他骗了你? ……”
“他……他有那方面的病……我要真和他结了婚……可算怎么回事啊! ……”
她轻轻推开他,猛一翻身,脸埋在枕头上,呜呜地哭开了。
他站起在床前,瞧着她双肩耸动的样子,突然破口大骂:“姓韩的臭女人!
我……我去砸了她的家! ……”
“别骂保媒的……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给你保媒! ”
“她是一片好心……”
他转身望着墙上的照片,怒从心底起,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他不是好东西! ……”
“别骂他了……他怪可怜的。被打过右派……劳改过……妻离子散,家破人
亡的……如今不过想获得点儿生活的温暖……”
“他明摆着是坑你! ”
“人家不是良心发现了么? ……再说我们也做得怪对不起人家的,谁也不恨
谁就是了……”
他瞧着地上的照片,不禁又捡起来了。那上边毕竟有她,他不知如何处置。
“烧了。”她不哭了,坐了起来。
他划根火柴,将照片点着。
它带着五颜六色的火苗飘落,渐渐化成一团曲卷的灰烬。
她说:“你到我跟前来。”
他就走到了她跟前。
她抱住他的身子,仰起脸儿,低声说:“你今后可千万别欺负我曲秀娟呀,
你想我的命多不好! 好了好了又差点儿糟了! 所幸的是,我和老赵虽然都到了买
东西、准备办喜事的地步,但结婚证我一直没去办。老赵催了几次,我心里总不
是味,不到最后,我是不愿去办的,兴许咱俩真有这段儿缘分? ……”
他笑了:“好险啊……”
他们成为夫妻前的这一段序曲,按说不该发生在他们这种年龄,那并不浪漫。
但婚后他们思想起来,都觉得相当浪漫。仿佛增添了他们爱情的美妙情调。其实
那也不美妙,滑稽而已。整整这一代的恋爱季节是荒芜的,三十多岁了而本能地
要补上“维特的烦恼”和“少女之恋”这一课,弄出了滑稽是必然的。
那一天姚守义也没回家。隔数条街,十五分钟的路,他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他“乐不思蜀”。
那一天夜晚她花三千五百元买下的那幢小房子成了“梅辛那”
的王宫。他们很出色地扮演了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就是莎士比亚戏剧《无
事生非》中那一对儿“冤家”。不过他们都是本色演员。
那一夜他们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互相保证成为对方的好妻子和好丈夫。后来生
活证明他们都是说话算话的人。
第三天上午,姚守义回到家里,他妈还以为他是刚从大兴安岭林场回来的呢,
忙不迭地要给儿子做碗热汤面。
他说吃过了——当然吃过了。
他妈见他扭扭捏捏,很是奇怪。
“你怎么那样子? ”
“我样子怎么了? ”
“让人看不惯呗……羞羞答答的! ”
“妈,我……”
“有话就说! 那么大个子了你别装小姑娘儿! ”
“我……我结婚了。”
“你发昏吧! 没正形的东西! ”
“我真的是结婚了! ”
“滚! ……”
他没滚,摇头笑了笑,然后用商量的口吻郑重地说:“妈,你看小曲如何? ”
“动人家心思? 你小子晚了! 人家过几天又快做新媳妇了! ”
“那是,做我的新媳妇。”
“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腮帮子! ”
“妈,真的! 我就是和她结婚了啊! ”
“你! ……”
他妈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秒钟,见他并没有什么神经不正常的地方,操起笤帚
疙瘩便打他。
“妈,你别打我呀! 你听我说嘛,我前天晚上就回来了。这两个晚上,都是
睡在她那儿的! 不信你去问问她自己嘛! ……”
“什……么? ”笤帚疙瘩从当妈的手中掉在地上,“你,你们……”当妈的
整个儿身子随之摇晃。妈送贺礼,儿子偷人,这缺德事儿顶风也得臭出十万八千
里去呀! 名誉很好的老太太哪承受得了这个!
“妈,你别急。你听我说,你听我慢慢说……我们也是感情凝聚到了这份儿
上才……”他急忙扶着妈坐在一把椅子上,给妈倒了一杯水,又将“安定”放在
妈手掌上两粒。
10
他妈两眼发直地盯着“安定”看了一阵,又抬头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你,你给我,讲明白! ……”
他便怎么来怎么去滔滔不绝讲得他妈云山雾罩,直替一对“冤家”着急,听
到“峰回路转”时,又几乎拍案惊奇。
他终于讲完了,赔着谨慎问:“妈,这事儿,到了这一步,总算遂了我和小
曲的心愿,就不知您心里头,高兴不高兴? ……”
“我……高兴……高兴个腿! ……”他妈双手一推,将他推坐在地上。
老太太接着放声大哭:“我这是哪辈子做了孽啊,婚姻事,你连一声招呼都
不跟我这当妈的打! ……回来了两个晚上你不着家……你你你……”
忽然她不哭了。曲秀娟领着孩子走进了屋。
“大娘,我向您认罪来了! ”不愧是闯荡了两年江湖的个曲秀娟,不卑不亢,
“我和守义,不能全怪他,我也够难讨好的。您要是还看得上我,我现在就叫您
声妈。您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为难守义,算我甘心情愿。我认了! ”
老太太那哭,本就纯粹是当母亲的尊严受到伤害时的一种委屈,完全是冲着
儿子的。听了曲秀娟的话,不禁破涕为笑:“傻孩子,我喜欢你。你心里还没数
么? 从今往后,我连儿媳妇带孙子一块儿都有了,我……这不等着你叫我妈呢?
……”
“妈! ”曲秀娟亲亲呢昵地叫了一声。
“奶奶! ”孩子也甜甜蜜蜜地叫了一声。
“哎! ……”老太太接连应了两声,一时间又乐得合不拢嘴。
一对儿“冤家”,当日去起了结婚证,不张不扬地就成了夫妻。
曲秀娟办事儿滴水不漏。后来又与姚守义挨家挨户给那些送了贺礼的人回送
喜糖,解释说“老赵嫌我脸黑”,一句话就遮掩过去了。
生活就像下棋。有人一辈子不顺,往往因为关键的一步走错了,叫做“无力
回天”。而许多人的错棋,又往往因为一时的任性,一时的糊涂,一时的软弱或
一时的刚愎,一时的赌气或一时的泄气。“一失足成千古恨,”老祖宗这句话是
从多少遗恨中总结出来的! 生活算是够抬举姚守义和曲秀娟的了,还恩赐给了这
对“冤家”一步悔棋。要不,谁知道他们如今是否都觉得挺幸福的呢! 不管多少
人满腹牢骚,不管多少人怨气冲天,公正论之,一九八六年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
怪不错的一年——这一年中国消费了数字惊人的生日蛋糕。糕点厂的生日蛋糕越
做越大价钱越来越令人咋舌,然而常常供不应求。过生日普遍地买生日蛋糕送生
日蛋糕,且要买上好的送上好的,足见普遍的中国人日子在朝好的方面过渡。
曲秀娟为自己买了一盒十六元多的生日蛋糕。守义妈没说贵,守义没批评她
太铺张,她自己还后悔买小了。
儿子打开盒盖看了一看,摇摇头说:“妈你就给自己买这一种啊? 我们同学
过生日,买的还是带鲜红樱桃的呐! ”
严晓东弥补了曲秀娟那点儿遗憾,拎来了一盒更大的,外加一瓶“茅台”。
守义仔细研究商标,问:“不是冒牌货拿来糊弄我吧? ”
“什么话! ”严晓东从他手中夺下酒瓶子,往圆桌中间一放说,“我是要陪
你喝的。难道我还糊弄自己不成? ”
守义妈正在厨房拌凉菜,听了他们的话,两手是油走进屋,拿起那瓶酒说:
“听人讲这‘茅台’是名酒,以前却连瓶儿也没见识过! 感情这酒瓶儿和其他的
酒瓶儿还就是不一样。一会儿我也得抿几口……”
话没说完,油手一滑,“茅台”就往地上掉。
守义“哎呀”一声,急忙便接,哪里来得及! 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眼睁睁见
它碎了。
顿时,满屋弥散香冽的酒气。
“妈,你看你,也不小心点! ……”守义顿足埋怨。
“我……”老太太竟蹲下身双手去捧油漆砖地上的酒液。“茅台”啊! 晓东
心里也不免觉得扫兴。不过一点儿没表示出来,反而哈哈笑了,搀起守义妈说:
“大娘,别心疼! 您千万别心疼! 今天这瓶儿,就算先请您闻闻味儿,过几天我
再送一瓶儿给您喝! ”
老太太讷讷地说:“我岂不是没喝‘茅台’的福分么,我岂不是没喝‘茅台
’的福分么……”
秀娟也从厨房走进屋,问晓东:“大哥,你多少钱一瓶买的? ”
晓东打着哈哈说:“不贵,不贵,我是从内部搞的,才九十元一瓶。”
秀娟吐了下舌头,操起拖把拖尽酒液。
晓东又打趣道:“弟妹,你两天内甭涮拖把。这酒味不但好闻,还杀菌呢! ”
秀娟笑道:“大哥如今真不愧是阔佬了,尽说财大气粗的话! ”
转脸又对守义妈说,“妈,您凉菜还没拌好呢! ”
“大娘您拌凉菜去,您拌凉菜去。我就爱吃您拌的凉菜! 还是多放芥末,少
放酱油。”晓东一边说,一边往厨房推守义妈。还亏他这么嘻嘻哈哈的,才将守
义妈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老太太进了厨房,晓东落座在沙发上,习惯地架起二郎腿,点燃支烟,吸了
一口,悠悠地吐出,问守义:“又一个半月没照面儿了,近来怎么样? ”完全是
一副老首长对当年的小勤务兵说话那种口气。
在守义家,只有在守义家,严晓东才能找到一种优越的自我感觉。守义妈敬
着他,守义敬着他,小曲敬着他,他自己更加敬自己。
倒不因为他成了阔佬,因为他和守义的情谊。也只有在这个家庭,他才能感
到如今世上还有钱所不能取代所打不倒的情谊存在。在城市,在八十年代,人寻
找到这种亲情太不容易了。观念的嬗变远比金钱对人的摆布更放肆。这是古老文
明对所谓当代意识付出的代价之一,也是当代人面临的痛苦之一,当代人只有乞
灵于那样一句话——“习惯成自然”。人类在自己的心路历程中什么都能习惯,
这乃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最宝贵的本能。人类在不甘于习惯时的一切努力一切作为,
即或最崇高的努力和最伟大的作为,所换取到的,最终仍是并且必然是接受另一
种新的观念。
某些人无缘无故地恨他,希望他哪一天以哪一种罪名锒铛入狱,被从南岗区
那幢局级干部的住宅中驱赶出来,家产充公,十四万存款没收。他果真有那么一
天的话,他们会拍手称快的。他太知道这一点太清楚这一点了。一想到某些人无
缘无故恨他,他就悲伤,就喝酒。无缘无故的恨,他不知怎么去消除。
只有守义全家不把他当“二道贩子”看待。他们从不问他买卖方面的事儿,
一次也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缺钱花”或“手头儿紧”
之类的话。他明白,这一家人家,是极其珍重他和他们的情谊的,唯恐钱这
个字玷污了他和他们的情谊。这情谊不仅是他和守义在北大荒十一年中结下的,
更是在他和守义共同经历过的那段艰难的待业时期深化的。他那个社会圈子使他
认为,“情谊”两个字现如今已带有了极浓厚的商品色彩,是可以到处买进和卖
出的。倘标价,则应分“内部价格”、“外部价格”、“批发价格”、“零售价
格”、“议价”、“黑价”、“处理价”、“试销价”。像自由市场的菜价似的,
一天一个价。所以他极看重自己在姚守义家感受到的这份儿情谊,这份儿情谊乃
是他过去的经历过去的生活对他的一点儿遗赠。
在他自己家里也莫如在守义家里愉快。母亲常用不安的话告诫他:“儿啊,
你千万别做下什么犯法的事儿呀! ”父亲则常用老牧羊犬看一只狼狗崽子那种怀
疑的眼光看他,似乎早已从他身上嗅出了杂种的气味儿。而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能
使父亲对他完全放心,相信他是一个好儿子。
“什么怎么样? ”守义反问,陪他吸烟。
“工作,生活,各方各面呗! ”他喜欢扮演关怀者的角色,这种角色使他对
做人充满实实在在的自信。
“还好。”守义淡淡地回答。
“碰到什么难事的话只管对我说,不对我说你还对谁说? ”
“我能碰到什么难事儿? ”守义微微一笑。
“没跟小曲吵架吧? ”
“吵是免不了的,两口子嘛。我们吵纯粹是闹着玩,吵过我哄哄她,就更亲
爱了! ”
这话使他心里顿生嫉妒。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老婆。气气她,再哄哄她,
那是一种何等的乐趣? 钱多了,乐趣少了。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
这样,富足而贫乏。要命的是他更不明白怎么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好像问题并
非出在钱上嘛! 他叹了口气。
守义妈和秀娟一人端着两只盘子进屋,守义便掐灭了烟,将圆桌挪到屋地中
间。
秀娟放下盘子,说:“守义,你陪晓东先吃着吧! ”
守义妈说:“秀娟,你也陪着吧。今天是你生日嘛,晓东是为你来的! ”
秀娟笑笑,首先落座。
11
守义问晓东:“你先来啤酒,还是先来白酒? ”
晓东说:“先来白酒,啤酒那是解渴的。”
守义又问秀娟:“白酒你行么? ”
秀娟笑笑:“行! ”
“晓东,大娘听说这‘五粮液’也是好酒。亲戚送给你大爷的,你大爷想找
你爸喝。我呢,藏起来了,就是为你留的! ”守义妈说着,弯腰从柜底下寻出一
瓶“五粮液”,替他们开了瓶。
守义斟满三盅酒,秀娟第一个举起来,注视着晓东说:“我和守义,论亲戚,
不少,论朋友,只两个,一个叫王志松,一个叫严晓东。
王志松自打结婚后,就再没来过。你严晓东呢,是拿棒子也打不走的自己人
! 我曲秀娟活了三十三岁,第一次做了七荤八素像模像样地过生日。.几年前我
能想到自己会有如今这个小家庭吗? 知足者常乐。我对生活知足。今天咱们不谈
国事,只谈家事,不扯政治,只叙友情。咱们干了! “
晓东说:“对,不谈国事,只叙友情! ”
守义说:“咱们这一代啊,聚一块堆,专爱谈国事,专爱扯政治,好像都有
可能当上中央委员似的! 我看出一个中央委员就是咱们这一代的光荣啦! ”
严晓东放下酒盅,拿起筷子刚欲夹凉菜,忽然想到了什么,用筷子点着姚守
义问:“你猜我前几天遇到谁了? ”
“徐淑芳? ”
晓东摇头。
“志松? ”
晓东又摇头。
秀娟性急地说:“别卖关子! ”
“姚玉慧! ”
“姚玉慧? ”守义将刚拿起的筷子轻轻放下,说,“自从八。年返城待业知
青‘五一’大游行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一面,都快把她彻底忘记了。你在哪儿
遇见她的? ”
“公共汽车上。”
“她在什么单位? ”
“不知道。”
“结婚了没有? ”
“不知道。”
“你们总得谈了些什么吧? ”
晓东耸耸肩:“什么也没谈。”
“这怎么可能呢? 遇见了,连句话都没说? ”守义疑惑了。
“就是连句话都没说。我在通达街上了九路公共汽车后,见车厢中部有个女
人怎么那么面熟啊,猛地认出来了,不是我们当年的营教导员么! 她发现我盯着
她看,却好像没认出我,把身子转了。
我想挤过去跟她说话,挤不过去。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明明是她呀! 车
到了一站,我赶紧跳下去,从中门又上了车。我挤到她身旁,叫了声:‘教导员
! ’可她一点儿没反应,往窗外看。我想,今天真见了鬼啦! 难道世界上有第二
个姚玉慧? 难道我严晓东真变得使她根本认不出来了? 我不就是比过去胖了点么
? 你装不认识我,我也只好装不认识你啦! 你不就是市长的女儿么! ……“
守义说:“市长八二年就换了,她父亲离休了。”
“离休了? 那她姚玉慧更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当过知青教导员也算资本? 这
年头,谁还照顾这点儿情绪呀! 你可以装不认识我严晓东,但我不能白在你身旁
多乘一站路! 我得让你心里知道我是认出了你的! 你们猜我怎么着? 我就哼歌。
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就算你姚玉慧真不认识我严晓东了,这首歌你总归不
会忘吧? 我一哼歌,车厢里许多人都朝我看。以为我不是个正经人,对身旁的女
同志存什么不良企图! 我才不在乎,哼我的! 你们猜她怎么样? 她干脆把眼睛闭
上了! 好像三天没睡觉的人乘车打瞌睡! 我想巴结你怎么着呀? 我严晓东返城待
业那么艰难的时期也没巴结过谁! 如今巴结你? 如今巴结我的人倒不少! 不就是
因为几年没见了,在公共汽车上偶然一见,心里觉得亲,想凑你跟前说几句话么
! 我这个气呀! 好,我还非叫你跟我说上几句话不可! 我严晓东就这脾气! 我他
妈的不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啦! 我踩她脚! 我穿的是皮鞋。新买的,鞋底儿
邦邦硬。她穿的是双布鞋,就是咱们上中学时女生们穿的那种,黑色的,快刷白
了,如今买都没处买那样一双鞋,真不知她为什么还没扔! 我的皮鞋就使劲儿踩
在她的鞋面儿上! 你们猜她怎么着? 她不睁眼睛! 她……她忍受着! 她宁肯忍受
着也不愿睁开眼睛认出我跟我说几句话! ……”
守义说:“不是她吧? ”
晓东一拍桌子:“若不是她,还不骂我呀! ”
秀娟瞅瞅晓东,瞅瞅守义,问:“就是你有一次跟我提起过的你们三营的教
导员? ”
守义点了点头,对晓东说:“接着讲啊! ”
晓东却吸起烟来。吸了几口,说:“我这脾气,当时能不恼火么? 我想,敢
情您在车上站久了,那只脚麻木了? 踩得又使了股劲了。能不踩疼么? 可她还是
忍受着,还是不睁眼。我觉得出她那只脚想挪动,可被我牢牢踩住了,她收不回
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下子酸溜溜的,并不是因为尴尬。你们想想,尴尬的
其实不是我,是她呀! 她装作不认识我这个当年的兵团战友,不愿睁开眼睛看见
我,跟我说话,想必她心里……总有她的……什么……我忽然觉得她真可怜啊,
忽然觉得我这不是明明在欺负她么? 我那只脚不由得放松了,不踩她了。过会儿,
车又到站了。我拍了拍她的肩,就下车了。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拍拍她的肩,
她仍不睁开眼睛看我一下……车上的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从那以后,我还总想
到她。一想到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
“她……她变化大么? ……”守义郁郁地问。
“变化大。显老了,显老多了,也瘦多了。她当教导员的时候,浑身仿佛还
总有那么一股英姿飒爽的劲儿,是吧? 如今从她身上这股劲儿丝毫也看不出来了。
剪短发,守义,就是大娘剪的那种短发。现如今,城市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哪有剪
那种短发的呀! 大热的天儿,穿一条黑长裤,一件白小褂。浑身上下,除了黑白
两色,就没别的色彩啦! 如今什么年头? 讲流行色! 讲女人四十一枝花儿! 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