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啊! ……”
他手劲失了控制,对方翻白眼了。
“大哥! 一大哥你干什么你? ……”
“大哥! 你掐着人家脖子呢,人家能说出话么! ”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你! ……”
本车间那几个“小老弟”,惊慌失措地围着劝解。
“你们别管我,我掐死他。他那通狗屁脏了我耳朵! 洗不干净了! ……”
“大哥,人家那也是一种观点,言论自由,你别胡来啊! 你不爱听可以和人
家辩论嘛! ……”
“我辩论不过他。我非掐死他不可。掐死他我得到快感,我非要得到这点快
感不可! ……”
没人拉扯着,没人掰他的手,他真会掐死对方的。
好皮肤的女性般白皙的一段可爱的脖子,终于从他那双铁钳般的手中拯救出
来了。“领袖”业已奄奄一息,被人扶放着平躺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口气儿。
众人望着他们自己尊敬的“领袖”,一个个表情愠怒。这简直是肆无忌惮的
暴行嘛! 而且他是位主任啊!
他才不理睬他们愠怒不愠怒。他一旦怒了,眼里没有别人。
他想:今天我姚守义不发怒,往后哪个流氓歹徒当着我面强奸幼女我也会变
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了!
他从地上抓起一片烧茄子,塞进了“领袖”口中。
“领袖”含着烧茄子,不敢吐出,不敢动。油汤糊住的两只镜片,像一双因
恐惧而扩散的眸子。镜片后那双“深奥”的眼睛还深奥不深奥,可就没谁知道了。
“批判的武器”永远抵不过“武器的批判”。
“新思想”哪怕是“新”而又“新”的思想,用焖得不软不硬的米饭和烧得
油腻腻的茄子,照此办理,也就失去启蒙的力量了。
众人愠怒地站着,没人瞧他,都瞧着他们的“精神领袖”。他们希望,他们
的“领袖”缓过气儿一跃而起,操件什么家伙与姚守义拼命。“领袖”换了他们
中的任何一个,不与姚守义拼个你死我活才怪呢! 明知拼不过也得拼,也该拼。
具有思想力量的人应是“士”,“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然而他们的“领袖”使他们大大失望。他就那么躺着,仿佛打定主意一辈子
不动一辈子不爬起来了。他连个人多少总该有那么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爬起来
呀! 爬起来跟我打一架呀! 姚守义低头瞧着他,你得证明你是个男的呀!
他想象得到,只要对方爬起来与他拼,必定会有几个人也对自己开打。他做
好了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精神准备。虽然他不是“精神领袖”,但毕竟
有精神,便知道准备。
可“领袖”就是口含着烧茄子不动。
这小子是吃什么样的女人的奶长大的呢? 他想不通了。妈的打算像一条恶狼
似的活着,骨子里却又是只兔子! 这样的小子这二年多起来了。你惧着他,他真
能玩闹似的就拿你的脑袋去换一支香烟啊。你蔑视他,他可以装你孙子!
姚守义看出来了,他不离开,那位“领袖”是没胆量吐出烧茄子爬起的。而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严峻包围着他。
他瞧了一眼手表,厉声道:“还差五分钟上班了,都给我滚! ”话一说完,
抬腿往外便走。打死了“镇关西”的鲁提辖,就是他那么样从状元桥头脱身的。
幸而本车间那几位“小老弟”挺照顾他的脸面,一个个默默地顺从地跟将出
来,别的些按捺着愤愤不平的才没敢跟他“炸刺儿”……
第二天,一个话儿在全厂流传——姚守义要入党了。
几个“小老弟”郑郑重重地问他:“大哥,你是不是要入党? ”
他听了奇怪,郑郑重重地反问:“入党怎样? 不入党又怎样? ”
“挑明了,你要入党,先跟哥儿几个打声招呼! ”
“对,还是先打声招呼好。我们不跟‘共党分子’交往! ”
“免得我们不认你这位大哥时,你心里还不晓得哪儿得罪了我们! ”
他一一注视着他们,半晌没吭声。那时那刻,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这个车间
主任实际上当得有多么难!
“我连申请书都没写过,入什么党? ”
“你不想入党,昨天为什么那样对待‘眼镜’? ”
哪儿跟哪儿呀! 扯不上边儿么! 过后寻思,又觉得他们问得是有道理的。车
间里有个老工人,每天早来晚去的,打扫车间,检查车床电路,他们也这么对他
说:“好好表现吧您哪,争取退休前混入党内! ”他心里最清楚,老工人压根儿
没想入党。二十几年养成的自觉习惯。他们认为,只有“共党分子”或企图怀着
某种利益动机“混”人“共党”的人,才容不得“眼镜”那套叛逆性的“观点”。
而任何叛逆性的“观点”,对他们都有着吸引力。
他苦笑了,回答他们:“好,我想入党的时候,保证先跟你们打招呼。现在
我还没想呢,就还是你们大哥! ”
而他那位退了休的老父亲,却对他人不入党十分在乎。
“当个车间主任,连个党员都不是,别人不说,你自己觉得配么? 赶紧的给
老子争取入党,要不你这主任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
老父亲三天一遍心病似的叨叨,常常使他起烦。
被老厂长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通的姚守义,一边沮丧地往家走,一边胡思乱想。
由这儿想到那儿,由那儿想到这儿,“意识流”,没个条理。许多事儿,不
想则已,一想,徒增不快。
走到离家门不远处,母亲在门口望见他,大声嚷:“还不赶紧走几步! 小曲
把饭菜摆上了桌儿,等你有工夫啦! ”
一辆自行车,连铃也不按,擦身骑过,猛地刹住在他前边,挡住他的路。
又是秀红,两手扶着车把,裙子底下跨出一条穿着透明丝袜的长腿,高跟鞋
鞋尖点地,瞪着他不说话。
“噢,你爸的健身球……”
三个景泰蓝的好看的球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她递过去。
她不接,冷冷地问:“你想把老头子气死呀? ”
“在你家我气他了么? 你听着的啊! ”
“那他没发话让你走,你怎么就扬扬长长地走了? ”
“是他骂了我一声‘滚’,我才敢走的么! 我不滚,有挨骂的瘾啊? ”
“他是骂猫。”
“骂猫? ……”
什么事儿呢! “你跟我回去! ”
“我……不回去了。”
“你敢? 你敢,我就如实禀报。老头子逼我追你的! ”
“那……我吃完饭再去你家……”
“老头子也还没吃饭呢,被你气得躺在沙发上哆嗦! ”
母亲望着他们,又嚷:“秀红,有话家来说呗! ”
“我爸找守义哥有事儿! 他不去! ”
恶人先告状! 要不是她降下十一级干部女儿的身份怪近便地称他“守义哥”,
他就真给她来个不去了! “你快给我去! 站当街跟秀红磨什么牙! ”
母亲在家门口训斥他。
“你爸不至于咬我几口吧? ”
“那谁知道! ”
“我说‘贵党’没什么讽刺的意思,你得帮我解释解释啊。”
“他生气不光为这个。我们姐几个,当着他面儿也‘贵党’长‘贵党’短,
他还不是装聋作哑听着! 归根到底他是生邢大头马胖子他们的气! ”
姚守义没法儿,只好返身跟秀红往回走。
9
“我带着你快点,这会儿工夫兴许老头子就犯了心脏病呢! ”
一进客厅,见老头儿果然躺在沙发上,一只枯手上下抚胸口。
他满脸堆下晚辈诚惶诚恐的笑模样,乖巧而恭敬地说:“老厂长,误会了。
天大的误会。我以为您让我滚呢,没成想您骂猫。秀红一跟我讲明白了,我
没二话就往回跑……“
“哎,你这人,我白驮着你一百多斤啦? ”
秀红不够意思地揭发他的谎言。
“我找你来,是要说真话。你呢,一句一个谎,伤我的心……”
老头儿悲哀地抬手指指他的皮包椅。
秀红扶起老头儿,一边往皮包椅那儿搀,一边儿用十分孝敬的语调说:“爸,
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自己不划算。我这不是又把他拎回来了么! 有多少气您都
冲他撒。撒够了,心情就好了。”还转脸问他,“你回来是不是就为了让我爸撒
撒气? ”
“是,是的。”他诺诺地回答,恨死她了。
老头儿坐定于包皮椅里,也不再用皇上盯着下臣那种威严的目光盯着他了,
垂落松弛的眼皮,说:“姚主任,你,你给我在沙发上坐下……有点……耐心…
…别急着走……“声音嗄哑了,语调低缓了。
姚守义顿时对老头儿充满了同情。不,简直充满了怜悯。那么大岁数了,那
么多病,离休了,还念念不忘自己是十一级干部,念念不忘曾经是一厂之主。还
为谁继自己之后当厂长操心,大概还为自己死了木材厂还能否存在操心。
活得不容易啊。活得累啊。谁这么活着,肯定都是要折寿的! “好,好。我
坐,我耐心。我不急着走……您心里有什么火,只管朝我发……”他嘟哝着,在
老头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他想:我要表现得特恭顺,哄老头儿个高兴。不冲
别的,就冲他那么大岁数了! 他发现自己忘了脱鞋,地毯上已留下了几个土鞋底
印,诚惶诚恐就脱鞋。
“得了吧您哎,行行好吧。您那双臭丫子别往外放啦! ”
秀红大声抗议,臊得他脸上一阵热。
“工作鞋一天八小时捂着,木材厂哪个工人的脚不臭? ”老头儿宽厚地说。
又吩咐女儿,“拿纸来,拿笔来。”
秀红转身去拿来了纸和笔,递给老头儿。
“给他。”老头儿缓缓抬起手臂,指了他一下。
“给你。大主任! ”
他狐疑地接过纸和笔。
老头儿又吩咐女儿:“把茶几往他跟前挪挪。”
“他自己是个死人呀! ”秀红不乐意了,拒不执行。
“我自己挪。我自己……”他很识趣。
“不! ”老头儿的眼皮倏地撩起来了,瞪着女儿道,“非你挪不可! 我让谁
挪谁就得挪! 这还是在我家里,我的话就不算话了么?!”
姚守义不敢别着老头儿的劲儿,只有嘿嘿讪笑着。
秀红噘起嘴,将茶几往他跟前推了一下。随后在沙发上坐下,架起一条长腿,
脚尖挑着高跟鞋,旁若无人地悠荡着玩。
老头儿说:“你给我写。”
姚守义说:“写什么啊? ”
老头儿说:“向敝党写份检讨。”
姚守义问:“怎么写啊? ”
老头儿说:“还得我教你么? ”
“不用教,不用教……”他嘟哝着,马上作出要下笔的模样,心里却着实不
知该怎么写。不敢抬头看老头儿,侧脸瞧了秀红一眼。
“该往纲上提,你就放心大胆往纲上提。该往线上挂,你就放心大胆往线上
挂。一切有我爸替你顶着,还怕谁敢打你个反党啊! ”她也正瞧着他,有几分幸
灾乐祸,有几分推心置腹。
“我不怕。有老厂长替我顶着,这世上没个我怕的人! ”他说,又嘿嘿讪笑。
他想:三小姐,没你老头子替我顶着,我照样不怕。
八六年了! 我姚守义给共产党提几条建议,还是在整党的时候请我提的! 不
信共产党会关我大牢或者枪毙我! 大不了撸了我这个车间主任,以为谁稀罕当啊
! 老头儿“嗯”了一声,表示肯定女儿的话,也表示肯定姚守义的话。
“关于本人在整党期间,向党所提之四条建议,思考很不成熟,提法似欠妥
当,今经反省,认识了错误,特向贵党……”
秀红捂嘴哧哧笑。笑得他糊里糊涂,笑得老头儿闭着的眼睛复睁开了。
老头儿喝问女儿:“这是严肃的事,你坐他旁边笑什么! ”
他也不解地瞧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你一笑,倒显得我不严肃了
似的! ”
不料她笑得猛烈起来,最后笑得不能自已,翻身伏在沙发上,全身颤动。
“放肆! ”
老头儿大怒。
“是他自己不严肃嘛! 还不许人笑? ……”秀红忍住笑,细手指戳着“贵党”
二字,“你别改,啊? ……”又大笑,笑着奔了出去。
姚守义这才注意到,心不在焉地写了“贵党”,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党会
以为我存心耍笑党,那才冤枉! “你写了些什么? 念给我听! ”
老头儿对他的态度起了疑心。
他不得不念。念到最后,将“贵党”用一种特殊的语调念成“亲爱的党”。
老头儿听得极认真。听罢,沉吟良久,频频点头道:“可以……
是可以的。那个‘之’去掉,文绉绉的,不顺耳。什么不成熟? 什么欠妥当
? 那是完全错误的! 就照我的话写! 是完全错误的! 要在五七年,打你个永世不
得翻身的右派! 五七年我在思想汇报中,错把中国共产党写成了中华共产党,还
作了三次小会检讨一次大会检讨呢! 如今共产党处处宽大着你们,你们也别往共
产党鼻梁上爬! 重抄一遍! ……“
他一迭声说“是”。照老头儿的意思改了词句,重抄一遍。抄完,问老头儿
:“日子就写今天吧? ”
老头儿想了想,一摇头:“还是不写具体日子好! ”
他双手将那份检讨呈递给老头。
老头儿叫:“秀红,找我签阅文件的那支笔! ”
秀红应声而至,这儿那儿翻了一阵子,寻找出一支半截红蓝铅笔,塞在老头
儿手里。
“我拿着,你看着,再念一遍我听。”
秀红立在父亲身旁,一字一句念了一遍。
“我这眼,离了眼镜是睁眼瞎。他写得工整不? ”
“工整。他字比人好看点儿。”
“推我到写字台前。”
秀红就将父亲推到了写字台前。
老头儿的认真,使姚守义大受感动。他不禁后悔自己写得太短了。发挥发挥,
是能写满一页纸的。
老头儿用他习惯了的那半截红蓝铅笔,在四行字的检讨空白处,写了个几乎
占半页纸的“阅”,朝姚守义展示了一下,说:“存我这儿。你这是好几个月前
主动写了交给我的。听明白了? ”
姚守义觉得那“阅”字不像个字,倒像小孩儿画的一座单线条一笔连下来的
城门。一座不知从哪儿才能绕进去,绕进去了也不知从哪儿才能绕出来的城门。
城门内蹲踞着豹首蛇身的把门怪兽。听了老头儿的话,领悟了老头儿不让他
写具体日期的良苦用心,又是一番大受感动。
10
老头儿接着说:“你再给我写。”
“还写什么? ”已然大受感动,听从摆布就情愿多了。
“写入党申请书! ”
“这……”
“这也是严严肃肃的事! ”
“可我……得考虑考虑……”
“入党! 不是逼你人教! 考虑什么? ”
“考虑怎么写好啊……”
“写明白了就算写得好! 不需要你长篇大套的! 谁有工夫看? ”
他看看手中的笔,瞅瞅秀红,讪笑加苦笑。
“你心里还是瞧不起敝党? ”
敝党——又来了! 总说不揪辫子,可老头儿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 他想:局
里那些官老爷能轻饶我么? 没老头儿荐举我当厂长的事儿也翻不出整党期间那件
事儿! 我姚守义压根不想当厂长啊! 妈的邢大头! 你巴不得当上厂长,你就不该
得罪了老头儿。
更不该算计我! 算计了我你该当不上厂长还是当不上厂长啊! 想到了邢副厂
长,心里暗暗咒骂着,却忍不住鼓起勇气问老头:“老厂长,邢副厂长配合您当
几年副厂长了,您怎么不首先考虑荐举他啊? 从各方面讲,他当比我当更合适嘛
! ”
他说的是真话,心里暗骂归心里暗骂。邢副厂长无疑是个“面面光”,滑头
一个。但滑头也是可以当厂长的嘛! 可能还会当个不错的厂长。如今不精不滑的,
想要当官难;当上了要当长久更难。
他这么认为。
而且,他确实不清楚,邢副厂长和老头儿之间,究竟结下了什么解不开的疙
瘩。
“邢大头? 做梦! 休想! ”秀红分外激动地大声插话了:“他骂过我爸! ”
“这不太可能吧? 一千六百多人的厂,免不了有传瞎话的。他不至于啊! …
…“他的心地毕竟是善良的。刚才还在暗暗恨着的人,这会儿却替那个人辩
白起来。
“你别替他说好话! 他就是骂了——骂我爸什么病都得了,就差得艾滋病了
! ……”
秀红两眼炯炯射光。仿佛邢副厂长在跟前,她会立刻扑上去撕他挠他。
“这……我倒也有所耳闻。不过不是邢副厂长骂的,千真万确是他儿子骂的
……”
“他儿子骂的跟他骂的有啥两样? 他儿子个王八蛋! 考上大学就把我甩了!
不得好死! 姑奶奶要不再找个大学生气气他,誓不为人! ……”
姚守义缄口了。他知道如若再替邢副厂长辩白下去,她那红嘴白牙会吐出更
难听的。他认为她是有点报私仇。
“住口! 你··…·你给我滚出去! ……”
老头儿猛然吼叫。
娇生惯养的“三小姐”愣怔了一会儿,咧嘴哇哇大哭着跑掉了。
“关上门。”老头儿抬手指指门。
姚守义赶紧站起身去关上了门。“三小姐”的哭声,不知从哪一房间穿透房
门干扰着他们。我干吗替邢大头说好话呢? 他后悔莫及。
“我老三刚才说的那个……那个什么病? ……”
“艾滋病,近两年在国外发现的。”
“x ……X 病……难怪我听着不像中国病。怎么个症状? ……”
“这……我也不太详细,别人讲浑身发软……吃不下饭……贪睡……”
“我没出过国。我怎么会染上外国病? 我还能吃。我常失眠,整宿整宿睡不
着。我没那病。”
老头儿绝对自信地说。
“当然,您怎么会传染上那种病呢,笑话! ”
姚守义绝对肯定地附和。
“你入不入党,”老头儿克制着脾气说,“和邢副厂长能不能当厂长,我该
不该首先荐举他,两码事。你同意我的话不? ”
“同意……”他低声说。心想:分不开的两码事。
“既然同意,你就写。”
“好,我给您写……”
“不是给我写,给你自己写。”
老头儿从来没用这么平和的语调跟他说过话。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老头儿,是
值得他尊敬的。一种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你吸支烟吧,也递我一支。烟在写字台上。写入党申请书,我不给你改。
你怎么想,就怎么写……“
他太需要吸支烟了。便起身从写字台上取过烟和打火机,首先抽出一支给了
老头儿,替老头儿点着。然后自己吸着一支,重新坐下,想一句,写一句。
很奇怪地,他觉着这会儿并不是被人逼着写入党申请了。这是他第一次写入
党申请书。他早就不想入不入党这码事儿了。更不曾料到会在这么一位老头儿家
里,在刚刚向共产党写了一份书面检讨之后,在演戏似的应付了老头儿一阵之后,
在说了几句本不该说的话惹老头儿父女之间不大愉快之后,一边吸着好烟,一边
搜肠刮肚地写。
他写道:我,姚守义。男。现年三十五岁。出身工人。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
主任。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过去大批特批“入党做官论。”我看现今还是入党
才能做官。入党总和做官连在一起,想入党的人里就总少不了其实只想做官根本
不是想为人民服务的人。这样的人入党多了,党就不纯了。这样的人当上官的多
了,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就下降了。这样的人当上的官大了,就会带来危害了。我
起誓,我申请入党并不是想当官。党吸收了我,对党有益。第一我保证做一个正
派的党员。第二我要在党内同不正派的党员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