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下手,仿佛大亨招叫跑堂的。
小青年岂会怠慢? 双手捧着猫头鹰标本,如同捧着全世界剩下的最后一顶王
冠,立即颠颠地走将过去。
“什么价? ”
“写着呐……”
“五十? 不贵。放下我仔细看看。”
小青年心内暗喜,遵命将标本放稳在桌上。
“这么多人,没个识货的! 您若肯买,咱们还可以还还价……”
“还什么价? ”“新潮服装店”店主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了不贵么? ”
“那您就买了呗! 往书架顶上一摆,家里来了客人,显得您多有审美情趣,
多……”
“少跟我耍嘴皮子! ”“新潮服装店”店主又瞧不大起地瞪了他一眼。
小青年很识相地缄口不言了。
那“白领——倒爷”双手托起标本,看上看下,看左看右,如同经验丰富的
珠宝商辨别真伪。
“您看吧,一根羽毛也不缺! 您能看出膛口在哪儿吗? 看不出来吧? 这底座
可是赤铜的呀! 不是铅的锡的铁的刷层铜粉骗人。
那双眼睛也不是玻璃球的……“
小青年忍不住又说起牛二卖刀、秦琼当锏的话来。
“嗯。做得是不错。我买啦! ”
“新潮服装店”店主爽快地从衣兜里掏出黑皮大钱包,拉开带环饰的拉链儿,
指头尖儿上有特异功能似的,只一夹,便不多不少整整儿夹出五张“大团结”,
毫不犹豫地递给小青年。
这时围了些好奇的人。
“五十元买这,真是有钱没处花啦! ”一个倒提一只肥鹅的胖女人小声嘟哝
着离去了。
“‘倒爷’们一个个腰缠万贯,才不在乎几十元钱呢! ”一个腋下夹着把新
扫帚的精瘦高挑的男人自言自语地附和着,也相跟那胖女人离去了,大概是两口
子。
“这年头,卖什么的都有,买什么的都有! ”
“是啊,是啊,有卖的就有买的么! ”
好奇围观的人中,有两位发表着似乎对这年头不满又似乎对这年头挺称意的
暧昧言论。
小青年接了钱,转身刚欲走开,猛听一声断喝:“慢着! ”
与“新潮服装店”正对面,是一个卖衣服的摊床。打那摊床后边,绕出一位
四十多岁的圆头圆脸的汉子。那摊床不幸,地盘儿占在“新潮服装店”对面,恰
应着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对头”,相比之下,冷冷清清,无人光顾,倒像
是个卖破烂儿的,怪可怜见。那汉子却是位地道的汉子,五短身材结结实实。他
横着膀子就跨了过来,在那小青年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憋着股无名火气冲冲地
说:“别卖给他! 卖给我! ”
小青年有几分惧怕亦有几分为难地说:“那哪儿成啊,我已经收了他的钱啦
! ”
那汉子道:“收了退还他么! 他五十元买你的,我六十元买你的! ”
“开玩笑? ”
“屁话! 不认不识的跟你开什么玩笑? ”汉子说着,也爽快地从兜里掏出了
一沓儿钱,全是“大团结”。不足一千,也够八百。像扑克油子发牌似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小青年,手中飞快地将六张崭新得嘎巴脆响的“大团结‘’抛
甩在”新潮服装店“店主那当做柜台的桌面儿上。
小青年一见,急切地对“新潮服装店”店主说:“哥儿们别见怪,我不卖给
你,卖给他了! 能多卖拾元我不干,那我不成傻瓜蛋了么! ”就将已揣人衣兜的
五十元掏出来放在桌上,随后将那汉子抛甩到桌上的六十元一总抓起,另手指着
标本,对汉子说:“归你啦! ”
4
那汉子瞅着“新潮服装店”店主得意洋洋地无声一笑,伸出十指粗而短的双
手就去捧标本。他的双手还没有触摸到标本,被“新潮服装店”店主一胳膊挡住
了。“新潮服装店”店主盯了汉子一阵,转而又盯了那小青年一阵,微微笑道:
“他比我多给你十元,你就不卖给我,又卖给他了? 那好,我再比他多给你二十
元,你到底愿意卖给谁吧? ”
小青年一怔,大为怀疑地问:“您说话算话? ”
他对“新潮服装店”店主称“您”,对那汉子称“你”,足见在这种地方,
他心里也是有着“等级观念”的。
“新潮服装店”店主不回答,重新掏出黑皮大钱包,从容不迫地拉开带环饰
的拉链儿,两根手指又像刚才那般灵巧地只一夹,夹出一小沓钱来,也如同发扑
克牌似的,刷刷刷迅速将钱抛甩桌面儿上。那钱一张斜压着一张,在桌面儿上形
成了扇状,不多不少八张。
“也对不起您了啊? ”
小青年将刚刚攥在手中的六张“大团结”塞入那汉子的上衣兜,急忙伸手去
抓“扇”。
汉子也一胳膊挡住了他的手:“我比他多加十元! ”说罢,将九十元一掌拍
在桌上,只等他一点头,捧起标本就走。
他瞅瞅标本,又瞅瞅“新潮服装店”店主,贪婪而激动,一时不知所措。他
觉得今天这桩买卖本身很来劲儿,可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未免显得太没劲了!
连盈塞在店中的那些姑娘们,也纷纷踏下铝梯围观。
“新潮服装店”店主脸上却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仍保持着那种绅士风度
十足的涵养极大的微笑,鼓励道:“别为难么,我若是你,谁出价高我卖给谁…
…”
“那我卖给他! ……”
“我的话没说完呢,我还加二十! ”
“那我卖给你! ”
“我还加十元! ”又一掌拍在桌上一张“大团结”。
“何必使那么大劲儿呢,我再加二十。”笑容可掬。
“再加十元! ”
“再加二十。”
“再加十元! ”
“再加二十。”
围观者没谁议论,静静地默默地看着。
“新潮服装店”店主和那汉子干脆都不说话了,眼睛互相眈眈地盯着,手中
飞快地往桌面儿上抛甩钞票,他们还在较量着冷静。
小青年这才发现,“新潮服装店”店主的左手,齐根儿上没了小指头。然而
他并不因比那汉子少了一根指头抛甩钞票的动作就慢些,相反,更迅速。
尤其冷静的是那只猫头鹰。这被活活开膛破肚掏尽了五脏六腑的猛禽,并不
因为自己成了“永久的艺术”而且身价递增感到荣耀。它两眼射出咄咄的仇恨注
视这场买卖的结局。
终于,“新潮服装店”店主手中的一沓儿钱抛甩光了。
那汉子最后往钱堆上又拍了十元,对小青年用胜利了的语调说:“收钱吧! ”
第二次欲捧标本。
“别急嘛! ”“新潮服装店”店主拉开抽屉,冷笑着取出一捆钱,扯断捆钱
的白纸条,对汉子恭敬地一笑,淡淡地说:“接着来呀! ”
汉子手中仅剩一张“大团结”了,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他愣怔片刻,鼻孔喷出威胁人的一哼,恨恨地说:“爷儿们没兴致陪你玩儿
了! ”胡乱抓起那堆属于他自己的“大团结”,用力塞到衣兜里,一扭身分开众
人便走,走回去便收摊床。
“新潮服装店”店主对众人抱拳道:“散了吧散了吧,我们不过是解解闷儿,
有什么热闹好看的? 诸位别影响了我的生意! ”
围观者不散,一个个定睛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眼神儿发直。小青年也
定睛瞧着桌面上那堆“大团结”眼神儿发直。猫头鹰似乎也在瞧着桌面上那堆
“大团结”。它活着身价六百,死了居然还值钱一堆,也算“死得其所”。
“新潮服装店”店主对小青年说:“你愣着干吗? 那堆钱归你了! 拿走! 快
拿走! ”
小青年如梦初醒,似饿虎扑羊,饥狐逮兔,唯恐被抢掠了一般,往前一冲,
身子倾压在钱堆上。
“新潮服装店”店主笑了。
围观者中,某些人的眼睛闪耀着嫉妒的光。
猫头鹰似乎要怪叫一声,从树权上扑下来。
小青年一把一把从身下掏出钱来,一张一张在手中摆弄齐了,一沓儿一沓儿
往内衣兜里揣。终于,他的手从身下掏取不到什么了,才离开了桌子,双手护在
胸前,拔脚便去。
“站下! ”
“新潮服装店”店主喝了一声,声音相当严厉,具有着一种真正的威胁力量,
使他想跑掉却又不敢不乖乖站下。他忐忑不安地回首望着那位绅士“倒爷”——
或者说“倒爷”绅士更恰当。
“就这么走了? 我使你这标本卖了比原价起码多二十倍的钱,连个谢字也不
说? ”
他赶紧转过身,虔诚地说:“哥儿们,给您鞠躬了! ”深弯其腰,连鞠三次
九十度大躬。
钱是比上帝更能够使人虔诚起来的好东西。
“这还差不多。请便吧! ”
小青年匆匆离去。
围观者们也就渐渐散了。
“新潮服装店”店前一时清静了。
猫头鹰仇恨地凶恶地瞪着店主。
他痴呆呆地瞧着它,似有所思,不知心内究竟作何想法。仿佛在欣赏,仿佛
在研究,仿佛在挑剔什么缺陷,仿佛在怨恼它、诅咒它。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惑、
茫然、空虚,难以解释的某种怀疑。
“贱卖啦! 贱卖啦! 长白山木耳——不惜血本大牺牲,十八元二斤,二斤十
八元哕! ”
“新鲜蘑菇! 新鲜蘑菇! ”
“甲鱼! 甲鱼! 最后两只,补阴助阳,强壮身体,胜过人参蜂王浆! ”
叫卖声招徕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一阵高过一阵。都想压倒别人的声
音,使自己的声音覆盖整个市场。
“妮妮小姐,不是一般的狗,是根据苏联巴甫洛夫教授……”
街心公园里,“十三大妹子”还在忍心折磨那条黄毛老狗……
那汉子已收摊了,怏怏地悻悻地正推着车离开自由市场……
他有几分解恨有几分内疚有几分自责有几分沮丧地望着那汉子的背影。
他觉得经受着一种巨大的无聊的压迫,尽管他赌赢了一口气。
丧失了生命价值却获得了审美价值的猫头鹰雄赳赳气昂昂地仇恨地瞪着他,
好像要趁他不防,猝地叼出他的眼睛……
他是严晓东。
他完全没有心思继续经营了。他将“柜台”和沙发一一举起.放人店内。自
己也跃到里边,扯动绳索,收拢铝梯,关严了门,一屁股又坐在沙发上。
透过塑料壁,绿色的阳光恩爱地照耀着他。他却感到自己是个活得怪没意思
怪没情趣的人。尽管除了这“大篷车”服装店他还是一个回民饭馆的“老板”。
他从兜里掏出进口的袖珍收录机。
“……至今天早晨五点钟,又寻找到了十二具尸体。七具女尸,五具男尸。
死者之一是学龄前儿童。据悉,可能至少有两家人全体溺死。打捞仍在进行之中
……”
他立刻关上了收录机。
许多人就那么悲惨地淹死了,可我严晓东还活着。活得这么没意思这么没情
趣。怎么活着才会使自己觉得有点意思有点情趣呢? 他认认真真地想过多少次了,
想不明白。他认为自己是命中注定了,只能像现在这么个活法,不能再换另一种
活法了! 每天大把大把地赚钱,每天大把大把地花钱,天长日久谁不腻歪呢? …
…
第二章
1
严晓东家已经不在住了三十余年的那个大杂院内了。搬到了全市每一户人家
都十分向往的地处文明中心的南岗区。在中山路一百七十五号那幢外观相当漂亮
的乳白色的大楼内,他和老父亲老母亲拥有三室一厅。而据说够资格居住在这幢
楼内的大多数是局级干部。他用三万元买到了这种资格。
搬家前,父亲说这张桌子是正宗八仙桌,那个箱子是樟木的,一些破东烂西
是过日子用得着绝不能缺少的。母亲跟父亲的主张一致,反反复复跟他叨咕——
破家值万贯。
搬家那一天,他买了两张戏票,安排老父亲老母亲坐出租小汽车去看《窦娥
冤》。散场后,老父亲搀着哭红了双眼的老母亲走出剧院,他早已坐在另一辆出
租小汽车里等待着了。
老父亲车一开动就打起呼噜来。
老母亲问:“儿啊,这是往哪儿去? ”
他说:“甭问,到地方你就知道是哪儿了。”
司机抿嘴暗笑。司机是他哥儿们。
小汽车开到那幢乳白色的大楼前停稳,他们下了车,司机对他扬了扬手,将
车开走了。
母亲奇怪地问:“司机怎么把咱们丢在这儿不管啦? ”
他说:“这儿是咱们家门口啊! ”
父亲转向地四面望望,狐疑地问:“家门口? 才一场戏工夫你就把个家搬了
过来? ”
他更正道:“半场戏的工夫。我去接你们的时候,窦娥她爸还没出场呢! ”
说罢,率先而入。
上了三楼,他从兜里掏出钥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打开房门。
老父亲老母亲站在门外,见到橘黄色的布纹塑料贴墙纸将满室映衬得富丽堂
皇,拼木地面图案美观,组合家具漆光闪亮。百宝架上,一尊唐三彩马神姿伟俊。
一尊陶瓷雄鹰双翅飞展……还能见到一角厚厚的地毯……他们不敢贸然而入。
母亲说:“儿啊,不兴这么逗弄爸妈玩! 这……这到底是谁家? ……”
他倚着门框,两根手指捏着钥匙链,两眼得意地瞧着母亲,悠荡着钥匙,一
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这、是、咱、家! ”
“这怎么是咱家? 咱家怎么能是这样的? 你,你小子搞的什么名堂! ……”
老父亲仿佛感到在被儿子耍弄,涨红了脸,脖子也粗了。
“这就是咱家。咱家怎么就不能是这样的? 你们住不惯这样的家是不是? 你
们不想住这样的家是不是? ”他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儿子对老子的怜悯的挖苦。父
亲的话使他听了极不顺耳。
老母亲瞧了他一阵子,又朝室内瞧了一阵子,好像偷窥别人的家似的,责备
道:“搬家也不跟爸妈打声招呼! ”
“跟你们打招呼? 跟你们打招呼这新家就不定是什么样子啦! ”他说着走入
室内。
老母亲终于也跟了进来。
老父亲又向室内望了望,追问道:“咱家那些东西呢? 嗯? 怎么一件也没搬
过来? 嗯?!……”仿佛那些破东烂西没搬过来,他便绝不承认这儿是家,绝不入
门。
“淘汰了! ”
他已开了录音机,伴着迪斯科不灵活地扭动着僵硬而粗壮的腰身。尚未中年,
他却过早地发胖了。
“什么? ……”老父亲不懂“淘汰”这个词儿。
“淘汰了! ”他大声重复,继续进行减肥。
“胡说! 又不是些活物往哪儿逃?!”
“都不要了! 该扔的扔了! 能送人的送人了! ”
“你、你、你! 好你个败家的小子哇! 我和你妈守着那些东西过了一辈子,
你就扔了! 你就送人了! 你如今趁了几个钱,你烧包到什么地步哇! ”
老父亲终于也闯入了房间,左瞧瞧,右看看,没发现一件旧东西,因而似乎
对这新居内的一切一切都瞧着不顺眼,看着来气。
当儿子的自以为扭得潇洒,一边更加来劲儿地晃肩摆胯,一边轻描淡写地纠
正父亲的话:“不是趁了几个钱,是趁十四万还多! 不是烧包,是实现家庭现代
化! ”。
老父亲张了张嘴,干瞪眼吐不出一个字。
老母亲双手抚摸着塑料贴墙纸,也埋怨道:“都扔啦? 都送人啦? 那口大箱
子不是挺好的么? 那可是樟木的呢! ”
他烦了。停止了怪模怪样的扭动,关了录音机。从冰箱内取出一筒啤酒,啪
地开了封,一饮而光,用手背抹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嗡,抢白道:“您那口宝贝
箱子,只有盖儿上一块窄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 ”
老父亲望望老母亲,老母亲望望老父亲,这才无话可说,默默参观新居。大
概他们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会在如此这般的新居度过晚年了却残生。他们的脸上虽
然没明显地表露出什么,他们混沌干涸的老眼却渐渐闪烁出了年轻人那种熠熠的
光芒。他们身临其境,面对现实,似乎还怀疑自己可能在梦幻里,有没有这等福
分。
他们通情达理地意识到了。再斥责什么埋怨什么絮叨什么未免太矫情太扫儿
子的兴也太辜负今天这个好日子了! 是好日子啊.乔迁之喜么! 乔迁之喜是如今
诸喜中的头等大喜啊! 胜过嫁娶之喜,胜过得子之喜。倘无房间,则该娶的娶不
进,该嫁的嫁不出;儿子孙子也就难以喜气洋洋地出世,出世了也从小受委屈。
老父亲老母亲甚至觉着刚才那些斥责的话、埋怨的话不但大扫了儿子的兴,也必
大伤了儿子的心。他们严姓这个一向穷困的家靠谁改天换地辞旧迎新的? 还不是
靠晓东这么个儿子! 儿子为什么把他们老两口接到这令人羡慕的富贵荣华的新居
来一块儿住着? 还不是想尽一片孝子之心? 儿子是个好儿子啊! 儿子是个能人啊
! 几年前还待业呢! 想买盒烟还得避开父亲暗地里红脸低眉吞吞吐吐朝妈讨零钱
呢! 这一晃才几年呀! 儿子已成全市除了市长好像他数第二的人物! 积攒了十几
万元不说,还买下了如此这般一个在他们看来非但富丽堂皇简直太腐化太奢侈的
家! 儿子的名字还上过报,被宣称为“经营有方的个体户典型”。这样的荣耀并
不比十几年前的“毛著标兵”逊色啊! ……
老母亲抽巴干瘪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意,皱纹道道的脸上却已挂着串
串泪珠。
那口大箱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吧! 儿子没说错,的确只有箱盖上的一块窄板
是樟木的。的确四帮都朽了。的确三个角被耗子嗑穿了。不过它陪伴了她与老伴
多年,是他们成亲时她娘家的陪嫁,她对它有了种特殊的恋恋不舍的古怪感情而
已。她自己也明白说它是口樟木箱子实在抬举它了,不过是自欺欺人地高兴那么
认为罢了。
老父亲脸上的神态却格外庄重。俨然一位接收单位的全权代表极端认真负责
地视察质量标准。倒剪双手在儿子的引导之下从这个房间踱入那个房间,又从那
个房间踱入这个房间。儿子的皮鞋在地毯上横行竖过,直来直去,他的双脚却谨
慎地绕着地毯边儿走。走过后还禁不住扭回头瞧瞧是否踩下了肮脏的脚印。幸亏
他的鞋底儿很干净,否则他也许会无从下脚。
老母亲的鞋底儿也很干净。但她早已脱掉了两只鞋,穿着袜子在地毯上蹑蹑
踯躅。
“爸,这大房间你和妈住,那小房间我住。当中那间作会客室,吃饭在方厅。
垃圾什么的从门外那个铁板遮着的口倒,下边是垃圾箱,每天有专人清理……”
儿子好像一位陪同参观的介绍员,指东讲东,指西道西,上三下四,左五右
六,一明二白地交待着,不厌其烦有问必答,耐心可嘉。
老母亲穿着袜子踱往镶玻璃的阳台。那里光线更充足,几十盆花有的吊在空
中有的摆在水磨石案上有的放在地下。君子兰蟹爪莲金橘石榴假桃花茶花红的紫
的白的深绿浅绿墨绿,赏心悦目,馥香扑鼻。老母亲爱花。原先那个家阴暗潮湿
没地方搁盆花也根本养不活一盆花。这新居有着一个理想的花廊,遂了她生活中
的一大愿望。她欢喜得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闻闻这朵嗅嗅那株;端详这边欣
赏那面,不愿离开。
“那东西,给我从客厅搬出去! ”老父亲指着“维纳斯”厉声道。
“那东西”三尺多高。
“她就是该摆在客厅的嘛! ”儿子的胳膊往“那东西”肩上一搭,手正放在
“那东西”最突出的部位。
老父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儿子的举动太下流啊!
“老子不许! ”
老父亲吼了起来。他认为“那东西”是个淫物。尽管石膏的,残废;但对男
人们肯定具有非常之厉害的诱惑性;尤其对儿子这类三十五六了还打光棍的男人。
他吼过之后,研究地审视着儿子的脸。不无几分痛心地想,好端端一个儿子
大概早已被诱惑坏了吧?
2
儿子的脸刮得青溜溜的,看不出什么很明显的灵魂堕落的迹象,绝顶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