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气地和他打招呼。
“你靠边儿站,别碍事! ”伙计们猜测到了他是谁,对他反而更不客气了,
甚至可以说怀着某种敌对情绪。
“怎么? 不欢迎吗? 我又不是来偷菜谱的! ”他偏不靠边儿站。
“你说话掂量点儿! 谁偷谁的菜谱啦? ”那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伙计,一边在
围裙上擦手,一边凶狠地瞪着他。
“想打架? 在这儿打架,吃亏的可不会是我。我不过豁出这身儿衣服,你们
的损失可就大了! ”他冷笑。
“你! ……你成心找茬儿是不是? 老子不怕你这个! ”对方瞪着双牛眼向他
走了过来。
“哎哎哎,二位别这样,别这样! 有话好说嘛! ”那几个认识他的工人,慌
忙起身相劝。
“你瞧你这把门狗似的德性! 你们老板要是到我那儿吃饭,我的伙计不会这
么对待他! ”他在一个工人让出的座位上坐下,又冷冷地问在座的顾客,“我的
两位厨师都是退休二级,难道做的菜不如这儿味道正? ”.“哪里哪里,这儿新
开张,不是更需要我们照顾照顾情绪嘛! ”
“严老板,别误会,千万别误会! 你那儿他这儿,菜是做得都不错,价钱是
都挺便宜的。我们一三五在你那儿,二四六在他这儿,你看好不好? ”
“那不必! 我严晓东只照顾别人的情绪,不需要什么人照顾我的情绪! ”用
手一指那个瞪着双血性牛眼的伙计,“听着,一瓶啤酒,一盘儿牛肚儿,一盘羊
肝儿。啤酒要青岛简装的,不是青岛筒装的甭上! ”
“不侍候你这份儿,你立刻给我出去! ”对方好大的脾气。
他有些火了,腾地站起。正欲发作,这儿的老板露面了,却是三十四五岁一
位“阿庆嫂”式的女人。
“阿庆嫂”不像那些他所熟悉的工人们似的称他“严老板”( 与其说这种称
呼中多的是敬意,莫如说多的是戏意) ,而称他“严大哥”,使他听来多出几许
亲热。他心里很是受用,火气顿减。“严大哥,您担待点儿,您千万担待点儿!
那是我大妹夫,他不懂事! 您请后头坐吧! 我亲自为您服务。啊! ”“阿庆嫂”
的殷勤和微笑使他发窘:“我不是到你这儿来吃饭的,我到你这儿来吃饭干吗?
我也不是来找茬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严晓东找你的茬儿干吗? 你说我找
你的茬儿干吗? 我不过就是来看看,既然不欢迎,我走! ”
“严大哥,您别走啊,您不能走! 您大驾光临,憋着一肚子气走了,倒显得
我做得太不合适了! 您无论如何得给我个台阶下呀! ”
由不得他自己,他被“阿庆嫂”请到“后头”去了。他以为“后头”还有单
问,还有雅座,却没有。“后头”分明是家,十三四米的屋,火炕之上搭着二层
铺,家具摆得挤挤插插,火炕上还悬着摇篮,摇篮绳系在二层铺上。
“阿庆嫂”陪他进屋后,先推了一下摇篮,然后支开一张小圆桌和一把折叠
椅,用衣袖擦了擦椅子,笑盈盈地说:“严大哥,您请坐,别见外。”接着,蹲
下身从柜底下拖出一个纸盒箱,连带着拖出了一双旧鞋几只袜子。她打开纸盒箱,
从中取出瓶白酒,往桌上一放,难为情地又说:“我这家也造得太不像样了,您
别见笑! 这是起执照时送礼剩下的一瓶‘五粮液’。啤酒嘛……没进到筒装的青
岛啤酒,您将就着喝瓶装的吧! 我先给您沏杯茶……”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用脚
将那双旧鞋和那几只袜子往柜底下踢。
“这……这我太打扰了,我得走! ”他站起身就欲走。
“严大哥,您看得起我,您就坐着别动! 您就这么走了,我心里会不安的! ”
他只好又坐下去。
“我母亲前年去世了。我父亲是正阳街那家饭馆儿的大师傅,去年退休了。
跑堂儿的是我俩妹妹和一个妹夫。我主管全面儿! 我原先在民办厂干活儿,工资
低。日子可是真够难过的! 全家一合计,干脆,腾出住的地方开饭馆吧! 如今谁
不想富起来,甘心过穷日子? 这也叫穷则思变嘛,大哥您说是不是? ”“阿庆嫂”
一边涮着茶杯,沏茶,斟茶,一边同他聊。
“那,你们全家如今就挤在这一间屋里? ”
“暂时没法子啊! 创业阶段,住得窝囊点儿就窝囊点儿呗! ”
“阿庆嫂”乐观地笑笑,抽身走了出去。
他听见她说:“小妹,叫爸炒几样拿手菜,你送进来! ”
他一眼瞥见摇篮在往火炕上滴水,起身看,见孩子醒了,便将孩子从摇篮中
抱了出来。
“阿庆嫂”这时又回到了屋里。
他对她说:“孩子尿了。”
“哎呀,弄脏了你衣服! ”她急忙接过孩子,一边换尿布,一边说,“严大
哥,同行是冤家这话不对。我大妹夫是去偷了你们的菜谱,我骂过他好几遭了,
还想当面去向你赔罪来着。可人家告诉我,你这人火暴脾气,我没敢主动找你。
以后我们的生意,还得请您方方面面的多关照啊! ”
“你丈夫在什么单位工作? ”
“他呀,远着呢! 在杭州。返城那年,我俩就各奔南北了! 他那边儿也一大
家子人口,生活也不轻松。”
“为什么不往一块儿调呢? ”
“难呀! 咱们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人家,说往一块儿调就能调到一块儿呀
? 他总写信抱怨我,怕耽误了给他生儿育女。这不,去年他来住了一阵子,今年
开春我就多了这么个累赘! 等我赚下笔大钱,买了房子,就让他来! 如今只要有
钱,户口算什么? 大哥你说是不是? ”
她给孩子换好了尿布,就半坐在炕沿上,当着他的面,解开衣扣,敞开衣襟,
暴露出一只丰满的乳房奶孩子。
他不好意思再看着她,转移目光四处打量。
她便扭转了身子。
她的妹妹端着一盘儿菜迈了进来。白了他一眼,使劲儿把盘子往桌上一放,
“哼”了一声出去了。
他一时无话可说,搭讪着问:“你当年是兵团的? ”
她瞄了他一眼,点点头。
“我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他站了起来,“我看你
也真够不容易的。坦白对你说,我来,是想探探你的实力。”
她又瞄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疑惑,几分不安。
“你放心。”他笑了一下,第一次觉得找到了那种良好的感觉,那种在别人
面前仿佛真正是一个强者的良好感觉,他的语气也就随之变得相当豪爽,“我是
不会把你当成冤家的。如果我想要和你竞争,就一定能挤垮你,你是根本竞争不
过我的。我有十四万元,十四万元你知道是多少吗? ”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又换一只乳房奶孩子。
“十四万元……”他思考地说,“我豁出几万元把我那饭馆扩展成二层,三
层,布置得宽宽敞敞的,这条街上的生意还有你做的份儿么? ”
她低了头,不吭声儿。
“不过我不会那么做的。”他又笑了一下,“我得多多关照你! 谁叫我们有
过共同的经历呢? 牛羊肉加工厂,我有关系;副食供销总社,我也有关系。找张
纸来,我给你留下人名和电话号码。你有了这些关系,生意做得才有保障。今后
遇到什么困难,求我! 你求我比求别人可靠,我不收你的礼,我会全心全意帮你
的忙! ”
她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本递给他。
5
他记下几个她少不了要麻烦到并且绝对会看在他的份儿上给予她帮助的人的
姓名和电话号码,对她说:“孩子已经睡着了。”就走了。碰到她那个“愣头青”
妹夫,他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对方满腹狐疑,不知意味着什么,托着一摞空盘子,瞠目看着他大摇大摆走
了出去。
他跨过马路,走回自己的饭馆门前,不禁回首一望,见她亦站在她的饭馆门
前望着他,怀中仍抱着孩子。
他向她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她回去。她显然是误解了这意思,抱着孩子就要
跨过马路来。
“别过来! 用不着过来! ”他对她喊。苦笑着摇一下头,走入了自己的饭馆。
他自己的饭馆里,依旧冷冷清清。
是啊,对方的地盘宽绰些,相比之下,自己的地盘太狭窄了。
对方那儿干净些,相比之下,自己这儿的卫生就差得多了。他在一张靠窗的
桌子旁缓缓坐下,心想,如今的人们,不只是要吃得便宜,还希望在一个宽敞些
干净些的地方吃。
他陷入沉思。
三个伙计又围了上来,一人从他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吸。
“当家的,你到他们那边干什么去了? ”
“当家的,动员起你那些关系,掐断他们的货源,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 ”
“对,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就凭你,还挤不垮他们! ”
忠心耿耿的伙计们怂恿着他。.两位闲着没事儿的大师傅也从厨房走了出来。
一个说:“当家的,事不宜迟,要下什么决心就趁早下! ”
另一个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的便宜,就占在地盘比咱们大上! ”
他忽然对三个伙计吼:“你们闲着没事儿,就不能搞搞卫生吗? 瞧这地板,
多少日子没好好拖了? 快成黑的啦! ”
三个伙计面面相觑,同时退开,默默地就开始搞卫生。
他又吸了几口烟,问两位大师傅:“常言道,一山不养二虎,对不对? ”
“对!”
“对对! ”
他递给他们一人一支烟,恭而敬之地替他们点着,用讨教的语气问:“好男
不和女斗,对不对? ”
“对是对……不过,该斗还得斗。你不斗,它就不倒嘛! ”
“现如今讲的是男女平等,讲的是竞争。竞争就是斗呗! 谁斗胜了谁英雄,
谁斗败了谁狗熊! ”
“那,我甘心情愿当狗熊。”他站了起来,“这个饭馆我是决定不开下去了
! 你们大家对得起我严晓东,我严晓东永世不忘。我也要对得起你们,本月的工
资你们照拿! 另外,我给你们两位师傅每人一千元解雇费。你们三位伙计,每人
五百。我这地盘,重打锣鼓另开张,再谋哪方面的生意我还没想好……当然,高
兴继续留下扶持我的,我将感激不尽! ”
三个伙计都停止了搞卫生,与两位大师傅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在他们大惑不解的注视之下,他羞愧而内疚地垂了头。
突然他大步走了出去。
“晓东! ”
“当家的! ”
两位师傅在背后叫他。
他却没有停止脚步,越走越快。走到街口,他的脚步放慢了。
终于,他站住了。他侧转身朝他的小饭馆望去——他们在锁门,在窗上安装
栅板,用竹竿搭取下营业的幌子,他们将那营业幌子扔进了垃圾箱。他们先后离
去了……
望着他们去远,他又折了回来,走得很慢,很慢,很慢。
他在垃圾箱前站住了。五颜六色的营业幌子,宛如一朵大丽花开放在垃圾箱
里。他掏出打火机,接着,点燃了它。他瞧着它升腾起一片火焰,渐渐化为黑色
的灰烬,余烟袅袅。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在向一个
亡友的灵柩志哀。
“严大哥……”
他抬起头,见“阿庆嫂”站在一旁。
“你又何必如此呢? 难道你心里恨我? ”
“这不关你什么事。祝你早日赚下一笔大钱,买房子,把你丈夫接来! ”他
冲她笑笑,呆望着垃圾箱内的黑色灰烬愣了片刻,缓缓举起右臂,捻指打了个很
响的榧子,彻底完成了一桩挺难于完成但终于完成了的工作一般,一脸满意的神
情。他对她深施一礼,扬长而去……
他在街上有些盲目地走着,走着。他心情复杂,如同丧失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亦感到获得了某种重要的东西。直至路过公用电话亭,他才想起了自己今天必须
办的一件事。
“喂,我是谁? 是你二大爷! 严晓东! 告诉我那个姓龚的家住在哪儿! ”
“大哥,他……他坑你钱了么? ”对方谨慎地问。
“少废话! ”
“既然没坑你,你打听他家的住址干什么? 大哥你不知道他今天都被宣判了
吗? 这种时候你还往他身上贴呀? ”
“放你妈的屁! 告诉我! ……”
一个多小时后,他出现在一幢漂亮的苏式住宅小花园般的院子里。
他踏上木板台阶,轻轻敲门,敲了半天,无人应声。他推了一下,门却没关,
虚掩着,便走进去。
这是一幢房间很多的住宅,所以他看到的封条也很多。盖着法院和公安局大
红印章的封条,交叉贴在一扇扇房间门上。地毯已经卷起,好几卷,立在过道墙
角,也贴着封条。遍地纸张,地中间有只敞盖的皮箱,衣物里里外外散乱一堆。
他大步跨过它,脚下被什么能够滚动的东西垫了一下,差点摔倒。站稳后,
低头一瞧,是一颗图章,他抓起图章看看,扔到皮箱里。
他发现地上有许多硬币。不知究竟出于什么心理,他开始捡。
结果越捡发现的越多,捡到一只手放满了,他只得揣入兜里,接着捡。他发
现了破碎的猫型的储蓄罐。
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低低的哭泣,他循声望去,总算发现了一扇没有贴
封条的门。他扔掉白瓷猫头,攥着一把硬币站起来,轻轻走到了那扇门前,问:
“可以进吗? ”
女人低低的哭泣立刻停止。
他又问:“可以进吗? ”
经久,没得到回答。
他缓缓将门推开一半,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无抽屉的长
方桌,别无他物。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坐在床上,搂着一个站在她跟前的少年,
从身材判断,那少年十二三岁。虽然并未被允许,他还是走进了这个房间。
那女人泪流满面,神色惶惶,目光忐忑。
“龚士敏是你丈夫吧? ”
她不吭声。
“是不是? ”
她仍不说话,脸转向一旁。
那少年朝他扭过头,替那女人回答一个字:“是……”
那少年的神色也是惊慌的,目光也是忐忑的。
“我是为钱……”
那女人猛地将脸转向了他:“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把剩下那笔钱藏在
什么地方! 我一直相信他是在办公司! 一切事他都瞒着我,欺骗我……”她的话
说得十分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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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她说的无疑是真话。
他解释:“我不是法院的,也不是公安局的。我……我是他朋友……来还他
一笔钱……”他从内衣兜里掏出那一沓四百元钱递给她,她不接,瞪着他。他默
默地退后一步,将钱放在桌上。
女人猛地推开少年,扑向了他,一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一手狠狠扇他耳光,
并且高声叫嚷:“他没朋友! 他的朋友都不是好东西! 我恨他! 我恨你们! 是你
们陪着他吃喝玩乐,花天酒地! 公安局怎么不把你们也一个个抓起来! 法院怎么
不也判你们的刑啊! ……”
待他挣脱了身子,已挨了几记耳光。
那女人又抓起他放在桌上的钱,咬牙切齿地撕着,劈头盖脸地抛向他,一时
间残钞遍地。
“你滚! 你滚!!”
他怜悯地望着她,将攥在手里那把硬币放在桌上,又从兜里掏出所有的硬币,
也放在桌上,嗫嚅地说:“过道地上的……”
女人从桌上抓起硬币.,像抓起一把石子似的,仇恨万端地投在他脸上。
他几乎是抱头鼠窜着逃离了房间。在过道里,他被那只敞盖的箱绊倒了。
当他狼狈地逃到外面时,听到了那女人的号啕大哭,夹杂着那少年的哭叫:
“妈妈! 妈妈! ”
他抻了抻被那女人扯歪的领带,双手插进衣兜,一步步踏下了台阶。他的手
在兜里摸到了没掏尽的一枚硬币,掏出来看了看,是五分。他不知该如何处理,
想了想,弯下腰,将它放在了台阶上。
一只矮小的板凳狗从房后蹿出来,凶猛地向他狂吠,却又不敢真咬他。他狠
狠地踢了狗一脚,将狗踢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汪汪叫着,瘸着一条腿,朝房后
蹿去……
女人和少年的哭声,还有留恋在花丛中的一只又大又漂亮的玉蝴蝶,一直将
他送出院外,并且追随了他一段路。
哭声终于渐渐地听不到了。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他出现在最近开放不久的市体育俱乐部。他对新兴的
体育项目——壁球产生了一些爱好,同二十多岁的收票员混得挺熟。
“来了? ”
“来了。”
“就剩下这一副拍子了,估计你今天会来,特意给你留的。”
“多谢。”
说罢,他接过拍子就走人了球室。一走人球室,就脱了西服和衬衣裤子,连
皮鞋也脱了,只穿着背心裤衩袜子,挥拍抛球,对着三面墙壁,砰砰嘭嘭,一通
儿猛击。
他爱好上了这种新兴的体育项目,乃因为它是一个人同自己较量的方式。他
仿佛总企图在这样一种没有窗子的房间里,在没有另外一个人观看的情况下,自
己击败自己。
战胜对手不值得骄傲,能击败自己却很不容易。某些人之所以懦弱,恰恰由
于常败给自己。而我们的严晓东却那么与众不同,他要在击败自己的时候显示出
一种刚强,寻找到一种自信,因为他没有一个明确的对手。但他却又不知道自己
究竟应该在哪些方面彻底战胜自己……
老父亲是越来越觉得他不可救药地变坏下去了。甚至像密探似的跟踪他,怀
疑他经常在某些堕落的地方与某些堕落之徒鬼混。
有一次跟踪他来到这儿,见他独自在连扇窗子都没有的房间里发疯般地对着
墙壁打球,认为他是空虚已极,怒不可遏地将他拖出球室,在大厅里当众痛斥一
顿。
他说:“在西方,最文明的人也爱打壁球! ”
老父亲说:“那是花花世界的文明! 吃饱了撑得没正经事儿干的资产阶级才
会一个人对着墙壁打球玩! 连你买卖都不想好好做下去了么? 像你这样的,就得
彻底清除清除你头脑里的污染! 要不你是没救了! ”
他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球,出了一身透体大汗,内心轻松多了,终于像顽强地
击败了一个对手那么舒畅。
离开体育俱乐部,不想回家,不想看到父亲那副正经八百的煞有介事的面孔。
趁还不到工厂下班的时间,他给小婉挂电话,邀她晚上看电影。出乎他意料,
她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连晚饭都没顾上吃。”
他说:“我也没吃。”
他不饿。但小婉那句话的意思等于告诉他——她是为了他没顾上吃晚饭的。
尽管他在电话里已对她讲过,时间很富裕,她可以不慌不忙地在厂里吃了晚饭再
来会他。
他非常憎恨她,又非常爱她。在这件事上他最想战胜自己,却根本无法战胜。
爱是一种病。每一种病都有它的领域;疯狂发生于脑,腰疼来自椎骨。爱的痛苦
则源于自由神经系统,由结膜纤维构成的网,情欲的根本奥秘,就隐藏在这看不
见的网状组织里。这个神经系统发生故障或有缺陷就必然导致爱的痛苦。这里全
是化学物质的冲击和波浪式的冲动。这里织着渴慕和热情,自尊和嫉恨。直觉在
这里主宰一切,完全信赖于肉体。因为它将人的生命的原始本能老老实实地表达
出来。理性在这里不过是闯入者,“第三者”。
他憎恨她如同憎恨使自己得痢疾的大肠杆菌。他爱她的程度和憎恨她的程度
不相上下。他吃得再饱也乐于陪着她继续吃遍全市的中西餐厅。
“你想到哪儿去吃? ”
“我想吃烧小牛排。”
“那咱们到老地方吧! ”
老地方是“俄罗斯餐厅”,也是高消费者们光顾的地方。
当他们穿过一处地下桥洞,小婉鬼鬼祟祟地说:“你转过身去挡着我一会儿
! ”
她站在一条印刷标语前。那条标语写的是——“这里也属于你,请保持清洁。”
他不知她想搞什么名堂,他不愿问,像一个忠实的贴身保镖,默默地服从地
转过身去。
“快,我们走! ”
他奇怪地朝那条标语看了一眼,见多了一行碳素笔写的字——“本人的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