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织锦……”阿笛挠了半天头,找不到话头,便直接挑了最要紧的说:“我们回村子去走走吧。”
“好。”缺月露出笑容,在和暖的阳光之下,暖暖的平和着。
“我去准备。”
“嗯。”
缺月的笑容一直浅浅地挂在脸上,是的……她想回去……原来他知道。他从来都知道。
阿笛派人准备了宽敞些的马车,亲自将马车布置柔软舒适,连车轮也用厚厚的麻布缠裹起来,便去收拾起药材绷带一类。
刚把那些东西也放上马车,考虑着该准备些什么点心给缺月路上吃,便见新月风风火火地冲出来,看到他就吼道:“你疯了啊要带缺月出门!?她身上的伤还没好,你是要她死在路上啊!?”
“不会。”阿笛笑得温和却又自信,“我会照顾妥当,况且又不是赶路,我们两个慢慢走便是。”
“去什么地方非要现在去?等缺月的伤好了再去不行?”
“我就是希望她早日痊愈,才要带她去。”
新月的眉头紧紧皱起来,谁让缺月是“郁结于心”,而偏偏待在这里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缺月那个“郁结”,这一点新月不能不承认。郁闷,挣扎,最终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去吧去吧。就当度假疗养了。
“可是你就这么走,清尊楼无人管理没问题吗?”
“这种事情——等回来以后再慢慢去想吧。”
现在,需要优先考虑的只有缺月一个。
一切收拾妥当,阿笛重新用布巾束起长发,脱下黑缎锦服换上棕色粗布衣裳,卷起衣袖,活脱脱一个山里出来的乡下人。新月颇感稀奇地绕着他看了又看,鼻子还是那鼻子,眼还是那眼,可是一身气质收敛得干干净净,竟看不出半分“清尊楼主”的样子。她重重在阿笛肩上拍了拍,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小哥,有前途!哪天在清尊楼混不下去了,一定要来找我!”
阿笛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至于新月,话才刚说完便被笑无情拎回去了。
阿笛进屋,将缺月抱了出来,安置上马车。新月挣脱束缚再次扑了过来,拉着缺月道:“路上小心,要让阿笛好好照顾你,能使唤使劲使唤,千万别自己累着。他要是敢欺负你一定要想办法传书给我,我带人去把他殴成猪头!”
缺月浅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我只是去养个伤,你不用这么惦记着。”
“我怎么能不惦记着?当初我一个没[惦记]好,你就不见了……还吃了那么多苦,我却什么忙都没帮上……”那时候她还在跟笑无情怄着气,当知道缺月出事的时候,赶去却已经来不及了。缺月没想到她竟然到现在都还想着这件事,对她笑道:“怎么没帮上?你可是救了我一命的。”
嗯?新月抬起头,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
“你还记得当初在清尊楼,我被囚禁后你来看我,塞给我的药丸么?”那都是新月特制的保命良药,“在沧冥受刑之后,倘若没有你留下的药,恐怕我根本挺不到遇到阿笛的时候。”
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有时候却让人感到如此温暖。
新月总算放下了一桩心事,知道自己原来不是一点也没有帮到缺月的,心情好了许多。
“缺月,我们也要回去了,回沧冥,沉寂了这许久,沧冥也该重出江湖,我要把沧冥建设成魔道第一大帮派!从此横行天下无人能阻!”
看着新月那双晶晶亮的眼睛,缺月毫不怀疑她能够做到。看着她这样的兴致勃勃,连那莫名冒出来的一丝不舍也就此掩盖下去。
从此,沧冥和清尊楼再不是敌对关系,她们随时都可能会遇到,也许是在江湖上,也许是在某个好山好水美食丰富的去处。不舍,本就不该属于她们这般随兴或是淡然的女子。
阿笛和缺月一路上走得很慢,阿笛把车架得稳稳的,哪怕有一点颠簸也尽量放慢了速度,沿途看看景致,累了便休息。这样的日子也许不会太多,所以格外珍惜。
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小村,阿笛赶着马车,回到他们曾经住过的院子。院门开着,几个孩子在院子门口嬉戏,看到有[陌生人]来,停下来好奇地张望着。阿笛笑着走过去,弯下身道:“怎么不记得我了?”
几个孩子歪头想了想,其中一个大一点的突然指着他叫了一声:“阿笛!!”
仿佛洪水开了闸,其他的几个孩子便跟着一起惊喜地叫起来“阿笛阿笛!”,一窝蜂似的扑了上来,阿笛弯着腰一个没站稳,直接被他们扑倒,坐在地上无奈地被几个孩子围着。
“阿笛!阿笛回来了!”
“阿笛阿笛!你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阿笛娘说你去了很好玩的地方,有多好玩?”
“阿笛阿笛……”
阿笛被围着,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幸好东家嫂子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出来看,见到阿笛也是一喜,“哎呀,阿笛兄弟回来了!——去去——别缠着阿笛兄弟,像什么话!——来来快起来!哎哎这些皮孩子……”
阿笛总算有机会喘口气,从地上起来,笑着打了招呼,“嫂子,好久不见。”
“你可回来了,屋子都还给你们留着呢……妹子呢?”
“她在车上,最近身体有些不好,能不能请嫂子帮忙收拾一下床铺?”
“唉,这是怎么了?之前不是已经把身体养好了?出门在外奔波就是不行,这回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养养。我这就去,你去把她扶进来吧。”东家嫂子转身进门,阿笛掀开车帘,把缺月抱下来。
那些孩子似乎也还记得这位大姐姐身体不好,像过去娘和阿笛嘱咐过的一样,不去吵她,只瞪着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仰头看着。
缺月在阿笛怀里低下头,对他们微微一笑——几张小脸蛋儿立刻变成了红苹果。这张[壁画里的仙女姐姐]还漂亮的笑脸就此印在他们脑中,从此为他们将来面对自己媳妇时总是唉声叹气不尽人意埋下了隐患。
走到门口,东家嫂子正铺好床从卧房里出来,缺月微微笑着点头,“嫂子。”
东家嫂子一时也看愣了,记忆中,还从来没有见这妹子笑过。那张淡淡的脸,好似就没有其他表情。
屋子里的摆设都跟从前一样不曾改变,这里边宛若他们二人的重生之地,回到熟悉的环境,心情也宁定下来。
当天傍晚东家大哥回来,说什么也要找阿笛过去喝几杯,阿笛照顾缺月吃过饭,喝完药,看着她睡下,自己才去了主屋。酒是自酿的,算不得烈,但有熟悉的味道。阿笛是揣着心思来的,喝酒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东家大哥看出来,问道:“阿笛兄弟在烦心什么?可是你媳妇的情况不太好?”
“不,这倒不是。只是……其实她还不是我媳妇……”阿笛的话说出来,东家大哥略略吃了一惊,当初他们来到这里时为了方便,避人口舌,对外便一直以夫妻相称。倒是东家嫂子一脸果然如此,“我就说呢,看你们两个这么年轻的小夫妻,相处起来却不咸不淡的,真少了点什么。但你们两个可一直是住一个屋的,不早点把事儿办了,对人家姑娘家总是不好。”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麻烦二位……诸如成亲之类的事情,我着实不太清楚该怎样办。”
东家嫂子一阵轻笑,“明白明白,你一个小伙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们,村里的婶子们都帮人操办过许多回,赶明儿叫你大哥上镇上去扯些红布回来,我和村里的嫂子帮妹子做身漂亮的嫁衣!你就安心帮妹子养好身体,挑个好日子就给你们办了!”
“多谢嫂子和大哥!”
“跟我们客气什么!”
第二日东家大哥便去了镇上,东家嫂子在村子里各家一串,小村里立刻便热闹起来。这里地方小又偏僻,民风淳朴,阿笛之前在这里人缘极好,全村的人都跟着乐呵呵的准备起来。
大家倒也没有在意之前两人还未成亲的事,只道阿笛那个漂亮得跟仙女儿似的未过门的媳妇要过门了。村里热闹了,却是正在养伤的准新娘缺月还什么都不知道。当天下午东家嫂子便带着东家带回来的红布和一大堆花样儿去了缺月屋里,往床上一放,“来来,妹子,看看你喜欢哪种花样儿?赶紧定下来,要绣被面枕头和衣服,时间紧着呢——”
缺月被弄愣了,看着床上红彤彤的一大团,还有那些牡丹鸳鸯的绣花样子,茫然地问:“嫂子,这些是做什么的?”
“哎?阿笛兄弟不会还没跟你说……?”
阿笛正端了药碗进来,走出厨房的时候就看到嫂子进了屋,只是要拦也拦不及。
两个人都看向阿笛,他略略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只盯着手里的碗。嫂子“噗哧”一笑,“阿笛兄弟还害羞啊?”干脆不管他,转头对缺月说:“阿笛兄弟摆脱我们给你们操办婚事呢。过几天就有个好日子,赶紧的准备好了,别耽搁了日子。”
缺月微微怔了一下,眼中再次填满一团红艳艳的颜色,以及牡丹鸳鸯的绣花样子,才终于消化了东家嫂子所说的事情。茫然片刻,看看[专心]盯着药碗的阿笛,看看床上的一团红艳,蓦地通红了脸色。
——虽虽虽然这本来就是没什么悬念的事情,阿笛一直都很明确地表示想要两个人过一辈子,她也就决定留在阿笛身边,成亲大约也是迟早的事——但但但是这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她还,还从来没有真正地想过这回事……
东家嫂子看着缺月红红的脸,忍着笑——姑娘家脸皮薄,经不得笑的—— 一回头,却看见身后那个[专心]盯着药碗的也是一张大红脸。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没了,瞪了阿笛一眼——人家姑娘家害羞,你个大老爷们凑什么热闹!一屋里住那么久也没见不好意思,这回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阿笛被她一瞪,惊醒过来——好象,是不该他害羞。
这么一想,他的笑容又回来了——娶媳妇么,新媳妇去害羞就好了,他只需要乐呵呵地高兴就好。
于是他微笑着,一脸喜气地走上前,“来,织锦,趁热喝了药慢慢挑。”
缺月伸手去接,他却不松手,非要亲手来喂。
缺月看了一眼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嫂子,对于递到嘴边的药就张嘴喝,只是她就是想不明白——衣莫染也好阿笛也好,为什么男人都可以前一刻还是谦谦君子,后一刻脸皮就比发面包子还厚?
自打这一日,不仅仅是东家的院子,连缺月屋里也热闹多了,每日里总有几个村里的嫂子到东家屋里帮着绣被面枕面,不时也上缺月屋里坐一坐,只是还碍着她身子不好,不便吵闹。尽管如此这份喜气仍旧被带了进来,渐渐让缺月和阿笛也习惯了这种气氛。
缺月安心的养着伤,当她的待嫁新娘,而阿笛便每日挂着笑容,安排好缺月的治疗之后便跟着村里人区镇上采购置备,面带喜气地准备着娶媳妇。
阿笛在镇上出出入入,缺月便看着屋里的小物件一件件被替换,置了新的,都是喜气的颜色——就好似,好似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若能就这样一辈子,该多让人期待。
第61-62回(完结)
“阿笛兄弟,你看什么呢?”
东家在街上停下脚,看着不知道在注意什么地方的阿笛,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他盯着一家首饰铺子。村里人不比镇上的人,就算买些首饰给家里的女人,也是挑街市摊子上的,很少进店。在他们看来,那店铺里买一件东西,足够他们好吃好喝过一两个月了。
“大哥,我们进去看看。”
“啊……可是……”还没容他[可是],阿笛已经走了进去,东家想了想,成亲是大事,买件好点的首饰也是应该。便急忙跟着走了进去。
店铺之外的街道边上,有两个人看着走进首饰店的那两个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你看刚进店的那个人……”
“要不要回去通知?”
“先找人去打听打听,看到底是不是……”
店里,东家大哥的脸色已经渐渐铁青。
阿笛略过那些平价的首饰,专拣精巧细致手工不凡,价格自然也不菲的挑来拣去。眼见着一件又一件的看不上眼,每一次换上来的,价格也越来越高。
如果不是阿笛容貌端正,气质平和,谈吐也不象普通的庄稼人,老板早就要以为他们是故意来装大爷的。不过,他该庆幸今日的耐性,阿笛最后高价购了一只雕工颇巧的翡翠簪和玉坠儿。他也知道知道在这种地方买不到十分上等的翡翠,这簪子和玉坠儿都胜在雕工巧妙,弥补了品质的不足。最重要的,还是此地,此时,无论这东西的贵重,都值得珍藏一辈子。
当他掏出银子的时候,东家大哥的眼珠子几乎都要掉下来。
出了店门,还紧张兮兮的抓住阿笛,“兄弟,你跟大哥说,你不会是……不会是干了什么……”
“大哥你多想了,没的事。”
没的事?没的事一个小药师能掏这么大把的银子买这么两个小玩意儿?
阿笛无奈地笑了笑,只得找理由道:“我不过是有个机会,治好了一个大户人家里的怪病,人家赏我的。”
“哦,哦……”东家总算放下心来,接受了这个理由——大户人家么,拿银子都不当银子的,赏了大把银子也没什么稀奇。不过,阿笛这奢侈风不可长。“我说阿笛兄弟,这次你成亲,买个把好东西也就算了,以后银子可不能这么花……就算人家赏了再多,总有花完的一日,你如今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可不能这么浪费……”
阿笛无奈笑着,只能点头称是。
喜庆红绸,大红嫁衣绣着牡丹富贵,鸳鸯戏水的大红被面和枕套,花样都是村里的嫂子们帮忙选的,布料都算不得上好,却柔软温暖,绣工也不是一流,却在这些人的说笑声里一针一线完成。缺月无所谓喜欢,但是觉得温暖,在这样的日子里,便接受了这些本来与她无关的东西。
大红嫁衣显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便被扫了胭脂,看起来倒也如火红的山茶花一样绽放起来。
有人给她盖了盖头,视线里便只有一片温暖耀眼的红色。
两边有人扶着她,缓缓步出房外。
今日,村里的人几乎来了一大半,院子里摆了桌,厨房里各家嫂子来帮忙,忙忙碌碌地备了酒菜。
阿笛一身新衣,胸前一团红绸花,含笑看着他的新娘子走近。
相遇时,如何能够想到今日情景?如何能够预料今日心情。这份安稳,这份满足,都随着红盖头之下那个人走到他的身边,尘埃落定。
一切始于这个小村,也终于这个小村,总算,要把她娶回来了。
阿笛脸上的笑容就不曾减淡过,越来越浓。他现在很庆幸自己的决定,回到这里来操办婚事——若不是在这里,哪里能够如此顺利,如此容易的娶到,不会有[某些人]的百般刁难,说不定还会把婚礼闹个天翻地覆。
缺月已经走到跟前,他伸手拉住,虽有些不合规矩,但谁都知道新媳妇身子尚虚,村里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旁边搀扶着新娘的人退了一个,仍留了一位小嫂子在旁轻扶,免得她站久了受不住。
美人已在旁,安安稳稳的拜了天地。虽然不过是一个仪式,即使没有这个仪式,他们同样会相伴一生。但因面前这为他而穿上一身喜服的新人,便足以让人心中澎湃。
他牵着红绸一端,正要先将新娘送入洞房,忽闻院门外脚步嘈杂,十几个江湖中人围堵门外,其中几人推开院中的村人闯了进来。
——江湖人?
阿笛一时有些疑惑,清尊楼和暗阁的事情都已妥当,他可还与其他江湖人有瓜葛?看那几人,倒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见院子里的村民一阵惊慌,慌忙往旁边避开,隐约听到几句“梁庄”“护院”——脑中一亮,对了,他们当初为什么离开这里的?梁庄欺人——这可不就是梁庄养的那些江湖人么。
恐怕是不知道怎么得到了他们回来的消息,竟然还没有忘记过去的茬儿,才找了上门。不过偏偏挑了今日,可真是会找晦气。
他拍了拍缺月的手背,从屋里走出来,笑脸依然温和敦厚,“几位不知有何贵干?今日寒舍大喜之日,若不嫌弃,还请一起坐下喝一杯。”
“喝你个——”一句话猛地被截断在嗓子眼儿里,那人拼命想要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竟是被点了哑穴。
“你——”又是一人见此情形想要上前,待遇一般无二。
那领头的人微微一愣,面前这男子笑容无害,客气地站在那里,甚至不曾看到他出手。他们不曾忘记第一次遇上这男子时,他诡异的身法夺了他们的刀,只是,毕竟人多势众,难道怕他一个?
“小子,看来你果然有两手,否则大概也不会得罪了梁庄还有胆回来——”开口的人,是鹰爷,独眼鹰。他向堂内看了一眼,在视线落向那个大红的身影时,张扬的神态微微收敛,道:“我们自然知道今日是缺月姑娘的好日子,只是,当年你削了庄里兄弟的一只耳朵,这笔账,却不能不算!”
阿笛毫无惭愧,温和应道:“当年是贵庄先来招惹,我们不过防卫而已。不过既然你们为此事而来,在下自然不会翻脸不认,只是今日大喜,不适合谈论这些血光之事,还请等过了新婚之期,在下自会与各位慢慢详谈。”
“我们今日既然来了,这么容易就打发吗!?”
话音刚落,阿笛突然手一扬,一个物件被丢过去,鹰爷下意识接了,听阿笛道:“暂作抵押,在下自不会赖帐。”低头一看,手中的,竟然是清尊楼令牌!
——天下第一楼清尊楼的令牌!?这、这岂他们这种小人物惹得起的!?
鹰爷顿时一阵冷汗,阿笛微笑抱拳依然客气,“在下失陪,如不嫌弃,几位就请留下来喝杯喜酒。”他转身回去,鹰爷哪里还敢留下来,慌忙把令牌放在桌上,带着手下连忙撤去便再也没有上门。
村人近乎崇拜地看着阿笛,想不明白他们这个亲切和善的药师怎么出去了一段时间,竟然变得颇了不起,连那梁庄的人都要顾忌。
阿笛返回屋内,也不再固守陈规地拉着红绸一头,直接拉住缺月的手,对喜娘笑了笑示意她可以放手,亲自扶着缺月进洞房。
院子里重新热闹起来,酒菜上桌,各自落座,倒好了酒,等着新郎官出来方要大展身手。
阿笛将缺月送进新房里,扶着她坐下,轻声问道:“累不累?”
“还好。”
“先趟一下吧,别坐着等我了。我去叫嫂子进来照顾你。”他轻轻把缺月的盖头掀了,照顾她躺好,自己才出了房间。
酣饮到半夜,阿笛自来海量,不曾见醉。送走宾客,他洗去一身酒气才进屋,站在床边看了看睡去的缺月,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靠在床头睡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阿笛熟练地去煎药,帮东家劈劈柴,打水,让宿醉起来的东家一脸愕然——他这个新郎倌,怎么比他起得还早?
缺月不知几时也已经起床,靠在床边透过窗户看着阿笛忙忙碌碌,终于又感到了异常的满足——她果然,还是喜欢看干重活的男人……但是……清尊楼主,怕是以后没什么机会干粗活吧。
阿笛发觉她的视线,将井里提上来的水倒进缸中,稍稍拭汗,对窗内的缺月温柔一笑。缺月贪恋地望着他脸上映着晨光的汗珠,大为叹惋。
东家嫂子作了早饭送过来,阿笛和缺月一起吃过,为她检查了伤势。
虽然这里饮食居住都不如在暗阁的时候,但是也许是心情宁定,没有任何负担和心思,反而比先前好得快许多。伤口基本已经愈合,也没有再反复。看来,他们的新婚之期结束之时,她的伤势便可以好很多。
他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便一直挂在脸上。
“怎么?干嘛笑成这样……”
“治疗得很顺利,看来,不用几天我就可以不必打地铺了。”
“……”
缺月看到的,只有一张笑得憨厚老实的脸。他说的……应该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第六十二回
阿笛对于缺月的伤势,关心得越发勤快勤快起来。
虽然他从来都没有一丝惫怠过,但是每天检查八回,尤其集中在傍晚之后要检查上五回,是不是太频了些。
终于在一天傍晚阿笛收起了自己打地铺的家什,如常地照顾缺月喝药,自己洗漱过,便自然而然地脱衣上床。缺月茫然地看着他如同老夫老妻般的自然,他却对于缺月的茫然显得更茫然,看到她看着自己,便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怎么了,要枕吗?”
好个老实憨厚的人,连这份“茫然”,也叫人挑不出一丝不妥。缺月忍不住笑,“好啊,要枕。”
一条手臂自她颈下穿过,小心地护在她肩窝的伤口处。
也许并不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的温度。
人的体温,会让她想起另一个人——在那个人身边,她始终不曾习惯过。只要身边有人,她便无法安睡。她在让自己忘,让自己习惯,因为今后在身边的人,会是阿笛,她必须习惯。
即使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呼吸绵长,阿笛却似乎依然知道她没有睡着。
“织锦,你并不想回去是吗……”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缺月的“心结”——清尊楼,那个地方,她并不想回去。同样的,她所熟悉的一直都是那个亲切平凡的阿笛,但是从今往后,阿笛,却要成为另一个清尊楼主——
缺月缓缓睁开眼睛,或许连自己也没办法分得很清,她的心结,是清尊楼那个充满了不好回忆的地方,还是将要变成清尊楼主的阿笛?
阿笛一直手握住她的手,声音轻缓,却没有犹豫,“可是,现在的清尊楼主,只能是我。”他除掉了君御清,那便是他要付出的[代价]。这个位子,从此只能由他来坐,他对清尊楼有着不得不负的责任。
缺月明白,阿笛便是如此。如果君御清好好的当着清尊楼主,那么他可以抛开一切,毫不留恋。但是如今清尊无主,他便无法袖手旁观。
“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个冷硬心肠的人……”倘若阿笛是,那么,世上早已经没有她这个人在。“只是……”
“你在担心些什么?”
“阿笛,我曾经是前清尊楼主的侧夫人——如今,你当了楼主,我却成为楼主夫人,这对你……”
“这有什么关系——”阿笛撑起身,笑俯身着看她,“如果清尊楼主夫人,不是过去的织锦夫人,而是缺月呢?”
缺月一怔,听他继续道:“我想,沧溟公子应该不太反对把缺月嫁到清尊楼吧。”
缺月缓缓勾起嘴角,“你可要想清楚,新月立志要让沧冥成为魔道霸主的,将来做了什么,你可不要被连累才好。”
阿笛笑起来,心知她这样说,便是已经赞同,“那有什么,缺月若是脱离了沧冥,他们要闹腾,干清尊楼何事?——相信我,清尊楼会和过去完全不同,有关过去的一切,不会存在。”有关过去,有关记忆……清尊楼的夫人是缺月,不是织锦。将一切抹去,没有人会再提起。
他俯下身去轻轻吻她,凉凉的,带着一点药香。辗转的唇由浅渐深,他唇上的温度传递过去,终于让另一双唇也渐渐温暖。
手指触到衣带,缓缓拉开,身下人的回应一顿,睁开眼,从他的唇下逃离,“你不是这么禽兽吧?”——她的身上可还有伤呢。
“我是你的大夫,禽不禽兽我说了算——”
喂喂,你真是阿笛——?
唇再次被封了起来,那吻轻柔地,毫不霸道,却也不肯退让,如那温暖手掌的抚摸一般,缓缓游移。阿笛的动作很轻,很柔,宛若珍宝般对待。他的单手一直护在肩上的伤口处,不让身体的起伏使伤口被床面摩擦碰触,她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温柔可以如此无处不在,缓缓将人包围,渐渐沉溺。
朝阳初升,缺月在一阵笛声里恍恍惚惚的醒来,头脑昏沉得异常。很快察觉到自己并不在床上,那种规律的摇晃和颠簸,让她知道自己正在马车里。
她睡觉从来都不会如此的不警醒,这种异常的昏沉很显然她是着了某人的道儿。听着外面悠扬而熟悉的笛声,缺月轻声唤道:“阿笛。”
笛声一停,马车也跟着停下来,车帘掀开,阿笛的笑脸便出现在帘外,“你醒了?”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趁着她睡着把她带出来不说,居然还下药?
阿笛无害的一笑,“绑架你。”
“……”
……随便你吧。缺月倒回去,闭上眼睛就要继续睡,管他醒来之后会在哪里。
“车里有水,包袱里是东家嫂子帮忙做的吃的,饿了就先垫垫。”
缺月摆摆手,别管什么吃食……似乎药力还没有完全过去,还是想睡……不知道阿笛给她下了什么药……
马车再次缓缓地动起来,阿笛将缰绳套在手腕上,举起笛子,继续吹起来。
天高云淡,季节和暖。
阳光依然暖暖的投在身上,把整个人晒得懒懒的,却已经不再茫然。
车里,躺着他[绑]来的[压楼夫人],连笛声也欣然轻快。
——回去了,虽然,那里不是他们想去的,不是他们喜欢的,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在那里制造新的回忆,一年后,两年后……十年后……清尊楼也会成为[家],会有恩恩爱爱的楼主和楼主夫人,那时候,那里必然就是最好的。
事情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故事却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发生。故事结束的时候,清俊公子,娶了美貌佳人,悠悠然地驾着马车拉回家去。
而清尊楼,巍然屹立,静候新楼主归来。
——缺月初弓?完
《缺月初弓》的部分到这里就完结了,总算,也写了一回“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一次,幸福不会飞。
番外 冷夜情澜
冷遇,冷家庄二公子,江湖人称逍遥客。
简称冷二。
上 在生
——某庄,某院,某屋。
“冷二!!你给我出来!!”
房门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摇摇欲坠。从外面进来的女子一身火红,剑眉凤目,怒气冲冲地冲进内室,将坐在床上发呆的人拎了出来。
“冷二!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个交待,别想逃!你到底选哪一个!?”
只见院子里还有四个女子,为首一人白衣胜雪,眉目温宁,盈盈而立。冷遇看了看她们,长长地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坐下。
女子们一怔,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冷遇不是应该立刻抱着头逃跑么?
看着冷遇的样子,白衣女子轻轻挥挥手,除了那个红衣女子之外,其他人便很合作地默默离去,谁都看得出来冷遇似乎心情沉重,这个时候不能给他再增添烦心。
白衣女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声音温润和婉,询问道:“还在为你师兄的事情难过?还是……为了之前那个女子?”
谁都看得出来,自从冷遇的师兄走后,他就一直精神不振。这中间发生过什么,他却不曾对人讲过——或许会讲,但是对象也只有一个,就是他多年的朋友周少,而不是她们这群“粉红罗刹”。
冷遇没有说话算是默认,红衣女子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你招惹我们的时候不是挺爽快的么,怎么遇上这个女人还腼腆起来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冷二少爷对女人向来是看上就搭,最多我们再多个姐妹,我们都不介意了,你郁闷什么……”
看着冷遇的脸色越来越不怎么样,白衣女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唤道:“惊凤!”示意不要继续说下去。她略略一停,开口道:“冷遇,这样不像你。你若是心情不好,我们便暂时不来吵你,好好静一静,想想你是要继续消沉下去,还是好好面对?不要让我等太久,嗯?你知道,我的耐性一向不太好——”温润和婉的声音,和婉温润的笑容,却让冷遇和惊凤都忍不住脊背发凉打了个冷颤。
“呃……映雪……”
——他就算是想继续消沉下去,看到映雪的笑容,也没有那个胆量。
长长舒了一口气,的确,他已经消沉太久了。
师兄——小卓——新月。
那些事情,他又如何能够对她们说得明白?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究竟想要什么呢?为什么还不能满足呢?身边明明有这样多的“红颜知己”——虽然他更时常叫她们粉红罗刹团。只是,为什么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没什么要紧,只是偶尔觉得难受。
算啦……就在她们之中,乖乖的挑一个娶了吧。若是再招惹别人,怕是映雪和惊凤也不依的。他可不想后半辈子就活在被人追杀中——该忘的,还是忘了吧。
想开了,肚子就饿了。
他起身拍了拍衣服,正要走,就见映雪离开片刻,已经回来,手里还端着份点心。
“来的时候买的,尝尝看。”
冷遇兴致勃勃地塞了两个进嘴里,“正巧,你怎么知道我饿了的?”
“你想完什么事情,总会饿的。”
微微一顿,冷遇问:“你怎么知道我刚刚想完?”
“因为你这颗脑袋,烦恼一件事情不会烦恼很久。”她嫣然一笑,似乎把他的一切都轻松掌握,握于股掌。有时候,冷遇的确觉得自己会被她吃得死死的。
“怎么样,决定好娶哪一个没有?”
冷遇嘴里的点心咕咚一下咽——没咽下去,噎得捶胸顿足,就知道映雪的体贴没那么白给你。
“庄映雪!你犯规!”惊凤气势汹汹地走来,“怎么可以趁我们都不在,自己一个人问!?”
“若是冷遇心中已有人选,一个人问,和一起问,又有什么不同?婚姻大事非儿戏,又不会因为我单独问了,冷遇便随便更改一个——是吧?”
“是你个鬼!”
冷遇终于艰难的把点心咽下去,顺了气,看着她们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前一刻还在同一阵线,现在变成了互相竞争的对手。
是哦……在遇到新月之前,或者说是遇到“小卓”之前,他不是一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一切只是回归原处罢了,其实,这样也还不错的……
“冷遇!”
两个人同时站在眼前,吼回他游离的思想,“说!你到底选哪一个!?”
——其实大家都清楚,“粉红罗刹团”的其他人不过都是“候选”罢了,只有这两个才是真正的竞争者。
冷遇还没有完全回神,半清醒半恍惚地看看白衣柔婉的映雪,红衣明艳的惊凤——的确,这样的生活也挺不错的。人生何必自寻烦恼,不如坐享齐人之福。
“那——我娶你们两个,不分大小,两头大,这样可以了吧?”
两只粉拳毫不留情地挥过来——
“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
“我看,是[很不明白]!——映雪,我们走!”惊凤气呼呼地转身走人,映雪慢她一步,冷笑道:“我再给你点时间想清楚,不过时间不会太多,你可要好好想。”她的笑容,让人从骨头缝里发冷。
……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气走了那两个人,冷遇没清静上半天,第二天一大早就见两队人抬着大箱小箱浩浩荡荡进了冷家庄。
“这——这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冷家老爹黑着一张脸走过来——“我还想问你干了什么呢!这是[下聘]!游家和庄家来下聘!”
……下聘?冷遇十二分不解地费力想了想,问:“爹,你还有个女儿?我怎么不知道?几时生的?”
“什么女儿!?是来给你下聘!!”
冷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男的。”
“你自己跟他们说!”
冷家老爹一把把他拎过去,丢在两队领队人面前。
“冷二少爷,这是庄府的聘礼,这里是聘礼单,请过目——”
“冷二少爷,这是弊府大小姐所下聘礼,请务必收下——”
——她们两个这是商量好的么?是逼他做选择,还是逼他入赘?——不管了,跑!
冷遇掉头就跑,丢下一堆乱摊子就躲进后院死也不肯出来。
“你可真行,遇到事情不是跑就是躲。就这样还男人呢,真不如入赘算了。”
冷遇猛地抬头,看到出现在他房里的红白二人,“你们怎么来了!?”
“来下聘啊,亲自来才有诚意。好了,别废话,快选吧,聘礼你收哪一份?”
……果然是因为他昨天那句“两个都要,两头大”么?他是真心那么想的,才会说出口啊,不好么?至少以后都不用争不用打了,也免去了他选中一个,会被另一个打死的危险——而且,有她们两个在,他比较没时间去想起一些让人难过的事。
可是,这是聘礼,她们要逼他入赘,他当然就不可能“赘”两家。
看着两人各不相让,冷遇叹道:“你们到底为什么非要嫁给我?”貌似他也没做什么非要负责的事情,他不过是为人开朗,这个风流……好吧,是有那么一点点。遇到欣赏的姑娘就忍不住去结交,可是也分得清哪种是可以把酒同游的江湖儿女,哪种是招惹不得的千斤小姐,素来极有分寸,更不会逾越——明明其他江湖中的年轻人也是这般无顾忌地豪爽结交,为什么只有他招来一身桃花债?
对于他的问题,惊凤毫不吝惜答案:“因为你比大多男人值得嫁。”好男人不少,可也不多,他算不得最好的,但是很适合拿来嫁。
“而且,嫁给你也不会太无聊。”映雪补充道。这世上值得嫁的男人不少,只是值得嫁,却又不会无聊的,却不多。
“……”
冷遇在得到想要的答案当天夜里,再次落跑,只是这一次,粉红罗刹们并没有追上去,因他留书一封,要求给他三个月之间,三个月后,他必然会来,给她们答复。
眼望着滔滔江水,奔流天际,他叹啊叹,没感受上多久落寞,便被一群人吵吵闹闹地打断。
“冷兄,一听说你来了我们可全员聚齐,怎么样,这次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就怕是呆不了多久,又要被那群粉红罗刹找到了人。”
“哇哇,不是吧,那群粉红罗刹还没有放弃?我说冷兄,你这次不会又是被追得走投无路才想起我们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冷遇一头黑线。这些人,难道不知道给人留点面子么?
“好了好了,别说了,既然冷遇来了,照老规矩给他接风——吃遍全城!”
从城东到城西,只要是华贵的酒楼,就一家一家吃喝个遍,这是他们给冷遇接风并且压惊的老规矩了——虽然冷遇一直都觉得这不过是他们要吃喝玩乐的一个借口罢了。
一日复一日,饮酒作乐,虽然开心,却也觉得空空洞洞。
那一日,临江的酒楼上,他不经意之间一瞥,顿时收不回视线——滚滚江水,悠悠长天,白衣的少年清秀娟细,翩翩立在船头。
此时不曾知晓,有时候一眼,也可以万劫不复。
下 往生
清尊楼、沧冥水榭、暗阁——那一战还在蠢蠢欲动时,不曾有人知道这其中还有一个冷遇。而当这一战惊动江湖时,其间,已经没有冷遇的名字。
一辆马车停在清尊楼外,车上走下来一红一白两道人影,进了大门。
廊榭折转,小园疏香,她们本是客,却没有在见客处见,而是迎来了这后院之中。待客之人,是一个娟细女子,眉目温淡如碧波含烟。有一问,便有一答,寥寥几句,说得清楚明白,并不多言。
庄映雪的视线略带探究地打量片刻,她静静地听着女子的每一句回答,不若身旁游惊凤流露出来的悲伤,却依然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听闻冷遇就葬在此处,并未迁回冷家庄,我们来,只是想看看他。”
“是,入土为安。冷家庄的来过,但是不想再惊扰了故去之人,因而没有迁墓。”主人沉静道,“我这就命人引二位前去。”她唤了小厮来,便要引她们离去。庄映雪走了两步,却稍稍停步,微微侧头视线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轻声道:“他,从来都不是个英雄。不会为什么大义抛下生命不顾。但是,为身边的人,为在意的人,他却会义无反顾。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样的人,让他甘心赴死?”
女子未语,庄映雪也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不需要答案。
她略略颔首告辞,跟上前面的两人离去。
自清尊楼后门转出,遥遥地进入山中,君家列宗的墓地之外,遥遥相隔,是几座单独的坟,埋的,都是与清尊楼密切相关的人。
那座新坟在这里,孤单静谧。
——挚友,冷遇之墓。
墓碑上的字,字体娟秀细长,虽难以分辨,隐隐还是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小厮适时退下,庄映雪走到坟前,未拜,只是静静看了片刻,如同自语般问道:“只是‘挚友’,你便满足了么?你想要的……得到了么?”
“映雪……你没事吧?”
游惊凤有的时候弄不懂庄映雪,她好像总是看到很多,自己看不到的,别人看不到的,她却总能看到,总能感觉到,尤其关于冷遇。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冷遇会死。
甚至连自己的悲伤也毫不真实,只觉得从听到他的死讯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就像在梦里,假的,全都是假的。
“他还欠我们一个答案呢,怎么可以不回来?”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等他回来,就会给她们答案。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可是三个月之后,他没有回来,她们却来了。
庄映雪缓缓回头,似乎没有想明白惊凤在说什么,“答案?”她嗤嗤一声轻笑,却笑得黯淡。“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答案。”
又或者,她们眼前的墓碑,就是答案。
——自始至终都是个“挚友”——不,只有死了以后吧。冷遇,你值得吗?
素手抚上墓碑,触感粗糙冰凉。她的手指可以如此轻柔眷恋,脸上却依然看不出丝毫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怨愤。
游惊凤看了她很久,久到忘记了自己的悲伤。
再来这里的时候,的确是悲伤的吧。毕竟她曾经是真的想要嫁给冷遇,他是适合嫁的,嫁了,一定生活无忧,日日开心。如今,这个人不在了,她当然是伤心的。可是,一份不真实的悲伤,她不知道该如何持续。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冷遇就突然冒出来,像过去一样,被她们追打着四处跑。
长长的叹一口气,仰头望着灰灰的天空,“映雪……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找个人嫁了,相夫教子,继续生活。”
“就只是这样?”
“还能怎样?”
她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直以为……你,对冷遇,是不同的。”跟其他的女人不同,甚至跟自己也不同。只有映雪,如此的了解冷遇,宛若能够看透他的一切。
“那又如何?相同与不同,他都已经死了,将来不过是一坯黄土。而活着的,总得继续活着,继续生活。无论谁死了,日子都还是一样的过,没有什么不同。”对她们来说如此,对冷遇心里的那个人来说,也是如此。
她也曾经以为,她对他是不同的。所以,总有一日,冷遇也会回头。但事实却是,他到死都追逐着自己心里的一个影子,抛下了她,和她们。
“既然你这样毫无眷恋,忘记了你答应过的事,那么,我也要忘记你。”手指从冰凉的墓碑上缓缓撤离,那种粗糙的触感,仿佛要凝固在手指细致的皮肤上。“我不会再来看你。”
“惊凤,我先走一步,你也不要留太久了。从今往后,恐怕你我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保重。”
“映雪?”
她如雪的白衣在风里纷飞零乱,渐渐走出惊凤的视线。
她们追了许久,打了许久,争了许久。即是统一阵线,即是互相敌对,一切的缘分纠葛,都缘于冷遇。如今人死了,她们两人,也不必再见。
原来一个人的死,也并不是什么都不会改变。
一年后,游惊凤成亲,其他昔年“粉红罗刹”也早已成家,悉数来道贺,独独不见庄映雪。又过数年之后,有人说,庄映雪远嫁漠北。
“找个人嫁了,相夫教子,继续生活。”
“就只是这样?”
“还能怎样?”
—— 一个人的死,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