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枫片刻迟疑,许久才低声道:“这是……通往桐宁宫的路。”
“桐宁宫?”泓楚世隐约记得,那里似乎荒了很久,平日里大门紧锁根本没有人会去。他刻意忽略心里异样的感觉,转了身:“那里也没有什么可去的,走吧。”
没有什么可去……
泓楚世头也没有回,墨枫看着他的背影,又转头深看了长廊的尽头一眼,才转身跟上去。
回梧栖殿天已经微暗,墨枫告退,泓楚世一边换下皇袍,若有所思的问一旁的徐公公,“桐宁宫过去住着什么人?”
徐公公一愣,仍是如实回话:“回皇上,是已故的寒妃娘娘。”
泓楚世的动作一顿,“……是我生病之后忘记的寒妃?”
“回皇上,正是那位寒妃娘娘。”
三年前那一场大病据说来的又急又猛,整整拖了两个月,因而许多事都不记得,包括这位他登基后唯一的贵妃……这些话都是从别人口中所言,而他自己,完全不记得自己生过病,有过那样一位贵妃。往日的记忆看似毫无异常,却总觉得有着许多漏洞,仿佛从中被挖去了什么,更是完全没有关于“生病”那两个月中的一切。
他为什么只有一个妃子,身边的人为什么从来不肯同他说起有关这个寒妃的事情,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完全忘记跟自己如此密切的另一个人……
那些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却找不到其他解释。
[忘记],若是仁慈。那么被忘记的人该如何……
夜色深重,空旷的回廊上却响起脚步声。
墨枫身兼御前侍卫统领,巡夜的差事本也不会劳动到他,他颀长的身影却出现在深夜的后宫。通往桐宁宫的路,荒凉死寂,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显得越发孤绝。
那条路的尽头处,桐宁宫的门是紧锁的。三年前皇上下令,任何人不得走进这桐宁宫半步,更不许碰这里的一草一木,两个月后太妃又下一道懿旨,更是再没有人会靠近,没有人敢提起。三年间,就连守卫和打扫的宫女也不会来此,任此地荒芜。
一瞬间眼角似乎瞥过一个白色身影,呼吸一滞,才低喝一声:“什么人!?”
口气冷洌,手指却冰冷。墨枫紧紧盯着桐宁宫大门外纤细如尘缥缈如雾的身影……浩洁冰冷的月光打在那“人”身上,白衣氲氲光辉,缓缓回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却看不清她的面目……
墨枫想张口,却发觉自己的喉咙干涩,艰难的挤出暗哑的声音:“雪……寒妃……娘娘……”
他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他,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寒妃回来了。她回来了。
他想上前去确定,那白色身影却突然一转身,仿佛水面幻影,飘然离去。
“寒妃娘娘!”几步追上去,伸手,却抓了个空。白衣身影逃似的消失在夜色中。墨枫怔在原地,全身突然一僵,直觉告诉他,身后有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温润闲雅的声音,带着些许惊讶。
墨枫微微蹙眉,僵硬的转身,低头,“皇上。”
泓楚世看看墨枫,又抬头看看天上,再看看荒寂四周,苦笑,嗯,这个人是墨枫没错,现在是乌漆麻黑的半夜也没错,而这里……是,咳,后宫。虽然是后宫里一个荒废的宫闱。
“那个……墨枫啊。三更半夜的,你跑这儿来干嘛?”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却不需要他的回答:“赶快庆幸你碰到的是我吧,若是碰到了别的什么人,你可是说都说不清。”
……这位皇帝大人,现在是您老的臣子三更半夜擅闯后宫还被撞了个现行,您就只有这么点话说?
泓楚世一摆手免礼,墨枫直起身,依然略略低头。
“你刚刚在喊谁?”
墨枫的头又低了些,态度恭敬,却摆明了保持沉默。泓楚世略略蹙眉,平日里墨枫不想说的事也有,他向来不强迫,给了墨枫沉默的权利,今个却有些古怪。他勾住墨枫的脖子,明明四周无人却压低声音摆出“好哥俩”的姿态,“你老实说,是不是看上哪个女官了?”
墨枫很想翻白眼,挺住了。反问道:“那皇上为何深夜独自在此处?”
泓楚世一顿,瞪着他,瞅瞅,这年头,臣子都管到皇帝老子头上来了。自己家后院,他爱逛哪儿逛哪儿!转念想想,这还不都是自己惯出来的,只哼了一声,嚷嚷着:“走了走了,回去了!”
鬼知道他怎么会闲着睡不着竟然走到这里来!
墨枫看着他的背影,他无法确定,今夜所见究竟是真是幻……她回来了么?寒妃已死,倘若被其他人听到,必定当他是疯了,或是妄想。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寒妃未死。她回来了。
月华如炼,黑夜中翩然的白影,幽幽飘向频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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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过两日。两日,泓楚世告诫着自己,不要去见她。不过是个见过三回的女人,没什么舍不下,没什么难。所以,他不曾去。
莺歌几次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是慢吞吞的替染雪收拾那本来就不多的东西,竟也收拾了许久。她也以为皇上会改变主意的,看染雪好似什么事情也没有般淡然,她几乎也要以为皇上一定会来,接了染雪小姐去。可是出宫的日子已到,皇上却不曾出现过。
连莺歌也已经放弃了希望,却有一个太监出现在染雪房间的门外。
“谷小姐,太妃召见。”
莺歌略略惊讶的看了染雪一眼——怎么会是太妃?却见染雪毫无意外,只淡淡回了:“有劳公公,请公公带路。”
微微垂着眼跟在公公身后,她知道,就算不是皇上,她也不会离宫。但是,不会是太妃,那个女人巴不得她离得远远的。不是太妃,那么是谁,茉蓉昭媛?还是晴薇昭媛?
走进桐安宫,果然看到茉蓉昭媛正坐在太妃一旁,两人笑谈着,听到太监禀报:“启禀太妃,谷染雪带到。”太妃面上冷了冷,“进来吧。”
谷染雪始终低头垂眼,不曾看向座上的人,作了个礼,“见过太妃娘娘,茉蓉昭媛娘娘。”
“见了哀家,你竟然不跪么?”
染雪的睫毛微微抬了抬,复又落下,缓缓下跪,神情却依然淡薄得仿佛什么都没用放进眼中。如今跪与不跪,已没有什么不同。
“染雪失礼,请太妃赎罪。”
“罢了。”太妃移开视线,看着这个谷染雪便莫名心烦。“今日召你来,是茉蓉昭媛看着你觉着眼顺,正巧她那儿却个女关,想讨你到她宫里去,你便留下来,随了茉蓉昭媛去吧。”
染雪只是顺从的将头低了些。
茉蓉昭媛看着她,浅笑道:“把头抬起来。”
她也只是在选妃时远远看到,没有细看过染雪。眼前的女人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她心里着实震了震,这样细致的眉眼,仿佛精雕细琢过的冰玉,找不出丝毫瑕疵。深潭似的眸子探不到深浅,寂静得透出淡漠,却又仿佛在那淡漠后面藏着更深的东西。眼前的女人静如冰雪,却让她不知道自己走这一步,是不是有错。
“小姐……”莺歌的脸上挂满了担忧,犹豫着把收拾好的行装放进染雪手中。染雪微微勾了勾唇角,“这回我不出宫了,做什么还这副模样。”
“染雪小姐,您当真要去昭媛娘娘那里当女官?莺歌不能服侍您么?”
染雪轻笑,有些淡然,没什么所谓,“讲什么傻话,我是去当下人,哪里有下人还要人服侍的。”
“小姐,莺歌不懂。”
“不懂,便学着去看。”这里不是个让人糊里糊涂过清闲日子的地方。她提了自己的东西,便轻轻转身出门,向雁月宫走去。雁月宫内分东西北三园,茉蓉昭媛和晴薇昭媛分住东西,两人同时入宫,已逾两年之久,暗中究竟未分出高下。如今新人入宫,且不说年轻貌美,又有几个家世输了她们去,更何况还有梁太妃的一双侄女儿。
相交之下,只有美貌却没有后台的她反而是个值得一用的棋子。皇上先前对谷染雪的态度众人皆知,纵然是最后没有选上她,却仍旧让人玩味。茉蓉收了她,谁知日后是不是能够卖皇上一个人情,用染雪的美貌牵着皇上……纵使太妃不想见到她,如今还用得着茉蓉的娘家,自也不会拒绝。
染雪的眼中漫上一层冰冷,那凉薄一点点扩散,缓缓漫到了心里去。
他的后宫,他的妃子。染雪纵然是冷眼看着,把自己的心冷下去,沉下去,就当真……不痛么?
第十一章 凭谁记1
谷染雪……应该已经出宫了吧。
两天来压在心上的重石终于消失,却凭空的落了一个洞,空得发疼。记忆里有个影子,时时浮现,却看不清。泓楚世淡淡地看着窗外,想不明白,那一夜,他为何去了桐宁宫?墨枫分明是心里藏着事情,关于他的事情。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那些事情不要知道比较好。
徐汇的声音打断他,“皇上,茉蓉昭媛请您前去品茶。”
泓楚世的眉毛一点点打结,顶着扭在一起的眉毛问:“前几天不是刚喝过吗?”
这种问题,不要跟他一个太监说……徐公公答道:“是刚去过。不过茉蓉昭媛说得了新茶,候着皇上一起品。”
把茶差人送来不就得了……泓楚世念念咕咕,可是不管情不情愿,那是他的嫔妃,要搁在宫外也就是他的小老婆,总不能真的丢着人家不陪。慢吞吞的起身,“摆驾。”
踏进雁月宫,东西完全是不同的情景。茉蓉喜欢热闹,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一到季节便姹紫嫣红,满眼的鲜艳。晴薇性子温宁,近年来身子不好时常闹个小病,越发的喜静,园子也打点的一派祥和。
直到他坐在茉蓉的屋里,还是处在心不在焉的情形里没进入状况。
“皇上,皇上?”
“嗯?”回过神,见茉蓉带着点嗔怨,将热茶奉上,顿时一股甘冽清香飘散开来,泓楚世一个恍惚,竟觉得似曾相识。细腻白瓷衬着一汪清澈透绿,他轻轻嗅了嗅,若有所思的笑问:“这是什么茶?味道倒像是竹叶青,可是似乎比平日喝的有些……不同。”那种感觉他很难形容的清,好似从来都没有喝过这种味道的竹叶青,又好似竹叶青本来就该是这种味道,让人怀念得紧……
诗思清于新竹色,交情淡道古琴音……仿佛有人在他耳边,渺渺低吟。
茉蓉柔媚笑着,知道这回对了皇上的口味,答道:“正是皇上常喝的竹叶青,只是加了点黄栀、夜香木,皇上喜欢便好。”
泓楚世浅笑,不知道这竹叶青何时竟成了花茶么?
“难为你如此用心了。”空气中暖香浮动,喉间充斥着甘冽和清爽,泓楚世静静坐了一盏茶功夫,跟茉蓉闲话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突然,很想一个人静一静。临走时并没有忘记顺道去看一下晴薇,有好些个事情,因为他应该做,所以他便去做,已经没有了喜恶。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从何时起便如此,只因作了一个皇帝,反而失了随心所欲的自由。
他本不想做一个帝王,为何恍恍惚惚之间,这个他毫无兴趣的位置,却已经在他的脚下。笑笑,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无用的东西,难不成真是三年前的一场病病坏了脑子。
皇上离开了雁月宫,茉蓉吩咐了贴身女官打赏染雪。她没有看错这个女人,的确有抓住皇上的资本,一杯茶便令得皇上舒心。但是她看不出究竟要用何种的代价,才能收染雪为自己所用。
谷染雪在茶水间闲来无事,将今年的新茶细细挑了嫩芽,搁置好。茉蓉昭媛的打赏她在别人面前恭敬的收了,来人自然是很满意地看着她的感恩,人一走她转身便随手搁了,连看也没仔细看过。
走出茶水间的时候西园的宫女正送了用过的茶具回来,惊艳,探究和好奇的目光始终打量着染雪。恐怕后宫里已经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女人,一见之后,却更是不解,又隐约带着些敌意。
染雪视若无睹的从她们身边走过,知道对自己的评价与描述很快就会传进她们主子的耳朵。她入宫以来,晴薇这个人却还没有见过。
几双视线跟随着染雪的背影,任何一个见了染雪的人,都看得出她绝不是个当下人的人。只怕是,红颜祸水。
这种猜测很快便会得到印证,茉蓉昭媛入宫以来,还没有过哪一次,皇上在来过她这里之后仅仅隔了一天便再次驾临。茉蓉万种风情小心侍候,奉上的茶依然是甘冽幽香的竹叶青,皇上极少饮酒,这是宫里人都知道的。
泓楚世自然不会告诉茉蓉他也曾吩咐侍候茶水的太监泡茶时多加了两味花,却全然泡不出那种味道。许是怀念着那种味道,许是想要忘却心中莫名的低闷,是夜,很自然的留宿茉蓉昭媛宫中。
(实话说某蜓着实不是个喝茶的人,竹叶青到底可不可以加黄栀、夜香木也没个谱,如果真的这么喝恐怕好好的茶也糟蹋了吧……不过是为了配合情节现扯的,看过就好不必较真。若有懂茶的看官不要太在意啊……)
天还未亮皇上便已经起身,宫女捧着朝服鱼贯而入,侍奉更衣。
宫中女官和宫女的服饰有两色,浅粉红和粉绿。粉红色是近身女官和宫女,其他均为绿色。泓楚世走进外间的时候对正带领宫女上早膳的粉绿衣杉女官并未在意,直到她恭敬的一声:“奴婢参见皇上,皇上圣安。”那如冰棱撞击般清透悦耳的声音让他一震,顿时紧紧的盯住那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谷染雪!?”她不是已经出宫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皇上,”茉蓉随后从房间里出来,笑着解释道:“干吗这么惊奇呢,历来从落选的秀女当中挑选女官,这也是惯例。臣妾觉得这孩子不错,便央太妃留下了……”
泓楚世突然间眼神一冷,茉蓉昭媛顿时收了声,那温和俊朗的一个人她几时见过他发脾气?难道这一次,她当真揣摩错了皇上的心意?
“朕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便随意把人留下,朕去见太妃!”
“等一下,皇上!”茉蓉匆忙上前,劝道:“选女官宫女不过是后宫的杂事,向来都是太妃在打理,自然没有特地去通报皇上。何况谷染雪已经是落选之人,皇上既然无心让她为妃,没必要为这个去惊动太妃。倘若皇上觉得委屈了她,可以……”
“朕不是不想让她为妃——”泓楚世缓缓而清晰的吐出字字句句,“朕是不想她出现在这个皇宫,不想再见到她!”
始终低眉垂目站在一旁的染雪面上依然漠然,毫无反应。呼吸依然平缓,心跳如常。只有阵阵刺痛让她知道她的心原来还有感觉,原来……无论她回来时已经做好了何种准备,心里的痛,却依然这般尖锐。
谷染雪缓缓抬头,碰上泓楚世的视线,眼中漆黑无物。
——不想她出现在这个皇宫,不想再见到她!
他让谷染雪落选,他告诫自己不可以去见她,不可以将这个他难以琢摩的女人留在宫中,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不舍,看到这个女人对他的影响。可是如今她依然在这宫中,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成为后宫嫔妃想要留住他的视线,放下一个人情等着他去买的工具。
茉蓉昭媛有些失措,她不懂皇上在想些什么。谁都看得出谷染雪的姿质和皇上对谷染雪的青睐,就算今日出了宫,恐怕迟早有一日也是要回来的。与其那样,不如自己卖了她和皇上一个人情,就算皇上不领,那谷染雪将来飞黄腾达的一日也该记着是谁将她留在宫里,给了她一个机会。明明都打算的好好的,究竟哪里出了错?
她失措之际,却见着皇上与谷染雪的对视中,他身上的冷洌一点点敛起,虽然仍旧没有笑容,却似乎接受了现在的情况。
此刻连他也不明白,当他看着染雪那双漆黑无波的眼睛时,心里却为何如此的不忍,这颗心竟像是一块被无形的手拧来拧去的破布,不安,慌乱,仿佛随时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不明白,他只知道,既然染雪人在这皇宫里,就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利用她。
“茉蓉,我记得……你这宫里前几天刚进新的女官不久,应该不是太缺人吧……”
“是,并不太缺人……”茉蓉此刻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不敢有二话。
“那好,既然你这里不缺人,便让她到梧栖殿去吧,御书房里还缺了一个女官。”说罢皇上也没有管桌上的早膳,便吩咐徐汇摆驾回宫。
茉蓉昭媛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终究皇上还是舍不得谷染雪的……不禁又有些惋惜,她想要把谷染雪留在自己房里的打算,却是付诸流水。
第十二章 凭谁记2
她不会忘记地府里那无边无际的浓腻黑暗,在五感渐渐消失之后,剩下能够沦丧的只有内心。她明明已经没有身体,明明只是一个阴魂,那种蔓延在每一根神经的痛却依然清晰。
她已经逃回人间,此刻胸口尖锐的抽痛,却恍若被囚在那阴冷地府之时。
耳边茉蓉昭媛的声音在对她说,“你去吧,到梧栖殿中司那儿去报备。”
声音平滑的从嗓中流出,毫无温度,“是,染雪告退。”
御书房里的女官算是个不轻不重的职位,平日里皇上若在便只是侍奉茶水,听候吩咐。皇上不在时稍作整理清扫,如此。这样一个不轻不重的职位被封了个从四品尚仪,也算是仅在梧栖殿中司与尚宫之下。
“谷尚仪,虽说你不是贴身女侍,但这御书房的女官却是比寝宫的女官们侍奉皇上的时间还要多,有些规矩也是要提点你的。皇上虽然平易近人,就是与咱们下人相处也不喜欢太拘谨,能省的规矩没外臣在的时候,也就省了。但是皇上毕竟是九五至尊,你更要分清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见’,这‘看’与‘看见’之间,就只有自己慢慢去体会。我说的,谷尚仪可明白?”
染雪淡笑一下,略颔首,“谢中司提点。”
“谷尚仪不必太客气,我只是把该说到的话说到。尚仪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可以跟我提,这往后一处共事,还望着尚仪多担待呢。”中司的笑容客客气气,对染雪的态度,倒不像对一个下属的女官了。
任哪一个明眼人也该知道,谷染雪是早晚有一天要飞上枝头的。
有哪一个女官,是一来就封了从四品尚仪的?各路的事情,自然有她上头的尚宫操劳,她得的不过是份闲差,却又明明白白告诉这里的宫人,这个人不是他们欺负得的。
礼中司在这宫里当差也二十年了,皇上这些个明示暗示他是懂的,却着实猜不透这个皇上的矛盾心思。这种事情,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那厢泓楚世在御书房里早没了看奏折的心思,把玩着笔杆子犯愁。他到底是昏了那根筋,怎么把谷染雪弄到自己身边来了。在梧栖殿随便找个清闲点差事,随便做个两三年,到年纪送出宫去不就好了?干吗偏放到御书房来?
墨枫眼瞅着他跟前那本奏折搁在眼前晾了大半盏茶的功夫,而且有继续晾下去的势头。他是不知道今天一早的这人怎么了,后宫那些事情他当然也没听说,他只知道那毛笔上的墨已经滴了半折子,再滴下去这折子也就不用看了。
“皇上,可是身体不适?”
“嗄?没有。”泓楚世被问得一头雾水。
“那就是昨晚没睡好了。”墨枫顾自的用了肯定的语气,以他那张波澜不动的石雕表情作了结论。
泓楚世总算是搁下了手中的笔,瞅着他,“我怎么听着像讽刺?”
“不敢。”
——你不敢才怪!泓楚世又拿起笔,以笔代镖掷了出去,墨枫衣袂未动流云般偏身一侧,那笔自他身旁擦过击中身后的柱子,竟留下一个圆窝。他将身体侧回恢复到原来微微低头的站姿,依然表情无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泓楚世也轻轻“哼”一声,若无其事的从笔架上拿起另一支笔醮墨,直到看到奏折上的墨点才微微蹙眉——这是谁干的?他抬头看了墨枫一眼——不是我吧?
——就是你。墨枫投了一眼过来,又低回头去。
似乎有宫女进来添了香鼎里的香,一股低郁的香气飘散开来,低沉馥郁,却若有若无,不似平日点的龙涎。
墨枫有点恍惚,这久违的香气,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原来宫里还存着这样的香吗……
那宫女复而回来,端了清茶,奉在泓楚世桌边,便立在一旁伺候。泓楚世并未抬头看她,只是端起了茶杯,掀开茶盖儿,那股似曾相识的清香便飘散开来。
“原来这茶是你泡的……”泓楚世喃喃的仿佛低语,望着杯里的一汪清透有些出神儿。
墨枫这时闻到那股清茶幽香也抬起头来,看到泓楚世身后一身女官衣饰的染雪,却是一滞。带着些许的无法置信紧紧盯着她,染雪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渊深无波,淡淡的回视,毫无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