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安应诺,走到前边铺子里,只见书童儿和傅伙计坐着,水柜上放着一瓶酒、几个碗碟、一盘牛肚子,平安儿从外拿了两瓶[鱼乍]来,正饮酒。玳安看见,把灯笼掠下,说道:“好呀!我赶着了。”因向书童儿戏道:“好淫妇,我那里没寻你,你原来躲在这里吃酒儿。”书童道:“你寻我做甚么?想是要与我做半日孙子儿!”玳安骂道:“秫秫小厮,你也回嘴!我寻你,要[入日]你的屁股。”于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亲嘴。那书童用手推开,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出来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伙计见他帽子在地下,说道:“新一盏灯帽儿。”交平安儿:“你替他拾起来,只怕[足丽]了。”被书童拿过,往炕上只一摔,把脸通红了。玳安道:“好淫妇,我逗你逗儿,你就恼了?”不由分说,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往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翻了,流在水柜上。傅伙计恐怕湿了帐簿,连忙取手巾来抹了,说道:“管情住回两个顽恼了。”玳安道:“好淫妇,你今日讨了谁口里话,这等扭手扭脚?”书童把头发都揉乱了,说道:“耍便耍,笑便笑,[月赞]剌剌的[尸从]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贼村秫秫,你今日才吃[尸从]?你从前已后把[尸从]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说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罢,有话回来和他说。”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来,和他答话。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养的,我只一味干粘。”
于是吃了酒,门班房内叫了个小伴当拿着灯笼,他便骑着马,到了王六儿家。叫开门,问琴童儿:“爹在那里?”琴童道:“爹在屋里睡哩。”于是关上门,两个走到后边厨下。老冯便道:“安官儿,你韩大婶只顾等你不见来,替你留下分儿了。”就向厨柜里拿了一盘驴肉、一碟腊烧鸡、两碗寿面、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回,又让琴童道:“你过来,这酒我吃不了,咱两个噤了罢。”琴童道:“留与你的,你自吃罢。”玳安道:“我刚才吃了瓯子来了。”于是二人吃毕,玳安便叫道:“冯奶奶,我有句话儿说,你休恼我。想着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替俺六娘当家,如今在韩大婶这里,又与韩大婶当家。到家看我对六娘说也不说!”那老冯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语到家里说出来,就交他恼我一生,我也不敢见他去。”
这里玳安儿和老冯说话,不想琴童走到卧房窗子底下,悄悄听觑。原来西门庆用烧酒把胡僧药吃了一粒下去,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打开淫器包儿,先把银托束其根下,龟头上使了硫黄圈子,又把胡僧与他的粉红膏子药儿,盛在个小银盒儿内,捏了有一厘半儿,安放在马眼内。登时药性发作,那话暴怒起来,露棱跳脑,凹眼圆睁,横筋皆见,色若紫肝,约有六七寸长,比寻常分外粗大。西门庆心中暗喜:果然此药有些意思。妇人脱得光赤条条,坐在他怀里,一面用手笼攥。说道:“怪道你要烧酒吃,原来干这营生!”因问:“你是那里讨来的药?”西门庆把胡僧与他的药告诉一遍。先令妇人仰卧床上,背靠双枕,手拿那话往里放。龟头昂大,濡研半晌,方才进入些须。妇人淫津流溢,少顷滑落,已而仅没龟棱。西门庆酒兴发作,浅抽深送,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则淫心如醉,酥瘫于枕上,口内呻吟不止。口口声声只叫:“大[毛几][毛八]达达,淫妇今日可死也!”又道:“我央及你,好歹留些功夫在后边耍耍。”西门庆于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那话顶入户中,扶其股而极力[扌扉][石崩],[扌扉][石崩]的连声响亮。老婆道:“达达,你好生[扌扉]打着淫妇,休要住了。再不,你自家拿过灯来照着顽耍。”西门庆于是移灯近前,令妇人在下直舒双足,他便骑在上面,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老婆在下一手揉着花心,扳其股而就之,颤声不已。西门庆因对老婆说:“等你家的来,我打发他和来保、崔本扬州支盐去。支出盐来卖了,就交他往湖州织了丝绸来,好不好?”老婆道:“好达达,随你交他那里,只顾去,留着王八在家里做甚么?”因问:“铺子却交谁管?”西门庆道:“我交贲四且替他卖着。”王六儿道:“也罢,且交贲四看着罢。”
这里二人行房,不想都被琴童儿窗外听了。玳安从后边来,见他听觑,向身上拍了一下,说道:“平白听他怎的?趁他未起来,咱们去来。”琴童跟他到外边。玳安道:“这后面小胡同子里,新来了两个小丫头子。我头里骑马打这里过,看见在鲁长腿屋里。一个叫金儿,一个叫赛儿,都不上十七八岁。交小伴当在这里看着,咱们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当:“你在此听着门,俺们净净手去。等里边寻,你往小胡同口儿上来叫俺们。”吩咐了,两个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内。原来这条巷唤做蝴蝶巷,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坊子吃衣饭的。玳安已有酒了,叫门叫了半日才开。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称银子,见两个凶神也似撞进来,连忙把里间屋里灯一口悄灭。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便让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们听就去。”王八道:“管家,你来的迟了一步儿,两个刚才都有人了。”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撞进里面。只见灯也不点,月影中,看见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玳安道:“我[入日]你娘的眼!”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保叫声:“阿[口乐]!”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爬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交他且试试新夹棍着!”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管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余几碟都是鸭蛋、虾米、熟[鱼乍]、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玳安便搂着赛儿,琴童便拥着金儿。玳安看见赛儿带着银红纱香袋儿,就拿袖中汗巾儿,两个换了。少顷筛酒上来,赛儿拿钟儿斟酒,递与玳安。先是金儿取过琵琶来,奉酒与琴童,唱个《山坡羊》道: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到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
穿全靠着奴身一个。到晚来印子房钱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
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来有那个问声我那饱饿?烟花寨再住上五载
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有铁树上开花,那是
我收圆结果。”
金儿唱毕,赛儿又斟一杯酒递与玳安儿,接过琵琶来才待要唱,忽见小伴当来叫,二人连忙起身。玳安向赛儿说:“俺们改日再来望你。”说毕出门,来到王六儿家。西门庆才起来,老婆陪着吃酒哩。两个进入厨房内,问老冯:“爹寻我每来?”老冯道:“你爹没寻,只问马来了,我回说来了。再没言语。”两个坐在厨下问老冯要茶吃,每人喝了一瓯子茶,交小伴当点上灯笼牵出马去。西门庆临起身,老婆道:“爹,好暖酒儿,你再吃上一钟儿。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门庆道:“到家不吃了。”于是拿起酒来又吃了一钟。老婆便道:“你这一去,几时来走走?”西门庆道:“等打发了他每起身,我才来哩。”说毕,丫头点茶来漱了口。王六儿送到门首,西门庆方上马归家。
却表金莲同众人在月娘房内,听薛姑子徒弟──两个小姑子唱佛曲儿。忽想起头里月娘骂玳安:“说两样话,……不知弄的甚么鬼!”因回房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儿,又没了。叫春梅问,春梅说:“头里爹进屋里来,向床背阁抽屉内翻了一回去了。谁知道那包子放在那里。”金莲道:“他多咱进来,我怎就不知道?”春梅道:“娘正往后边瞧薛姑子去了。爹戴着小帽儿进屋里来,我问着,他又不言语。”金莲道:“一定拿了这行货,往院中那淫妇家去了。等他来家,我好生问他!”因又往后边去了。不想西门庆来家,见夜深,也没往后边去,琴童打着灯笼,送到花园角门首,就往李瓶儿屋里去了。琴童儿把灯一交送到后边,小玉收了。月娘看见,便问道:“你爹来了?”琴童道:“爹来了,往前边六娘房里去了。”月娘道:“你看是有个槽道的?这里人等着,就不进来了。”李瓶儿慌的走到前边,对面门庆说道:“他二娘在后边等着你上寿,你怎的平白进我这屋里来了?”西门庆笑道:“我醉了,明日罢。”李瓶儿道:“就是你醉了,到后边也接个钟儿。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恼么!”一力撺掇西门庆进后边来。李娇儿递了酒,月娘问道:“你今日独自一个,在那边房子里坐到这早晚?”西门庆道:“我和应二哥吃酒来。”月娘道,“可又来。我说没个人儿,自家怎么吃!”说过就罢了。
西门庆坐不移时,提起脚儿还踅到李瓶儿房里来。原来是王六儿那里,因吃了胡僧药,被药性把住了,与老婆弄耸了一日,恰好没曾丢身子。那话越发坚硬,形如铁杵。进房交迎春脱了衣裳,就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只说他不来,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回过头来见是他,便道:“你在后边睡罢了,又来做甚么?孩子才睡的甜甜儿的。我这里不奈烦,又身上来了,不方便。你往别人屋里睡去不是,只来这里缠!”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道:“这奴才,你达心里要和你睡睡儿。”因把那话露出来与李瓶儿瞧,唬的李瓶儿要不的。说道:“耶[口乐]!你怎么弄的他这等大?”西门庆笑着告他说吃了胡僧药一节:“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儿道:“可怎么样的?身上才来了两日,还没去,亦发等去了,我和你睡罢。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里歇一夜儿,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拉个鸡儿央及你央及儿,再不你交丫头掇些水来洗洗,和我睡睡也罢。”李瓶儿道:“我到好笑起来──你今日那里吃的恁醉醉儿的,来家歪斯缠我?就是洗了也不干净。一个老婆的月经沾污在男子汉身上[月替]剌剌的,也晦气。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于是吃逼勒不过,交迎春掇了水,下来澡牝干净,方上床与西门庆交会。可霎作怪,李瓶儿慢慢拍哄的官哥儿睡下,只刚爬过这头来,那孩子就醒了。一连醒了三次。李瓶儿交迎春拿博浪鼓儿哄着他,抱与奶子那边屋里去了,这里二人方才自在顽耍。西门庆坐在帐子里,李瓶儿便马爬在他身上,西门庆倒插那话入牝中。已而灯下窥见他雪白的屁股儿,用手抱着,且细观其出入。那话已被吞进小截,兴不可遏。李瓶儿怕带出血来,不住取巾帕抹之。西门庆抽拽了一个时辰,两手抱定他屁股,只顾揉搓,那话尽入至根,不容毛发,脐下毳毛皆刺其股,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瓶儿道:“达达,慢着些,顶的奴里边好不疼!”西门庆道:“你既害疼,我丢了罢。”于是向桌上取过冷茶来呷了一口,登时精来,一泄如注。正是:四体无非畅美,一团都是阳春。西门庆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药。睡下时已三更天气。
且说潘金莲见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歇了,只道他偷去淫器包儿和他顽耍,更不体察外边勾当。是夜暗咬银牙,关门睡了。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药,悄悄递与月娘。薛姑子叫月娘:“拣个壬子日,用酒吃下,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气。不可交一人知道。”月娘连忙将药收了,拜谢了两个姑子。又向王姑子道:“我正月里好不等着,你就不来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说的好,这件物儿好不难寻!亏了薛师父。──也是个人家媳妇儿养头次娃儿,可可薛爷在那里,悄悄与了个熟老娘三钱银子,才得了。替你老人家熬矾水打磨干净,两盒鸳鸯新瓦,泡炼如法,用重罗筛过,搅在符药一处才拿来了。”月娘道:“只是多累薛爷和王师父。”于是每人拿出二两银子来相谢。说道:“明日若坐了胎气,还与薛爷一匹黄褐缎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了问讯:“多承菩萨好心!”常言:十日卖一担针卖不得,一日卖三担甲倒卖了。正是:
若教此辈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
第五十一回打猫儿金莲品玉斗叶子敬济输金
诗曰:
羞看鸾镜惜朱颜,手托香腮懒去眠。
瘦损纤腰宽翠带,泪流粉面落金钿。
薄幸恼人愁切切,芳心缭乱恨绵绵。
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
话说潘金莲见西门庆拿了淫器包儿,与李瓶儿歇了,足恼了一夜没睡,怀恨在心。到第二日,打听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老早走到后边对月娘说:“李瓶儿背地好不说姐姐哩!说姐姐会那等虔婆势,乔坐衙,别人生日,又要来管。‘你汉子吃醉了进我屋里来,我又不曾在前边,平白对着人羞我,望着我丢脸儿。交我恼了,走到前边,把他爹赶到后边来。落后他怎的也不在后边,还到我房里来了?我两个黑夜说了一夜梯己话儿,只有心肠五脏没曾倒与我罢了。’”这月娘听了,如何不恼!因向大妗子、孟玉楼说:“你们昨日都在跟前看着,我又没曾说他甚么。小厮交灯笼进来,我只问了一声:‘你爹怎的不进来?’小厮倒说:‘往六娘屋里去了。’我便说:‘你二娘这里等着,恁没槽道,却不进来!’论起来也不伤他,怎的说我虔婆势,乔坐衙?我还把他当好人看成,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看人去?干净是个绵里针、肉里刺的货,还不知背地在汉子跟前架甚么舌儿哩!怪道他昨日决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汉子成日在你屋里不出门,不想我这心动一动儿。一个汉子丢与你们,随你们去,守寡的不过。想着一娶来之时,贼强人和我门里门外不相逢,那等怎的过来?”大妗子在旁劝道:“姑娘罢么,看孩儿的分上罢!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船。当家人是个恶水缸儿,好的也放在心里,歹的也放在心里。”月娘道:“不拘几时,我也要对这两句话。等我问他,我怎么虔婆势,乔做衙?”金莲慌的没口子说道:“姐姐宽恕他罢。常言大人不责小人过,那个小人没罪过?他在背地挑唆汉子,俺们这几个谁没吃他排说过?我和他紧隔着壁儿,要与他一般见识起来,倒了不成!行动只倚着孩儿降人,他还说的好话儿哩!说他的孩儿到明日长大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俺们都是饿死的数儿──你还不知道哩!”吴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里有此话说?”月娘一声儿也没言语。
常言: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不想西门大姐平日与李瓶儿最好,常没针线鞋面,李瓶儿不拘好绫罗缎帛就与他,好汗巾手帕两三方背地与大姐,银钱不消说。当日听了此话,如何不告诉他。李瓶儿正在屋里与孩子做端午戴的绒线符牌,及各色纱小粽子并解毒艾虎儿。只见大姐走来,李瓶儿让他坐,又交迎春:“拿茶与你大姑娘吃。”大姐道:“头里请你吃茶,你怎的不来?”李瓶儿道:“打发他爹出门,我赶早凉与孩子做这戴的碎生活儿来。”大姐道:“有桩事儿,我也不是舌头,敢来告你说:你没曾恼着五娘?他对着俺娘,如此这般说了你一篇是非──说你说俺娘虔婆势,乔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对话哩!你别要说我对你说,交他怪我。你须预备些话儿打发他。”这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手中拿着那针儿通拿不起来,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对着大姐掉眼泪,说道:“大姑娘,我那里有一字儿?昨晚我在后边,听见小厮说他爹往我这边来了,我就来到前边,催他往后边去了。再谁说一句话儿来?你娘恁觑我一场,莫不我恁不识好歹,敢说这个话?设使我就说,对着谁说来?也有个下落。”大姐道:“他听见俺娘说不拘几时要对这话,他也就慌了。要是我,你两个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不是!”李瓶儿道:“我对的过他那嘴头子?只凭天罢了。他左右昼夜算计的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终久吃他算计了一个去,才是了当。”说毕哭了。大姐坐着劝了一回,只见小玉来请六娘、大姑娘吃饭。李瓶儿丢下针指,同大姐到后边,也不曾吃饭,回来房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见他睡,问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饭也还没吃哩。”慌的西门庆向前问道:“你怎的不吃饭?你对我说。”又见他哭的眼红红的,只顾问:“你心里怎么的?对我说。”李瓶儿连忙起来,揉了揉眼说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里懒待吃饭。”并不题出一字儿来。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有诗为证:
莫道佳人总是痴,惺惺伶俐没便宜。
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大姐在后边对月娘说:“才五娘说的话,我问六娘来。他好不赌身发咒,望着我哭,说娘这般看顾他,他肯说此话!”吴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个人儿,他怎肯说这等话!”月娘道:“想必两个有些小节不足,哄不动汉子,走来后边,没的拿我垫舌根。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后你也别要亏了人。不是我背地说,潘五姐一百个不及他。为人心地儿又好,来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样儿也没有。”
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背进个蓝布大包袱来。月娘问是甚么,琴童道:“是三万盐引。韩伙计和崔本才从关上挂了号来,爹说打发饭与他二人吃,如今兑银子打包。后日二十,是个好日子,起身,打发他三个往扬州去。”吴大妗子道:“只怕姐夫进来。我和二位师父往他二娘房里坐去罢。”刚说未毕,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房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甚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拨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来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僧傍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因问:“几时打发他三个起身?”西门庆道:“我刚才使来保会乔亲家去了,他那里出五百两,我这里出五百两。二十是个好日子,打发他每起身去罢了。”月娘道:“线铺子却交谁开?”西门庆道:“且交贲四替他开着罢。”说毕,月娘开箱子拿银子,一面兑了出来,交付与三人,在卷棚内看着打包。每人又兑五两银子,交他家中收拾衣装行李。
只见应伯爵走到卷棚里,看见便问:“哥打包做甚么?”西门庆因把二十日打发来保等往扬州支盐去一节告诉一遍。伯爵举手道:“哥,恭喜!此去回来必得大利。”西门庆一面让坐,唤茶来吃。因问:“李三、黄四银子几时关?”应伯爵道:“也只在这个月里就关出来了。他昨日对我说,如今东平府又派下二万香来了,还要问你挪五百两银子,接济他这一时之急。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动,都抬过这边来。”西门庆道:“到是你看见,我打发扬州去还没银子,问乔亲家借了五百两在里头,那讨银子来?”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对你说,一客不烦二主,你不接济他这一步儿,交他又问那里借去?”西门庆道:“门外街东徐四铺少我银子,我那里挪五百两银子与他罢。”伯爵道:“可知好哩。”正说着,只见平安儿拿进帖儿来,说:“夏老爹家差了夏寿,说请爹明日坐坐。”西门庆看了柬帖,道:“晓得了。”伯爵道:“我有桩事儿来报与哥:你知道李桂儿的勾当么?他没来?”西门庆道:“他从正月去了,再几时来?我并不知道甚么勾当。”伯爵因说道:“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来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女婿。从正月往东京拜年,老公公赏了一千两银子,与他两口儿过节。你还不知六黄太尉这侄女儿生的怎么标致,上画儿只画半边儿,也没恁俊俏相的。你只守着你家里的罢了,每日被老孙、祝麻子、小张闲三四个[扌票]着在院里撞,把二条巷齐家那小丫头子齐香儿梳笼了,又在李桂儿家走。把他娘子儿的头面都拿出来当了。气的他娘子儿家里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儿到东京只一说,老公公恼了,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朱太尉批行东平府,着落本县拿人。昨日把老孙、祝麻子与小张闲都从李桂儿家拿的去了。李桂儿便躲在隔壁朱毛头家过了一夜。今日说来央及你来了。”西门庆道:“我说正月里都[扌票]着他走,这里谁人家这银子,那里谁人家银子。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说毕,伯爵道:“我去罢。等住回只怕李桂儿来,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说我来串作你。”西门庆道:“我还和你说,李三,你且别要许他,等我门外讨了银子来,再和你说话。”伯爵道:“我晓的。”刚走出大门首,只见李桂姐轿子在门首,又早下轿进去了。伯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