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南门,到五里外祖坟上,远远望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盖的坟门,两边坡峰上去,周围石墙,当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坟门上新安的牌匾,大书“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坟内正面土山环抱,林树交枝。西门庆穿大红冠带,摆设猪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毕,堂客才祭。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那官哥儿唬的在奶子怀里磕伏着,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月娘便叫:“李大姐,你还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后边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儿!我说且不教孩儿来罢,恁强的货,只管教抱了他来。你看唬的那孩儿这模样!”李瓶儿连忙下来,吩咐玳安:“且叫把锣鼓住了。”连忙撺掇掩着孩儿耳朵,快抱了后边去了。
须臾,祭毕,徐先生念了祭文,烧了纸。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请堂客在后边卷棚内,由花园进去,两边松墙竹径,周围花草,一望无际。正是:
桃红柳绿莺梭织,都是东君造化成。
当下,扮戏的在卷棚内扮与堂客们瞧,四个小优儿在前厅官客席前弹唱。四个唱的,轮番递酒。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四个,都在堂客上边执壶斟酒,就立在大姐桌头,同吃汤饭点心。
吃了一回,潘金莲与玉楼、大姐、李桂姐、吴银儿同往花园里打了回秋千。原来卷棚后边,西门庆收拾了一明两暗三间房儿。里边铺陈床帐,摆放桌椅、梳笼、抿镜、妆台之类,预备堂客来上坟,在此梳妆歇息,糊的犹如雪洞般干净,悬挂的书画,琴棋潇洒。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正在那洒金床炕上铺着小褥子儿睡,迎春也在旁和他顽耍。只见潘金莲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手中拈着一枝桃花儿,看见迎春便道:“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迎春道:“有春梅、兰香、玉箫在上边哩,俺娘叫我下边来看哥儿,就拿了两碟下饭点心与如意儿吃。”奶子见金莲来,就抱起官哥儿来。金莲便戏他说道:“小油嘴儿,头里见打起锣鼓来,唬的不则声,原来这等小胆儿。”于是一面解开藕丝罗袄儿,接过孩儿抱在怀里,与他两个嘴对嘴亲嘴儿。忽有陈敬济掀帘子走入来,看见金莲逗孩子顽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莲道:“小道士儿,你也与姐夫亲个嘴儿。”可霎作怪,那官哥儿便嘻嘻望着他笑。敬济不由分说,把孩子就搂过来,一连亲了几个嘴。金莲骂道:“怪短命,谁家亲孩子,把人的[髟丐]都抓乱了!”敬济笑戏道:“你还说,早时我没错亲了哩。”金莲听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戏发讪,将手中拿的扇子倒过柄子来,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济鲫鱼般跳。骂道:“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敬济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人身上穿着恁单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莲道:“我平自惜甚情儿?今后惹着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儿见他顽的讪,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金莲与敬济两个还戏谑做一处。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个圈儿,悄悄套在敬济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楼和大姐、桂姐三个从那边来。大姐看见,便问:“是谁干的营生?”敬济取下来去了,一声儿也没言语。堂客前戏文扮了四大折。但见: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
看看天色晚来,西门庆吩咐贲四,先把抬轿子的每人一碗酒、四个烧饼、一盘子熟肉,分散停当,然后,才把堂客轿子起身。官家起马在后,来兴儿与厨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后。玳安、来安、画童、棋童儿跟月娘众人轿子,琴童并四名排军跟西门庆马。奶子如意儿独自坐一顶小轿,怀中抱着哥儿,用被裹得紧紧的进城。月娘还不放心,又使回画童儿来,叫他跟定着奶子轿子,恐怕进城人乱。
且说月娘轿子进了城,就与乔家那边众堂客轿子分路,来家先下轿进去,半日西门庆、陈敬济才到家下马。只见平安儿迎门就禀说:“今日掌刑夏老爹,亲自下马到厅,问了一遍去了。落后又差人问了两遍。不知有甚勾当。”西门庆听了,心中犹豫。到于厅上,只见书童儿在旁接衣服。西门庆因问:“今日你夏老爹来,留下甚么话来?”书童道:“他也没说出来,只问爹往那去了:‘使人请去,我有句要紧话儿说。’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坟上烧纸去了,至晚才来。’夏老爹说:‘我到午上还来。’落后又差人来问了两遭,小的说:‘还未来哩!’”西门庆心下转道:“却是甚么?”
正疑惑之间,只见平安来报:“夏老爹来了。”那时已有黄昏时分,只见夏提刑便衣坡巾,两个伴当跟随。下马到于厅上叙礼,说道:“长官今日往宝庄去来?”西门庆道:“今日先茔祭扫,不知长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有一事敢来报与长官知道。”因说:“咱们往那边客位内坐去罢。”西门庆令书童开卷棚门,请往那里说话,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县中李大人到学生那里,如此这般,说大巡新近有参本上东京,长官与学生俱在参例。学生令人抄了个底本在此,与长官看。”西门庆听了,大惊失色,急接过邸报来灯下观看,端的上面写着甚言词?
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贪肆不职武官,乞赐罢黜,以正
法纪事:臣闻巡搜四方,省察风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弹压官邪,振扬
法纪,乃御史纠政之职也。昔《春秋》载天王巡狩,而万邦怀保,民风协
矣,王道彰矣,四民顺矣,圣治明矣。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东齐鲁之邦,
一年将满,历访方面有司文武官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
循例甄别,为我皇上陈之!除参劾有司方面官员,另具疏上请。参照山东
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艹曰羽]茸之材,贪鄙之行,久于物
议,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扰,被属官阴发其私。今省理山东
刑狱,复著狼贪,为同僚之箝制。纵子承恩冒籍武举,倩人代考,而士风
扫地矣。信家人夏寿监索班钱,被军腾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则奴颜婢
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群下有木偶之诮。理刑副千户西
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
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
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
迹显著。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圣
明垂听,敕下该部,再加详查。如果臣言不谬,将延龄等亟赐罢斥,则官
常有赖而俾圣德永光矣。西门庆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长官,似此如何计较?”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的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于是,夏提刑急急作辞,到家拿了二百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寿,西门庆这里是来保,将礼物打包端正,西门庆写了一封书与翟管家,两个早雇了头口,星夜往东京干事去了,不题。
且表官哥儿自从坟上来家,夜间只是惊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儿走来告诉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说,还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带他出城门去。浊[氵强]货他生死不依,只说:‘今日坟上祭祖为甚么来?不教他娘儿两个走走!’只象那里搀了分儿一般,睁着眼和我两个叫。如今却怎么好?”李瓶儿正没法儿摆布。况西门庆又因巡按参了,和夏提刑在前边说话,往东京打点干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厮叫刘婆子来看,又请小儿科太医,开门阖户,乱了一夜。刘婆子看了说:“哥儿着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不打紧,买些纸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两服朱砂丸药儿,用薄荷灯心汤送下去,那孩儿方才宁贴睡了一觉,不惊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热还未退,李瓶儿连忙拿出一两银子,教刘婆子备纸去。后又带了他老公,还和一个师婆来,在卷棚内与哥儿烧纸跳神。那西门庆早五更打发来保、夏寿起身,就乱着和夏提刑往东平府胡知府那里打听提苗青消息去了。吴月娘听见刘婆说孩子路上着了惊气,甚是抱怨如意儿,说他:“不用心看孩儿,想必路上轿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来?”如意儿道:“我在轿子里,将被儿包得紧紧的,又没[石店]着他。娘叫画童儿来跟着轿子,他还好好的,我按着他睡。只进城七八到家门首,我只觉他打了个冷战,到家就不吃奶,哭起来了。”
按下这里家中烧纸,与孩子下神。且说来保、夏寿一路攒行,只六日就赶到东京城内。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将两家礼物交割明白。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你且住两日。如今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还未曾下来。待行下这个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交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交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饭,还归到客店安歇,等听消息。
一日蔡太师条陈本,圣旨准下来了。来保央府中门吏暗暗抄了个邸报,带回家与西门庆瞧,不在话下。一日等的翟管家写了回书,与了五两盘缠,与夏寿取路回山东清河县。来到家中,西门庆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来问信。听见来保二人到了,叫至后边问他端的。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道:“翟爹看了爹的书,便说:‘此事不打紧,教你爹放心。见今巡按也满了,另点新巡按下来了。况他的参本还未到,等他本上时,等我对老爷说了,随他本上参的怎么重,只批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拿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西门庆听了,方才心中放下。因问:“他的本怎还不到?”来保道:“俺们一去时,昼夜马上行去,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他头里。俺每回来,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背着黄色袱,插着两根雉尾、两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西门庆道:“得他的本上的迟,事情就停当了。我只怕去迟了。”来保道:“爹放心,管情没事。小的不但干了这件事,又打听得两桩好事来,报爹知道。”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来保道:“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如今蔡状元又点了两淮巡盐,不日离京,倒有好些利息。”西门庆听言问道:“真个有此事?”来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个邸报在此。”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观看。因见上面许多字样,前边叫了陈敬济来念与他听。陈敬济念到中间,只要结住了,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旋叫了书童儿来念。那书童倒还是门子出身,荡荡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着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鲁国公蔡京一本,为陈愚见,竭愚衷,收人才
,臻实效,足财用,便民情,以隆圣治事:
第一曰罢科举,取士悉由学校升贡。窃谓教化凌夷,风俗颓败,皆由
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无以仰赖。《书》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
师。”汉举孝廉,唐兴学校,我国家始制考贡之法,各执偏陋,以致此辈
无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赖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图治。治在于养贤
,养贤莫如学校。今后取士,悉遵古由学校升贡。其州县发解礼闱,一切
罢之。每岁考试上舍则差知贡举,亦如礼闱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
行者,谓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试,率相
补太学上舍。
二曰罢讲议财利司。窃惟国初定制,都堂置讲议财利司。盖谓人君节
浮费,惜民财也。今陛下即位以来,不宝远物,不劳逸民,躬行节俭以自
奉。盖天下亦无不可返之俗,亦无不可节之财。惟当事者以俗化为心,以
禁令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后,治隆俗美,丰亨豫大,又何讲议之为哉
?悉罢。
三曰更盐钞法。窃惟盐钞,乃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今合无遵复祖
宗之制盐法者。诏云中、陕西、山西三边,上纳粮草,关领旧盐钞,易东
南淮浙新盐钞。每钞折派三分,旧钞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
场支盐。亦如茶法,赴官秤验,纳息请批引,限日行盐之处贩卖。如遇过
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贩者,俱属私盐。如此则国课日增,而边储不
乏矣。
四曰制钱法。窃谓钱货,乃国家之血脉,贵乎流通而不可淹滞。如有
厄阻淹滞不行者,则小民何以变通,而国课何以仰赖矣?自晋末鹅眼钱之
后,至国初琐屑不堪,甚至杂以铅铁夹锡。边人贩于虏,因而铸兵器,为
害不小,合无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铸大钱崇宁、大观通宝,一以当
十,庶小民通行,物价不致于[足勇]贵矣。
五曰行结粜[亻表]籴之法。窃惟官籴之法,乃赈恤之义也。近年水
旱相仍,民间就食,上始下赈恤之诏。近有户部侍郎韩侣题覆钦依:将境
内所属州县各立社会,行结粜[亻表]籴之法。保之于党,党之于里,里
之于乡,倡之结也。每乡编为三户,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户者纳粮,
中户者减半,下户者退派粮数关支,谓之[亻表]粜。如此则敛散便民之
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广不费之仁矣。惟责守令核切举行,其关系盖匪细
矣。
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窃惟我国初寇乱未定,悉令天下军徭丁壮
集于京师,以供运馈,以壮国势。今承平日久,民各安业,合颁诏行天下
州郡,每岁上纳免夫钱,每名折钱三十贯,解赴京师,以资边饷之用。庶
两得其便,而民力少苏矣。
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船所。窃惟陛下自即位以来,无声色犬马之奉。所
尚花石,皆山林间物,乃人之所弃者。但有司奉行之过因而致扰,有伤圣
治。陛下节其浮滥,仍请作御前提举人船所。凡有用悉出内帑,差官取之
,庶无扰于州郡。伏乞圣裁。
奉旨曰:“卿言深切时艰,朕心嘉悦,足见忠猷,都依拟行。”该部
知道。
西门庆听了,又看了翟管家书信,已知礼物交得明白。蔡状元见朝,又点了两淮巡盐,不日往此经过,心中不胜欢喜。一面打发夏寿回家:“报与你老爹知道。”一面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话下。正是: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名高名丧身。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终须至,囊内无财莫论才。

 


 

 

第四十九回请巡按屈体求荣遇胡僧现身施药
诗曰:
雅集无兼客,高情洽二难。
一尊倾智海,八斗擅吟坛。
话到如生旭,霜来恐不寒。
为行王舍乞,玄屑带云餐。
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说道:“长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赖长官余光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门庆笑道:“长官放心。料着你我没曾过为,随他说去,老爷那里自有个明见。”一面在厅上放桌儿留饭,谈笑至晚,方才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里理事,不在话下。
却表巡按曾公见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点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师所陈七事,内多舛讹,皆损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见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极言:“天下之财贵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师,恐非太平之治。民间结粜[亻表]籴之法不可行,当十大钱不可用,盐钞法不可屡更。臣闻民力殚矣,谁与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说他大肆倡言,阻挠国事。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陕西巡按御史宋盘,就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太师阴令盘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此系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西门庆在家,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拿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爷那里赶着挂号。留下来保家中定下果品,预备大桌面酒席,打听蔡御史船到。一日,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东昌府地方,使人来家通报。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来保从东昌府船上就先见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迎接宋巡按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宋御史连忙出迎。叙毕礼数,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几时方行?”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二日。”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见是本处提刑千户,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见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只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吩咐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
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只用几个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首下了轿进去。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乌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着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绸、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邀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箫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细说。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说:“年兄无事,再消坐一时,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段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贵治所临,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侑觞而已,何为见外?”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余容图报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告别。”于是作辞起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