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入了军籍,世世代代都是军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直到一家死绝。想除籍,除非皇帝开恩朝廷下令,或家中子弟奋发图强,官至兵部尚书,以大无畏的精神横扫一切科班出身,成为大明王朝的国防部长。
相比之下,后者的可行性更低,尤其对草根而言,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然,洪武帝也是草根,但此草根非彼草根,是个人就知道。
更加坑人的是,只要有军户死绝或是逃逸,空出来的位置必须由亲戚顶上,亲戚没了,原籍同姓再上。甭管是操持祖业还是垛集抽丁,也甭管是正户贴户,总之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填满为止。
吃空饷?自洪武到永乐,此举都和找死没有区别。
养子顶替?在做和尚都要审查户口,严格限定年龄的明初,更是想都不用想。
孟清和卖田卖房子没关系,带着母亲和嫂子离开孟家屯也没问题,要从军,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以孟十二郎的先天条件,别说上阵杀敌,恐怕连腰刀都举不起来。进了军中,能活过一年就是谢天谢地。
他死了不要紧,孟广智这一支再没其他男丁,八郎九郎留下的都是丫头,勾补军籍会找到谁的头上?孟广孝等人首当其冲。
一旦差人上门,孟大郎考中了秀才也没用。
孟广孝急了,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在乎儿子的前程。孟清和前脚成了军户,自己一家后脚就要倒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真有那么一天,大郎科举之路也会被彻底堵死。
越想越没底,终于又找上了孟清和的家门,态度诚恳不说,还特地在棉袄外边罩了一件麻衣。
孟清和拱手行礼,借着垂下的长发扯了一下嘴角。
亲情牌?到底谁才是傻子?
“贤侄,你千万不要冲动,至少也要为你娘多想想。”
孟清和神情坚毅,十成十的书生意气,“大堂伯,家父与家兄均死于鞑子之手,连尸骨也未能寻回,此仇不报妄为人!”
孟广孝额上冒出了一层薄汗,“贤侄,鞑子不是那么好杀的。听堂伯一句劝,田地和房子是一家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不要卖了。从军一事也别再想了,安生的在家种地,想要继续读书,堂伯也为你想办法。广智泉下有知,也必定不愿你意气用事。”
“可二堂伯的钱粮?”
“不要紧,我去说!”孟广孝连忙接口道:“都是亲戚,总要顾念几分。”
见孟清和半晌不说话,孟广孝以为事情有门,不想孟清和接下来几句话直接让他岔了气,半天没缓过来。
“多谢大堂伯美意,大丈夫一言九鼎,轻易不得更改。何况人无信不立,堂伯顾念亲情,小侄却不愿让堂伯为难,中人已经找到,待还上几位堂伯的钱粮,小侄便去投军。”
“贤侄,听堂伯一言。”
“大堂伯不必再劝,小侄决心已定,身死亦不悔!”
“贤侄,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孟清和手一挥,一副大义凛然状,“一人从军,全家…不对,全族光荣!”
光荣个X!
孟广孝不流汗了,他开始流泪,傻子是不讲理的,更是无法沟通的。他当初昏了头,才会以为傻子“好”。
见孟广孝还要再劝,孟清和干脆扯开衣襟,眉毛倒竖,满面狰狞,“谁阻止小侄卖田卖房子,就是阻拦小侄投军,谁阻拦小侄投军,就是阻拦小侄为父兄报仇,陷小侄于不孝不义!是小侄不共戴天的仇人!小侄不惜以命相搏!小侄不才,虽挥不起柴刀,菜刀还是没问题的。”
“贤侄,杀人是要偿命的…”
“大堂伯不必担忧,”孟清和披头散发一呲牙,回身取出一本大部头,正是洪武帝亲定的《御制大诰》,头一扬,眉一挑,“小侄家有《大诰》!朝廷有令,凡家有大诰者,获罪减一等。小侄与人搏命,项上人头无碍,最多也是流刑充军,若是充军,倒省却了路上盘缠。”
边说边掂量大诰的重量,对比一下孟广孝的头颅,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他是傻子嘛,傻子做事是不能用常理来衡量的。
看着手捧大诰,瑞气千条状的孟清和,孟广孝嘴唇抖了两抖,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皮一翻,成功晕了过去。
倒地之前,嘴里吐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两个字:我X!
第4章 九叔公
孟广孝昏倒在孟清和家中,生命无碍,却一直没醒。
傍晚十分,他的两个儿子终于找上了门。孟清海在前,孟清江在后,见孟广孝昏迷不醒,兄弟俩都是一脸的焦急。孟清海尚能自制,俯身查看孟广孝的状况,转瞬间神色微变,孟清江却没那么多心思,双目圆瞪,提起拳头就要揍孟清和一个满脸开花。
孟清江的力气极大,做惯了农活的拳头砸过来,似带着拳风,险险擦过孟清和的鼻尖。
孟清和正在“赔礼”,十分诚恳的检讨自身“错误”,不想迎面飞来一个拳头,连忙退后两步,虽然无意科举,颜面却不能不保。凭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鼻梁断了可是不小的麻烦。破伤风一类的问题暂且不论,顶着个歪鼻梁算怎么回事?不打算找媳妇也不能破相。
“四郎。”孟清海沉声道;“住手!”
“大哥!”
孟清江双眼赤红,他自幼不喜读书,脑袋不甚灵光,一应行事全部听从父亲和兄长安排。孟清海开口,便是再不愿,也只能恨恨的收回拳头。
孟清和一副受了委屈却无法争辩的样子,表情还带着几分倔强。撇开人事不省的孟广孝,不知内情的,八成真的会以为孟清海兄弟在欺负他。
孟清江更加气恼,孟清海也抿紧了嘴唇,孟清和兀自“委屈”着,心下却是另有盘算。
印象中,孟清江这个人属于一根筋,说话行事与孟广孝和孟清海全然不同。说好听点是鲁直冲动,难听点就是没脑子。
唯一可取的,就是样子生得不错。
大高个,一身的腱子肉,五官刚毅,声音洪亮。这样的体格长相,看得孟清和十分眼馋。若是生成这副体魄,他就不用怀念二十一世纪的六块腹肌了。
奈何天意弄人,事无绝对,老天不可能让人事事如意。
相比孟四郎的体魄和孟十二郎的脑袋,孟清和还是愿意选择后者。
于孟清江不同,孟清海则生得一副斯文相貌。
中等身材,一身儒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长相周正,双目清明,行动之间带着书生之气,若是没有留存在脑海中的记忆,孟清和对他的印象会相当不错。
只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十二郎,家父为何如此?”孟清海看着一脸无辜的孟清和,“若是十二郎不能给一个说法,为兄便请里长和里中老人决断。”
大明重六伦之训,首重“孝顺父母,尊敬长上”,不孝不敬,多为人耻。
孟广孝是孟清和的堂伯,又是一族族长,一旦孟清和被扣上个不敬长辈的罪名,轻者斥责,重者甚至会被拉到祠堂杖责。到时,所谓的孟广孝仗势欺人,孟十二郎被逼走投无路,都抵不过这样一顶大帽子。
换成以往,孟清海未必会做得这么直接。可院试在即,学中仍有流言,他未必真如表面看起来那么镇定。
县学训导青眼有加又如何?读书人重名声,一旦染上污点,哪怕是家人带累,也一生都无法洗去。
孟清和没说话,孟清海还要再问,孟王氏突然从内室走了出来,未到近处,已哀泣出声。
“大郎莫怪我儿,我儿命苦啊!”
孟广孝是孟清和的长辈,孟王氏同样是孟清海和孟清江的长辈,又担着未亡人的身份,有她在场,孟清海质问的话再难出口。
孟王氏三句不离命苦,五句不离亡夫,间或还要哭两声逝去的儿子,在一边劝她的两个媳妇也不由得掩面低泣。
一屋子的哭声,传出去,闻听之人无不侧目。
孟家屯唯一懂得些医术的孟重九刚巧被孟九郎的长女请了过来,赶在寸劲见到了这一幕。
看看躺在板子上的孟广孝,再看看哭得伤心的孟王氏和两个儿媳,他差点以为继孟老六之后,孟老大家也要办丧事。
“这是怎么着?”
“九叔公。”
孟清和同孟清海兄弟一起行礼,孟清和一身麻衣,面有菜色,不等孟清海和孟清江开口,率先道:“九叔公,都怪清和。”
“哦?”
孟重九一边搭上孟广孝的脉,一边拿眼去看孟清和几个。
“大堂伯不愿清和从军,本是一番美意,清和感激,却万不能听从,杀亲之仇不共戴天,怎能不报!言辞或有激烈,结果…”说着,孟清和红了眼眶,“叔公,若大堂伯真有个万一,清和甘愿受罚!”
表面上,这话没有任何错处,反倒让人感叹,难为一片赤子之心。
仔细想,却不是那么回事。
孟广孝不过是一时气火攻心,痰迷心窍,孟清和话里话外却像是他命不久矣,这不是明摆着咒他死吗?
孟清江不觉,孟清海脸色发青,碍于孟重九和孟王氏在场却发作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摸清了儿子话中的意思,孟王氏的哭声一下高了起来,两个儿媳见婆母哭得厉害,更是比赛着看谁嗓子高。哪怕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见着孟清海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照样值得!
如今,她们是彻底看清了孟氏族人的嘴脸。
孟氏族长?
呸!
自家堂亲?
再呸!
谦恭好学的孟大郎?
继续呸!
呸完了,接着哭。
反正她们是寡妇,多哭几场,算得了什么。
孟重九放开孟广孝的手腕,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人中,见孟广孝鼻翼噏动,却仍紧闭双眼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洪武二十七,明太祖设立老人制,被推举的老人皆是有德行,有见识,受敬重之人。他们的职责不仅是督导农桑,劝服六伦之教训,另有些微司法权,可处理里中的部分争端。
作为其中一员,孟重九的见识和行事自然不同。对于孟家族内的种种,他都看在眼里,孟广孝孟广顺等人谋夺孟广智的家产,他也知道,出于种种考虑并没有出面。
孟广智一支已经没落,十二郎不像是能撑起家门的,几十亩田产留在手中惹人惦记未必就是好事。
只是孟重九没想到孟广孝会做到这么绝,竟逼得十二郎要去投军。今天到十二郎家来走这一遭,更是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孟广智一支未必真的就要没落,孟清海也未必真的会大有前途。
十二郎要投军,比起火烧眉毛的三个儿子,孟重九倒是没那么着急。论起亲族,自己这一支与孟广智已出了五服,只要孟广孝等人家中的男丁尚存,勾补军籍就轮不到自己的儿孙。
孟重九年逾古稀,经历过元末战乱,再艰难的日子都过得,心肠自然比一般人狠,见识也比一般人要高。
十二郎年不及弱冠便能有这份心思,这份狠劲,一旦让他抓住机会,未必不会有一番作为。
“九叔公?”
孟清和不惧孟广孝,也不惧孟清海兄弟,在他看来,将这父子三个埋进坑里不过是分分钟的事,但是眼前这位九叔公却让他心里打了个突。
“孟清和”是见过孟重九的,记忆中留下的印象远不及现下深刻。
就好似这位老人已经看透了他,看穿了他藏在脑子里的想法。
一瞬间,孟清和头皮发麻。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正因为相信,他的神情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郑重。
不要小看任何人,尤其是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之前。
孟重九起身擦了擦手,没有拆穿孟广孝装昏的事,只告知孟清海兄弟他没有大碍,抬回家去睡一觉就没事了。孟广孝装昏不假,之前却的确有气火攻心之兆,至于是怎么被气到的,不用问,孟重九也能猜到几分。
十二郎的确不简单。
大郎也是个有心思的,只是比十二郎要差些火候。
孟清海心中不甘,还想说些什么,孟清江却急着将父亲带回家中,“现下不急,等着回头收拾那小畜生!”
话落,背起孟广孝就走。
一副孝子心肠,丝毫不觉自己坏了兄长“大事”,也没察觉父亲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突然就有了力气。
看着火急火燎的孟清江和背影都冒着黑气的孟清海,孟清和告诉自己不能笑,绝对不能笑。
“十二郎。”
一声请咳,孟清和回身,表情镇定自若,拱手作揖,“九叔公,今日劳累您了。”
家中还未出孝,这时请人上门总有几分忌讳。今日请孟重九前来,他原本是另有打算,当面见了,之前想的便都被丢开。在这位老人面前耍心眼实属不智,还是谨慎些好。
孟清和自信却不自大,谨慎却不怯懦,这才是他做事成功的根本。
“十二郎,”孟重九在门边站定,颌下一缕长髯随风飘拂,“汝欲从军?”
“回九叔公,正是。”
“恩。”孟重九点头,“老夫与县中主簿尚能说得上话,或能帮衬一二。”
“清和谢九叔公!”
“且慢。”孟重九抬手,“助你从军,需答应老夫一件事情。”
孟清和抬头,没急着应答,也没马上拒绝,只是以恭谨的神态看着孟重九。
“请九叔公赐教。”
“不急,待事成,老夫自会告知。”孟重九突然一改严肃神情,“放心,九叔公不会让你做办不到的事。”
“是。”孟清和这次答应得痛快,衙门有人好办事,能省些麻烦,何乐而不为?
何况,他从军不只是坑了孟广孝一家,也差不多把姓孟的都坑了一把,不说四面楚歌,今后在同族中的人缘肯定不会好。能找一个“同盟”分散一下火力,绝不是坏事。
就算孟重九真要为难自己,事到临头也总能找到应对的办法。
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不假,但孟清和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
没有铜钱,咱不是还有宝钞吗?
一老一少对视片刻,同时咧嘴一笑。身后貌似都有一条尾巴在摇啊摇。
隔日,孟重九便坐上牛车前往县城,临近城门,一队骑士从旁飞驰而过。
朱红的鸳鸯战袄,黑鞘长刀,闪着寒光的弓箭,骑士均单手持缰,一手扬鞭,马蹄过处,只余烟尘。
为首之人身着青色武官服,匆匆一眼,五官尚未看清,通身的英武之气,只如刀锋斩过一般。
孟重九忙将牛车赶到路旁,直至马蹄卷起的烟尘远去,才长出一口,暗道:好重的煞气。
第5章 承诺
北平府在元朝时属大都路,洪武元年改置,次年属北平行省。府辖七县五州,宛平大兴两县附于府城,孟家屯归于宛平县下。
宛平县衙位于城西,院墙稍显破旧,带着一种灰突突的色彩,仪门紧闭,留有侧门进出。
若非有衙门外的鸣冤鼓和门前的皂隶,实在很难将这座建筑同县衙联系起来。除了占地规模之外,连一般的富户住宅都比不上,同后世的XX政府办公楼更是没法比。
换成孟清和,或许还会感叹上一两句,但于孟重九等土著来说,这样的县衙才是正常。自太祖起,明朝官场便有不修衙的规矩,除非房子塌了大门倒了,否则绝不动门面上的一砖一瓦。
想要高端大气上档次?
哪个县令敢在任内把县衙修成这样,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这还是运气好的,遇上洪武帝心情不好,不被剥皮填草也得砍头流放。
洪武帝最恶官员贪污,严禁政府公务员追求奢华,一旦有哪个想不开的犯到他手里,不管大错小错,一律从严从重处罚。
能用大竹板的绝不用小竹板,能无期的绝不改判有期,能砍头的绝不流放。
民有大诰罪减一等,在官员身上可不适用。
所谓的区别对待,职业歧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若是明初的官员有幸到后世体会一把,大概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同样都是做官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县衙大堂为节爱堂,主要处理刑事案件,堂东为幕厅,堂西为库房。
大堂后为见日堂,见日堂后分东西两侧厢房,是县令,县丞,主簿和典史等办公的主要场所,也就是县长和县委办公室所在,一般的民事纠纷都这里解决。若有人认为二堂不够上档次,非要上大堂,办法不是没有,冲到街上去杀个把人,梦想立刻就会实现。
孟重九报明来意,一名书吏将他引入了主簿办公的厢房。
宛平县主簿姓南,监生出身。洪武年间,宛平县令仍是七品,至永乐才升至六品。主簿仍为九品,着绿色盘领官袍,戴黑色幞头,束乌角腰带。
孟重九口称南主簿,躬身行礼,南主簿忙起身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耆老何故至此?”
“不瞒主簿,今日老朽实有事相求。”
“哦?”南主簿将孟重九让到凳上,“可是为族中之事?”
“正是。”
孟清和从军一事已是闹得满城风雨,毕竟古代人缺少娱乐,在这北方之地,又是燕王的眼皮子底下,身为读书人,想要风花雪月一下也要担着几分小心,八卦流言就成了不错的消遣。不只南主簿知道了这件事,连知县和两位县丞都有耳闻。军匠县丞和粮马县丞都是半个武人出身,对读书人要从军这件事颇感兴趣,还特地询问了县中书吏,书吏也只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倒是一名出自孟家同里的巡检口中给出了不少“内部”消息。
待孟重九详细说明个中缘由,南主簿沉吟片刻,道:“若如耆老所言,孟十二郎实为大孝之人,想必大令亦会成全。”
“多谢主簿。”
“十二郎为童生,此事还需禀告大令。”南主簿站起身,道,“请耆老随我来。”
宛平县令姓贺名银,性格果毅,有干才。虽是文人出身,却有着武人的脾气,换成后世的话来说,这位就是凡事不喜欢虚的,属于实干型人才。从明成祖登位之后对他破格提拔便可看出。
见到孟重九,听完主簿的报告,又仔细询问一番,贺县令当即给孟清和从军之路大开绿灯。
虽说在洪武年当官风险大,官位越高越是如此,但力求上进仍是每个官员毕生的追求。
若孟清和寻仇的对象是大明百姓,贺县令还会考虑一二,换成是鞑子,那就完全没有问题了,为父兄报仇宁可舍弃功名之路,绝对的孝勇之人,表扬,必须大大的表扬!
治下出了孟十二郎这样的人,正说明地方教化有功,明摆着是不小的政绩。若非考虑到影响,贺县令恐怕会自己写一篇文章贴出去,旌其所为。
实干人才也是需要政绩的。
酒香也怕巷子深不是?
当然,贺县令得了好处,下边的县丞主簿等人自然也不会落下,官场上没有吃独食的道理。
纵观历史,大明的官员虽然另类了点,动不动就喜欢打嘴仗,嘴仗不过瘾还要拳脚相向,但在必要时,大家还是能拧成一股绳的,例如上下齐心博政绩的时候。
事情结果在孟重九预料之中,却也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原本以为只需见过主簿县丞,没想却是大令亲自过问。这样一来倒是成全了十二郎的名声。
被学中赶出又如何?
一个被县中大令,二尹和主簿交口称赞的大孝大勇之人,便是不再读书,成了军户,有人想再欺他一门,也要仔细掂量一下。
出了县衙,孟重九解开牛车上的绳子,悠然的整了整衣袖,十二郎,甭管怎么样,叔公这个人情你可是欠下了。
出城时,孟重九又遇上了一队骑士,守城门的兵丁看过腰牌立刻放行。骑士们离开后才敢低声道两句:“燕王护卫…前头有一波,看了腰牌,打头的是个百户,怕是去北边…”
坐在牛车上,孟重九捻了捻花白的胡子,甩了一下鞭子,老牛开始慢悠悠的往孟家屯的方向走去、
孟清和尚不知自己的大名即将在县城传开,也不知县衙中的大令正打算给他冠上个“孝友”的称号。
此时的孟十二郎正立在桌案后,悬腕提笔,对着铺开的白纸发愁。
当真是疏忽了,前身好歹也是个童生,能写一手漂亮的台阁体,乌黑方正,光沼整齐。
换了芯子,写出来的却是一手狂草,漂亮还算漂亮,却和楷体一点边不沾。
不科举不意味着一辈子不写字。从军后他总要给家中写信吧?据他所知,孟王氏和他两个嫂子可都是识字的。这在文盲率相当高的明初算是十分稀奇,也足够让孟清和头疼。
更重要的是,他不打算当一辈子大头兵,台阁体是明朝的官方文字,要力争上游,写字就是必须跨过去的一道坎。
大明选拔武举人都要先通过文化课考试,文化课不及格,哪怕力拔山兮气盖世也照样榜上无名。猛士尚且如此,何况他这先天条件不足,明显脑力多于体力的。
孟清和愁啊,习惯了狂放肆意,倏忽间要中规中矩,简直是要命。
早知如此,他装什么酷帅狂狷,练什么狂草?
“十二叔?”
正烦恼着,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两个小姑娘趴在门口,小心翼翼的看着孟清和。
房梁上的老猫突然来了精神,朝着两个小姑娘喵喵叫了起来,大有欺负弱小之意。
孟清和放下笔,朝着两个小姑娘招招手,前身当真是读书读傻了,同两个兄长都不太亲近,更不用说两个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