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羊皮上的名字,赵嘉陷入沉思。
他以为自己早有准备,有能力面对即将到来的所有问题。可随着历史上的名字一个个呈现在眼前,史书上枯燥的记载转变为鲜活的形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和焦躁陡然升起,牢牢包裹住思维,让他的眉心越皱越紧。
马踏草原,向上攀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历史上,战场上势不可挡的猛人,最后倒在政治斗争之下的数不胜数。就如战国时的名将,多少是落得“死非罪”的下场。
经历过诸多事,赵嘉十分清楚,实现理想不能单凭一腔热血。可若是有朝一日卷入泥潭,他是否还能保住本心?
甚者,他会不会变成自己厌恶之人?
赵嘉的思绪越飘越远,坐在几前久久不言。
魏悦停下笔,轻轻叹息一声,突然伸手覆上赵嘉的双眼。
“三公子?”
“阿多总是想得太多。”魏悦俯身近前,温热的气息拂过赵嘉耳畔,“前有荆棘,可以刀斩;路遇猛兽,当以箭击。身不由己何谓,立于高处,自能定下规则。”
“定下规则?”
双目被遮挡,不见半丝光亮,其他感官被不断放大,赵嘉甚至能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声。
“然。”魏悦的声音敲击耳鼓,仿佛带有一种蛊惑,“阿多能否做到?”
赵嘉张开嘴,忽又闭上。
魏悦在这时收回手。
四目相对,两人的距离极近,却无半分旖旎,空气中仿佛蕴藏刀锋,莫名的压抑。
赵嘉突然意识到,魏悦不只在教他,同时也在考验他。
定了定神,强压下移开视线的冲动,赵嘉的神情由迷茫变得坚定,双目灿亮如星,瞳孔中清晰映出魏悦的面容。
“我能。”
“善!”魏悦展颜,仿如冰雪初融。
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沉重的氛围散去,赵嘉顿觉肩头一松。
午膳之后,雪势减小,将最后几册简牍整理完毕,赵嘉看一眼天色,准备告辞返家。
魏悦没有挽留,亲自将赵嘉送出府门。
跃身坐上马背,赵嘉回首望去,不期然想起赵功曹战死,自己携老仆归家之时。那一日,还是少年的魏悦同样立在府门前,目送自己行远。
出城之后,枣红马撒开四蹄,在大雪中飞奔。
冷风迎面袭来,像是刮骨的刀子。
赵嘉无意减速,反而策动缰绳,驱使坐骑不断提速。枣红马发出长嘶,快得犹如闪电,踏过茫茫雪原,向畜场方向飞驰而去。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赵嘉抵达畜场时, 熊伯正率人从大车上卸下锄头、镰刀和新犁。
畜场东侧的积雪被清出大片, 十几个青壮一字排开,抡起木锤, 将大腿粗的木桩向下砸。
寒冬腊月,土地早已经冻住,好在有之前留出的深坑,虽说费力些,几人轮换,总能赶在天黑前把新围栏立起来。
青壮干活时, 卫青和阿稚几个拉着拖车跑向仓库。拖车上摞着硝制好的兽皮。除了羊皮和牛皮, 还有虎伯带人猎获的野兽。其中一张熊皮尤其难得,特地请老猎户硝制,展开能铺满整间木屋, 上面没有任何破损,带去城内市换, 交易一车粟绰绰有余。
虎伯正检查畜场外围的栅栏,修补被野兽破坏的横杆。听到马蹄声,望见从远处驰来的赵嘉, 顿时现出喜色,打了一声呼哨,让同行的青壮回去送信, 自己快速迎了上去。
“郎君回来了!”青壮一路驰回, 翻身下马, 向众人传达虎伯的口信。
听到赵嘉归来, 少年和孩童们最是高兴,若非活没干完,必定会立刻跳上马背,朝围栏飞奔过去。
孙媪将兽皮放在盆内,用清水净手,转身就吩咐人引火,执刀将大块的羊排剁成手掌长,一半投入汤内熬煮,另一半架到火上烤炙。
待羊肉烤得差不多,孙媪唤来卫绢,让她看着火候,自己又去了一趟仓库,取来腌制好的鹿肉,片成厚片,一片片铺在烤网上。火苗蹿起,香味随之飘出,抱着木柴走来的公孙敖和赵破奴不由自主地吸着鼻子,差点当场流口水。
哪怕赵嘉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孙媪仍严遵医嘱,想方设法给他进补。别说鹿肉,连豹肉和熊肉都烤过几回。大概是调料不足,比起肥美的野鹿,后者的味道总是差了一些。
木屋内燃起地炉,赵嘉除掉斗篷,坐在地炉边和虎伯熊伯说话。没过多久,烤好的鹿肉就送了上来。羊排和羊汤稍慢些,孙媪另取了葵菹和肉酱,还有切开的蒸饼,一同摆到赵嘉面前。
离开太守府前,赵嘉和魏悦一起用过饭。不过奔驰一路,喷香的炙肉摆在面前,肚子还是控制不住地叫了起来。
等到羊汤送上,赵嘉将羊排和鹿肉各分出一半,端给卫青和公孙敖,让他们带去和伙伴分食。又吩咐多备蒸饼包子,送去给做活的青壮。
“郎君放心,早都安排妥当。”
孙媪笑着退下去,虎伯和熊伯早前用过饭,都不饿。赵嘉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清空碗盘,端起热汤饮尽,就道出城内将组织商队北上之事。
“这个时候北行?”虎伯当场皱眉,面露迟疑。
“边郡遭灾,草原也一样。”熊伯显然有不同意见,“此时去最好,既方便打探消息,市换的牛羊和兽皮也会更多。”
“没有草场,牛羊不饿死也不会肥壮到哪里去。”
“不壮才好压价。只要活着带回来,多喂些豆饼草料,早晚都能养起来。”
“就算你说得对,下月动身的话,数月不得返,春耕怎么办?”虎伯沉声道。
熊伯沉默下来,表情中也现出犹豫。
就如赵嘉对魏悦所言,他要动身北上,两位老仆势必要随行。时间恰好同春耕重叠,没有人接手他们的工作,必然会对今年的收成产生影响。
见两人都沉默下来,赵嘉咳嗽一声,开口道:“机会难得,实在不容错过。然春耕同样重要,我想同阿姊商议,看看她的意思。”
“卫女郎?”虎伯熊伯面面相觑,都有些疑惑。
“阿姊早有意北行。”赵嘉解释道,“商队由三公子亲自安排,诸事必然妥当。且在出边之后,将同雁门、上郡的队伍汇合,有半数的护卫出自军伍,安全无虞。”
在太守府时,赵嘉就一直在考虑这个可能。
不过还要和卫青蛾商量,如果情况出现变化,他就要另想办法。虽然魏悦说不急,但到月底不剩几天,上郡和雁门的人员名单送来,他这里还在拖拉,难免不合适。
说出自己的打算,见两名老仆没有反对,赵嘉即命健仆前往村寨,告知卫青蛾,他明日将去拜访。
送信的人一路疾驰,尚未抵达村寨,就遇见外出打猎的卫青蛾。
听到赵嘉的口信,卫青蛾无意等到明日,当即调转马头,带上卫夏和卫秋,和送信人一同前往畜场。
天空正飘着小雪,卫青蛾半点不在意,策马奔驰在雪中。抵达畜场时,正赶上赵嘉骑着枣红马,和虎伯一同巡视围栏。
“阿姊?”见到卫青蛾,赵嘉不禁愣了一下。
卫青蛾打马上前,笑着甩了一下马鞭,道:“听到阿多的口信,知晓必然不是小事。我等不及,干脆直接过来了。”
说话间,卫青蛾抓起绑在马背上的野兔,丢给围栏后的几个孩童,说道:“方才猎的,给阿多加菜。”
野兔生命力顽强,后腿上的伤口半点不影响行动,落地时挣开绳索,跳起来就要逃走。
孩童们一阵欢叫,也不用弋弓,直接徒手去抓。追出三十多步,才将目标扑在雪中,抓着耳朵提起来,跑着送去厨下。
“确有要事同阿姊商量。”赵嘉策马上前,同卫青蛾并排而行,言明出塞之事,并将自己的顾虑讲明。
“这有何难?”卫青蛾拉住缰绳,拍拍青马的脖颈,笑道,“我早就想出塞,恰逢良机,岂有放过之理。阿多从畜场里调些人手,我再从家中带一些,凡事足够应对。至于家中的田亩,还同去岁一样,交给阿多。”
两人说话时,狂风骤起,卷着飞雪冰渣打在围栏上,发出噼啪声响。
青壮迅速打开木栏,赵嘉和卫青蛾打马驰向木屋。
两人的动作已经够快,奈何雪落得太急,下马时,鬓发潮湿,口中呼出白气,眼前结了一层白雾。
漫天飞雪中,远处突然出现几个黑点。隔着雪幕看不真切,巡视的青壮还以为是野兽。待到距离拉近,才发现是数骑护卫一辆大车。
对于这辆大车,畜场众人并不陌生。
赵嘉得到飞报,请卫青蛾暂留屋内,自己裹上斗篷,戴上皮帽,也不骑马,大步走着迎了上去。
见到赵嘉,骑士迅速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赵嘉停在木栏前,未及开口询问,车门已从内开启,刘荣扶着车栏走下,手中握着一根木杖,脸色略显苍白,精神却相当不错。
“赵郎君,许久不见,一切都好?”
“未知君来,未能远迎,嘉惭愧。”赵嘉拱手行礼。
“郎君过于客气。”刘荣侧过身,单手支着木杖,从车上扶下一名容貌秀丽的女子。
在女子同赵嘉见礼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裹成球状的阿陶从远处跑来,看到面带笑容的云梅,满脸激动,却生生止住脚步,像模像样的行礼,口称“阿姊”和“姊夫”。
姊夫?
赵嘉眼底闪过一抹惊讶。见刘荣抬手将阿陶拉起,云梅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心中有所了悟,惊讶很快被压了下去。
“天寒雪冷,此处不宜说话,请移步屋内。”
赵嘉在旁侧引路,刘荣步履稍慢,身形也有些踉跄,却始终不要骑僮搀扶。见赵嘉望过来,爽朗笑道:“伤到骨头,痊愈也将不利于行,让郎君见笑了。”
“不敢。”赵嘉连忙摇头。
刘荣不以为意,仍是笑道:“别看我这个样子,一条腿换几颗匈奴首级,甚是值得。只可惜…”
接下来的话,刘荣没有出口,赵嘉也能够猜到。沃阳之战的惨烈,不仅震慑住匈奴,也让镇守边郡的太守都尉侧目。
一把大火,整座城池化为灰烬。逾万匈奴陷入火海,葬身烈焰之中。一同埋葬在废墟中的,还有守城的数千汉军。
战报送到长安,朝廷迟迟未下旨意,连同他郡的奏报一同压在景帝案头。
依照汉律,战后论功不仅要核对斩敌数量,还要看战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纵然胜利也难得大功。这还是汉律,换成秦朝,战损超过限度,指挥做战的将官非但无功,反而会被论罪。
景帝迟迟没有下达旨意,甚至将云中郡和定襄郡的战报一同压下,除了沃阳之战损失太大,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刘荣。
刘荣在沃阳城头的表现,郅都半点没有隐瞒,据实落于简牍之上。
此外,借窦太后安排的骑僮,未央、长乐两宫皆知刘荣鏖战城头,为诱敌深入,不惜以自身为饵。若非守城的司马将他击昏,必会坚守在城中,直至最后一刻。
战后,刘荣虽然活了下来,一条腿却是废了,终其一生都将不良于行。
消息送达长安,景帝去见窦太后。母子俩对面而坐,窦太后面色沉凝,许久才道出一句话:“天子该彻底放心了。”
刘彻当时并不在场,仅在事后有所听闻。
想到刘荣自请为庶人,如今又受重伤,心情愈发复杂。挥退椒房殿请见的宦者,提笔写成一封书信,并未封缄,直接装进绢袋,呈送到景帝面前,请送往雁门郡。
接到刘彻的书信,刘荣颇有些意外,看过其中内容,按住废掉的左腿,心情变得复杂。然而,看到云梅的笑眼,听到仆妇的贺喜,知晓自己即将为父,这份复杂很快变成欣慰和畅怀。
早在离开长安之时,他已经做出决定,本就放弃的一切,自是不应有半分留恋。如若不然,只能是自寻烦恼。
见到边郡的一切,亲身经历过一场血战,刘荣身上发生不小的变化。
赵嘉与其仅有一面之缘,感受也是格外清晰。如果说上次见面,刘荣心头还有包袱,这次再见,些许的沉重感已然消失无踪。
至于原因…赵嘉的视线短暂落在刘荣腿上,又很快移开。无论如何,刘荣也算是求仁得仁,今后的路必然比之前要轻松许多。
将刘荣请进木屋,云梅则往隔室,由卫青蛾招待。
待孙媪送上热汤,赵嘉坐到地炉边,向火中添了几根细柴,拿起火钳拨动两下。知晓对方此行必有因由,赵嘉不急着说话,而是耐心等其开口。
“赵郎君,荣此行实有所求。”
结果没让赵嘉失望,刘荣当场开门见山。
他此行一为向云父云母报喜,告知其云梅已有身孕;二来是希望能和赵嘉再深谈一次,就开垦荒田,畜牧养殖,官寺的告示是一方面,他更希望和赵嘉当面请教。
换做之前,刘荣未必会如此行动。如今情况不同,赵嘉同其相交,非但不会影响到前途,反而会有一定好处。
刘荣能想到的事,赵嘉自然也能,听其提到开垦荒田之外,还准备畜牧牛羊,想起商队北上之事,不由得心头一动。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刘荣因祸得福, 抛开所有包袱,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开垦荒田的数量翻倍不说, 计划市买的牛羊也翻了几番。
如果等着胡商上门, 在军市和马市中交易,即使数量再多,价格也很难降低。在赵嘉来看, 这样的买卖实在不划算,远不如派人北上, 直接同胡部市换。
不过此次北上关系三郡,谨慎起见,赵嘉不能自作主张。是否能够成事,还需要问过魏悦。
看出赵嘉的表情变化, 刘荣心有所悟,却没有追根究底, 暂且不提交易牛羊, 转而言及春耕诸事。尤其是陇耕之法,刘荣问得十分详细, 任何细节都没有忽略。
除此之外,关于驯服耕牛、新制农具、精选良种、田边堆肥, 刘荣也逐一请教。条目略显繁杂, 需要记忆得太多,干脆命骑僮取来木简, 赵嘉一边说, 自己一边动笔记录, 速度快得惊人。
半个时辰过去,赵嘉说得口干舌燥,热汤都饮下三碗。刘荣身边的木简增至十册,仍是意犹未尽。
又过了两刻种,赵嘉嗓子发哑,实在招架不住,只能告罪一声,让季豹唤来两名年长的佣耕,由他们详述耕种之法。
佣耕不知晓刘荣的来历,但见赵嘉的态度,也知其身份定不一般。态度十分恭敬,没有靠近地炉,停在距门边两步的地方,遵照赵嘉的吩咐,将开荒应注意的事项逐一道出,细节处比赵嘉说得更为精到。
刘荣听得认真,落笔飞快,偶尔出声询问,删改记录,身边的木简很快又多出十册。待两名佣耕说完,更是起身拱手,郑重向二人致谢。
两名佣耕脸色泛红,口中连道不敢,还礼后退出木屋。
刘荣回身落座,将木简收好,不由得慨叹:“儒家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荣今日方解真意。”
橘红的焰光在地炉中跳跃,陶罐架在炉上,罐中的汤汩汩作响,热气蒸腾,香味飘散。
赵嘉手持木勺,舀出一碗热汤,送到刘荣面前。
刘荣双手端起,吹开汤面的热气,缓缓饮下一口。汤中带着辛味,甚是合他胃口。少顷不再烫嘴,三两口饮尽,额头沁出薄汗,身体都似轻快许多。
因要去见云父云母,不好久留,刘荣婉拒赵嘉留膳的美意,令骑僮收好木简,携云梅登车离开。
赵嘉送至畜场外,目送车马远去,回身看向卫青蛾,发现少女眼眶泛红,不免疑惑道:“阿姊哭过了?”
卫青蛾轻轻颔首,手指压了压眼角,声音微哑道:“阿梅不易。”
在赵嘉同刘荣叙话时,云梅同卫青蛾说起别后诸事,纵然时过境迁,在旁人听来,依旧是触目惊心。
北风又起,天空飞雪,姊弟两人各怀心事,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沉默地越过围栏,足迹印在身后,很快被飘落的雪花覆盖,逐渐隐去痕迹。
雪越下越大,临近傍晚,风中传来野兽的嚎叫。
畜场和村寨相距不远,但天黑得太快,打着火把也未必能看得十分清楚,难保途中不会遇到危险。
赵嘉实在担心,卫青蛾决定留在畜场,明日再动身返还。
晚膳之后,赵信和公孙敖将拖车和麻绳放置妥当,又去看过羊羔牛犊所在的仓库,没有发现小兽的踪迹,仔细将谷仓锁好,各自打着火把,向赵嘉所在的木屋走去。
屋内点着戳灯,十多个少年和孩童围坐在赵嘉身边,听他讲解兵法。
赵信和公孙敖到时,赵嘉刚讲过擒贼擒王,端起温水滋润喉咙。
跳跃的火光中,卫青和赵破奴各自陷入沉思,阿稚、阿谷和阿陶几个凑到一起讨论,说到激动处还动手比划起来。
在门前掸掉身上的雪,除掉皮靴,赵信和公孙敖走到地炉边,向赵嘉行礼之后,挤在赵破奴身边坐下。
思绪被打断,赵破奴很是不爽,当下横了两人一眼。
不想两人半点不在意,还故意一左一右压住赵破奴的肩膀。直至引来肋下的一记手肘,才终于老实下来。
这是赵嘉第二次讲《孙子兵法》,先前只是照本宣科,此次却包含了他自己的理解。讲解的同时,给出不少问题,留待少年和孩童们思考。
卫青天资过人,领悟得最快,每次学习都能有所精进。赵破奴紧随其后,再之后就是赵信。公孙敖学习劲头虽高,在悟性上却稍差一些,做一员猛将绰绰有余,要想成为一军统帅,还需要下更大的苦功。
休息片刻,赵嘉拍了下手,屋内立时变得安静。
少年和孩童们正身坐好,赵嘉从身旁拿起一册木牍,递到卫青手中,示意他诵读。
木牍是魏悦年少时录下的笔记,记载了他读兵书时的心得。对初学兵法的卫青等人来说,是极其难得的参考资料。
在教授众人之前,赵嘉特地询问过魏悦。
魏三公子半点不介意,陆续又翻出两箱笔记,悉数交给赵嘉。笑言若非冬日大雪,往来不便,他必定遣人往上郡,把李当户的笔记一同要来。
有了这些资料作为参考,少年和孩童们的学习进度以倍速增加。赵嘉有时间也会细读,对领兵之道有了更深的体会。
木牍记载的内容十分简练,卫青很快读完。
天色已经不早,赵嘉没有继续讲解,让少年和孩童们各自下去休息,仔细消化今日所学。
“五日后考校。”
赵嘉故意板起面孔,最活跃的赵破奴几个也不由得心头一凛,屏息凝神,肃然起身应是。
待众人退去,赵嘉立刻放松下来,抻着胳膊打了个哈欠。
孙媪走进室内,移走大部分戳灯,仅留下两盏。
戳灯都是畜场内的匠人所制,造型比不得太守府内的精美,制作工艺却一样精湛,点燃后能亮上整整一夜,并且没有任何烟气。
“郎君早些歇息。”孙媪一边说,一边将新制的绢被捧到榻上。
为制成这床被,厨下每次宰杀鸡鸭或是烹饪野禽,绒毛都会被仔细搜集起来,单独储存在仓库里。等到数量充足,孙媪就组织起人手,按照赵嘉说的办法,制成一床绢被。
成品出来之后,妇人们垫垫重量,一致皱眉。
彼此交换意见,实在无法相信,这么轻的被子能够保暖。孙媪甚至劝说赵嘉,莫如留下那张熊皮,重归重,无论如何也比这样的被子保暖。
绢被送到眼前,赵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他原本都快忘记这件事。不过成品既然做出来,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
否决孙媪盖熊皮的提议,坚持将其送到城内换粮,赵嘉乐呵呵地抱走绢被,当夜就盖在身上。
为向孙媪等人证明所言不假,赵嘉不顾卫青的反对,将开始抽条的孩童一起裹了进去。其上再压一张兽皮,保暖不说,再不会觉睡到一半被压得喘不过气。
听过卫青的证言,妇人们仍有些将信将疑,特地让猎户去搜寻野禽,制成一床小被,各自试过,疑惑方才一扫而空。再看畜场中饲养的鸡鸭,双眼都在放光。
接下来的时间,村寨中的妇人都被告知,家中宰杀鸡鸭时,绒毛必须留下。猎户和半大的孩童也被叮嘱,冬日不提,临到夏秋时节,多至野禽的筑巢地寻找禽蛋,尤其是野鸭,有多少抓多少!
鸭绒被问世,太守府自然不能落下。
赵嘉献出制法,连同一床小被一起送上,在竹简中写明此物不仅保暖,而且十分轻便。
竹简送入郡城,迅速引起重视。见到实物,确认赵嘉所言属实,魏尚大笔一挥,下令搜集材料,以最快的速度制成短袄,发给戍卫要塞和烽燧台的边军。
关系军务,自然要第一时间呈报天子。
战功的赏赐尚未发下,绒袄的制法又送入长安。
魏尚采用秘奏,初时仅有景帝和朝中几位大佬知晓。但消息终究无法长期隐瞒。等天子旨意下到将作监,长安贵人们多少都听到风声,一时之间,家禽和野禽成为稀罕物,价格一路飙升。
朝廷上下有志一同,消息仅在自家内部流传,严禁外泄,尤其不能让匈奴知晓。
于是乎,在长安的胡人突然发现,从汉天子到城内的官员,忽然间都喜欢上食用飞禽,数量之大,非“惊人”二字无法形容。
为避免消息走漏,不好明着封赏赵嘉。
景帝干脆笔一挥,将战功的赏赐提了一等。窦太后盖着轻薄的绢被,心情大好之下,命少府开库房,取一车绢、两箱钱,同天子的赏赐一起送往边郡。
送赏的队伍离开长安,行至西河郡时分开,一队前往云中郡,余下各自奔赴定襄郡和雁门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