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鼎长刀在手,率领二十余亲卫,半点不落。
谢丕顾晣臣同知战机,己方兵力占优,战斗力却远不及鞑靼。拼着一鼓作气,才有现今局面。一旦被鞑靼突破,冲杀出去,怕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随我来!”
两人舍弃弓箭长剑,各取长刀,率领余下骑兵,紧随顾鼎顾卿。
以骑兵增援,不求留下全部鞑靼,只望拖慢对方脚步,趁机合拢缺口。
“杀!”
顾卿单人匹马,携雷霆之势,横挑十余,冲乱鞑靼阵型。
冲杀过程中,每隔半米,即有鞑靼坠马。
马蹄踏过碎雪,凹陷处,汇聚成一个个鲜红的血洼。
冲到缺口时,身后早凝成一条血路。
无论鞑靼还是明军,看到此情此景,心中皆涌出惧意。
顾卿似无所觉,长刀卷刃,随手捞起一杆-长-枪,横扫数骑,煞气愈发惊人。
京卫久戍城防,少经惨烈拼杀,哪里见过这样的杀神。
举着长刀圆盾,不由生出怀疑,眼前这位,真是锦衣卫?
己方尚且如此,遑论敌手。
目睹顾卿一路杀来,鞑靼骑兵毛发皆竖,肝胆俱裂。
眨眼间,雪亮的枪头刺到身前,左躲右闪,甚至趴到马背,仍避不开被挑飞的命运。
策马疾奔,跑出百米,突然胸前一痛,不及低头,下一秒便飞上半空,坠落雪原。
气息将绝,只见一匹黑色战马,如一道闪电,瞬息从身前跃过。
马上骑士倒拖长-枪,枪尖划过残雪,擦过硬石,竟有点点火花。
生命最后一刻,鞑靼骑兵忘记创痛,眼中仅有黑甲黑马,以及蜿蜒过枪杆,溅在雪上的点点血痕。
“驾!”
冲出包围圈,多数鞑靼骑兵无心恋战,也不敢再战。
身后跟着一尊杀神,不跑等着挨扎?
跑!
往昔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草原雄鹰,现如今,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跑,拼命跑!
跑出镇虏营,直奔墙子岭,与后军汇合,冲出磨刀峪,回到草原才能安全。
战功,金银,醇酒,美人。此时此刻,都如烟花般散去。
再多的好处,也要有命去享。
恢复先祖荣光,牧马中原,终究是大梦一场。
伯颜小王子部族强悍,怎不见他亲自上阵,到明境一行。偏巧舌如簧,诱-骗-别部大额勒派兵探路。
逃跑途中,鞑靼骑兵生出无尽愤恨。不是对明军,也不是对紧追不放的顾卿,而是同在草原牧马,用几句好话两箱银子,就说动大额勒,让自己来做炮灰的小王子!
等老子回去,一定要劝说额勒,伯颜不是东西,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比早年的也先都多!
坚决不能再听他的花言巧语。
谁说明朝边镇和筛子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金银粮食任搬,美人丝绸任抢?
让他来抢抢看!
碰到背后那位,全扎成葫芦!
跑到中途,有胆大的鞑靼骑兵回头,立刻双眼瞪大,脸色煞白。
“还跟着!”
三字出口,全体僵硬,头皮发麻。
跑出几百米,依旧紧咬不放,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不杀干净不算完?
想到可怕的后果,潜力当场催发。
鞭子舞出光影,无不拼了老命,倍道疾行。
不快不成,落到后边,十成会被挑飞。
鞑靼一心逃命,马驰如飞。
顾卿拉住缰绳,放慢马速,甩手将长-枪扎在地上,张开长弓。
弓弦拉满,仿如圆月。
嗖!嗖!嗖!
破风声起,三支长箭接连飞出。
跑在最后的鞑靼,背部被箭矢-贯-穿,先后落马。趴在雪地,箭尾颤动,身下渐被鲜血染红。
伯府护卫陆续赶到,效仿顾卿,纷纷拉开长弓。不是例无虚发,三箭也能留下一名残敌。
鞑靼骑兵一个接一个落马,惨叫声不绝于耳。余下再不敢回头,只能批命挥鞭,打马飞奔。
这一刻,他们就是被狼群追逐的羚羊,除了逃命,没有第二个选择。
甩不开追兵,至少要跑过同袍。
领先半个马头,都能救自己一命。
追出数里,留下十余具尸体,鞑靼骑兵终于跑出镇虏营地界。
墙子岭为鞑靼占据,内有三百骑兵,仅凭几十人,根本无法撼动。
要夺回峪口,还需从长计议。
不过,随残兵逃回,千余骑兵大败的消息,必将传遍北疆,流入草原。
届时,这些鞑靼将面临两个选择,占地堡不走,等边军上门,再经一场血战;亦或见好就收,带着抢劫所得退回草原,保存实力,以图他日。
以顾伯爷的想法,更希望他们选择第一种。
“同知,还追不追?”
望着远去的烟尘,众人面露不甘。
到嘴的兔子,就这么跑了?
“不追。”顾卿摇头,背起长弓,收回长-枪,“回去!”
“可…”
“逃走不过两百,城下至少五百。”
言简意赅,不多费一个字。
赵校尉眼珠子转转,立刻明白,当即打两声呼哨,召回寻箭矢顺便补刀的同袍,调转方向,驰回城下。
援军多数是京卫,杀敌数目,未必超过边军和两府护卫。但事后论功,不看刀口箭矢,只论首级。
战时同心协力,战后分功,关系到升官封赏,可不会有人发扬风格,顾及同袍情谊。
此时不抢,还待何时?
“快!”
五十余匹快马,飞驰在茫茫雪原。
中途,遇到另一股逃窜的鞑靼,半点不客气,抄家伙就上。
鞑靼心急逃命,正策马狂奔。哪会料到,迎面遇上一股明军。持刀对战时,追兵赶至,前后合击,一个都没能跑出去。
清点人数,算上先时斩获,众人都面露喜色。
锦衣卫待遇不错,伯府伙食也好,但能多得金银封赏,没人会傻得往外推。
退一万步,眼前是实打实的战功,同锦衣卫立功又不一样。
抓-官-抓-贪,纵然是好事,也会被言官说嘴。隔三差五还会有人跳出来,试图翻案。
杀退来敌,俘虏鞑靼,则是世人共举,无可争辩的功劳。
无论御史还是给事中,哪个敢叽叽歪歪,张口挑事,百姓的口水都能把他淹死。
至于史书,和他们有半两银子的关系?
身为锦衣卫,鹰犬的大戳盖上,盖棺定论。史书之上,和“好”字绝不沾边。
纵有“意外”,如伯爷-神-勇-无-敌,才有资格留下名号。他们这些小卒子,多会一笔带过,留个某甲某乙,都是祖坟冒青烟。
归根结底,还是眼前利益更为实际。
想明白之后,赵校尉翻身下马,取出匕首,加紧清理战场。
率兵追击的不是京卫武官,而是顾晣臣。
同顾卿照面,先打马上前,拱手行礼。
“顾同知。”
“顾司业。”
两人同姓,宗族却无半点干系。加上顾卿是锦衣卫,自然不会多热络。如杨瓒一般,有事没事往镇抚司溜达,实在少有。
打扫完战场,众人立即策马,重返城下。
此时,镇虏营的战斗将尽尾声。
能跑的,多已冲出包围圈。是死是活,端看运气。
被困住的,要么受伤坠马,要么被数倍的明军围住,箭壶-射-空,弯刀卷刃,只等耗尽气力,被生擒活捉。
顾鼎和谢丕各率骑兵,在侧-翼-游走。
发现哪处薄弱,立即上前增援。
鞑靼骑兵渐渐发现,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五百米。哪怕希望就在眼前,下一秒也会被两人掐灭。
观战许久,杨瓒终于走下城墙。
战事激烈时,他敢下,护卫也不敢放。
现如今,残敌全无斗志,胜负已分,战斗即将结束。下去走一遭,实属必要。
走出城门,伯府护卫立刻散开,小心防范。
不为鞑靼,而是流矢。
手提御赐宝剑,杨瓒驻足观望。目及百具尸首,忆起冷兵器交战的惨烈,心头禁不住发沉。
行到百米处,遇上被顾卿斩落的万户。
不得不感叹,不羁的汉子,生命力当真顽强。伤重如此,依旧撑着最后一口气。
“佥宪,小心!”
“无碍。”
杨瓒走上前,先踢开散落在周围的兵器,蹲-下--身,开门见山,“想死,还是想活?”
万户出不了声,只能转动眼珠。
看清杨瓒面容,瞳孔骤然紧缩。
又是一个不像人的!
他xx的!临死还不让人安生!
杨瓒挑眉,这是濒死人该有的眼神?
“本官再问一次,死还是活?”
万户不语。
杨瓒皱眉,忽然一拍手,道:“本官忘了,伤这么重,怕是没法出声。这样,想死,眨一下眼,想活眨两下。”
为何要两下?
果然活比死艰难?
被斩落马下,万户已准备好去见长生天。
不料想,血流满地,步卒的大脚在身上踩过,硬是撑到现在,始终没有咽气。
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正面死亡的勇气渐渐消散,求生的-欲-望-越来越强。
面对杨瓒给出的选择,万户艰难的扯动嘴角,眨了两下眼。
因力气耗尽,间隔有些长,差点被杨瓒误会,直接让人给他个痛快。
“的确想活?是就眨眼。”
万户眨眼。
“很好。”
收起宝剑,双手搭在膝上,杨瓒笑道:“既如此,本官提出任何条件,想必阁下都会点头?”
条件?
万户愣住。
“说起来并不难。”
杨瓒微俯身,对上万户双眼,笑得月朗风清。五官俊秀,双眸如露珠清透,半点不染尘埃。
“只需仿效朵颜三卫,领部族归降我朝,奉我朝天子为主。”
就这么简单?
万户十分怀疑。
实事求是的讲,这个条件相当不差,甚至是他占便宜。
毕竟,对占据互市之利,富得流油的兀良哈,无论鞑靼还是瓦剌,都羡慕得双眼发红。
“当然,条件不仅于此。”杨瓒弯起眉眼,活似拐带纯良的黑心商贩,“但也不会更难。只要点了头,随之而来的,可是数之不尽的好处。”
万户更加怀疑。
真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不相信?”
杨瓒很有耐心,画出大饼,啖之以利。
“想想朵颜三卫,不想过同样的生活?”
当然想!
“想想看,牛羊成群,金银满屋。丝绸任穿,美酒任饮。亭台豪宅,如花美眷。居中原之地,再不用餐风露宿,也无需亲自牧马放羊。”
“只要点头,一切近在眼前。”
杨瓒每说一句话,万户的双眼就亮上一分。
到最后,青白的脸颊都开始泛红,眼睛眨得飞快。
真能如此?
“自然。”杨瓒笑得愈发亲切,“吾乃朝廷命官,正四品佥都御使,天子钦命监军,岂会哄骗于你?”
何况,骗他有什么好处?
有顾卿在旁,到北疆走一圈,抓不来伯颜小王子,一两个万户,还不是手到擒来。
万户想了想,终于不再挣扎,用力眨眼。
甭管有什么条件等着,好处摆在眼前,不答应是傻子。更重要的是,不答应,立即要去见长生天。
有生的希望,没人愿意死。
“很好。”
杨瓒站起身,掸掸袍角,吩咐两句,护卫立即寻来几杆长矛,以粗布绳索捆-绑,制成简陋担架,抬起万户,送回城内。
李大夫正在配药,帐篷里还有五六个救回的伤兵。
见到来人,得知杨瓒的用意,点头道:“杨佥宪之意,老夫明白。”
为万户治伤时,看到放在一旁的担架,立时起了兴趣。
知晓此物妙用,当即令徒弟唤来役夫,拆卸木料粗布,赶制十余副。
“请王校尉代老夫谢过佥宪。”
护卫离开后,李大夫背起药箱,留徒弟给万户包扎,并请役夫看守。不怕他跑,怕的是人不在,被哪个边军砍死。
“看着他,老夫去城外救人。”
先时战况激烈,李大夫不好轻动。带回几个伤兵,多数是腰背受伤,双腿完好。
有了担架,无论断手断脚,都能抬回城内,救回的人定然更多。
“这么简单的法子,老夫为何没能想到?”
徒弟役夫在城下搜寻伤者,李大夫拂过长须,不禁蹙眉。
不及弱冠,金榜登科,位列左班,确实不凡。
然观其气色,并非康健之人。疲累则罢,怕只怕遭逢大变,根基损伤,如不细心调养,恐寿数不长。
“天妒英才,慧极必伤,可惜了。”
彼时,敢于抵抗的鞑靼尽被斩杀。余下要么重伤倒地,要么弃刀投降。
顾卿返回,将追击情况告知顾鼎,无意清点战损,打马直奔城下。
杨瓒挽起袖子,正帮李大夫搜寻伤员,并吩咐城内众人,熬煮姜汤,准备麦饼。
听到马蹄声,以为是归来卫军,不以为意。直到腰间被马鞭卷住,愣了两秒,人已被捞上马背。
惊魂未定,声音卡在嗓子眼。
有力的手臂箍在身上,冰雪夹杂着些许沉香,恍惚飘入鼻端。
心头猛然一跳,杨瓒倏地抬起头。
“顾同知?”
“是我。”
松开缰绳,顾卿拉过大氅,紧紧将杨瓒裹住。
黑马极有灵性,脚步放慢,走得极稳。
短暂惊讶,随之而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尴尬。上千双眼睛看着,顾伯爷坦荡捞人,被捞的,却着实没法淡定。
杨瓒尽量坐直,始终僵着表情,目不斜视。
走到城门口,看到揪掉一把胡子的李大夫,到底没能忍住,双手捂脸。
这今后…没法做人了!
顾晣臣打马,走到谢丕身侧,开口道:“顾同知与杨贤弟果真莫逆。”
仅是莫逆?
谢丕双眼微眯,沉思的表情,不似谢迁,反像极了李东阳。
正德元年,十二月丁巳,明军同鞑靼战于蓟州镇虏营。
是役,明军斩首两百八十三级,降者四百六十一人。俘虏鞑靼万户,千夫长,百夫长共九人。得战马八十九匹,弓箭弯刀帐篷不计。得印章一枚,上刻亦卜剌字样。
明军战死六百七十七人,伤者近千。
战报送还京城,天子下旨,奖赏与战官兵。
总兵官之下,论功得银。
“伤者赐药,死者恤其家人。斩首两级,升一级。斩首五级以上者,赏赐加倍。”
内阁拟旨,户部兵部加印。战报抵京到旨意发出,满打满算不足五日。
如此快的办事效率,实在少有。
天子却是咬着米糕,半句夸奖也没有。
不是朕下狠手,杀鸡揍猴,能有今天?
好商好量,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孤行一意。鞭子甩下去,看你还鼻孔朝天,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既是吃硬不吃软,还想听好话?
做梦去吧!
北疆传喜,朱厚照发出“暴-君”之言,神京城的官员老实许多。可没等熊孩子舒心几天,金陵却出了大事。
十二月戊午,应天府忽遇暴风雷霆。
孝陵白土冈,连落三道闪电。山石崩落,一株百年古木被击中起火,殃及四周,建筑木料俱被-火-焚。
大火照亮夜空,浓烟两日不去。
古人笃信雷电之说,孝陵被雷劈,更是非同小可。
南京都察院及十三道御史如打了鸡-血,当即上疏谏言,直指天子。
奏疏送到京城,新任通政使差点没晕过去。
这是不想活了?
想死也别带累旁人!
消息瞒不住,也压不下。
内阁三位都没批蓝,奏疏直接递到天子面前。
如通政使所料,看过两行,朱厚照黑了脸,放下米糕,当场掀桌。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乾清宫内,仿佛台风过境。
立灯歪倒,瓷盏碎裂,奏疏散落一地。
一只雕刻青龙出海的笔筒,砸落玉阶,沿着石砖,骨碌碌滚到墙角,磕出两道裂纹,方才停住。
朱厚照犹不解气,抓起巴掌大的三足铜鼎,直朝盘龙柱砸去。
砰的一声,铜鼎倒载,香灰洒落,瞬息腾起一片烟气。
殿中宫人中官,都吓得脸色青白,噤若寒蝉。胆子小的,更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谷大用北上,刘瑾接位,与张永同在御前伺候。
平日里,两人互看不顺眼,得空就互别苗头,以眼交锋,出言讥讽,还曾闹到朱厚照跟前。现下,都是低着头,诚惶诚恐,装起鹌鹑。
天子怒成这样,别说斗气,大气都不敢出。
听到殿内动静,禁卫同样头皮发麻。明知怒火喷不到自己身上,还是禁不住后颈发凉。
圣上离京数日,自皇庄折返,威严更胜往昔。以雷霆手段,处置一批六部官员,更显龙威难测。
御前伺候的中官宫人,越来越猜不透天子的脾气,更不用说内廷禁卫。
唯一能摸准“龙-脉”的,正在北边对敌,想求援,也是鞭长莫及。
这个关头,南京又开始闹腾,借孝陵遇闪电生事。奏疏送进宫中,天子大发雷霆,怒火烧起来,一时半刻恐难熄灭。
照愤怒程度,不烧死一两个,绝不会干休。
不可能?
诏狱都快住满了。
对比光禄寺和户部官员下场,没有什么不可能。
不是北疆战事正急,又有阁老进言,不宜此时发配,恐旁生枝节,甭管事发前是几品官,都要戴-枷-上-镣,流放北疆,戍守边镇,吹风饮雪,和鞑子拼刀。
砰!
啪嚓!
暖阁内连传巨响,殿前巡视的禁卫互相看看,这一回,八成是那对梅瓶?
宣德年间的旧物,匠人技艺精湛,价值千银。单是瓶上两幅梅图,就出自大家之手,相当了不得。
说砸就砸,可见天子怒到何等地步。
啪!
又是几声脆响,禁卫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早点巡视完毕,早点换班。
运气不好,喝凉水都能塞牙。早一班晚一班,都能避开风口,偏偏赶上寸劲,当真是倒霉。
朱厚照砸得起劲,一边砸,一边想着奏疏内容,怒火更炽。
孝陵落雷,同他何干?
古木被劈,林木被烧,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着,就能扯到他的身上?
越想越气,愤气填胸,随手抓起一只砚台,用力掷在地上。
残墨飞溅,染-湿-袍角。
奏疏摊开散落,几点墨痕,恰好落于其上。
“奸-臣欲-擅-权,必先惑人主心志。人主不自觉,反信为贤,而祸乱随之。”
“如秦赵高劝二世严刑肆志,唐仇士良常以奢靡娱君上,俱祸国之始!”
“今朝中有奸,欺君之善,逢上之好,屡进谗言,勿使亲近儒生,以知尧舜之德,前代兴亡之故。而说以严刑之道,匠人之技,何其庸哉!”
“天降雷霆,是以为警。”
“夫天子不修仁德,亲佞远贤,疏远宗亲,不信朝臣,以赵括之流领兵,纵厂卫外戚掌权,其害深远,其祸久矣!”
以上还是指桑骂槐,紧接着,话锋急转,完全是指着朱厚照的鼻子,大骂昏君。尤以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史雍,言辞最为激烈。
“皇上嗣位以来,天下颙然,治未己兴。”
“不近贤臣大儒,而宠幸-阉-寺,亲近奸佞,颠覆典刑。不问法司,滥下锦衣卫,蒙冤者不知凡几。凡天下有志之士,无不嗟叹。”
“太监张永、谷大用、刘瑾、丘聚、高凤翔等蒙蔽左右。”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兵部郎中谢丕,入弘文馆,不讲圣人之学,反以番邦蛮夷-媚-献-御前。”
“国库空虚,皇上不急于万民,修筑豹房,大发赏赐,用度奢靡,游宴无度。”
“殊不知人君为天地之主,系宗庙安危,掌万民之运。”
“陛下耗银巨万,秋发徭役,兴土木只为游玩。岂知小民穷檐蔀屋,谷粮难济。陛下锦衣玉食,宴饮无度,殊不知小民苦风寒雨,冻绥之弗。”
“自先皇大行,圣上垂统,南水北旱,莱州九震,宣府落雹,太原、大同等地接连灾异,岂非上天示警?”
“今岁夏秋亢旱,北疆连震。江南稻丰之地,米价腾贵。京畿内外,盗匪充斥,岂仁君治世?”
“孝陵落雷,损百年古木,焚-两日不熄,实上天再警!”
“臣等泣血,恨不碎首玉阶,以清-君-侧-之恶,正天子之德!内阁部院,九卿之属,受先帝顾命之托,宜迎艰赴难,谏匡救之言,责无旁贷,何能借词卸责!”
“陛下犹不悟,臣等伏阙死诤,以为忠义-激-谏!”
“先帝托付天下,嘱望何哉?”
“勤政爱民,亲贤远佞,垂统仁德,简肃持正,爱惜万民。”
“圣心顾,则国朝昌盛,八方咸服,小民得仰。”
“臣等伏望陛下因警知惧,侧身修德,以诏除恶,亟敕内阁部院科,通查-嬖-幸,屏斥奸佞,以绝祸端。”
“召还北兵,抚恤临境,免起兵祸。除西厂之属,夺东厂之权,束锦衣卫之行,释放-冤-狱,肃清朝纲。”
“今后委任大臣,务学亲贤。讲求古今,勿以蛮夷为得。”
“理乱以尧舜之德,抚化外以圣人之道。”
“一日三省,诏下万民,则祸乱可息,灾异可弭。”
洋洋洒洒近千字,几乎将朱厚照骂得体无完肤,所行诸事,更是骂了个遍。
建造豹房,是错!
改善膳食,是错!
学习海外方物,也是错!
南下剿匪,错!
北上御敌,错!
令厂卫抓贪,肃清地方,完全大错特错!
总之,凡天子所行,无论因由为何,结果为何,通通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