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力士用力搓脸,抬起王纯的尸身,远远离开官道,寻一片稀疏林地,挖土掩埋。
不立石碑,只横过两截断木,搬来数块大小不等的方石,做下标记,以待来日。
“走!”
力士回来,顾卿一声令下,马队再次启程。
前方纵有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畜生胆敢拦路,必杀之而后快!
行不到千米,天色渐暗,官道变得狭窄,路旁林木渐密。
敏锐的直觉,预示着潜藏在暗处的危险。骑士同时拉紧缰绳,马速骤然减慢。
“御敌!”
单手缠绕马缰,顾卿丢开马鞭,长刀出鞘。
校尉力士分散,两人擎起弓-弩,五人横托长刀,余下弯弓搭箭,正对幽暗林中。
嗖!
破空声袭来,道路两旁骤现数十支火把。
强弓如月,弓弦绷紧。
黑色箭矢破开雨幕,直向顾卿等袭来。
两名力士中箭,闷哼一声跌落马背。余下人没有躲闪,而是看准箭矢飞来的方向,开弓还击。
林中接连传出惨叫,校尉一击得手,调转方向,再次拉开弓弦。
三轮之后,林中之人终于意识到,守株待兔不顶用。想用弓箭解决这些锦衣卫,完全不可能。
嗖!
又是一阵箭雨,带头者打出讯号,埋伏在四周的杀手冲上官道,手持长兵,意图将骑士挑落马下。
这个决定,完全是蠢到冒烟。
锦衣卫人数少,战斗力却是相当高,动起手来,丝毫不亚于精锐边军。
偷袭没能占到便宜,远攻都不能拿下,换成近战,且是以步对马,纯属找死。
嘡啷!
校尉力士俱弃弓持刀,策马向顾卿靠拢,十一人长刀横托,呈锥形冲锋,似一群凶狼,舔舐獠牙,刹那扑入羊群。
“杀!”
冷光闪过,长矛断成两截。
去势未减,持-矛之人已身首分离。
双膝跪倒,失去头颅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自断颈处喷溅,落在地面,为雨水冲刷,很快褪去浓烈,缓缓浸入泥土之中。
“啊!”
骑士行过处,惨叫声不断。
每一次挥刀,都将收割数条人命。
大雨中,道路很快被血染红,伏尸散落,没有一具完整。
动心怵目,修罗场一般。
“啊!”
目睹残状,仅存的几个杀手魂飞魄丧,转身就逃。
顾卿未下令追赶,收刀回鞘,举起长弓,黑眸冷凝,绯衣似血。
校尉力士举弓,十余只箭矢飞出,撕开冷风,逃走的杀手几乎同一时间栽倒,痛苦哀嚎。
“留一个活口。”
“是!”
收起长弓,顾卿表情分毫未变。
一场厮杀,于他不过尔尔。
北疆戍卫多年,历经刀光箭雨,比起凶悍的鞑靼,这些偷袭之人实在不值一提。
两名落马的力士已然气绝,如王纯一般,被埋在路旁。
中箭的杀手被带到顾卿面前,双膝跪下,连声惨叫,仍不肯吐露一言。
“何人遣尔等埋伏在此?说!”
没有额趁手的刑具,校尉就地取材,挥舞起马鞭刀鞘,每一下都击在伤口,不致命,只会让人彻心彻骨,痛得死去活来。
任凭校尉怎么问,杀手痛苦得在地上打滚,硬是不开口。
顾卿抬起右臂,校尉停住。
“千户,请给卑职一刻钟,必能让他开口。”
“不必。”
顾卿俯身,居高临下看着杀手,冷声道:“你是边军。”
什么?!
校尉骤惊。
边军为何会埋伏在此?截杀锦衣卫,是要造反不成?
“截杀东厂番子之人,即是尔等?”
杀手咬牙不言,顾卿也无需他回答。
“翻他身上,必有凭证。”
“是!”
校尉力士领命,不远费事,直接用刀划开腰带,扯下外袍。
“老实点!”
杀手拼命挣扎,压根不是众人对手。
校尉动作很快,下手极其利落,除了一条遮羞布条,什么也没给他留。
“千户,请看!”
一枚木牌被搜出,上刻五寨堡字样。
杀手终于出声,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太原府口音。
“要杀便杀,这般折辱人,一群王xx…”
骂得不堪,直被刀鞘拍在脸上,吐出一口血水,两颗门牙。
“太原府?”
顾卿翻看腰牌,杀手兀自咒骂不休。
“有种杀了老子!”
“闭嘴!”
校尉大怒,又要动手。
“杀了吧。”
刀鞘尚未落下,顾卿声音传入耳中。
校尉和杀手均是一愣,前者回神极快,直接抽刀,后者惊魂丧胆,这和预想不对!
现在要杀,之前何必留他性命?
顾卿没耐性,连日雨水,拖慢了行程。今日再耽搁,又要多耗几日,才能离开南直隶,进入江浙。
从东厂番役被截杀来看,江浙福建的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
当地的镇守太监和锦衣卫镇抚,要么已被买通,同贼人沆瀣一气,要么就是陷入困境,几乎动弹不得。
王纯侥幸进入淮安,不是遇到他们,十成走不出南直隶,会死在路上。
冒险派人送信的镇守太监,怕已是凶多吉少。
能做到这个地步,究竟会是多大的势力?
江浙毗邻应天府,南京城的勋贵外戚,当地土豪大族,是否牵涉其中?
此行凶险,不杀出一条血路,怕是不能善了。
“处理干净,启程。”
“是!”
校尉力士下马,将杀手尸体拖入路旁掩埋。
不是下雨,直接放火焚烧会更快。
行动间,又搜到数枚木牌,均出自太原大同卫所。
一一翻看过木牌,顾卿未多言,交由校尉收好,星夜兼程,继续上路。
途经扬州府,又遇到三次截杀。其中一路杀手,手中竟有火器。
顾千户被激起杀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扬州府衙,应天府同遣人追查。
“锦衣卫也不可滥杀无辜,还请同本官前往府衙,分说清楚!”
“滥杀无辜?”
立在十余具尸体间,顾卿冷笑,长刀一甩,血珠飞溅,恰好落在扬州府推官的公服之上。
“你?!”
“本官皇命在身,不得耽误,让开!”
杀意犹在,煞气未散。
骑士头顶,似有血光凝聚。
推官不自觉后退半步,见校尉面上嘲讽之意,立时羞恼。正要厉声叱喝,几枚木牌忽然砸落,另有一张路引,轻飘飘落在孙学头顶。
“孙推官先看仔细,腰牌不论,这张路引,可是扬州府开具?”
校尉讥嘲,看着孙推官,满脸不善。
展开路引,忽然是府衙佥印,著名身份户籍,俱为治下乡民。
“出身扬州,年过五旬?”
顾卿冷笑,指着孙推官手里的腰牌,道:“分明是而立之年,太原府的边军!藏匿逃军,为其开具路引,纵其截杀天子亲卫,好大的胆子!”
“想造反不成?”
“血口喷人!”
“真假与否,本官无暇追究。证物交由孙推官,如何做,孙推官自行思量。”
威胁,明目张胆的威胁!
事情惊动应天府,当着众人的面出口,若是强行压下,他这官也做到头了。
孙学气怒交加,却发作不得。
一名力士下马,将受伤未死的杀手交换府衙来人。
“人证物证在此,顾某告辞。”
话落,顾卿扬鞭。
骏马如利剑驰出,府衙众人忙不得让路。
骤变突生。
站在孙推官身后的巡检,忽然举起单臂,袖中射--出两只-弩-箭,直奔顾卿背心。
“千户!”
校尉惊呼,偷袭的巡检--抽--出匕首,横过颈项,向后栽倒,当场气绝。
鲜血喷涌,溅了孙推官半身。
孙学面无人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大事了!
假如这个锦衣卫千户死在这里,丢官是小,他一家老小都别想活!
“快,救人!救人啊!”
一语惊醒众人,忙不迭上前帮忙。未料,锦衣卫已箭矢向外,长刀出鞘。
冷幽的寒光,直刺众人颈间。
“退后!”
孙推官想要开口,被校尉眼中的杀意吓到,脚一软,竟坐到地上,再起不得身。
宁夏,安化王府
一场大雪过后,廊庑垂挂冰锥,存心殿西侧厢室内,凉气橘黄烛光。
室内燃起两只火盆,靠墙一张大案,笔筒镇纸整齐摆放,笔架挂有三只狼毫,两只紫毫。案后立着一名青年,白色儒衫,未戴冠,发未束,直披肩上。
青年略显消瘦,仍不掩面容俊美。
浓眉下一双桃花眼,似春日浮波,光华微漾,动人心魄。
画纸上,一幅垂钓图渐露雏形。
远山巍峨,碧波荡漾。
孤舟穿行,独对剪影。
本该是一副夏景,却莫名带着几分冬日寒意。
形只影单,无尽的萧索。
闫璟放下笔,行到窗旁,推开窗扇,入目一片银白,寒气流入喉咙,五脏六腑似要冻结一般。
廊下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为首者,三十左右年纪,长脸粗眉,颧骨隆起,嘴唇微厚,一身大红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脚蹬鹿皮靴,正是安化王朱寘鐇。
闫璟双眼微眯,离开窗旁,打开房门,拱手行李。
“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
朱寘鐇走进室内,令中官守门,焦急道:“淮安府至今没有消息传回,本王心实难定。”
“王爷,宁夏距南直隶甚远,且盘查越严,消息传递不便。满一些,实是合乎情理。”
“要命的事情,合理有什么用!”
朱寘鐇双手负在背后,焦躁的来回踱步。
“若是被锦衣卫逮住把柄,本王多年的心血都要白费!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王爷就不会市货江浙?”
一句话,触到安化王痛处。
停下脚步,阴沉的盯着闫璟,拳头攥紧,似要杀人。
闫璟镇定自若,拱手道:“王爷,宁夏苦寒,朝廷拖延军饷,边军嗷嗷,如何对抗草原之敌?王爷遣人疏通财务,实是为国为民。相比龙椅上的少帝,王爷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有圣祖太宗之风。”
“住口!”
安化王脸色骤变。
“休要再让孤听到此言!”
“是。”
闫璟神情不变,道:“事已至此,王爷且放宽心。”
“孤如何放心?”
拦截锦衣卫,可是不小的罪名。被查出来,哪怕是宗室,也是罪名不清。
他的祖上,是圣祖高皇帝第十六子,庆靖王朱栴。几代下来,和天子的血缘已十分稀薄。一旦事发,夺去王位,贬为庶人都有可能!
“王爷,此事若成,自可拖慢厂卫南下速度,容江浙之人销毁账册。如不成,也查不到王爷身上。”
“哦?”
“草民已同长史做好安排,派遣之人,无一是宁夏出身。”
“此事孤王知道。”安化王不耐道,“尔为何言之凿凿,必定查不到孤身上?”
“王爷莫急。”
闫璟侧身,自百宝家架上取下一只木盒,打开盒盖,呈到安化王面前。
“这是?”
“太原府边军腰牌。”
“尔从何处得来?”
“边卫苦寒,贴户逃军不少,亡命之徒同样不缺。此次派往淮安之人,均籍贯山西。长史已做好安排,令几人身藏腰牌,一旦事有不成,朝廷追查,也不会查到王爷身上。”
安化王拿起木牌,在手中掂了掂。
“你怎知,派去的人不会招出实情?”
闫璟自信笑道:“招募这批亡命之徒,即是在晋地,且以晋王名义。”
安化王愣住,这是明摆着要拉晋王为他挡刀?
是否有点太不厚道?
“王爷欲成大事,当摒弃妇人之仁。”
安化王沉默了。
握紧木牌,神情变了几变,终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这个长史推荐的三甲进士,能力才干皆出乎预料。他看重的本是闫桓,结果闫桓耐不住宁夏苦寒,发配不久就病死。长史推荐闫璟,他本不以为意,结果…
安化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阴沉。
太聪明,未必能忠心到底。
第九十章
正德元年,正月乙亥,内官高凤翔捧敕令往南京宣读。
敕令中,升夏福之父夏长儒为中军都督府同知,不视事。赐神京城宅邸,保定府田庄。赏金五两,银三十两,器玩十件,宝钞十万贯,并赐大红织金麒麟衣一件。
授夏福之母为夫人,赐命妇衣冠。赏金银宝钞,首饰器玩。
夏福三位兄长,俱授武城兵马使司佥事,领俸,不视事。
夏福祖父母等亲眷,依定例,各有赐服金银。
高凤翔宣旨时,夏家人齐跪正厅。
夏福的兄长嫂子满面喜意,笑容抑制不住。
夏长儒和夏夫人眼圈泛红,待圣旨宣读完毕,激动得腿脚发软,几乎站不起身。
“我的福儿要做皇后了?”
“是啊,娘,小姑有福。”
“娘,这回您可放心了吧?”
夏家女眷退到厅后,几个儿媳你一言我一语,夸奖夏福,恭维婆婆。很快,夏夫人便收起泪水,满面喜色。
夏家男子在外厅,请高凤翔落座,送上金银红封,试着打听夏福在宫中情况。
“国丈国舅放心,两宫均言夏娘娘稳重聪慧,堪为陛下良配。”
高凤翔启程之前,特地到司礼监拜会王岳戴义,讨过主意。故而,对夏家人十分客气,却并不怎么亲热。
“你在天子身边伺候,给知道道理。坤宁宫自有领班太监,皇后身边多用女官,用不着你操心。”
想起王岳的话,高凤翔愈发端正神情,非是规矩如此,怕是连红封都不肯收。
“咱们是内官,和外戚本就该远着。一旦牵扯进去,必落不得好。从国朝开立至今,历代外戚,魏国公府之外,都能风光几年?”
“远的不说,早几年,张家是何等风光。一门两侯,器用可比国公。可惜啊,人心不足,辜负了先帝的仁心,枉费太后娘娘的回护之意。”
“依祖宗规矩,皇后之父升官授爵。夏娘娘的父兄得了官,却没授爵位,天子是什么意思,还用咱家教你?”
王岳没有明着说,高凤翔揣测话中深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张家兄弟,弘治年间何等跋扈。
私戴帝冠,窥-伺-内帷,横行京中,抢夺民田,其罪行,罄竹难书。有张太后求情,硬是毫发无损,反是出言弹劾的李梦阳被下诏狱。
先皇大行,今上登位,一道圣旨便将二人撵出京城,不得诏令,永不可回京,子孙后代都要守卫皇陵。
先皇密旨之事,高凤翔并不晓得。但他清楚,即使没有弘治帝的示意,张家兄弟这般作死,今上早晚也动手。
对亲舅尚能下狠心,何况旁人?
大婚在即,天子下旨升了夏家父子的官,却没有授给爵位。夏家主母得了诰命,几个儿媳仍是白身。
此间种种,足以表明天子的态度。
从根源上避免外戚得权,为祸百姓。
内阁六部均能猜到圣意,都没说什么。部尚书也闭紧嘴巴,装聋作哑,根本没有提出,只升官不授爵位,实在不符合规矩。
如今看来,天子防着外戚做大,朝中文武皆是赞成。自天子践祚,群臣二话不说,举双手拥护圣意,还是首次。
别看夏家人现下品行好,以后怎么样,实在难说。
张家未发迹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良善。
结果呢?
出了张鹤龄兄弟这对滚刀肉,肆无忌惮,横-行-京城,百官弹劾,百姓唾骂,天子屡屡皱眉,虽没有下狠心处置,也是极为不喜。
想想张家,对比当前夏家,高凤翔心思转了几转,摆正姿态,愈发客气。
该说不该说,拿捏住底线,既不让夏家人生恼,也没破坏内外不可传递消息的规矩,拣两三句场面话,自可应付过去。
“夏娘娘入主坤宁宫,金册金宝均已铸造。两宫甚喜夏娘娘,老国丈当放心才是。”
高凤翔很会说话,虽比不上刘瑾张永,和新鲜出炉的外戚打交道,却是绰绰有余。
在朱厚照身边能排得上号,本身就不一般。
加上王岳的提点,夏家人只觉这位神京来的公公和气,平易近人,没有半点架子。更是出乎预料的守规矩,和印象中的宦官完全不一样。
“日子紧,老国丈还需尽早准备,同三位国舅赴神京上任。”
赶不上天子大婚不要紧,奉召入宫参拜,说几句吉祥话即可。
宫中规矩到底和民间不同,毕竟,在“夫家”纳彩出嫁的,除一国之后,再无他人。
纵观国朝,皇后多是以东宫嫔妃和藩王妃晋身。封后大典的殊荣可享,以皇后身份出嫁,实是少之又少。
“多谢高公公提点。”
夏长儒和长子亲自送高凤翔出门,又送出两封银子。
这一次,高凤翔没有推拒,笑眯眯手下,同夏家人告辞。
院门关上,一家人都觉身在云中,脚下发飘,恍如梦寐。
捧着圣旨,夏长儒犹不敢相信,幼---女---即将成为皇后,自家也将改换门匾,从一介草民跃升为皇亲国戚。
用力掐一下大腿,感到疼痛,心才渐渐落回实处。
“父亲,儿子明日便去族中,将此事禀告族老。”
“是该去。”夏长儒道,“天使莅临,族中必得到消息。不等明日,你马上带着赏赐的绢帛宝钞,再扛几袋粮食,包上糕点糖果,同你兄弟一起去见族长。”
“现在?”
“对。”夏长儒点头,道,“同族长讲明,宝钞奉在祠堂,绢帛粮食送于族中老人孤寡。并言,不日我父子将举家入京,十亩水田由族中代为打理。”
水田交给族中打理?
夏长儒的三个儿子均是不愿。
“父亲,为何要将田产交给族中?佃种出去还可收租,多少也是进项。”
交出去,甭想再要回来。经过族老的手,转眼就成祭田。
夏长儒摇摇头,道:“祖上本是外州迁来,不是族人帮扶,也没有今日。福姐儿入宫为后,我一家都要北迁,哪有余力看顾上元田产,到头来,也是要交给族人。不如现下做个人情,也能帮福姐儿得个好名声。”
在夏氏族中,夏长儒算不上十分富裕,勉强吃饱穿暖,送儿子入私塾识得几个字。
十亩水田,多是祖辈购置。
如不是夏福被采选入宫,夏长儒本打算动用半生积蓄,再购几亩田产,多为儿孙积攒土地家业。
现如今,这些考虑都没了必要。
“天子赐下北直隶宅邸田庄,上百顷的田地,还不够我等生活?何必计较些微得失。”
人就是这么奇怪。
自家一夕发达,行事再平常,也会被人说嘴。田产是小事,招惹恶言才是大事。
夏长儒一番话,说得几个儿子低头。
“你们要记得,福姐儿刚入宫,立足未稳,到了神京,务必要谨言慎行,谁也不许惹麻烦!如若不听,犯下过错,我必赶他出门!”
“是!”
夏氏兄弟恭立在厅内,敬听父亲训导。
夏夫人欢喜过后,隐隐升起一丝担忧。
听传旨的天使言,宫中有太皇太后,太妃,还有皇太后。算起来,两层的婆婆。福姐儿是个好孩子,但要让婆婆都喜欢,怕是不容易。
半个时辰后,夏家院门再开,夏长儒的儿子赶着骡车,车上载有布帛米面,直往族长家行去。
沿途遇上族人邻居,兄弟三个没有吝啬,取出包着油纸的糕点糖果,一一发放。
“家中有喜事,请叔伯相亲们莫要嫌弃。”
路不算远,不大一会,即到族长家门前。
车后跟了七八个孩童,瞅着放在簸箩里的糖块,满眼渴望。
“拿去吧。”
夏长儒的三子最是心软,想到刚刚一岁的儿子,抓来两把糖块,由其去分。
两个兄弟看到了,也只是笑,并未阻止。
待孩童散去,三兄弟才上前叩门。
“五伯,七房侄儿前来拜会。”
夏氏族中一片喜气,离开夏家的高凤翔,登上马车,直往城南,拜会南京守备太监傅容。
傅容年过六旬,高凤翔还是小黄门时,没少得傅公公关照。待高凤翔发迹,傅容已到南京养老。
说是守备太监,事实上,手中并无多少权利。
南京遍地勋贵旧臣,砖头砸下来,都能拍到两个伯爷。稍有不慎,甭管守备镇守,都得不着好。
傅容居住的宅院不大,三进门厅,黑油大门,门旁两尊石狮,个头不及高凤翔腰间。
依镇守太监的品级和油水,实在是有些寒酸。
无奈,情况所迫,傅公公不敢稍有谮越,否则,南京的官员能用口水淹死他。
不像神京城的同僚,需要处理大量政务,这些官老爷闲来无事,最常做的就是上疏进言,弹劾时弊百官。
最出名的一位,户科给事中戴铣。
自今上登基,满打满算刚足半年。戴给谏递往顺天的弹劾奏疏,已超过六份,基本是前一份还在路上,后一份就送出应天。
最近两月,戴给谏愈发勤奋,连递三份奏疏,都是弹劾杨瓒。
奏疏中引经据典,言辞犀利,似恨到极点。
连当事人都怀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戴给谏,或是不小心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致被紧咬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