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在殿中声称了我已经忘了如何开启宝匣,而我这数日也对外统一了口径。方才那话若被传了出去,便是欺君了。是以哥哥一斥,我也暗悔自己说话轻浮,不由垂下头。
哥哥的脸色却是缓和了下来:“我知道你担心哥哥,可是哥哥会照顾自己。”
他顿了顿,却是提起了另一事,道:“数日前哥哥没有法子,只好折衷请王爷暂请照顾你。只是这样一直住在王府不成样子,哥哥今日抽开了身,在京中购了私宅,咱们收拾收拾,便跟王爷告辞吧。”
我吃了一惊,半晌却没有动静。哥哥瞧我样子不禁脸色一变:“怎么莫非这几日在这府里,他有了些不轨举动?”
我脸上一红,又羞又着急,口里便结结巴巴,一连说了好几声没有。
“王爷一直、一直以礼相待。”
哥哥松了口气:“那便好。”他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那便随哥哥走罢。”
我们见了王爷,说明了去意。出乎意料的是,王爷竟没有出声阻拦,反而点了点头道:“聂兄考虑的有理。遂意还未正式嫁入王府,如此住着,的确不好。”
“只是…”他语气一转:“聂兄想要带走遂意,恐怕府门口的那一阵御林军不会批准。”
哥哥一怔,我也一怔。
这几日过得自在,我都将那支奉命看守我的御林军忘得干净了。
哥哥一时踌蹰道:“可否烦请王爷代为开个口,请他们移驾我的别府?”
王爷皱眉道:“聂兄有所不知,这班人乃受命于宫中而来,却不是本王指挥得动。这些人原是要将遂意带走,本王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们勉强答应让遂意留在王府。”
他说的是实情,只是在这种情况说来,总觉得不是十分真心。
是以哥哥长扫了他一眼。最终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60 Chapter 8384

出乎意料的是,不久之后宫中传话,皇后召见。
王爷听罢,点了点头,并没有多意外的表情,却跟我说道:“我与你一同去。”
皇后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美丽妇人,生得珠圆玉润,满脸和气,一举一动却透着浑然天成的天家威仪。
只是,她的眼光在浏览至我身上某处时,明显一缩。
在我的腰间,正系着那块对于皇族中人有着特别含义的龙凤玉佩——临出门之前,王爷郑重给我系上的。
而我到了席间一看,也迅速地明白了今日这一顿是鸿门宴。
那一日恰恰是个暖阳天,小宴便设在御花园。芍药花底下,暗香浮动。三名风姿绰约的女子早候在席间。
她们无一不是鹅长脸蛋,修眉俊眼,豆蔻年华,任何一个,都是美得让人呼吸一顿的女子。
可是令我吃惊的不是她们容貌美丽的程度,而是三人的容貌…竟都与我有六七分相似。
我不晓得王爷看到她们会是怎样的感觉,因为他的脚步连停顿一下都没有,只是径自牵着我的手,朝皇后道:“皇嫂,这便是遂意了。”
天家的称谓也分好几等的,两人不以宫阶相称,显然也是感情不俗。
皇后点了点头,眼光只是淡淡一扫,笑道:“早便听说聂家的女儿貌美,今日一看,果然如此。”极自然地拉过我的手,却是不着痕迹地将我与王爷隔开了去。
而后,落座,自然而然地,便被分开作了两旁。
内侍鱼贯地端上点心瓜果。王爷只扫了一眼,便令人将我案上一些寒凉之物撒下,又令内侍将他案上数道我素来*吃的零嘴端至我的这边。他这一举动便有些旁若无人的意思了。宴上数道眼光便刺喇喇一直停留在我们两人身上,其中的意味,却是各异。
皇后咳了一声:“如此犯寒季节,吃此等寒凉瓜果,确是不宜。”说罢,命人也将案上瓜果撤下,又分别赐了一碗桂花甜盅给了聂府的三个姑娘,总算缓和了三名少女面红耳赤的情态。
她道:“今日也是本宫一时兴起,既是小宴,也不必拘礼,皇叔在外数年,想来对京中诸闺秀了解亦是无多。聂府三位小姐的芳名,想来也是不知。”说着指了三位姑娘,一一地介绍起来。
聂府的五小姐,如今属嫡房一支,长年在侍疾于国师夫人榻前,以孝闻名,贤慧重孝;
聂府的七小姐,擅琴技诗书,十二岁便被选入了上京的绻云诗词,明丽聪颖,闺秀中的才女;
聂府的十小姐,擅女红,端庄稳重,自小便展示出主持中樻的不寻常才干,是父母眼中的佳媳人选。
她逐一指来,三个姑娘便一一上前给王爷见了礼,有含羞带怯的,有落落大方的,也有那犹带三分自矜的。容貌虽是相似,风情却是别样,此情此景,便是个吃斋念佛的和尚,也不免要注目一番。
我叹了口气,总算明白这压根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宴。
而自己…连个主角都算不上。说是鸿门宴,真是抬举了自己。
我看到皇后朝我招了招手,说是陪她走走。
我陪着皇后在御花园长长的宫道上走。
两旁的芍药肆意开了个遍,间或一株白茶,点缀着这姹紫千红。
弯弯曲曲,也不晓通往何方。
直至皇后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块高达人余的假山。透过假山有熟悉的声响传来,此刻还伴随着一阵潺潺琴声。这才发现皇后竟带着我,不知不觉又绕回到宴请的地方。
透过假石的缝隙,她指着那边的人对我说:“你瞧,这才是高门贵户中温养起来的千金小姐该有的样子,或是端庄稳重,或者聪颖可人,神态娇憨,气息安详。这样的女子,才能当丈夫的贤内助,当一朵解语花,当一名合格的宗妇。”
我顺着她那手的方向看了过去,擅琴的小姐此刻正自告奋勇弹着琴,潺潺的声音便是由她的指尖流泻了出来。她的两个姐妹对看一眼,胆大的那名便朝王爷主动地开起了话头。
眼波流转,神态飞扬。
那原该是我的姐妹,原该是我的样子。
可现实上呢?透后皇后明净的眼波,我仿佛能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样。病痛与长时间的奔波忧患早让那张脸失了往日的明润,瘦成巴掌大的脸偏偏嵌了一对极大的眼睛,表情郁郁,却又总带着几分的心不在焉。
皇后道:“你是皇叔看得上眼的女子,自然有你不同寻常的地方。可是你瞧,这世上还有那各种各样的女子,不是只有你拥有这一副容貌,也不是只有你这一样风情。”
皇后叹了一口气:“我睿孝陛下就这么一个胞弟,先皇先后早逝,三皇弟等于是自陛下的教导中长大,情份自是不同一般。陛下与我早便打算了婚姻一事会由皇弟自行做主,便如他既看不上桐知,陛下虽觉可惜,便也不再提起了。只是哪怕皇弟看上的是个平头百姓家的小家碧玉,似你这等身世的,却万万不可。”
我始终不开口。
皇后终于微沉了口吻:“本宫晓得你身世可怜,况且还有用于我大晋,若能不用非常手段,自然不愿过份强迫于你。你正豆蔻年华,何不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那最后一句,已是明显的暗示。
说完这一些,她衣袖一挥,也不再理会我,径自远去。
那边的琴曲才过二首,王爷眉头却越蹙越深,明显的心不在焉。
我晓得他定然是在担心我,只是此时意兴阑珊,却是半点也不想过去。
我举步漫无目的地朝前走,那内侍奉命了守着我,我一动便跟着,却没有半点想要拦截的意思。
直至眼前出现一队宫侍,中间拥簇着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
我一愣,正要退开,那小女孩儿已然看到我,在一片“七公主当心”的呼叫声中飞步蹒跚地走到我面前,手一扬,娇憨说道:“给,给你吃。”
那手心放的,却是一块桃酥。
我还未动作,旁边已经是一片敦促,令我快接过七公主的赏赐。我只得接下,那小女娃却兀自盯着我,说话口齿兀自不清晰,两只眼睛却亮晶晶地。她道:“皇叔,高兴!吃。”
说完见我尤不动作,一踮脚尖,将我的手又推了推。
我僵僵地将那桃酥塞入嘴里,道了句多谢。
小女娃雀跃地往回跑,投入一名盛装妇人怀里。
我听童言童语极欢喜地问道:“皇姑母,这样做三皇叔真的就会更喜欢曦儿吗?”妇人道:“这是自然,皇姑母几时骗你。”
可是几个内侍脸上,分明却是不安。
我感觉不对,手足却已经开始发软。
妇人手一挥,几名内侍已经将我架住。
奉命跟随着我的两名内侍早目瞪口呆,结巴道:“皇长公主,这这这?”
模糊意识间我看到了妇人一张与桐知有几分相似的脸。
有内侍不安道:“皇长公主,这是不是不太好?”
妇人冷哼:“有什么不好?这是天大的好事,整个皇宫不早传遍了么?三皇爷为了这个女子要生要死,差一点就要罔顾纲常,惊世骇俗了。本宫今日,不过是要成全他的心意。”
“可是可是…”
“什么可是?三皇爷颠龙倒凤之时,说不准一个高兴,给你一个大大的赏赐呢。”
我极力想去看清那妇人,将她的模样更清楚地刻入脑海。看到她凑近我,语含恶意:“他既看不上我的桐儿,想明媒正娶迎你入门,我便让整个朝野知道,你们私底下已经苟且在了一处!真心?”她冷笑了一声:“本宫倒要看看,已经是吃进嘴里的肉,男人的真心能持续多久。”
84
我只是被迷晕,意识未失。
内侍将我身上的衣衫褪尽,将我丢在一张寝床之上,室内燃起了催情的香。
很快,我听到内侍带路的声音,接着,王爷被带了进来。
然后,王爷就看到了我。
那是我长久以来看到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衣物被那内侍收去,他用一条簿被将我一裹,转身抽了佩剑,便去踢那殿门。
那外面早落了锁,然而他发怒之时力气奇大,第三脚的时候,那门便被踢开。外头鬼鬼祟祟偷窥的一个内侍惊呼了一声,转身欲跑已是不及,被王爷一剑削翻在地。
他重又抱了我,此次朝那宫门而去。
我听到一路上有惊呼的声音,内侍上来拦截,被王爷一脚踢开。直至皇后自后面追赶了过来,先前的雍容此刻已消失无踪:“皇叔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王爷道:“皇嫂今日的招待,臣弟铭记在了心里。”
皇后脸上一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不再回答,抱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
等到有力气说话的时候我跟他说:“不是皇后。”
他摇了摇头:“皇后虽不是元凶,可是皇宫中多少眼线,这是在皇后眼皮下发生的事情,她不可能一无所知。之所以选择了挣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她也容许甚至于乐见这件事情的发生,令你受到今日的屈辱!”
那时我们已经回了府,丫环给我换上了衣衫,他抱着我默默坐在床边,突而叹了一口气,语中带了惆然。他道:“眉君,从前只觉若我回晋,你自是随我。国师府再大的权势,有我在,最终必在令其低头。如今我才知道,国师低头与否,那些过往发生的始终在,这晋地始终是你心口一道伤口。这世间任何地方都可以,惟独上京这里,从来不是你想回的地方,对不对?”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心里想去的,是哪里?”
半晌我低声道:“从前我便一直想与哥哥回到北氓山去。”
“现在还是想?”
我点了点头,却是苦笑了一声。
“那么…我呢?”
我垂头低声道:“你?你可以吗?”
他道:“只要你想我去,我便陪着你去。”
我笑了笑,看他说得郑重。只是心中沉重不安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已被判秋后问斩的囚犯,忐忑地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到来——
就在恢复早朝的第三日,一人上书弹核,将我早年在夏地假冒哥哥聂遂章之名官拜紫微郎一事揭露了出来。奏章很详尽地列举夏都数项工程,包括一些秘而进行的,都有我的手笔。它最后总结我的数项罪状,其一,身为晋国子民,却为虎作伥,认贼作父。当年,此女不仅深受老夏帝的宠信,武德帝登基,便是其捏造了子虚乌有的曲水神迹,实为其宠信;其二,负责崇文馆下地宫的设计,其中机关暗栈极其为阴损毒辣之能事,我朝遣出的密使死士,多为折损此中,罪恶累累,难以数椟;奏章最后重点指出,此女后化名顾眉君,装傻露乖,刻意接近凤王,其心机深沉,伺伏之深,令人不安。望凤王勿受其蒙蔽,勿为美色所迷,抽身事好,将其正法云云。
这奏折的巧妙,在于完全避开了我身为顾眉君,遇到王爷后的种种,详尽勾勒了从前诸事,种种罪证,让人无从辩驳。
敌国为官,单此一条叛国大罪,便以足够。
是以奏折一出,朝野上下哗然。国师当场便站了出来,撇清了关系,声称此女极有可能便是二十年前聂门中驱逐的逆女,早以将其在宗谱中除名,所作所为,皆与聂氏无关,请皇上明察等等。
御林军过来将我带走的时候,我看到奉命抓捕我的特使,也正是写那封奏折的人。
我笑了笑,道了一声义兄别来无恙。
男人的表情略略地不自在,微微叹了一口气,依然是那副谦恭没有棱角的模样。
从前我以为他是王爷的副手,如今才知道他原是晋帝的心腹。
他道:“眉君,从前我便劝过你离开王爷,如今…你若要恨,便记恨我罢。”
我默了半晌才迟疑问他:“…王爷呢?”
他苦笑了一声:“还在御书房外跪着呢。”
我想让他最后卖个情面与我,传几句话给我哥哥,或许,是当是交代后事那样,再留几句给王爷?跟他们说,事到临了,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若是尽了人事还是无用,便顺应天命罢?可是想了半日,却始终想不出最合适的话出口。
又或者,想到说什么是有用的。
是以我最终只点了点头,沉默地随男人走了。
此番去的,是大理寺的死牢。
既是关押重犯,环境反倒没那么苛刻,一只石床,一方石桌,几只石椅,一点豆灯。除去简陋些,还算洁净。
唯一的问题,便是那榻上只铺了一床稻草与一条簿被,那夜里冷极,我用簿被裹了全身,兀自被冻得簌簌发抖。待要涎着脸皮与那看守的狱使讨要一床被子,那些狱使却不不管不顾,半点也不理会我。
最后雪中送碳的,竟是另一名意想不到的人。
皇后。
她的内侍黄公公给我送了一床厚被,此外还有几份吃食。
可以看出皇后是极细心之人,那几份吃食竟都是那日王爷席上随口提起的,我*吃的东西。
而那些食物则全由银制的食具装着,明显是为了避嫌。
那太监在我疑惑的眼光中将送来的东西一一摆好,突而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一通。他道:“叔嫂生隙,原便不是皇后所想。此次便算是皇后娘娘借你卖一个人情给王爷。此外,娘娘还有一句送与你,姑娘是通透人,想来明白。”
他道:“娘娘要传达的话便是,姑娘若现在当机立断,或许还有活命之机。”
“至于王爷,咱家想姑娘还是死心的好。王爷昨晚候了一夜,至今连圣上一面都未见得——何去何从,姑娘自当定夺。”
他走后不久,另一拔人提审,担任提审官的,仍旧是李润。
提审的目的,画押认罪是辅,主要的还是想问出宝匣开启的方法。
我有问必答,只是还如从前,只推说模模糊糊,无甚印象了。
或许见我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副官便问李润是否动刑。
李润朝我注目了半晌,突而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这女子时而惫懒,可当真使起性子,却是个硬骨头。如果情势未明,不便发落,暂且押下去吧。”末了似乎有意说与我知道一般,淡淡地吩咐:“这两日天牢中要加紧看守,以防有人劫狱。”


61Chapter 8586

我敏感地发现,接下来天牢的驻守果然严密了许多。
而我心中不安,那一晚越发睡得不能安生。辗转了半夜,直至倦极,即要朦胧睡去的时候,便被一阵异样的声响惊醒。
真的来了吗?这是一刹那心头狂跳过的问题。
示警的声音急促而近。我听到御林军紧张调动的声音,紊乱的脚步声与兵器出鞘的声音回荡在这深夜空洞的死囚牢,一阵一阵地撞击在人心上。
我再也躺不住,猛地扑向牢门,双手紧紧抓在冰冷的金属栅栏上。
有谁唤了一声不好,紧接着是大喊:“李大人被劫持了!”
御林军齐齐地后退,乌压压地退向这一方牢房。
再然后,人层分开,终于我看到了横剑架了李润颈上,孤身一人的王爷。
他身上仍穿着那一身朝服,上面有些凌乱褶皱,并不是新添;他的下颌新添了隔夜的胡訾,眼底有淡淡的暗影,神色瞧起来有几分憔悴,可在这众多御林军包围间却显得从容。横隔着一层铁栅栏,我感觉他的视线急切地落在我的身上,想确认我的安然无虞。
他命令狱吏打开我的牢门。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润此刻开口:“王爷莫非当真认为,以你一人之力,便劫得了大理寺天牢?”
王爷一笑:“谁说本王是来劫狱?早便与尔等说了本王今日只来探监,怎地李大人性子依旧如此啰嗦仔细,喜好以一己之念揣度他人。”
李润面上一沉,却也没有再开口争辩,只吩咐了人开了牢门,而后便望着王爷。
王爷往他膝上一踢,一闪身,入了牢房。
众目睽睽地盯着之下,我也不晓得是该担忧还是欢喜,只傻傻任他牵着,男人一进来便皱眉望着四周,见了那厚厚被褥,倒是略缓了脸。而我见了他的模样,也不似是过来劫狱,这才放了一颗心,两人视线在极近的距离里互相胶着,这一刻无需多言。
半晌他说道:“眉君,这一回却是我拖累了你,你现在心里,是后悔不后悔?”
我微微一笑,给了他一个顾眉君式的回答:“现下是有一点点。”
他朗声一笑:“现下却是回不了头了。你若敢后悔,本王便拖死累死你。”说罢,自他襟中取出一件物事,那东西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竟是一条铁链。
在我瞠目结舌间,他手起翻落,已经将铁链两头分别系在两人手腕上,咔嚓一声落了锁,紧接着毫不迟疑将一根钥匙往栅门间细密的缝隙里一卡,生生将那钥匙扭得变形,一撒手,便将它毫不留恋地丢弃在脚边。
变故来得太快,等众人回神,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一干人哗然。
李润的脸色此刻比获悉王爷前来劫狱时还难看,甚至一句话还说得不甚利落:“王爷、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笑了笑,却是对我说。他道:“既是我连累了你,自是要跟你同甘共苦,自今后,没人可将我们分开。”
说不震惊是假的,那一瞬间,我无法控制眸里迅速凝聚的泪意,又哭又笑。
我道:“有你这样的么?堂堂一个王爷,竟到天牢里耍起赖了。”
“不耍赖不行。”他笑咪咪地应,却是只字不提守候在御书房外恳求兄长回心转意的那些辛酸。“连最小的十皇弟膝下都添了四名皇子,本王至今却犹自单身一人。”他一扬声,朝那目瞪口呆的李润说道:“李大人自可将此话传与皇上知晓,本王今生只认这么一个妻子,若他将要赶尽杀绝,本王亦决不贪生;若是他犹感念臣弟与他往日里的亲密,怜臣弟至今老大无依,便赦免了我们,臣弟不胜感激。”
凤王爷在天牢里光明正大地耍赖,比他前去劫牢还要震惊朝野。
赶尽杀绝,决不贪生云云,什么老大无依,连十皇子都添了四名皇子云云,说的句句诛心,数名皇弟竟不知兄长心中有这许大的怨念,一时间,连为家族开枝散脉似乎也成了擅越之罪。隐约更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散发诸多闲言碎语,叹皇家情份簿的,叹兄弟只顾自己享乐,不顾兄长死活的。三王爷往下数名先前还抱着观望劝阻态度的皇弟再也顶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跪至殿外为我们两人求情,被点名的十王爷尤为惶恐,甚至搜肠刮肚地寻了一通赞美我的言辞,意思这女子若为皇家媳妇,其实也可圈可点。
睿孝帝在御书房中听得禀报,生生地折断了二支狼毫笔。
当日,终于御驾亲临了天牢。
王爷拉着我给兄长行礼。
末了拉着我的手道:“皇兄你瞧,这便是眉君,您连她的面都未曾瞧见,便断定了她不好。可是你瞧,其实是一个顶好顶好的姑娘。”
睿孝帝冷笑了一声。那时候我在牢里已呆了数日,虽已勉强整理过了衣饰,但不用揽镜也晓得自己定是颜色困顿,形容不佳。是以那一冷笑,不由得让我有些羞躁。
锐利的眼神在我们各自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两人手腕相连的那根铁链上,那眼神几乎射出毒箭。
“朕是瞧出了,你如今也出息了。为了个女子,置天家颜面于不顾,甚至还唆使外人传出等些诛心言论,陷自己兄弟于不义。”
王爷道:“臣弟不屑,请皇兄责罚。”话里却殊无悔意,颇有些死猪不怕烫的精粹。
睿孝帝果然被气得不浅,指着我的鼻尖骂道:“你瞧瞧这一副福簿短命的簿命相,生来还克厄自己的兄弟,若过了门,转眼便是妨夫碍子!”
我手一颤,却感觉王爷的手坚定地覆在我手背上,淡淡开口:“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皇兄对国师一家之言素来不以为然,如今竟也信了么?”
“无稽之谈?”睿孝帝再冷笑:“你该去问问太医院的人,她那兄长如今命寿,还剩几分?”
“什么意思?”我猛地抬起了头。
“你从来没将那X言当一回事对不对?”睿孝帝微微侧身,盯着我说。我只觉四肢的气血瞬间尽往头中涌去,这一受惊,竟忘了尊卑之念,伸手便要去扯天子的衣袖令他再说仔细。
他满脸厌恶,弹开我的手臂。后退了一步,冷冷道:“聂詹事既时日无多,朕自无可能再对你痛下杀手。你便祈求自己能将功补过,否则休怪天家无情。”说罢,扫了他兄弟一眼,拂袖而去。
获赦的旨意很快降下,终于重见天日,可是我的心头却是阴霾一片。
86
我听说哥哥那日在殿中求情无果之后,没有似王爷那般跪至御书房外守候,而是一人回了府。
回府之后,便开始病倒,如此数日,竟已经药石罔顾。
我奔走在通向国师府的路上。走着走着,竟数度脚软。等到国师府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建筑矗立在眼前,我几乎已经消失了站立的力气。
王爷递上请柬,国师府的人很快便迎了出来。
这大年还未过透,国师府上下却殊无欢喜之色,气氛压抑。迎接的聂五一看到我,眼一缩。
他道:“王爷莅临,国师府自然蓬荜生辉。只是那不相干的人等,却是不受欢迎之列。”
王爷脸一沉:“这是本王将过门的王妃,前来探望自己兄长,如何不相干。休要阻拦,否则休怪本王不客气。”
他已经硬闯过一回天牢,不怕再硬闯一回国师府。
那聂五脸色难看,最终却让了道。然而如淬了毒一般的眼神却刺在我身上,嘿嘿地冷笑了数声。
我一路飘至内苑,前来招领我们的小丫环垂儿是自哥哥回了府便分至到他身边的,年初四那一日,我便见过一回。
她一看到我眼圈便见了红,神色复杂。
她道:“少爷这几日一直在等着您,若见了你,必定会欢喜的。”我一把抓过她的手,直勾勾地望她:“怎么会这样?御医不是看过,说暂时无碍吗?怎么会突然就病重了呢?哥哥只是吓我的对不对?又或者,只是这两日风大些而以呢?”那丫环吓得惊叫了一声,王爷慢慢掰开我拿住丫环的手,放软声音对我说:“你说得没错,宫里有最好的御医,再不济,我们去请蔡扁鹊过来,你先不要慌,好不好?若是哥哥看到你这副样子,也是要担忧的。”
我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你说的没错。”
可是,为什么越到哥哥养病的暖阁,心越慌呢?
那最后一小段路程我是急跑了过去的。门一打开,一股浓重的药味刺入鼻息。
守在外室的仆妇一看到我,神色诧异,刚想叱责,便被随后赶至的垂儿制止。
而我的眼光早飘过他们,耳边听到一边寂静的屋中,响起悉悉簌簌奇怪的,妇人咕喃的声音,那是自内室中传来。
我一步步地挪近,直至自己用僵硬的姿势,掀起内外室相隔的那道半垂的帘幔。
我看到床上披着一床厚被,一人半躺在里面露出小半截头肩的,正是哥哥。
一个头顶半秃,遗留半头稀稀疏疏蓬乱灰白头发,瘦得怪骨嶙峋的女人大喇喇坐在哥哥床上,用那只如同干柴棒的手横过哥哥的肩头,将同样瘦骨嶙峋的哥哥搂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另一只手则轻轻拍在哥哥背上,形同护着最心*的珍宝。
那不清不楚的咕喃声,正出自她的嘴里。
哥哥正自养病,怎地由着一个看起来不正常的疯妇人守在床边,对他动手动脚?只一眼,我便觉气怒攻心,一摔帘,便要冲将过去,将那妇人甩开。可是当那妇人将脸对准我的时候,我如遭雷殛,一下子就呆住了。
那张已然变了形的脸曾在我记忆深处回荡了无数遍,以至于只一眼,我便将她认了出来。
我震惊地望着她,妇人却已经尽数地表现了被打扰的不悦,脸一沉,便冷冷地斥道:“出去!”说罢没有多余的一眼,全身心只去望着她怀里失而复得的*子。
那还是昔日里光彩照人的妇人吗?
这片刻的动作,哥哥已被惊醒。只是人还未完全醒转,一阵剧烈的咳嗽却先嗌出嘴角,人咳得佝起了身体。妇人一阵惊慌,要去拿水,指尖颤抖的却连带将杯盏掀翻了。抬头冲我凶神恶煞地吼道:“还不去叫大夫!”说着随手抡起一件物事便掼了来。
茶盅的碎片散在脚下我才醒悟有人拉了我一把。同时也反应了过来,慌慌张张便要去叫人。那人一拉我的手臂:“御医就在外面。”
那御医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也不号脉,径自施了数针,稍缓了那一阵咳症,看了一地的狼籍,见怪不怪地命仆妇重新端了蜜汤茶水侍候,对于我们的询问也不多说,摇头去了一旁抱夏。那时候哥哥有了片刻的清醒,用那只青筋错落的手朝我招了招,而我也终于看清了哥哥那时候的样子。
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眼睛里清俊的神采只剩下一片灰暗的病气。苍白的面颊因为动作而产生一片不正常的红晕。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仿佛动一动也要花费全身的所有气力。
我的足下如生了根,看着哥哥的眼光滑过我旁边,再落在我身上,那里面包含的关切温柔,一如往昔。
他话里生出欢喜:“陛下已经下旨赦免,对吗?”
是王爷在旁边轻声应了句是。
哥哥再次朝我伸出手。
明明已经十分虚弱,他的神态却充诉着说不出的耐心。仿佛是明白我这一刻的惶惑,担忧与紧张。
我朝他奔了过去,紧紧握住他一只手。他翻转手心反握,另一只手却带过了妇人的手,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
他朝那妇人温柔说道:“母亲,这是遂意。”继而让我唤一声母亲试试。
多少年,母亲是两个字是我心头一道无法逾越的禁忌。只是这一刻我太慌张,我不顾一切地想讨好面前这个孱弱的男人,我的哥哥,所以,我毫不迟疑地将那两个字脱口。
我看到哥哥的眼睛里有欣慰。妇人却只是转动眼珠,茫然地望了望我。很快,对儿子的痴执又高于一切,她的眼光重新痴痴落在哥哥的身上。
就在那个时候,房门咣当一声,被狠狠踢开。


62end

那一日,国师捏了三尺青锋,恶狠狠地指着我。
哥哥将我护入怀里。
国师气得脸色发青,大声喝道:“逆子!这孽障便要将你害死,你竟还护着她!”我在哥哥的怀里大声抽泣。那一刻,天地已经黯然失色,我是如此明确地感受到那谶言即将应验,我终要害死我的哥哥。
我万念俱灰,身旁孱弱的哥哥却突然似被注入了无穷力量。他大声地辩驳,对着他素来饱含威严的父亲坚决地、不容置疑地否认,那声音掷地有力,久久地回荡在房内。
他道:“不是,绝对不是!”
“这一切的源头,根本不是妹妹!”他大声道:“我知道父亲这一生精深命理之术,并为此深信不疑。可是这么多年父亲您可曾想过,当年若不是您一意孤行,我与妹妹怎会远走他乡;若非被逼远走他乡,我们兄妹俩怎会拜师于北氓老人门下,继而引起了老夏帝的觊觎,这才制造了这诸多变故的源头,数年的牢狱生涯,才是我身体破败的元凶!什么占卜,什么克杀兄长,人心才是最可怕的谶言!”
这世上若当真有预言,这一切的始作俑作,岂不正是国师自己?
国师高高在上的身姿,第一次有了被击溃的拘偻。
弥留之际,哥哥将我唤到床前。
心心念念的,依旧是如何将我安全送出上京。
他道,哥哥走了之后,你便凭借开启宝匣的方法,为自己谋取一个未来罢。
王爷若肯与你离开上京,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你当真喜欢他,便嫁给他吧。
他道,哥哥走了之后,一切便要凭借自己了。
不要心里存着负担。你瞧,哥哥离开,完全与你无关。
哥哥知道你心思重,不易放开,所以哥哥要你答应我,此后要勇敢,快乐地活下去,否则哥哥九泉不安。
他道,遂意,对不起,还是没能陪你,走完一生。
那一年,他抱着年幼的我离开阴森的祠堂,说道,遂意,不要怕。
哥哥在这里。
哥哥会陪着你,走完这一生。
有妇人的嚎啕响起,什么东西应声而碎,那一刹那,信念瘫塌,人生不复完整。
将红绸揭下,换上白布,梦里的可怕形状应验。
国师府内设了灵堂,停棺三日,我便在府门外守了三日。第三日的时候,那名叫垂儿的丫环来寻我。
她说着什么,我全无反应。直至听到哥哥二字。
我沙哑问她:“你说什么?”
她的表情茫然又不安,手足无措:“府里没个可以说这件事的人,我不知道该去问谁。可是,我一个人藏着真的很难受。我想找你说说…”
我木然道:“你说。”
她绞着手指:“不知道对不对,我怀疑少爷的死,有蹊跷…”
我脸色大变,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上前又去扯她。这一回是扯住她的衣襟。
她吓得哭道:“是真的。那一日少爷回来,面色极差。我一打听,才知道你那日被押入了大理寺天牢。当天夜里,少爷睡觉便故意不盖被子——当时我起夜给他盖了数次,只当少爷是不当心,也没往那方面想。隔日少爷病情急剧严重,我怕受责罚,更是不敢将夜里的情况说出。直至少爷去后,我帮他收拾后事,无意间发现房中那株翠竹枝叶泛黄,竟快要枯死了。一检查才发现那土壤里湿泞泞的全是药汁!这才联想起前因后果,少爷故意着凉,偷偷将药倒掉,是有意寻死…”
我耳边嗡鸣,她的话不停地回荡在一旁。
少爷故意着凉,偷偷将药倒掉,是有意寻死…
国师府上有御医守候,下有一班仆妇丫环。就说这一场病怎么可能来得这样急,这样突然。
原来是有意为之。
那日睿孝帝在天牢时所说的话突然冒上我的心头:聂詹事既时日无多,朕自无可能再对你痛下杀手。
宝匣若有二人可以打开,睿孝帝定毫不犹豫选择将我除去。留下我,只有是在没有选择的时候。
我猛然醒悟,茅塞大开。
原来是那样,早在药谷的时候,他肯定便料定了这种结果,在那时,已经有保全妹妹,一心求死的念头。
只有我傻傻地蒙在鼓里,懵懂地享受着这种照顾。
我以为自己已流尽了眼泪,如今才知道了真正的痛切心扉。
你有没有经历一种伤心,拼命想对一个人好,可还是不够,他已早一步在你之前,对你倾尽了所有。
你又有没有经历一种心情,怨恨捉弄的命运,怨恨着那些幕后推波助澜的黑手,最后怨无可怨,发现最该被憎恨的,其实一直是自己。
那一瞬间,胸口似乎就要爆发,我想大声呼喊,涌上喉口的却是腥甜。有谁抱着我拼命呼喊,可是我已经不管不顾——
哥哥死了,我也不想再活了。
那此后发生的,像一场荒唐的梦境。
我拼命地挣脱着每一个想要绊住我的人,我像一个最勇敢大无畏的战士,义无反顾地冲撞着御驾。
我渴望刀锋削过皮肉的感觉,我渴望那种淋漓的痛,掩盖过心中的感受。
他们说我疯了,只有男人一直守在我的身旁。
从他日渐沉寂,伤心的眼光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枯萎,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最后,药谷的那个老头被请到我的面前。
“这姑娘已经有点疯了。”
“怎么样才有救她?”
“这样压抑着,只能让她疯掉。倒不如让她狠狠发作一场。”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着她呗!”
“…她要寻死。”
“那就让她去死。”
他长久地坐在我的面前,没有说话。
我挥舞着受困的双手,朝他狰狞地冷笑。
我甚至说着狠毒刻簿的话,想将他激怒。
在我的眼中,他已经不再是我倾心的恋人,而是阻碍我通往极乐解脱的羁绊。
他道:“眉君,便是要寻死,总也要有想去的地方罢?”
我安静了片刻。
当年在摩天崖之上,哥哥若由着我摔下,没将我救起,那该多好?
我说,我想去摩天崖看看。
他道:“好,我陪你去。”
等到了已是三月,春暖花开。
一切还如梦里情形。
蓝天白云,北邙山上摩天崖,岁月份外悠长。
他静静驻立在那里,像是守候在那悠长岁月的深处。
最后一刻我仍迟疑,问他真会放开我去,不是在哄我?又再三与他确定,不是要随着我跳下去。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山下有焦急的呼喊,一骑黄衣,那是睿孝帝亲自赶至。
我知道时间无多,那一刻,居然有些不舍,这一路匆匆,居然没跟他好好地道别。
千言万语,化在他唇边浅浅一吻。
他道:“若这一次不死,便跟我回去,好好地过日子。可好?”
我道:“怎么可能。你瞧,当年长了大树的地方其实有标志,崖上面对着树的地方,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只要绕开那里,再不可能绊到大树。”
“我说的是万一。”
我道:“好。”
我朝他挥手,最后一眼深深注视,想将他的样子镂刻起来,印入来生的记忆里。
我转身,奔向那万丈深渊——
尾声
最后我也没明白自己是如何又挂到那株大树上的。
头顶有悉簌的声响。摩天崖下终年缭绕的云雾裹住了我的迷悯。
破空的激荡与落下时的撞击让我全身短暂失了力气。我只茫然地趴在那虬结的巨树躯干上,感受着上方的人逐渐接近。
那个人很快来到我的身边,唤道:“遂意。”
我勉强地看向来人的那张脸,震惊便袭上我的心头。
熟悉的眉眼,梦里萦绕了千万次的容颜。
我不敢置信:“…哥哥?”
他温柔一笑,应道:“是啊,遂意,哥哥在这里。”
我痴痴望着他,那一刻,根本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里。
因为现实与梦里,已经重叠。
他朝我伸出手:“来,遂意,哥哥带你上去。”
是怎样上了山崖,那上方,迎接的是怎样的情形已经不重要。
我只是紧紧地攀住男人的手臂,攀住了这一刻,这一根救命稻草。
哥哥,不要走。
不要离开我,一直这样好不好?
他道:“好。”
而我无法得知的山崖树冠树深处隐藏着的人影,他们有一段短暂的对话,飘散在云雾里。
——小金哥哥,方才真的好险!
王爷当真狠得下心,若我们失败,他是不是打算也跟着跳下来?
她她她、姐姐当真相信,那是遂章公子?可是那是王爷啊!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愿意去相信。这才是她信仰的力量。
那王爷岂不是要一直扮演下去?
恩,也许。
…那王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就是王爷啊。
我听不见他们对话,可那结果却是相同。
哪怕是欺骗,只要愿意去相信。
于是互相搀扶的身影,可以继续走下接下的路。
穿过崎岖的山道,穿过幽深的石径,穿过漫山遍野的桃花林。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一不小心,便走完了一生。
(正文完)
小番外那往后的人生精分,醉梦
(一)面具
“你想好了?”
“戴上面具去模仿另一个人,年深日久,或许连真正的自己都被磨没了棱角,变成一个影子。”
“你舍弃自己大好的人生,只为了一个有点疯疯颠颠的女子,值得吗?”
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不知道。
只是想重新点燃她眼里那一抹死灰,想让她笑,让她活着。
想一直陪着她,仅此而以。
我记着答应她的每一句话,无论做到的,以及没有做到的。
哪怕花费自己的一半人生来饰演另一个人。
哪怕每一天会看着她对着那张面罩娇痴或欢喜,深深地依恋,那些都不是自己的。
(二)求亲
在北氓山下落脚之后,眉君又生了一场长病。渐渐好起来之时,已是将近半年之后。
重阳的时候我陪她登高。在半山亭休息的时候她摘了面纱,执着罗扇扇风,一边抿了嘴笑,与我玩起了掷棋。
天清澄透,映得她一对眸子如净水琉璃。
这大半年来,我见多了她对另一张脸痴痴发呆的状态,对我如此生动含笑,假于颜色的模样,还是头回。我承认自己有些失神,以至于没有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有了偷窥者。
山下庄子住了一对兄妹,那妹妹是名绝色美人的传言就这样传了出去。更甚者有蹲在墙根徘徊窥望。
我大怒自是不必说,将这一票登徒子狠揍了一顿,心底下却再也坐不住。
这意中人就在眼前,却夜夜孤枕的滋味,委实不好受。
终于到了某个花月圆好的夜晚,我约她后园相见。斟了酒,重启了旧话
我怕她再说出“如此下去甚好”的浑话,将她逼至角落,将酒递至她面前,恍惚便是个逼亲的恶棍。
我诱哄道:“眉君如是应承,便满饮了此杯。”
夜色如踱了一层水银,她在这一片流光翩跹中依旧抿了嘴笑,眼角眉梢隐有羞意,却没有过多抗拒,像一只被驯养的猫儿一样顺着我的手乖顺地啜下那杯酒。她的双眼亮晶晶,鼻息间喷出的轻浅酒香,陈酿一样使人沉醉。
气氛如此好,她最终还是说:“还是需待哥哥做主。”
我扬起自己才能感受的古怪的笑:“明天我便与‘哥哥’提亲去。”
扮演者是自己,自己向自己提亲,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奇妙的事吗?
这简直就像一场左右手互相博弈的游戏。
“左手,不才品行周庄,家产颇丰,将你妹子许于在下,你看可否?”
“右手,看你所说是实,对我妹子又痴心一片,我便准了!”
呵…
(三)成亲
多少年的梦想终于成真。
揭了红盖头,喝了交杯酒,双双坐在床头。
大红喜烛摇曳照出地上一双亲昵的影子。
她突然有些不安:“我想去看看哥哥在做什么…”
“明早,我们一起去看望哥哥,哥哥会不会不在?”她不安地,像是寻求保证般地看着我。
自始至终,聂遂章与晋凤知,只是一个人。
□乏术的时候怎么办?
管它呢,那是明早才要烦恼的事不是吗?
现下,春宵一刻值千金…
(四)操心
好一段时间,她每日里坐立不安。
我观察了她许久,最后被我问得急了,方始期期艾艾道:“你看,哥哥身边一直没个照顾的人,是否也该给哥哥找一门亲事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她开始忙碌于各色的媒婆中,收集了一幅一幅的女子画册,然后对着她们发呆。
“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终于忍不住试探。
我将大锤推还给她:“你觉得什么样的姑娘,适合哥哥呢?”
于是,她对着那卷画册继续发呆。
这一个,眼睛小了。
那一个,额头高了。
东家的姑娘,样子是可以,可是听说德行有限。
西家的姑娘倒是贞静本份,只是人看起来不是十分聪慧…
怎样才能找得到一个配得上哥哥的人呢?

(五)十年
不知不觉,鬓边开始长出第一根白发。
那一年冬天我生了一场重病。连远在上京的皇兄都惊动了。
御医轮流着给我诊脉。她像一个惊慌的孩子一样,守在我的床前,一步也不愿离开。
脸颊上这许些年养起来的一点圆润,迅速地消减了下去。
我一直握着她的手,我知道她害怕。
我告诉自己,要尽快好起来。
告诉自己,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要对她笑一笑,告诉她没事了。
怎能走在你的身前?若我离开,你失去的,将是两个最亲的人。
那样的伤心,怎能让你再一次承受?
所以放心吧眉君,我绝不先你离开。
(六)醉梦
“这么多年了,她依旧选择,沉浸在这一片梦里。”
“那么你呢?”
“后悔了吗?”
“不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