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曼口中还在呢喃,却忽然把拉着女儿的手一松,仿佛双腿发软,人就缓缓倒在了地上,鲜血从她的裙摆沿着大腿内侧流到了脚踝。明显长高了的宝宝在旁凄厉地哭叫“妈妈”。古丽上前扶持痛哭,老韩赶忙到外面叫人帮忙救命。
伊利亚在琪曼肚皮上狠踢的几脚不但踢掉了他不想要的胎儿,也踢得琪曼大出血,紧急动手术拿掉了子宫。韩家原先不愿善了,可是等到不想承接涉外案件的管区警察踢完究竟这算家庭纠纷还是蓄意伤害的皮球,再转到外事部门,持非邦交国护照还逾期居留的伊利亚也已经跑得不知去向。老韩夫妇只好忍恨尽心照顾女儿和孙女,在新址重新开张的清真小店果然成了一家人最后的依靠。
老韩辞了他的住家司机工作,在自家店里帮忙,也方便照看孙女。一家人搬离原先租住的中华商场,就在清真面馆上面的阁楼起居,晚上中间拉起一张布帘,老少三个女眷占了里间,老韩寂寞地睡在帘子外面。
琪曼调养好了身体,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可是找不到其他工作,也只能将就地在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带位兼收银。这样平静无聊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老韩夫妇开始担心宝宝报户口和上小学的事,琪曼却不怎么操心,每天揽镜自照,觉得自己还是一向的花容月貌。可是随着宝宝的长大,不但越来越少客人跟她说玩笑话,而且再没有男人送衣服鞋袜,找她出去吃饭、试镜了。
“花姨!你们搬到这里多久了?离我办公室这么近都不知道,一次没来过!要不是今天同事说要介绍一家好吃的牛肉面——”店在新址两年再度打响名号以后,十二年前的熟客许志贤忽然跟着一堆人来到店里,惊喜交集地跟韩家人打招呼,“咦!琪曼?琪曼!你是琪曼!长大了,长大了!头发长了认不出来了。上次见你才高二还是高三嘛?”志贤像个大哥哥一样地亲切,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说过琪曼像心中的女神奥黛丽·赫本,当时二十几岁的他还曾经找过各种机会接近琪曼,引起在韩家寄居、对他先有意的古丽好友女儿不愉快的往事。
志贤这十来年变化很大。在花姨小店做无薪帮工换吃白食兼泡妞的时候,他刚从家乡高职毕业当完兵,考进台北的公营事业单位做雇员也才两三年。和韩家失联的这十二年来,他不但夜间部大学毕了业,还曾经奉派到美国短期进修,又利用几次出去的机会半读半买了一个洋硕士头衔。一九三九年出生的他,刚巧赶上蒋经国主导的“催台青”政策,拿公费跑了不少地方,见了很多世面。他原生家庭的家境虽然一般,可是许家在南部却算是一个大家族,他的岳家更是殷实的富户,看中他上进有前途,不但把读过家事专科学校的女儿嫁给他,还厚厚地陪嫁,让小两口赢在起跑线。
外省人官员在两蒋时代,除了过得了硬的“夫人派”,多数并不敢投资房地产或实业,否则一旦报告打到小蒋那里,被贴上爱财的标签,或者扣了不思反攻的帽子,就等着丢乌纱帽或坐冷板凳,仕途可以戛然而止。反而本省人官员没有祖产可依的也有人头可靠,像志贤这样家有贤妻懂得利用岳家的财力和婆家的人脉,配合夫婿那里听到的产业开发消息,很快自家就成了社会新贵阶级。昔日那个纯朴的南部青年,也脱胎换骨,和琪曼重逢时已经是一个颇有身家和地位的台北官场明日之星。
可怜昔日少艾琪曼所遇非人,不满三十岁却已历经沧桑。即便琪曼素来自恋,又从来不是一个聪明自觉、思想复杂的女人,可是一和妈妈古丽吵架,就要被提醒一次曾经行差走错,现在已是残花败柳。母女二十四小时一起生活和工作在郁闷狭小的店兼家中,几乎日日都有龃龉。琪曼和父母的关系变得非常差,她天天都盼望有人能爱上她,带她离开这个家。
她觉得志贤就是那个来救她脱离面店苦海的人。可是她不知道怎么爱回去,她是只懂得爱自己的琪曼,唯一爱过的白鹏狠狠地负了她以后,她就变得更自私,连对父母和女儿都不愿付出。幸好她还懂女人有青春和身体可以交换,她想也没想志贤现有的家庭,一点没有思想挣扎地就跟了这个愿意豢养她的男人。而志贤,却永远记得的是他相逢未娶时,因为家庭责任回乡相亲就夭折了的,他这一生从没开始也没得到过的爱情。他用一间登记在他母亲名下的郊区公寓安置了琪曼,达成情人脱离阁楼蜗居的愿望。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会跟琪曼说一个他在美国进修时学到的英文词组:“Love at first sight!我们是一见钟情。”他看穿她的沧桑和憔悴,眼睛自动捕捉到每一个琪曼看来还像十八岁他初次看见,她穿了件红色高领紧身毛衣,像团火一样从巷口向他走来的定格剪影。
琪曼为他剪回学生时代的男童发式。志贤亲吻着琪曼裸露的肩膀,摸着她短短的头发,在她耳边低语:“你剪短了头发真像奥黛丽·赫本。你记不记得你穿过一件‘春天女神’装拍杂志封面照?”
“香港电影公司替我拍的那一组更美,你没看过,我最喜欢了,可惜他们不给参加招考的人。”琪曼把一条大腿跨到志贤的身上去挑逗他,“我不愿意脱光拍照,就没被录取,后来你看那些去了香港红了的都拍了裸照。我都是我妈害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即使不是灵和肉的结合,如果男女之间相互吸引,肉体也尽够维持一段长远的关系了。
时间拖得够长,沧海都能变为桑田,何况是家里没有第二个孩子可以溺爱的老韩夫妇。跟独生女怄气冷战不到半年,古丽和国清就接受了琪曼成为志贤外室的现实,再度原谅了女儿所做的一切。琪曼向来懒理家务,遑论主持中馈,伺候良人。不久就对父母的心软得寸进尺,以舍不得宝宝不在身边为理由,把老小都接来同住。老韩夫妇只好城中店里和郊区公寓两边奔波操持。
上世纪七十年代去古未远,台湾的风俗是清朝的闽南底子加上五十年日本殖民文化的熏陶,有办法的男人三妻四妾不算稀奇。政治圈风气更差,外省官员还遮掩一二,本省官员习惯不带妻子出席社交活动,闲话之间竟会让人觉得没有外室不算成功的男人。志贤听惯、看惯了身边长辈和同侪的作为,对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就能把少时的梦中情人金屋藏之,真有说不出的得意。爱屋及乌,他对长得像混血洋娃娃一样的韩宝宝几乎也视如己出,反正志贤元配生了三个儿子,自己家里没有女儿,他就一直喊宝宝“女儿”。
“女儿”长大了。这个没有一纸婚书的“家庭”能维持下来,甜美乖巧、学习优异的“女儿”要居首功。琪曼虽然年轻的时候是天生尤物,可是随着年龄增长,过了四十岁以后,跟妈妈古丽有胡人气概的脸孔越长越像。不但头发渐渐枯黄稀疏,昔日明亮迷人的欧风大眼,也眼窝更加深陷,原来挺直的鼻梁又有点出钩,薄而小的嘴唇更是提前干瘪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边疆民族的血统影响,琪曼整体看来竟比同龄的纯汉人显得苍老。幸好她因为挑食,又喜欢买零食吃,不好好吃三餐,把肠胃搞坏了,虽然这也弄得原来白皙的肤色变得混浊,却幸而没像古丽一样中年发福。
志贤的官职高升,把家都搬到和老板住的名宅大厦比邻去了,这个不大像样的“金屋”也越稀罕来到,可是一旦“回家”,女儿宝宝的种种才艺和学业上的成就就是家庭闲话的焦点,一家子谈谈笑笑,看起来也很温馨。关门熄灯以后,琪曼主动的态度和玲珑的身材也还是能激起早已在元配那里高挂了免战牌的男人的热情。
然而男女之间的种种终有让人生厌的时候,尤其是当激情退去,彼此的期望开始产生落差,对话总说不到点子上,在一起只是相互的习惯和责任,没有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却还断不了。明明是香艳浪漫的小调,被时间磨成了荒腔走板却天长地久的哀歌。
志贤其实对琪曼一家人不差,他比照“前辈”们的做法,在给琪曼固定的月费之外,把韩家住的房子也转到了琪曼名下。他和琪曼之间没有子女,能把一个“欧巴桑”情人安顿到这个地步,志贤觉得自己是讲感情、有良心的男人。
其实琪曼并不是一个容易安抚的情妇,她喜欢跟志贤出去,哪怕是到附近街上走走,摊子上吃点东西,也好过在家里待着。原先还没有路人认识志贤,而且志贤觉得手腕上钩着一个大美人出门,满马路都是羡慕眼光的时候,志贤也常常如她所愿。可是等志贤官越做越大,琪曼的艳光也越来越黯淡,他就不带她上街了。
志贤坐了几年产业单位局长的位子,就以“台籍精英”的背景被党部辅导回乡去参加民意代表的增补选。他和家族评估过收益以后,志贤接受了参选安排,而且顺利当选。离开了公务员的身份对志贤而言真是大解放,民意代表能够运用的资源让他大开眼界,只要设立一个什么法人让老婆或小孩去主持,他就可以摆脱可能吃上的贪污罪,他的家族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捞得风生水起。其他细节尽管放手让“知礼数”的厂商去处理,他这边就由“夫人”去银行点点数就行。比在自命廉洁的小蒋底下当公务员风险小,利益却大得多,更别提其他各种“好康”。
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交际场合流行起了酒店文化,和传统酒家女相较,“酒店美眉”更对志贤这种“新派”政客的胃口,少壮民意代表和商人利益交换的场合就从酒家移樽前往。志贤就在酒店里又结识了几位相好,都由相熟的商人朋友替他买单。这样一来,分给琪曼的时间就更少了。志贤太太是典型受了日本殖民文化影响的传统台湾闽南女性,除了家庭经济和子女,其他丈夫的作为一律不去深究;做丈夫的也知道自己的花花草草都在大门之外,只要他进了门,换上太太摆好的拖鞋,他就进了她的地盘,唯她是从。
志贤也把家这个城堡维系得很好,子女和老婆都对他这个一家之主很尊敬,渐渐他连在家也摆着道貌岸然的官架子,对子女也打起官腔,老婆看他在外面步步高升,就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对身为“要员”的丈夫工作忙累非常体谅,从没有抱怨,一回家就替他进补,为他的健康把关。志贤起先没太在意冷落琪曼,接到琪曼要宝宝打电话催一两个月不见人的“爸爸回家”也用忙累做借口。可是琪曼不但不懂台湾官太太怎么做,她连如夫人怎么做也不明白。她知道自己是“小”,可是她的心里却自有一套先来后到的标准。志贤太太的道她让,比如逢年过节志贤都得留在“那边”,连妈妈古丽跟女儿斗气的时候都要说一句“人家那边有儿子”的风凉话。可是等琪曼怀疑“丈夫”在自己之后又有了新人,这个气她可不忍。她反正长日无聊,又不识大体,唯恐天下不乱,就跟踪、监听的什么都来,还亲自去酒店闹场。弄得猪朋狗友都知道“许委员”有一位厉害的“老二”。琪曼竟然就这样闯出名号,成了半公开的“二夫人”。
韩宝宝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候,蒋经国死了。台湾没乱,国民党里乱成一团。接班的李登辉刚上台还不得不重用外省人,可是讲浙江国语的人总让人不放心,老李要和讲闽南家乡话的抱成团,他一面用官位让几个外省官迷内斗,一面在闽南人中间培植羽翼。志贤的机会来了,他做过事务官,有丰富的文官经历,又受过“选战洗礼”,有群众基础。他这边才被报纸说有可能被延揽入阁,那边在野党就开记者会揭发他的婚外情,二十二岁的韩宝宝也被说是他的非婚生子女。这个负面消息断送了他的仕途,幸好他还能继续做民代。可是民意代表是有任期的,台南又是国民党的“艰困选区”。到了选举,就有幕僚出主意,说“二夫人”的事情瞒是瞒不住的了,一定会被对手攻击,不如将错就错,要她出来公开剃光头,表示向元配的忏悔,这样才可以赢回因为外遇而流失的妇女票。
闹出绯闻后,志贤太太从头到尾没有过问丈夫一句,也不知道是生性冷静镇定还是早就知道他“外面有人”,所以不大惊小怪。记者堵到她问,她就避走,实在避不掉,就说一句:“我相信我先生。”
她这相挺到底的态度让平素在家像包公一样威严的志贤也有几丝惭愧,某日就忽然对老妻说:“那个查某婴崽不是我的。”志贤太太冷冷瞅他一眼,轻声说:“我知样。”就走开了。留下在屋里的志贤虽然放下心来,却觉得自己老婆真是高深莫测,反而那个跟他吵吵闹闹了十几快二十年的琪曼让他感觉亲切,也更有把握一点。时间久了,他的身份不一样了,他忘记了年轻时曾经的“一见钟情”,以为还留着黄脸婆情妇全是自己仁义。
可是琪曼对要她剃光头的事却吵闹得过了头。她先把来游说的幕僚骂了出去,再打连环电话把志贤威胁到家里来闹:“你这个死没良心的,老娘跟了你多少年?你到了选举,你叫老娘剃光头?你怎么不叫你酒店里认识的美眉排成一排去剃光头?叫你的女人都去出家做尼姑啦!”
古丽就出来帮腔:“我们是信真主的,你叫我们琪曼去做尼姑?你良心黑不黑?你吃了老娘多少牛肉面?老娘把女儿给你做小老婆,自己还给你做老妈子!”
韩国清也发怒了,虽然晚了快二十年,他还是说了:“我早就想把你这小子揍一顿!”
志贤没口子地解释这都是幕僚的主意,这不正和大家商量吗?选情告急,可是还没决定不是吗?他一面申辩,一面感到琪曼和古丽两母女各方面的相像,琪曼可不也到了他初到花大姐清真馆时候古丽的年纪吗?他跟他们吵着吵着火也上来了,这也算他养着的一家人呀。志贤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对你们有什么不好?你们帮我不也等于帮自己?我垮台了,你们有什么好高兴?”
“你们不要吵了!”宝宝忽然从里间冲出来,大声压制了争吵不休的众人。她转过身正视志贤,道:“爸爸,你们不要吵了,我去剃光头!”可是她有一个条件,剃了光头以后她在台湾也待不下去了,她要志贤经济支持她出国去读研究所。
美丽的宝宝在扎得像戏台一样的竞选场子里当众落发,她垂着泪,替她的母亲向元配赔罪。台北下来的键盘手被宝宝和地缘所在激发灵感,弹奏起主旨八竿子打不着,可是歌词中提到混血美女在台南海边痴等情郎的《安平追想曲》。台下婆婆妈妈哭成一堆,幕僚几乎是快乐地在一旁偷偷评估可能回流的妇女票。被迫站上台接受谢罪的志贤太太却在丑闻发生后首次当众痛哭,平素冷静到不动声色的“正宫”在这个荒诞的时空里哭得真实而凄惨:多么残忍啊,他们不准她不承认丈夫对她和家庭的不忠,还要她上台公开表演大度。
下台的时候记者依惯例凑上前去问白痴问题:“夫人,夫人,你为什么这样伤心?”官太太一面抹泪,一面得体地回答:“小孩是无辜的。”那根本就不是她丈夫志贤的骨肉啊。
韩家除了宝宝这个当事人,其他都没去现场。宝宝用一方丝巾扎起她的光头回家了。古丽看外孙女的样子,说:“我以前也剃过光头,再长出来的头发可好了。”宝宝笑一笑,说:“姥,以后我出国发财了,带你去麦加。”
琪曼在客厅看电视,见女儿进来只家常地说:“回来啦!丝巾新买的啊?”就没心没肺地转头回去等她要看的连续剧。
除非志贤事前吩咐要看有他英姿的电视新闻,否则这个家里一向只收看娱乐节目。这天这家人就这样轻易地错过为了琪曼而在南部上演的悲情大戏。琪曼把电视音量调大,听她喜欢的连续剧片头曲《潇洒走一回》。她知道韩宝宝去剃了头,可是那又如何?反正没要她去。何况宝宝头发也没白剃,原先志贤一直不如对自己儿子那样大方,始终不肯痛快答应出钱让“女儿”也出国留学,现在也肯了。
“不管怎么样,日子反正都要过下去!”琪曼想起妈妈古丽常说的话。她从来不是个听妈妈话的女儿,这句却记住了。


朝圣之路
都说安太太不会生,安家就两姐妹,姐姐安静和妹妹安心差了五岁,中间并没有个一儿半女。安先生到台湾以后还在原来的国营单位,虽然职位高升,业务范围却从中国三十六省缩减到台湾一省外带点福建省原来的零头。他私底下自嘲是从芝麻升成了绿豆,外面搞不清楚的说起来却是“官运亨通”。地方小,走动方便,年节来家送礼的人竟比在南京的时候还更多。安先生仪表堂堂,又是实业专才,到台湾的时候才四十岁,有嫉妒的人酸他,说像他这样的怎么可能外面没有儿子?台北社交圈还时不时地无风起浪,传一下他的风流韵事。可是安太太很笃定,跟其他官太太们一面搓麻将一面聊天,说起安先生的时候鼻子里喷气,道:“哼,我对我们安先生可从来没有不放心的!”
安太太金舜蓉是大家出身,说话有分寸,换了个口没遮拦的女人,就会干脆澄清问题出在先生这边。不过有眼睛的人也该看得到,就算有过几次桃花,还只有她金舜蓉能替他结果。可不,安先生留在乡下老家照顾公婆的元配辛贞燕也多年无出,当初休书上用的理由就是这一条。没有那封休书,安太太娘家就算到了民国朝中无人,金家也还是沪上富户,她老太爷金八爷也还是租界里的绅士,哪怕是个老姑娘,金家也绝不会答应给户“乡下人”财主做二房。
手上有张前房的休书,金舜蓉应该稳坐安太太的位子,没想到造化弄人,国民党撤退到台湾的时候,安先生老家靠海,安家两个老的听说原先在南京的儿子去了台湾,也不知怎么神通广大地在国民党都迁到台北以后,还能从原籍雇了条船,带着从未真正下堂的儿媳,和同族过继给辛氏、才满周岁的“儿子”安亦嗣,以及几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不怕死的“黄鱼”,毅然投奔怒海偷渡寻亲。
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老的老,小的小,居然福大命大地一路躲掉两岸的枪子炮弹,平安登陆戒备森严的台湾海岸。这下糟了糕,安太太在台北忽然上面冒出一双公婆,鼻子跟前多了位“大姐”,原来有女万事足的丈夫膝下还多出个“儿子”。这种事情安太太怎么能答应?幸好国民党那时候要建设“复兴基地”,重用技术官僚,安先生步步高升,靠他高级公务员的薪俸在物价低廉的当时竟然也养得起两个家;安家老太爷、老太太一方面明白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一方面也离不开晨昏定省的孝顺儿媳,就跟着认命替负心郎孝亲的辛贞燕,拖着长孙亦嗣,一起搬到市郊中和乡一间农舍改建的洋房里,分爨而居。
两老搬过去后,安老太爷用红纸写了祖先的名讳往墙上一贴,中和乡这边就成了正牌“安宅”。两老在的时候安先生每周两天一定要过去省亲,周六还要奉慈命在那边“过夜”,回到台北济南路这边家里,安先生都说是陪着父母打了一晚的牌。安太太虽然一直有点狐疑,却也自信了解丈夫的那点能耐。只是过年的时候躲不掉全家大团圆,舜蓉这个安太太一定要过去向公婆拜年,两位安太太必须要济济一堂扮姊妹,舜蓉得叫崴着两只解放脚,上海金三小姐眼中的乡下女人“大姐”,听着女儿喊梳了个巴巴头的土婆子“大妈”。
声称是过继来的儿子亦嗣一年年长大,男孩会说话了,婆婆让叫舜蓉“小妈”,更让安太太气在心头。舜蓉看见亦嗣越长越像贞燕,就越来越怀疑不是过继来的儿子。算算时间,如果怀胎十二个月是有的事,就有可能是安先生来台湾前最后一次回乡省亲时播的种。安太太自己心里疑神疑鬼,虽然找先生吵过,却不敢盘问深究,幸好看见安先生对元配的儿子冷淡,远不如对自己两个女儿的疼爱,才心里好过了一点。
安家两老过世以后,中和“安宅”中枢瓦解,安先生不用再去请安定省。最让舜蓉欣慰的是,丈夫不等吩咐,就主动彻底自绝于“那边”,甚至对继承安氏香火的儿子亦嗣也不理会了。这时反而是又稳坐安太“大位”的舜蓉感觉过意不去,就动用“当家人”的权威,只把往昔月费比照二老在世时减半,可也还是按时送去。只是她自己当然不会再去喊“大姐”,送现金这种差事又不放心交付给司机或女佣,这个舟车劳顿,还要跟“那边”说话打交道的苦差事就落到当时刚刚上高中的安静头上。
安静那时也就每个月从济南路家里转车跑一趟中和乡,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安静也弄不懂,为什么在离开多少年后都还梦到自己走在那个荒草蔓蔓的院子里,去给“大妈”送钱?
那个黑瓦灰墙的房子前身是农舍,改建后院墙一围,连院子有将近三百坪。前面的铁栅门永远是虚掩的,推开后的那条小径无论四季,总是布满落叶枯枝,踩在上面一步一声“吱嘎”,怎么小心走都像后面有个看不见的人跟着。正房重修时上了石灰,换了黑色厚瓦,可是原先安老先生一度用来养花的偏房还是早先土砖薄瓦的农舍。偏房才失修几年,已经看着有些墙倾圮,整个院落清冷残败的模样像极了小说里描写的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