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吃惊得不知道怎么办,只散漫地回了个礼,嘟囔着:“好的,军士。”我想他觉得他甚至没法说“这种事情以后不得再发生”,因为,毕竟,也没发生什么,除了他在起床号时被叫起床外。我猜他这一天都在琢磨他该不该批评瑞斯衣冠不整;中尉转身回营房时,看来已开始为这个问题烦心了。解散后,我们队伍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笑声,可瑞斯假装没有听见。
但是,没过多久,瑞斯军士就扫了大家的兴。他甚至没有感谢班长们在紧要关头帮了他的忙。这天余下的时候,他对我们吹毛求疵,我们觉得自己早已做得很好了,他用不着这般挑剔。在训练场上,他找福格蒂的碴子,说:“你上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
跟我们许多人一样,福格蒂的脸上只有一层灰蒙蒙的绒毛,根本用不着刮。“大约一周前,”他说。
“大约一周前,军士,”瑞斯纠正他。
“大约一周前,军士,”福格蒂说。
瑞斯噘着他的薄嘴唇。“你看起来像个肮脏的杂种婊子,”他说。“难道你不知道,你应该每天刮胡子吗?”
“每天我没什么可刮。”
“没什么可刮,军士。”
福格蒂咽了口口水,眨巴着眼睛。“没什么可刮,军士,”他说。
我们全都十分泄气。“他妈的,以为我们是什么?”沙赫特那天中午问道,“一群新兵蛋子?”达利山德罗发着牢骚,反叛地附和着。
宿醉可以作为瑞斯那天的借口,可是无法解释他第二天、第三天的表现。他没有理由、没有补偿地欺侮我们,他把他这么多周来小心营造的一切都给毁了;我们对他那不堪一击的尊敬一下子崩溃、瓦解了。
“事情最后定了,”星期三晚上吃晚饭时,连队文书阴沉地说。“调令已发出。明天就是他的最后一天。”
“那么,”沙赫特问。“他调去哪里?”
“你小声点,”文书说。“可能跟那些指导员一起工作。一半时间在野外营地,一半时间上刺刀课程。”
沙赫特大笑,碰碰达利山德罗的胳膊。“他妈的不错啊,”他说,“他会全盘接受的,是不是?特别是上刺刀课。那杂种就可以天天炫耀了。他喜欢这个。”
“你开什么玩笑?”文书问,很不高兴。“喜欢个鸟。那家伙热爱他的这份工作。你以为我开玩笑?他爱他的工作,这个变化太突然了。真龌龊。你们这帮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达利山德罗接过这番话,眯起眼睛。“是吗?”他说。“你这样看?你应该看看他这周每天在外面的表现。每天。”
文书十分严肃地往前靠了靠,咖啡都洒出来了。“听着,”他说。“这周他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你们他妈的指望他怎么表现?如果你知道有人逼你拿出你最喜欢的东西,你他妈的会怎么表现?难道你们看不出他压力有多大吗?”
可是,我们全都无礼地盯着他,告诉他,那不是他成为蠢货瑞贝尔杂种的借口。
“你们有些家伙太妄自尊大了,”说完,文书绷着脸走了。
“啊,别轻易相信你们刚才听到的,”沙赫特说。“我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他真给调走了。”
可那是真的。那天晚上,瑞斯在他房间里坐到很晚,跟一个死党喝闷酒。黑暗中我们可以听到他们小声而含糊的话语,偶尔还有他们威士忌酒瓶的撞击声。第二天在训练场上,他对我们既不严也不松,只是站得远远的,沉思着,似乎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晚上,他带领我们齐步走同营地,在兵营前,解散前,他让我们保持队形,稍息,站了一会儿。他一个个依次扫过我们的脸,眼神中透着焦躁。然后他开始用我们从没听过的柔和语调说:“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说。“我调走了。在军队里,有一件事,你们要有准备。那就是,如果你发现什么东西很好,什么工作你很喜欢,他们总是会把你的屁股挪到别处去。”
我想我们全都很感动——我知道我就是:这差不多是在说他喜欢我们。可是太晚了。现在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太晚了,我们最主要的感觉是解脱。瑞斯似乎感觉到这一点,似乎把他打算说的话缩短了。
“我知道没有人要求我来一番演说,”他说,“我也没打算演说。我唯一想说的、最最想说的是—一”他垂下眼睛,望着灰扑扑的军鞋。“我想祝你们全都好运。你们要行为检点,听到了吗?不要惹麻烦!”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听不到。“也别让人摆布你们。”
接着是短暂而痛苦的沉默,痛苦得像不再热恋的情侣分手。然后他立正。“全排!立正!”他再一次打量着我们,眼里闪着光,眼神严厉。“解散!”
吃完晚饭回兵营时,我们发现他已打好包裹,走了。我们甚至没有跟他握握手。
我们的新排长第二天早上到了,来自皇后区的出租车司机,矮胖,快活,他坚持要我们直呼其名:鲁比。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好好乔。只要有机会,他就让我们在水袋下喝个饱,还笑嘻嘻地吐露,通过消费合作社的弟兄,他自己的水壶里经常灌满了加了冰块的可乐。他是个松散的训练官,路上他从不要求我们喊口令,除非我们经过军官身边;也从不让我们唱行军歌或别的什么歌,除了那首他狂热地领头唱的、刺耳的《致百老汇的问候》,可他连那首歌的歌词也记不全。
在瑞斯之后,我们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他。有一次中尉来兵营讲他那通关于合作的讲话,讲完后,习惯地说“好了,军士”。鲁比大拇指勾在子弹带上,散漫而安逸地说,“伙计们.我希望你们全都听到了,记着中尉对你们说的。我想我可以代表你们大家,也代表我自己说,中尉,我们打算跟你合作,像你说的那样,因为在我们排这儿,只要我们看到好好乔,我们一眼便能认出来。”
就像以前瑞斯的沉默不屑让他十分慌张一样,鲁比的一番话让中尉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好,呃——谢谢你,军士。呃,我想就这样。继续吧。”中尉一消失,我们全都开始恶心地大声嘘他,我们捏着鼻子,或装作用铁锹挖啊铲的样子,好像我们站在齐膝深的粪坑里似的。“天啊,鲁比,”沙赫特叫道,“你他妈的想得到什么?”
鲁比弓起肩,摊开手,好脾气地哈哈笑了。“活着,”他说。“活着,你以为我想要什么?”对我们越来越大声的嘲笑喧闹,他强烈地为自己辩护。“怎么啦?”他说。“怎么啦?难道你们不觉得他在上尉面前也会这样做?难道你们不觉得上尉在营长面前也这样?听着,放聪明点,行吗,你们这帮家伙?是人都这样!人人都是这样做的!见鬼,你们以为军队是怎么回事?”最后,他像出租车司机般若无其事地摆脱了这场谈话。“好了,好了,你们就在这儿呆着吧,你们会明白的。等你们这帮孩子在军队中混到我这个年纪,你们才有资格说。”可到他说完时,我们全都跟着他笑起来;他赢得了我们的心。
晚上,在消费合作社,我们围着他,他坐在一排啤酒瓶后面,打着手势,说着那种轻松的、我们全都能懂的老百姓话。“啊.我的这个小舅子,是个真正聪明的家伙。知道他怎么离开军队的吗?知道他怎么离开的吗?”接着就是一个复杂而不可能的变节故事,对此你想得到的唯一反应就是一阵哂笑。“真的!”鲁比会笑着坚持说。“难道你们不信我的话?难道你们不信我的话?我认识的这个家伙,天啊,说到聪明——我跟你们说,这杂种真是聪明。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吗?”
有时我们对他的拥戴也会动摇,可不会太久。一天晚上,我们一群人坐在前台阶上,游手好闲地抽着香烟,然后我们离开那儿去消费合作社,路上相当详细地讨论——仿佛是在说服自己——跟鲁比在一起以后,许多事让我们非常享受。“嗯,是的,”小福格蒂说,“可我搞不懂。跟鲁比在一起后,似乎不再怎么像个军人了。”
这是福格蒂第二次让我们陷入瞬间的疑惑之中,第二次,又是达利山德罗打消了我们的疑虑。“那又怎样?”他耸耸肩说。“谁他妈的想当个军人?”
说得好极了。现在,我们可以冲着灰尘啐口唾沫,驼背耷肩,吊儿郎当地朝消费合作社走去。我们如释重负,确信瑞斯军士不会再纠缠我们了。谁他妈的想当个军人?“我才不想,”可能我们大家在心里都会这么说,“这个胆小鬼也不想,”我们的刻意藐视提升了这种姿态的价值。不管怎样,我们要的,我们以前要的,不过是种姿态罢了,而这种姿态比瑞斯那严厉苛刻的教条舒服得多。我想,这意味着,到我们的训练期结束后,营地将把一群无耻之徒、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分派到各处去,被极度紊乱的军队所同化。可是,至少瑞斯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幕,对此也只有他才会在意。
一点也不痛
麦拉在车后座上挺直腰,推开杰克的手,抚平裙子。
“好了,宝贝,”他笑着低声说,“放松点。”
“你才放松点,杰克,”她对他说。“我是说真的,松手!”
他的手收了回去,无力地搁在那里,但胳膊还是懒懒地搂着她的肩膀。麦拉没理他,只望着窗外出神。这是十二月末的一个周日傍晚,长岛的街道看上去污浊不堪;结了层冰壳的雪堆在街边人行道上,肮脏的样子。打烊的酒馆里,纸板做的圣诞老人斜眼瞟着外面。
“让你们一路开车送我来,真不好意思,”麦拉大声对正在开车的马蒂说。她想礼貌点。
“这没什么,”马蒂嘟囔着。接着他按响汽车喇叭,冲着前面一辆开得很慢的卡车喊道:“你这狗娘养的,让路啊。”
麦拉有点不安——为什么马蒂总是这样爱发牢骚?——但马蒂的妻子爱琳,蜷缩在前排座位上,友好地笑了。“马蒂可不在乎,”她说。“这对他也好,星期天出来走走“总比躺在家里要好。”
“啊,”麦拉说,“真的太谢谢了。”其实她宁愿像往常一样,自己坐公共汽车来。四年了,每个星期天她总是来这里探望丈夫,她习惯了走这段长长的路。她喜欢在亨普斯特德的小咖啡馆耽搁一会,喝口咖啡,吃点蛋糕,再从那里换车回家。但是今天,她和杰克一同去爱琳、马蒂家吃饭,吃完饭已经很晚了,马蒂提出说开车送她去医院,她只好同意。当然,爱琳得跟着来,杰克也要来,他们这样做好像帮了她好大一个忙。所以你还得有礼貌。“这可真是太好了,”麦拉叫道,“坐小车去那里,而不是坐——不要这样,杰克!”
杰克说:“嘘…别紧张,宝贝,”但她把他的手一甩,扭过身去。爱琳看着他们俩,咬着舌头扑哧笑了,麦拉觉得自己脸红了。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爱琳和马蒂都认识杰克,知道他俩所有的事;她的许多朋友也是,没人责备她(毕竟,她跟寡妇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杰克应该更识趣些。他现在就不能庄重点,管住自己的手吗?一路上都是这样。
“好了,”马蒂说。“现在我们可以省点时间了。”那辆挡路的卡车转上另一条路,他们加快了速度,将有轨电车车轨、商店抛在身后,小巷变成大路,接着驶上高速公路。
“想不想听广播,伙计们?”爱琳叫道。她打开收音机,里面的人在怂恿大家今晚都坐在家里看电视。她换了个频道,另一个声音说:“没错,在克劳福德商场您的钱可以买到更多东西!”
“把那狗娘养的东西关了,”马蒂说,又开始按喇叭,车驶入快车道。
当车子驶进医院,爱琳从前排转过身来,说道:“嘿,这地方可真漂亮。真的,这里不是很美吗?噢,看啊,他们还摆了一棵圣诞树,上面还有小灯什么的。”
“好了,”马蒂说,“往哪走?”
“往前直走,”麦拉告诉他,“开到圆盘那里,就是摆圣诞树的地方。然后向右转,绕过行政大楼,开到那条路的尽头。”马蒂按她说的转了弯,当他们慢慢驶近那又长又矮的结核病大楼时,她说:“到了,马蒂,就是这栋楼。”他把车靠向路边停下,麦拉收拾起给丈夫带的杂志,下了车。地上铺着层薄雪。
爱琳缩起肩膀,双手紧紧搂着自己身体,转过身来。“噢一喔,外面好冷,是不是?听着,亲爱的,你要多久才完?八点,是吧?”
“对,”麦拉说,“可是听我说,你们几个不如先回家?我可以坐公共汽车回去,我平时都这样。”
“你以为我是谁,疯了吗?”爱琳说。“你以为我愿意开车回去,让杰克在后座上一路闷闷不乐吗?”她咯咯笑了,还朝麦拉挤挤眼。“你在车里,他都难得开心,更别说让他自个儿回家了。不,听着,亲爱的,我们到别处逛逛,可能去喝点酒什么的,然后八点整回这儿来接你。”
“嗯,好吧,可我真的宁愿——”
“就这儿,”爱琳说。“八点整,我们就在这栋楼前等你。现在快走吧,把门关上,我们快冻死了。”
麦拉笑着使劲摔上车门。可杰克还在那里不高兴.头部没抬,也没朝她笑,或挥挥手什么的。/子慢慢开动了,麦拉沿着这条路走过去,走上结核病大楼的台阶。
小小的等候室里一股水蒸气和湿套鞋的气味,她飞快地穿过,经过标有“护士办公室——清洁区”的门,走进阔大、嘈杂的中心病房。中心病房里有三十六张病床,中间一条宽敞的走道将它们分成两半,再用齐肩高的屏风区分成开放式的小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里六张病床。所有床单和病服全给染成黄色,好与医院洗衣房里其他未受污染的衣物分开,这种黄色与墙面的灰绿色搭配在一起,让人恶心,麦拉到现在还不习惯。而且噪音也让人难以忍受,每个病人都有台收音机,好像所有人都在同时收听,且听的还不是同一个频道。不少床边坐着来探望的人——有个新来的男病人躺在病床上,双手搂着妻子在接吻——其他病床上的男人看起来很孤独,有看书的,有听收音机的。
麦拉走到床边了,她丈夫才发现。他盘腿坐在床上,蹙着眉头望着膝盖上的一件东西发呆。“你好,哈利,”她说。
他抬起头。“哦,嗨,亲爱的,没看见你来。”
她弯下腰,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有时候他们会吻在嘴唇上,但这其实是不允许的。
哈利扫了一眼他的手表。“你来晚了。是车晚点了吗?”
“我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她边说边脱下大衣。“我搭顺风车来的。我们办公室的那个女孩,爱琳,还记得吗?她和她丈夫开车送我来的。”
“噢,那好啊。为什么你没请他们进来坐坐?”
“哦,他们没法久待——还要去别的地方。但是他们向你问好。给你,我带了这些来。”
“噢,谢谢,太好了。”他接过杂志,把它们摊在床上:《生活》、《柯里尔》注和《大众科学》。“太好了,亲爱的。坐下来,待会儿。”
麦拉把大衣搭在床边椅子背上,坐了下来。“嗨,查恩斯先生,”她向隔壁床上的高个黑人打招呼,他朝她点头致意,咧嘴笑了笑。
“你好吗,威尔逊太太?”
“挺好的,谢谢,你呢?”
“噢,发牢骚也没用,”查恩斯先生说。
她瞥了一眼哈利另一侧的雷德·奥马拉,他躺在那边床上听收音机。“嗨,雷德。”
“噢,嗨,威尔逊太太。没看到你进来。”
“你妻子今晚会来吗,雷德?”
“她现在星期六来看我,昨晚来过了。”
“哦,”麦拉说,“好,告诉她我问她好。”
“当然,我会的,威尔逊太太。”
接着她朝对面小格子间里的老人笑了笑。她老记不住他的名字,从来也没人看望他。他也朝她腼腆地笑了笑。她在小钢椅上坐下,打开手提包找香烟。“你膝盖上足什么东西,哈利?”这是一个原木色木环,一尺来宽,织好的蓝色羊毛线挂在两边的小齿上。
“啊,这个吗?”哈利举起它说。“他们管这叫耙式针织。我在做职业疗法时学的。”
“什么针织?”
“耙式针织。拿起这个小钩,像耙草一样把羊毛线上下钩到每个小齿上,就像那样,绕着这个圆环一圈一圈地织,直到你织出一条围巾,或绒线帽——或这类的东西。明白吗?”
“噢,我知道了,”麦拉说。“就像我们以前小时候做过的那样,只不过我们是用一个普通的小线轴,上面卡着些小齿。你将线绕在小齿上,穿过线轴,就编好了。差不多。”
“噢,是吗?”哈利说。“用一个线轴,啊?是的,我想我妹妹以前也是这样做的,现在我想起来了。用一个线轴。你是对的,这个原理一样,只不过大一点。”
“你打算织个什么东西?”
“哦,我不知道,我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我想可能织个绒线帽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他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耙式织物,又翻过来看看,然后探起身,把它扔到床头柜上。“只是找点事做而已。”
麦拉把烟盒递给他,他抽出一根。当他弯下腰凑过来对火时,黄色病服的领口敞开了,她看到他的胸脯,瘦得令人难以置信,肋骨被取掉的那边都凹进去了,看得到上次动手术后刚刚愈合的伤疤,难看极了。
“谢谢,亲爱的,”他说,香烟在他嘴里一抖一抖。他往后靠着枕头,穿着袜子的脚在床上摊开伸直。
“你感觉怎样,哈利?”她问。
“还好。”
“你看上去好多了,”她撒了个谎。“如果能再长胖点,看上去会更好。”
“清账啦,”透过喧闹的收音机传来说话声,麦拉四处看了看,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轮椅上从中间走道上过来了。他坐在轮椅上,却用脚慢慢在带动轮椅。用手转动车轮时会牵扯到胸部,肺结核病人要避免这样做。他径直朝哈利的病床过来,张嘴笑时露出满口黄牙。“清账啦,”轮椅到哈利床边停下来,他又重复了一遍。一根橡胶管从他胸前的绷带里露出来,从病号服上头绕过,用安全别针固定住,末端是个小小的,塞着橡胶瓶塞的小瓶,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显得很重。“快点,快点,”他说,“清账。”
“噢,对!”哈利笑着说。“我全给忘了,沃尔特。”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美元,递给那个男人,那人细细的手指把钱叠好,放进口袋,跟瓶子放在一起。
“好了,哈利,”他说。“我们两清了,是不是?”
“是的,沃尔特。”
他把轮椅向后倒,转过来,这时麦拉看见他前胸、后背和肩部缩成一团,整个都变形了。“抱歉打扰了,”他说着朝麦拉微弱地笑了笑。
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当他回到过道时,她问:“你们刚才是什么意思?”
“噢,我们为星期五晚上的拳击比赛打赌来着。我早把这事给忘了。”
“噢。我以前见过他吗?”
“谁,沃尔特吗?我想你见过,亲爱的。我刚动完手术那会儿,你肯定见过他。老沃尔特这家伙大约两年前动过手术;他们上周又把他送回来了。这家伙过了段难熬的日子。真是条汉子。”
“他病服上是什么东西?那个瓶子干吗用的?”
“那是引流管,”哈利说着靠回黄色枕头。“老沃尔特这家伙是个好人;我很高兴他又回来了。”接着他压低声音,偷偷地说,“事实上,病房里没剩几个好人了,以前那帮老病号们,死的死了,要不就是手术好了走了。”
“你不喜欢这些新来的人吗?”为了不让新来的雷德·奥马拉听到,麦拉也悄声问。“看起来他们对我挺好的。”
“噢,我想,他们是不错,”哈利说。“我只是说,嗯,我习惯和沃尔特那样的人待在一起罢了。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什么的。我不知道。这帮新来的家伙有时候让你心烦,尤其是他们说话的方式。比如,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很了解肺结核,自以为什么都懂;我是说,你没法跟他们说什么,跟他们说话只让你心烦。”
麦拉说她觉得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换个话题似乎更好。“爱琳觉得医院很漂亮,圣诞树也很好看。”
“噢,是吗?”哈利很小心地探过身子,往床头柜上一尘不染的烟灰缸里弹了弹香烟。自从长期卧病在床以来,他变得很细致很整洁了。“上班怎么样,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