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容易让人让人放下心防。
如今的刘盈,就是这样。
她忽地抬头,一字一顿,平静道:“王爷,您忍了胡荼近二十年,为何到这时候,反而忍他不得?”她猜测摄政王不动手,恐怕与胡荼有关。
二十多年前,传言先皇曾有个姐姐,在皇族最受宠爱,生得姿容无双,文采了得。摄政王还是皇子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听,最爱腻在她身边。若不是她嫁给了一个姓胡的穷书生,摄政王也不会心性大变,大好江山不至像如今。
摄政王倾慕大长公主,因大长公主的下嫁,性情大变。
他当年忍了,而后忍了,一直到如今,胡荼都长成了如今的阴霾少年,这一家何等安乐,即便胡荼是个喜欢胡闹的人,可胡荼胡闹不是一年两年,为何偏偏在这时候,摄政王忍不得了?他为何要对胡荼出手?
话音不大,如炸雷惊响在晴空。
连一旁待着的顾琅,面色都变了变。
这绿衣姑娘看似文秀单薄,说话竟毫不客气,直直切入要害,血淋淋揭破一个真相,她到底多大的胆?摄政王不说话,一双饱含世情的老眼,温和地看着自己掌心绽着浓郁茶香的碧螺春,仿佛在嘲笑什么,又似在悲悯什么。
刘盈经不住这沉默,继续笑道:“王爷,刘盈不是瞎子,看得出您不想害他。倘若您真要害他,能动手的时候多得是。倘若您真的不顾念丁点儿的旧情,又岂会容我走到这,容我在这大放厥词?”
摄政王笑着抿了一口茶,王孙公卿素来喜欢这些茶,可他却丁点儿也不愿沾。那味道,纵是香溢一室,能纾疲倦,却是用苦来衬出那丝淡香。
与别个不同,人家尝到的是甘芳之意,他*却只有苦味,苦到极致,放大了那种苦,所有一切都似苦的。
他放下茶盏,皱了下眉毛,“子非鱼,焉知鱼?”
“东夏律例第一百零三条,‘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所有人都当这是玩笑,可我却知道没写清严惩的律条,绝非先皇开的玩笑。这条律令,一直是由东夏‘影子杀手’所执行的。”
“见都没见过,你怎知影子杀手的存在?”
“我的确没见过,连他们在哪儿,怎么出手,都不知道,甚至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影杀的存在。纵是如此,刘某这条小命,也差点交代在来天封的路上。”她苦笑一声,胳膊上稍好的伤口,忽地扯动,带起了撕裂似的痛意。
不过这样的痛,远不如十四岁那年的痛与惧。
那就是影杀。
在胡家的老总管第一次提到影杀的时候,她只觉浑身说不出的寒凉。
十年前,她只是动了前往天封的念头。
她宁愿相信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噩梦——朔北寒风,黄沙卷地。
雪亮的锐光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不比一根头发丝重,带来的却是致命的伤。
十四岁的自己惊惶地看着那些锐光一片片削在自己身上,喷出猩红的血,泛上锥骨的痛。她仿佛在一个醒不了的噩梦里,只能跑呀跑,跑得双腿发软,浑身乏力,却没有歇下的想法。
她清楚地知道,停下就等于认命,任自己的生命被残忍的屠戮。
她不知道追杀自己的到底是谁,在对方强大的杀念下,她像一只被猫逗弄的耗子,当对方对自己失去兴趣的时候,也是死亡来到的时候。
不能停,不能让他失去捉弄自己的兴趣。
这样,也许还有最后的生机…
十四岁的自己爆发出远超过自己年龄的柔韧与耐性,还记得浑身阴寒的感觉,也不知湿嗒嗒贴紧额头的发丝,到底被汗、还是血粘腻着。
那时候,哪怕再细微的风,也会吹得浑身发痛。
时经十年,那样的噩梦,即便想起来,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也会像针扎似的,带来全身的战栗与惧怕,这是她最不愿回想的往事。
如今,她不仅记起那日情景,还借此强迫自己一遍遍回忆,当日的险,对比如今的安逸,简直是天壤之差。故而,下面这些话,她说来分外的真心实意,“多谢王爷让出这条路,让刘某安安全全地到了天封。”
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
幼皇年弱,当权者只有摄政王。
若非是摄政王放出这条路,她与胡荼一行人,又岂能畅行无阻地到这天封。
就这点而言,刘盈其实是感激摄政王的,不管自己是作为胡荼的附带品,顺带着沾上光、顺利来的天封,还是别个什么原因。胡荼与她既然是到了,可见摄政王依是顾念旧情的。
她低头道:“您让了一条又一条的路,为何不一直让下去?”
“修路是吏部官员的事,与本王何干。”说这个,就显然有些推脱了。
刘盈那么聪明,怎么听不出他想撒手不管的意思,她豁出去了,也不管对方的态度,轻声,“到底与您有血脉之亲,他就要死了,您真的无动于衷吗?”一张亲情牌被她斟酌再三,终是丢了出来,摄政王却笑了起来。
“他是谁?小友莫和本王玩这些文字上的游戏,要喝茶,本王备了上好的碧螺春。要试剑,本王身边的侍卫们,也会有兴趣与你切磋一二,就当是指点后生,他们素来是很好的武者…”
摄政王还要继续说下去,刘盈却忍不住了,她耐性一直不错,可关心则乱,被遮掩的风平浪静的海面,赫然被狂风巨浪所颠覆,她激动地上前两步,高声,“王爷怎会不知他是谁?他姓胡名荼,云胡府的第二位少爷!您征兵,不就是为了绝他最后一条后路…”
“放肆!”寒光湛湛的两柄宝剑赫然绽出如星般的寒光。
摄政王身后的两名护卫,终于从眼观鼻、鼻观心的木讷中苏醒,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刘盈,被摄政王一手制止了杀意。
摄政王看了眼顾琅,笑道,“征兵是顾琅干的,怎的又与本王扯上干系?就算是本王征兵,这些兵也是为了抵御外族侵入,与胡荼又有什么干系?”
刘盈又惊又急,只觉一口甘腥冲上了嗓子眼。
都这个时候了,她几乎祭出了大长公主,摄政王居然一点也没软化的迹象。
风静静的,仿佛一切都静了下来。
她的血冷了,心凉了,宝剑从掌心几乎滑落在地,“王爷可曾想过,大长公主若是知道,会有多么伤心。”
话音落下,摄政王的掌心一紧,茶盏中溅出了几许雪亮的水意。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痛。对摄政王而言,“大长公主”这四个字,便是一味不可触碰的毒。单只是听到,也会苦,也会痛。
——就像掌心这盏茶,甘香之时,醉至极至,可那丝苦,也足令他此生铭记。
就在刘盈冒冒失失撞入城主府的时候。
胡荼终于得到了眼线的回报,他刚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捏碎了桌角,牙缝中忍不住蹦出两字,“糊涂!”
“二少,您身上的伤还没好,您干什么去?”
“吩咐下去,让顾倩兮在城主府等我!”
“可是二少,如今摄政王在城主府,您贸然前去,恐怕会被他捉住,如此一来,大计功亏一篑。”
“夫子去了,凶多吉少。”
“六壬捷录都已经译出…”那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地撞见小狮子的眸光冷得就像冰封的刀刃,带着毁灭似的冷酷,他心尖仿佛被那目光扎到,慌忙闭嘴。
拖得越久,对夫子越不利。
自己的对手有多老辣,胡荼岂会不知。
从喜阁一路往城主府去,印象最深的却是大红色的灯笼与喜烛,红得耀眼,红得刺目。这是她嫁给自己的第二天…倘若,她出了什么事…胡荼不敢想,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底撕心裂肺似的痛。
这个时候,他根本顾不得其他事。
忍着心中伤痛把她往外推,原本就是不愿她出事。
可这时候,她若出了一点儿事,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摄政王!
这个老成精的狐狸!
第二十九章
“阿琅。”
“嗯?”
“阿姐若是知道,应该会怨我吧。”
“怨是不怨,你都做了,再想何益。”
“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他也要找上我。我们舅甥之间,始终逃不过兵戎相见的那一天。若是平常,我想动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小姑娘说得好听,呵呵,让出去天封的一条路?这条路,可是他胡荼自个儿闯出来的,不是我想让就能让出来的。”
“那孩子,是个人才。”
顾琅的评价客观中肯。
过了许久,摄政王放下茶,目光看着院落中那个清瘦苍白的绿衣女子,淡然笑道:“阿姐这个儿子,分明是个鬼才。连我都有些心惊。这一次,仅这一次,倘若连这次都动不得他,天下乱了,便是我死。”
刘盈听两人在这若无旁人的说话,背心冷汗一阵接着一阵。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在自己面前说出那些话,摄政王分明拿自己当做死人,才会把对长姐不容于世的恋慕这样风轻云淡地说出。
刘盈一步步后退,但见摄政王眼中杀意毕露,“小姑娘,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秘密知道得太多,活不长久。”
刘盈死死地咬着牙关,惊骇地看着他身后的影杀,悄无声息地占满了居高点,寒光闪闪的羽箭,不动声色地瞄准了自己。
她心底忽似一泼冷水,迎头浇下。
“射!”
银光点点,如雨的暴矢直扑场中央的绿衣女子而来。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猛然扑下一团白影,卷起一阵飙风,荡开箭矢。待一切归于寂静,只听“噗嗤”一声闷响,血花倏地溅出,刘盈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王爷!”
那个曾经暴戾无边,如今褪尽一身风华,变得沉静温润的年轻王爷皱了皱好看的眉毛,静静望着贯穿全身的利箭,似乎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帮她挡下这些,他向来是个识时务者的惜命之人。
所以,才会在宁王府养精蓄锐,营造出宁王好色暴戾的形象…
所以,才会在天下将乱的时候,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地抽身而出,将数十年来的心血全部弃之脑后…
所以,才会想要离开天封,远离一切危险的地方…
他是一个这么惜命的人,如今,却在得知王兄御驾进天封时,回身赶来,然后为刘盈挡下必死的一击,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胸腔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黑甜袭来,胸口的痛,仿佛都轻飘飘地离了。
他听见刘盈惊慌的尖叫,嘴角忍不住翘起了一抹笑容,随着大片大片的鲜血涌了出来。
“王爷,那是十九王爷!”
周遭纷杂,乱蓬蓬的一切,无数人涌上,将自己围了起来,外面的刀光剑影,惊叫之声,一切都远了。他觉得自己被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拥了起来,模糊中,似乎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嗓轻叹:“王爷,不值。”
值与不值不是你说的算。小刘夫子,这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执情的人。
我说过,倘若你用对胡荼的那份心来对我,你会幸福很多。
宁王想说的话,有很多。
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鲜血“嘭嘭”地喷出,从胸腔,嘴角蔓延,染红了一地。
宁王模糊地看着刘盈,眼中终于涌上了淡淡的不甘心。
小刘夫子,你真的没有心吗?
为何为你死去,你竟一滴眼泪都不愿为我流下?
思绪那么远,记忆中,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那瞬,那个眉目宛然的绿衣女子,也是他见过最清冷的女子。说起来,他见过的女子千千万万,却第一次莫名对一个人生了好感。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为她挡了那一剑,也许只是不想看见她在自己眼前死去…天下已经易主,倘若连她都护不住…
记忆中,仿佛又浮现当初那段对话。
“王爷,民女曾经在教坊…”
“我不在乎。”
“民女与自己的学生…”
“我也不在乎!”
既然喜欢了,还在乎什么!
刘盈轻轻阖了宁王的眼,心中忽地泛上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十九王爷,真的不值。这天下,分明是您要放弃,何苦拉上刘盈?不管天下乱与不乱,从您要退出天封开始,这个结局,您恐怕早就想过了。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回来?你是想看看刘盈这无心的女子,是否也会流泪吗?”
她低低地说。
她起身,旁边的刀光划过耳畔青丝,一片片飘落雪地。
为何从来就只有利用,何苦拉上我?
背负这一条命的人情,她承不起!
刀光剑影,在她眼中何其可笑,说到底,争得不过是一统江山。
得之,便笑傲天下。
失之,便颓然再无斗志。
摄政王眼里掠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又恢复漠然的神色。宁王平日里和他不太对付,杀与不杀两可。他此次出京算得极是时候,驾临天封,逼胡荼就范,然后顺势诛杀;何源秀坐镇京都,监视幼皇和太后,如有妄动,可便宜行事。这些年,他虽然说位极人臣,离那皇位就差半步,但好歹名不正言不顺。胡荼这些年的经营他也有耳报,再不收拾,就成尾大不掉之势了。听说外甥刚成亲,新娘就是眼前这个清冷的女子,不论是留活口或者死尸,不怕胡荼不来。
“再射!”摄政王背过身去, 倒了一杯茶,他有点不想看到这个女子的死相。
忽地一声尖锐哨声,似穿破天际,凭空降下。忽然之间,所有影杀手中的箭,纷纷放下。在摄政王惊讶的目光下,尚穿着喜袍的少年男子,一身火红,缓缓走了出来。
“胡荼,你…”
“舅舅,盈儿是我新婚的妻子,我带走她,相信你不会有意见吧。”少年男子温和笑道,那微羞的眉眼,清美的面容,看不见一丝厉杀阴戾。
摄政王的眉,倏地拢了起来。
胡荼轻轻拉过刘盈的手,温柔地帮她擦去额角的汗珠,似自言自语,“其实,舅舅就算不愿意,我也顾不得那么许多。皇族是个龌龊的地儿,我能容你们在十五年前,杀死我孪生的姐姐,绝不容你们在我面前害了盈儿!”
“后生,不要这样狂妄。”摄政王淡淡道了一句。
“是后生狂妄么?呵呵…舅舅,您看看自己的影杀吧…”
胡荼也不反驳,眼底忽地掠过一抹阴戾,缓声道。
第三十章
那一丝阴霾,宛如最阴沉的死气,似乎要让沾着的人都变成魑魅魍魉。
所有人只当胡荼自小患着痼疾,才会养成了如此冷漠厉杀的性子。
却从没有一人知道,胡荼还有一个姐姐,在他四岁的时候,皇族未免皇家子嗣在外,派了影杀将他的姐姐生生杀死。他是亲眼看见自己的姐姐把自己推进空置的灶下,被乱刀砍死在自己面前。
从此以后,小小的胡荼再不信血脉之亲。
这个世界,只有实力才能代表一切。
每当噩梦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姐姐死在自己眼前的那幕——若不是单凭那一口气,尚未出出来,他几乎要撑不下去。胡母知道皇族的必杀令,无奈之余,只能忍下——可胡荼却忍不下。
当年四岁的孩子长啊长,终于长大了…
蛟龙生角,便要翻天。
猛虎出牙,必将饮血。
他天赋异禀,却痼疾缠身——正所谓碧落天涯,黄泉咫尺。原以为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苦难。胞姐的遭遇,让他心生了说不出的阴戾。他一直以为,百年后,自己纵是无一知己相陪,也要千万人殉葬。
这样决绝的心态,早在不动声色中,将千万人殉葬的行动侵入了东夏每一寸土地。
他要掀,便掀起惊天的波浪!
纵是死,也绝不孤独一人!
这世上,就连刘盈都不知胡荼背负着这么沉痛的伤。
摄政王只当胡荼说着玩,可是一转头,他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忠心于他的影杀,居然齐齐收起了弓箭。
这样的反扑,没有任何的预兆,摄政王心中陡然一片震惊,厉声道:“顾琅,快招护卫。”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
明明已经在行动上,完全倾向摄政王的天封城主居然静默地站在了胡荼身后,轻轻道了一句:“王爷,今儿个,您怕是走不掉了。”
摄政王只看了一眼,立即想通了一切。
“你竟然欺我!”
“我若不做足了声势,王爷又岂会毫无戒备地前往天封。”顾琅和声道,这一招反间,几乎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然而,诸人转念一想,却也释然了。
顾琅连生墓都帮胡荼扛着,所属哪派,简直一目了然。
“他叛了本王,你们呢?你们是东夏的影杀,为何要叛变?”
“王爷,他们虽然是影杀,却也是沈氏培养出来的杀手们。您忘了吗?当您得不到沈氏兵器,下令灭门沈氏家族的时候,就埋下了您今天必败的棋子。”
“倩兮?”
摄政王震惊地看着说话的少女,实在不明白她为何站在影杀之中。
这个女子,和影杀有什么关系?
仿佛是猜中了他想要问什么,顾倩兮冷声道:“王爷,您说错了,养父为我取名倩兮,可我真正的名字,是叶紫——沈叶紫。”
“你是沈家的人?”
“我是沈家最后一脉子嗣,沈氏兵器的继承人。无论影杀还是影守,得了沈家的恩情,必须还到沈家家主的身上。如今,我只是行使一下沈氏家主的权利,影杀退去!我知道你们不可对皇族动手,那么…我命你们全部蒙住眼睛!不管在摄政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律与你们无关!”
这句话,不是摆明了绝了摄政王最后的后路。
摄政王来天封,原本就是最大的错误。
顾琅诱他来,在他实力最薄弱的时候,撤去他身边的保护伞。
等于是让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摄政王戎马一生,狡猾机警,却被个后生小辈戏耍一遭,连性命都要断送在这。巨大的反差终于让他浑身颤了起来,狠狠喷出了一口鲜血。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心如死灰,终于认清了这天下,终究被胡荼玩弄于股掌之间。
比不过!
比不过一个后生小辈!
尾声
东夏,庆远六年,冬。
摄政王,在天封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终是无治,薨。
同年,云皇下诏。岐州云胡府二少胡荼,德才兼备,着进京与容丞相共理国政,受封明王。
庆远七年,春,容相告老还乡,朝堂上独留明王辅佐幼皇,一时间明王权倾天下。
“咳咳咳…咳咳咳…”
大雨倾盆,春雷阵阵。
明王府,书房里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
忽然,大门被刷地一下踹开了。
一道闪电霹雳而下,映亮了年轻女子清秀的面容。大雨把她一身淋得透湿,长发贴着额,凝着雨水,单薄的裙衫贴着身子。书桌边的清美少年轻轻擦去嘴角的血丝,抬起头,冷冷看着她,低低道了一句,“夫子来这里做什么?”
“你要逼宫?”
“是。”
“你现在已经大权在握,当年和你过节的朝臣已被你杀得七七八八,东夏已可说就在你手,幼皇待你极厚,是你血浓于水的弟弟,你还不满足?难道就为了那个虚名?”
“不关夫子的事。”
胡荼说了一阵儿,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刘盈心中一紧。
这些天,他一直躲着自己,若不是自己冲破了影守,好容易寻来,都不知他要躲自己躲到什么时候!
刘盈虽是个清冷女子,却绝不是无心的人。
胡荼如今羽翼已丰,天下苍生就在他一念间,她想得清清楚楚。但她更明白自己这个“弟子”的性子,若是他阴沉乖戾的脾气一起,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乱子。
天下,不能交给这样的人去掌!
一想到那样的可能,刘盈身子忍不住怕得发抖。
“在你眼中,天下是什么?百姓是什么?”
面对刘盈的燃火的双眸,小狮子温润静默,就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孤舟,随风飘扬,却终不沉没。
刘盈将脸一沉,还要说话。
胡荼静静开口:“夫子,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在我眼中,苍生也只如蝼蚁。”
话音落下,他又咳了起来。
轰隆一声。
一道惊雷霹下,刘盈整个人,忽然从头到脚,冷到了极点。
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狮子竟阴戾决绝到如此地步。
天下苍生,只如蝼蚁?!
她的拳,忽然死死地捏在掌心,眼底拢上了一层阴霾,似化不开的乌云,冷冷盯着眼前的少年男子。
“我喜欢的胡荼,已经死了。既如此,你自己独享这天下吧。”
一句话,轻飘飘地吐出,比风还轻,一晃在雨声中,消散不见。
胡荼心底仿佛被什么狠狠揪了揪,忽然莫名地慌乱起来,他厉声道:“胡说!”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十四岁的刘盈似笑非笑道“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生老病死,何其寻常…我不会怎样。我只是会陪他一起。”
他身体忽然有些发冷,仿佛要确定什么一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疾声道:“你说过纵是我死了,你也不会!”
刘盈挣开胡荼的手,静静道:“二少。身体上的病,我能治。可你心结那么深,病入骨髓,便是我熟读西丘所有的医书,也医不好你的心病…我说过,一旦认定,绝不更改,但若是你自己要放开我俩的缘分…”
说这话时,她心中说不出的痛。
胡荼浑没了朝堂上冷厉的作风,他心中涌上说不出的寒,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但自己无法阻止。
风带着大雨打在他清美的脸颊,生疼生疼。
他哑声低吼,“夫子,你承诺过我!”
你承诺过纵是我死了,你也会好好地活着!
否则,我岂敢娶你,岂敢贪恋这一生中最温暖的瞬间。
血流渐渐涌上脑海——
他满目猩红,全身的力气都几乎撑不住身子的重量。
——我只愿你拥有清风明月,能够快快活活地活着!
——我只愿你畅意江湖,不为任何人而驻足,不会伤心!
——像…我这样一身痼疾心理黑暗的人,怎配拥有你的喜欢?
——没有我,夫子能活得何等畅意。
——我,宁愿死,也不愿拖累你…
胡荼心中撕裂似的痛,体内似有一股戾气冲破了极限,他目光如狼,狠狠盯着刘盈,似要得到她的肯定。然而,刘盈眼中一片死灰颜色,看胡荼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胡荼终于被这样的目光吓住了。
“夫子!”
他大声喊着刘盈,可后者转身离去,竟是丝毫也不留恋。
胡荼从没一时像现在这么害怕,他顾不得其他,猛地冲入雨幕,不顾刘盈的挣扎,像个迷路的孩子,抱着她,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不要离开!夫子,你的胡荼没有死。这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只要你在,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可以不管!夫子,不要走!”
少年男子的哭声,在雨中那么悲恸。
他紧紧抱着她,好像她一走,就会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
十九年来的重负,终于在这一刻压垮了少年绷紧的神经。
从小在娘胎中便带病出身…
四岁时亲眼看见姐姐将自己藏起来,被乱刀砍死…
病痛缠身,偏偏要以身喂毒,来避免自己一不小心莫名其妙地死掉…
十六岁颠了伦理,得一夜风流,却换来所爱那人对自己避如蛇蝎…
这些年来,他如履薄冰,处心积虑,步步惊心,只为复仇。
然而这一刻,她不喜欢!
好,那么他可以放弃!
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放弃!
他哭得那么伤心,仿佛要将十九年来所有的不顺与痛苦,纷纷哭出来。外人看来的风光,也不过薄薄一张纸,一捅即破。
表面的光鲜下,却是一刻满是疮痍的心。
刘盈挣了挣,终于反身抱住了恸哭的少年男子,她的眼泪忍不住一滴滴流淌,在雨中,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雨。
这一场宣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质。
双唇相接,躯体纠缠,气温在大雨中急速地上升。罗衫一件件褪去,回归最本源的一切,两具年轻的身体在大雨中胶合在一起,急切地需要着彼此。一场爱欲,让心思回归到最原始的萌动,让一切的伤痛纷纷剥落——
人生若只如初见。
在女子温暖的怀抱下,心中的沉重枷锁忽然间支离破碎。
“夫子,我不要这天下,我只要你。”
他在她耳边呢喃,声音再次湮没在那场激烈的*中。
尘埃,落定。
庆远八年,秋,明王挂印而去,不知所踪,云皇苦寻未果,遂授杜少远入值内阁,开始亲政。
东夏臣民议论纷纷,但没有人知道已临皇位就只一步的明王为何放弃了整个江山。
三月的某天,暮色四合。
走在蜿蜒的小路上,绿衣的清秀女子披荆斩棘,砍掉了大片大片的杂草,终于在一片废墟中,寻到了几被树林湮没的小院子。
“到了,就是这里。”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女子笑眼灿然,软声道:“十四岁前,我就住在这里的。”蛛网纵横,灰尘簌簌地往下落。
那女子眨眼就闹了个小黑脸。
少年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悉心为她擦掉脸上沾上的灰尘,轻语道:“能住在夫子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很欢喜。”
“快收拾收拾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刘盈忽然问了一句。
“二少,我的身世,当年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什么身世?”
“十四岁以前在教坊学习,花名幽篁。因着心思聪颖,名震当地,在庙会上得了岐州胡夫人的眼缘,把我从教坊中赎出。而后教胡家的小少爷识文断字。二十一岁,这般半老年纪,竟与自己的学生有了露水姻缘。二十四岁出岐州,入天封…”
刘盈还记得宁王当初念了这么一段身世,让自己荒诞之余,又觉好笑。
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身世?
她说这话时,两眼亮晶晶的,宛如星辰,染了*的脸蛋,就像苹果一样可爱。
胡荼忍不住意乱情迷,他的大手贪婪地伸进了她的衣襟,攻城掠池,懒懒道:“倘若不是这番手脚,你以为你研习了十年西丘文字,能够活到现在?”
“那露水姻缘,你怎么就不遮掩一下!”
小刘夫子怒了。
回答她的,是胡荼柔软的唇,紧紧封住了她的嘴,吻得头晕目眩。
顾不得院子那么久没有住人,尘土纷飞,双影交叠在一处。
小狮子轻轻咬着她的耳,灼热的呼吸喷在上面,气息微微带喘,“夫子,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是最漂亮,最聪明的…”
“为什么总叫我夫子?”
“叫了十年了,每当我想叫你名字,你总会不理我。我始终怕你不再理我,这习惯便一直到现在,都改不了…”
声音渐小,春意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