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赫上了楼。克雷格林恩正在向身着制服的警察介绍情况,他们即将突袭共产党人及其党羽的住处,正是马赫刚更新过的地址。
马赫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上司的讲话。克雷格林恩不是纳粹党员,不太敢得罪这个冲锋队员。马赫说:“我正在找‘风化场所’这份文件。”
克雷格林恩似乎很恼怒,但还是耐着性子。“在茶几上,”他说,“你自己去拿吧。”
马赫拿走文件,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名单是五年前整理的。上面罗列了当时还在经营的夜总会和它们举办的活动:赌博、裸露的表演、卖淫、贩毒、同性恋,以及其他有悖伦理的活动。这份文件罗列了夜总会老板和投资人,以及雇员和常客的名单。马赫耐心地查看着每一行:罗伯特·冯·乌尔里希也许是毒虫或嫖客之一呢。
柏林以同性恋俱乐部流行而著称。马赫疲惫地看着“粉红拖鞋”夜总会下冗长的客人名单,“粉红拖鞋”是个男人和男人跳舞的夜总会,穿着女性服装的男歌手在台上唱歌,是个鱼龙混杂的下流之地。马赫心想,这份工作有时也挺让人烦的。
他的手指沿着名单往下滑,终于找到了罗伯特·冯·乌尔里希这个名字。
他满意地叹了口气。
继续往下看,他又发现了容格·施莱彻的名字。
“不错,不错,”他说,“看你们还怎么说风凉话!”
再次见到沃尔特和茉黛时,劳埃德发现他们更生气——而且,更恐惧了。
3月4日,又是星期六,也是选举前夜,艾瑟尔和劳埃德专程赶来,准备参加沃尔特组织的社会民主党竞选前集会。开会前,他们在米特区冯·乌尔里希家共进了午餐。
乌尔里希家的房子建于19世纪,房间宽敞,窗子很大,不过家具都破旧了。午饭很简单——加了土豆和卷心菜的猪排,不过有瓶很好的红酒。从沃尔特和茉黛的言谈间可以得知,他们似乎过得很窘迫,显然不如他们的父辈,但好在还不至于挨饿。
但他们已经被吓坏了。
通过说服年迈总统保罗·冯·兴登堡签署《议会大厦纵火案紧急法令》,纳粹得到了逮捕和折磨政敌的正式授权,尽管他们很久以前就开始这样做了。“从周一晚上到现在,有两千人遭到了逮捕,”沃尔特的声音颤抖着,“除了共产党人,还有纳粹口中所谓的‘共党同情分子’。”
“也就是所有他们不喜欢的人。”茉黛说。
艾瑟尔说:“这样的选举怎么可能民主公正呢?”
“我们必须奋力抗争,”沃尔特说,“如果不能在选举中奋战一场,只会助长纳粹的气焰。”
劳埃德不耐烦地说:“你们何时才能接受事实,面对面地对他们进行还击呢?你们仍然觉得以暴制暴是错误的吗?”
“当然是错误的,”茉黛说,“和平抵抗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沃尔特说:“社会民主党有一支名为‘帝国战旗’的武装力量,但实力非常弱。一小部分社会民主党人主张用武力和纳粹抗争,但他们的意见被否决了。”
茉黛说:“劳埃德,记住,警察和军队都站在纳粹那边了。”
沃尔特看了看怀表:“我们该出发了。”
茉黛突然问:“沃尔特,为什么不取消这次集会呢?”
沃尔特吃惊地看着她:“已经卖出七百张门票了。”
“管那些门票做什么,”茉黛说,“我担心的是你。”
“别担心,座席都谨慎地分配出去了,会议厅里没有破坏分子。”
劳埃德也不能肯定,沃尔特是不是就像看上去那样镇定。
沃尔特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愿意参加民主政治集会的普通民众失望。这些人是我们仅剩不多的希望了。”
“你是对的。”茉黛说。她转向艾瑟尔:“但你和劳埃德或许应该留在家里。尽管沃尔特这么说,但那里也很危险,你们是外国人,不应该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社会民主是国际性的风潮,”艾瑟尔坚持,“和你丈夫一样,我很感激你的关心。但我这次来就想亲眼见证德国的政治变革,绝对不能错过。”
“好吧,但孩子们不能去。”茉黛说。
她的儿子埃里克说:“我才不想去呢。”
卡拉看起来有点失望,但她什么都没说。
茉黛、艾瑟尔和劳埃德一起坐进了沃尔特的小汽车。劳埃德很紧张,但也很兴奋。他的政治洞察力比他在伦敦的所有朋友都强。即便现场发生争斗,他也不害怕。
汽车向东行进,穿过亚历山大广场,进入一个满是简陋房屋和小店的社区,其中一些商店的标牌用的是希伯来语。社会民主党是工人阶级的政党,但和英国的劳动党一样,社会民主党也有一些富有的支持者。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就是少数上层阶级中的一位。
汽车停在一处入口,顶棚上标着“人民剧院”。外面已经开始排队了。沃尔特穿过人行道走到剧院门口,朝等待的人群挥了挥手,立即得到了一阵欢呼。劳埃德一行跟在他身后进入剧院。
沃尔特和一个神情严肃、看起来不过十八岁的青年握了握手。“这是威廉·伏龙芝,本地社会民主党支部的负责人。”伏龙芝少年老成,穿着十年前流行的带纽扣口袋的夹克。
他向沃尔特演示了把门从里边锁住的方法。“观众们入座以后,我们就上锁,不让制造麻烦的人进来。”伏龙芝说。
“很好,”沃尔特说,“就这么办。”
伏龙芝把他们引入剧院礼堂。沃尔特走上舞台,和另外几位已经到场的候选人打了招呼。参加集会的民众开始入场,就坐。伏龙芝把茉黛、艾瑟尔和劳埃德带到预留的前排座席。
两个男孩走上来。年纪小的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四岁,却长得比劳埃德还高,他谦逊地和茉黛打了个招呼,然后鞠了一躬。茉黛转身对艾瑟尔说:“这是我朋友莫妮卡的儿子,沃纳·弗兰克。”然后她转向沃纳:“你父亲知道你来这儿吗?”
“是的——他让我亲眼见证一下社会民主党究竟是什么样的。”
“作为一个纳粹,他还是挺开明的。”
劳埃德觉得,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这样对话过于严厉了,但沃纳的应对相当精彩。“我父亲并不是真的相信纳粹主义,只是觉得希特勒会对德国的商业有益。”
威廉·伏龙芝激烈地反驳道:“把几千个人投进监狱也算是有利吗?除了施暴,他们什么都不做!”
沃纳说:“我同意你的观点,但希特勒的镇压受到了社会各界的欢迎。”
“人们觉得希特勒正把他们从一场布尔什维克革命中解救出来,”伏龙芝说,“纳粹试图使人们相信,共产党人正集中力量,准备在城镇和村庄杀人、放火、投毒。”
比沃纳大一点的矮个子男孩说:“把人们送进地下室,用棍棒打碎人骨头的不是共产党,而是那些冲锋队员。”他带着一点口音,劳埃德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
沃纳说:“抱歉,我忘记向你们介绍了,这是弗拉基米尔·别斯科夫。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童子军,大家都叫他沃洛佳。”
劳埃德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沃洛佳和劳埃德差不多大,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非常英俊。
伏龙芝说:“我认识弗拉基米尔·别斯科夫,我也是童子军的成员。”
沃洛佳说:“威廉·伏龙芝是学校里的天才——他的物理、化学和数学都是第一名。”
“没错。”沃纳说。
茉黛盯着沃洛佳问:“你姓别斯科夫?你的父亲是格雷戈里吗?”
“是的,乌尔里希太太。他是苏俄使馆的军事参赞。”
看来沃洛佳是俄国人。他能毫不困难地说德语,这让劳埃德有点羡慕。显然因为他住在这里。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茉黛对沃洛佳说。劳埃德知道,茉黛认识柏林的所有外交官,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伏龙芝看了看表说:“快开始了。”他走上台,让观众们遵守秩序。
剧院里安静下来。
伏龙芝宣布,几位候选人将发表演讲,并接受观众们的提问。接着他补充道,门票只提供给了社会民主党党员,大门也已经锁上了。既然都是朋友,大家完全可以畅所欲言。
这不是民主,更像是个秘密社团的集会,劳埃德心想。
沃尔特首先发言。根据劳埃德的观察,他不是那种蛊惑民心的政客,说话时不用夸张的辞藻。但他很会恭维人,他告诉观众,他们都是见多识广、深谙复杂政治局势的聪明人。
沃尔特演讲了没几分钟,一个冲锋队员就冲上台。
劳埃德轻声骂了一句。他是怎么进来的?这人是从舞台侧面上来的,一定有人为他打开了后台的门。
冲上台的是个留着军人寸头的壮汉。他走到舞台前方大声咆哮:“这是场煽动型集会,共产党员和破坏分子在今天的德国不受欢迎,集会必须立即结束。”
壮汉旁若无人的傲慢态度激怒了劳埃德。他真想把这个大白痴弄上拳台好好教训一顿。
威廉·伏龙芝跳起来,站在闯入者面前,对他怒吼道:“你这个暴徒,快从这儿滚出去!”
冲锋队员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伏龙芝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
观众们站了起来,有的愤怒咆哮,有的则惊恐尖叫。
更多的冲锋队员从舞台后侧出来了。
劳埃德灰心地想,这些浑蛋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冲撞伏龙芝的家伙大声喊:“滚出去!”其他冲锋队员跟着起哄:“滚,滚,快点滚!”舞台上的冲锋队员越来越多,已经不下二十人了。有的手持警棍,有的拿着随手找到的棍棒,劳埃德发现其中有曲棍球棒、长柄大锤,甚至还有椅子腿。他们在舞台上上蹿下跳,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比划着手里的武器。劳埃德很确定,他们马上就要开始打人了。
他站起身,不假思索地和沃纳、沃洛佳一起在艾瑟尔和茉黛的面前组成了一道人墙。
一半的观众急欲离开,另一半观众则叫嚷着朝入侵者挥起了拳头。试图离开剧院的人们互相推攘,爆发了小规模的冲突,大多数女人都在哭。
沃尔特在舞台上抓住讲台大喊:“请大家保持冷静,不要乱!”大多数人都没听见他的话,听见的也只当耳旁风。
冲锋队员纷纷跳下舞台,混入人群。劳埃德拉起母亲的手。沃纳同样拉起了茉黛的手,他们朝最近的出口跑。但这时,所有的出口都堵上了,拥挤着急欲离开的人群。对此,威吓观众离开的冲锋队员却无动于衷。
闯入者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观众里却有妇女和老人。劳埃德想反抗,但他意识到这不是个好主意。
一个戴着军用钢盔的冲锋队员用肩膀撞击劳埃德,他朝前打了个趔趄,撞在母亲身上。劳埃德极力克制,不和冲锋队员正面冲突,他先要保护好母亲。
一个手持警棍、满脸雀斑的少年在沃纳背后用力推搡,大声喊:“出去,快滚出去!”沃纳飞快转身,朝他逼近一步:“法西斯猪猡,不许你碰我!”这个年轻的冲锋队员一下子僵住了,露出惊慌的神色,似乎没料到会有人反抗。
沃纳转回身,和劳埃德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在保护两位母亲上面。然而,领头的壮汉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大嚷道:“你叫谁是猪啊?”他冲向沃纳,一拳打中了沃纳的后脑勺。这一拳太快,目标又太弱小,沃纳大叫了一声,向前踉跄了几步。
沃洛佳冲到两人之间,朝壮汉的脸上来了两拳。劳埃德羡慕沃洛佳的快拳,但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保护母亲的任务上。不一会儿,他和沃纳把两位母亲送到门口,设法把她们在门厅安顿下来。这里没人推撞,也没有暴力——因为没有冲锋队员。
母亲们脱险了以后,劳埃德和沃纳回头看向剧院礼堂。
沃洛佳正在和那个壮汉搏斗,但有点力不从心。他不断地击打着对方的脸和身体,但没起多大效果,壮汉像躲避烦人的苍蝇一样轻易地躲过了沃洛佳的进攻。尽管人高马大,动作迟缓,但他两记重拳分别击中沃洛佳的前胸和脑袋,把他打得踉踉跄跄。壮汉收回拳头,准备给沃洛佳重重一击,劳埃德觉得这一击很可能会要了沃洛佳的命。
这时,在舞台上的沃尔特飞扑过来,骑在壮汉的背上。劳埃德差点欢呼起来。沃尔特和壮汉交缠着四肢摔倒在地,沃洛佳暂时得救了。
方才推挤沃纳的雀斑少年威吓着试图离开的人们,用警棍击打着他们的背和头部。“你他妈个懦夫!”劳埃德狂叫着朝他奔去。但沃纳冲在了前面,他挤过劳埃德,抓住警棍,想把它从少年手上抢下来。
戴着钢盔的年长冲锋队员加入了这场混战,他用鹤嘴锄柄狠狠地击打沃纳。劳埃德上前一步,给了他一记直拳,这一拳正好落在了对方的左眼旁。
对方是个退役老兵,可不是这么容易退缩的。他转过身,用棍子击打劳埃德。劳埃德轻易地躲过棍棒,又给了他两拳。他的拳头依然落在对方的眼睛四周,皮都打破了。但头盔护住了对方的脑袋,使得劳埃德的左勾拳完全没了用武之地。他把拳头绕过对方所持的鹤嘴锄柄,再次击打对手的面部。老兵放弃了抵抗,鲜血从眼睛周围的伤口涌出来。
劳埃德朝四处看了看,发现社会民主党人开始还击了,心里涌起一股原始的快意。大多数观众都已经离开了大厅,留下的都是青壮年。他们拿起椅凳,朝冲锋队员们扑去。这样的年轻人有几十个。
背后突如其来的狠狠一击使劳埃德直冒金星。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正举起块木头要对他再来一下。劳埃德上前,朝对方的肚子狠狠地来了两下,先是记右勾拳,然后又来了记左勾拳。对方喘着粗气,放下了手里的木头。劳埃德趁势在对方的下巴上来了记上勾拳,男孩一下子晕了过去。
劳埃德揉着后脑勺。他被打得很痛,好在没有流血。
劳埃德的指节破了皮,在流血。他弯下腰,拿起了被男孩丢弃的那块木头。
再次观察四周的时候,他欣慰地发现一些冲锋队员已经撤走了。他们爬上舞台,消失在侧面,多半是想从来时的舞台侧门退出去。
惹起这场群斗的壮汉倒在地上,像是脱臼一样抓着自己的膝盖。威廉·伏龙芝站在他面前,用木头铲子一次次地击打着他,用对方惹起纷争时的用词一遍遍大声重复地说:“你们在当今的德国是不受欢迎的!”无助的壮汉想躲开,但伏龙芝不依不饶地继续追打,几个冲锋队员见势不妙,连忙拽起壮汉的胳膊把他拖走了。
伏龙芝放了他们。
我们打赢了?劳埃德越想越兴奋。可能是吧。
年轻人把剩下的几个冲锋队员赶上台后停了下来。他们大声叫骂,看着冲锋队员消失在舞台侧面。
劳埃德看着其他人。沃洛佳脸肿了,一个眼睛闭合着。沃纳的外套被撕破了,一块布料从衣服上垂了下来。沃尔特坐在舞台正前方的第一排,正呼吸急促地揉着自己的胳膊。伏龙芝用力一掷,手上的铲子从空着的座椅上方飞向礼堂后面。
十四岁的沃纳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兴奋地说:“我们打败他们了,不是吗?”
劳埃德露齿一笑:“是的,我们做到了。”
沃洛佳抱住伏龙芝的肩膀说:“对一群学校里出来的娃娃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对吗?”
沃尔特说:“集会却中断了。”
胜利感被打消,年轻人们愤恨地看着沃尔特。
沃尔特看上去很生气。“孩子们,现实一点。我们的支持者都被那些人吓跑了。他们何时才敢来参加政治集会啊?纳粹摆明了态度。除了他们自己的政治集会,参加其他政党的集会都会有危险。今天真正的失败者是整个德国。”
沃纳对沃洛佳说:“我恨那些该死的冲锋队员。我想我也许会加入你们的共产党。”
沃洛佳用碧蓝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然后低声对他说:“如果真想反抗纳粹,你或许可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劳埃德不明白沃洛佳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茉黛和艾瑟尔跑回了礼堂,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如释重负地又哭又笑。被她们一折腾,劳埃德就忘了沃洛佳的那番话,以后也没再想起过。
四天后,埃里克·冯·乌尔里希穿着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回到家。
他觉得自己像个王子。
埃里克穿着冲锋队员的棕色衬衫,胳膊上绑着纳粹十字袖章。他还戴着他们的黑色领带,穿着他们的黑色短裤。他以为自己是献身于祖国的爱国战士,但最终不过是犯罪团伙中的一员。
这比支持赫塔队的感觉还要好,那是柏林人最爱的一支足球队。星期六不参加政治集会时,沃尔特经常带他看赫塔队的比赛。两件事都给埃里克一种跟众人在一起同仇敌忾的感觉。
但赫塔队有时会输球,而输球会让他回家后感到很落寞。
纳粹没有输过。
埃里克害怕父亲看到这身制服会责备他。父母和时代的步调不一致,让他很气愤。所有他的同龄人都加入了希特勒青年团。他们一起运动、唱歌,一起在田野和城郊的森林里尽情探险。他们是聪明、健康、诚实、做事有实效的年轻一代。
埃里克非常担心将来某一天也许要参战——像爷爷和父亲那样上战场打仗——他希望自己能为那一刻做好准备,成为一个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积极进取的德意志战士。
纳粹讨厌共产党,但父亲和母亲也是。所以就算纳粹讨厌犹太人,那又怎么样呢?冯·乌尔里希一家又不是犹太人。他们为什么要在意?但是父亲和母亲固执地不肯加入纳粹党。算了,埃里克受够了,决定违抗父母的意愿。
他还是很害怕。
和以往一样,埃里克和卡拉放学了,但父母都还没回家。艾达一边为他们端上茶点,一边噘着嘴,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埃里克,但她只是说:“你们得自己收拾桌子——我头很疼,这就要去躺一会儿。”
卡拉很担心:“这是你常要去看医生的原因吗?”
艾达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是的,没错。”
她显然在隐瞒着什么事情。艾达生病了,还为此撒谎了,这个念头让埃里克很不安。艾达一直都对他很好。他永远不会像卡拉那样向艾达表达自己的爱,但他其实比表面上更爱她。
卡拉也很挂念艾达的身体:“希望你很快能好起来。”
卡拉最近越来越成熟了,这让埃里克非常困惑。尽管比她大两岁,但很多时候他仍然感到自己像个孩子,而卡拉却时常表现得像个大人。
艾达宽慰他们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埃里克吃了些面包。艾达离开餐厅以后,他嚼着面包对卡拉说:“我在初级组,但十四岁以后就会升级。”
卡拉说:“爸爸会暴跳如雷的,你疯了吗?”
“李普曼先生说,爸爸会惹上麻烦的,如果他坚持要我离开青年团。”
“哦,太妙了。”卡拉说。她话里凌厉的讽刺意味,时不时会刺痛埃里克。“所以,你是准备让爸爸和纳粹干上一仗了。”卡拉嘲讽地说,“真是个好主意,你太为我们这个家着想了。”
埃里克醒悟了。他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除了法国人方丹和犹太男孩洛特曼,班里的其他男生都是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你让我怎么办?”他负气地说。
卡拉往面包上抹了点鱼酱。“为什么你要和别人一样呢?”她问,“他们大多数人都很笨。你曾经说过,鲁迪·洛特曼是班上最聪明的男生。”
“我才不要和他们一伙呢!”埃里克叫喊道,他急哭了,这让他有点窘迫,“为什么我要和没人喜欢的孩子在一起玩呢?”正是这一点给了他反抗父亲的勇气——他再也受不了了,当所有德国男孩都穿着制服在操场上玩时,他接受不了自己和犹太人及外国人一起走出学校。
这时,他俩都听到了一声哭喊。
埃里克看着卡拉问:“是什么声音?”
卡拉皱着眉:“我想应该是艾达。”
接着他们听见了更清晰的一声:“救命!”
埃里克站起身,但卡拉抢在了他前面。他跟着她。艾达的房间在地下室。他们奔下楼梯,跑进艾达的小卧室。
靠墙摆着一张狭小的单人床。艾达躺在床上,面容痛苦地扭曲着。她的裙子湿透了,地上有一摊水。埃里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小便失禁了吗?太吓人了。家里没有其他成年人。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卡拉也很害怕——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这一点——但她并没有慌了手脚。她说:“艾达,你到底是怎么了?”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我的羊水破了。”艾达说。
埃里克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卡拉也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