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弯下腰,吻了婴儿的前额。她的眼泪滴到了他红扑扑的脸蛋上。她抬头看着阿莲娜。“我要是你就好了,”她说。然后就转身,跑进了房子。
杰克的住所在布歇里大街上,在巴黎郊区塞纳河的左岸边。他在天亮时备好了马。走到街的尽头,他转向右边,穿过拱卫着小桥的高大门楼,过了桥,就直通河中心的岛城了。
桥的两头都矗立着木头房子。这些住房间有石头条凳,上午会有著名的教师在这里上露天课。杰克过桥后,就踏上了岛上的干道瑞维里。沿街的面包房挤着买早点的学生。杰克买了个夹鳗鱼的点心。
他在犹太教堂对面向左转,然后在王宫向右转,穿过大桥,来到右岸。大桥两侧修饰得很好的钱庄和金匠的小店铺刚刚开门,在兜揽生意。他在桥的另一头,又穿过一个门楼,走进了鱼市,这里的生意正做得热闹。他挤过人群,踏上通往圣但尼镇的泥路。
他还在西班牙的时候,就听一个过路的建筑匠说起过叙热院长和他正在圣但尼修建的新教堂。春天,他一路穿过法兰西往北走,需要钱的时候,就做上几天工,又时常听人提起圣但尼。据说,工匠们在那里采用了扇形拱顶加尖顶券的新技术,两者结合,相当引人人胜。
他在田野和葡萄园间骑了一个多小时。路面没有铺过,但设有路碑。大路经过蒙马特尔的小山,山顶上有一座废弃的罗马寺院,然后穿过克里南场村,再走三英里,他就到了有城墙的小镇圣但尼。
但尼曾经是巴黎的第一位主教。在蒙马特尔被砍了头,然后他双手捧着砍下来的头,走出市区,进了乡村,来到这里,终于倒了下去。一位虔诚的妇女埋葬了他,一座修道院在他的坟上建起。那座教堂成了法兰西国王的墓地。目前的叙热院长是个既有权势又有雄心的人,他改建了修道院,现在又在更新教堂建筑了。
杰克进城后,在市场中间勒住马,抬头看着教堂的西端。这里没什么更动革新的地方。平直的老式门面,有一对塔楼和三个圆拱券的门洞。他很喜欢扶垛从墙里突出来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样式,但他骑行五英里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的。
他把马拴在教堂门前的一根围栏上,往前凑近些。三个入口处的石刻蛮不错,生动的主题,准确的刀工。杰克往里走。
一进门立刻就有一番变化。在中殿主体前面,有一个低矮的入口,或称拜廊。杰克抬头仰望天花板,内心一阵激动。建筑匠在这里采用了扇形拱顶和尖顶券相结合的形式,杰克一眼就看出,两种技术完美地合为一体,尖顶拱券的优雅,由于沿其线条形成的扇形拱,而得到强调。
还不止于此呢。在扇形拱肋之间,没有使用通常的灰泥加块石的腹板,这位工匠倒用了砌墙用的条石。杰克领悟到,由于这样更牢固,条石就可以薄一些,也就可以轻一些。
他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瞧着,直到脖子都疼了,这时他悟出了一个这种结合的进一步的突出特点。两个不同宽度的尖顶拱券,可以只透过调整拱券的弧度,来达到同一高度,这就赋予了架间一种更规则的外观。当然,如采用圆形拱券就不成了,半圆形的拱券的高度永远是其宽度的一半,因此,一个宽拱券必然比一个窄拱券要高。这就意味着,在一个长方形的架间中,窄拱券必须从墙上比宽拱券要高的地方起拱,这样,券顶的高度才在一个平面上,天花板也才能水平。其结果往往造成倾斜。这一问题如今就不复存在了。
杰克低低头,让脖子休息一会。他那种高兴劲,简直就像刚刚加冕为王。他想,他就要照这种办法修建自己的大教堂。
他往里面看着教堂的主体。中殿本身虽然相对来说又长又宽,但显然已经旧了,是许多年以前由另一位匠师建的,相当因袭守旧。在与交叉甬道汇合的地方,似乎有下台阶——无疑是通地下室的皇家陵寝的——和上台阶,通向圣坛。看上去,圣坛如同飘离开一点地面。从这一角度,由于透过东窗射进来的阳光炫人眼目,看不清楚那里的结构,杰克估计,现在的阳光之所以这么刺眼,是因为墙还没竣工,太阳是直接照进来的缘故。当杰克走出侧甬道,进入交叉甬道时,他看到太阳是从一排侧窗投射进来的,有些窗玻璃还是彩色的,如此充足的阳光,铺满了宽阔空荡的教堂,使里面既温暖又明亮。杰克无法了解,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开窗户,似乎窗户的面积比墙还大。他简直敬畏了。如果不是靠魔法,这是怎么办到的呢?
在他拾级而上走向圣坛时,有一种迷信似的恐惧使他战栗了一下。他在台阶顶上站住脚步,透过五光十色的阳光,看着面前的石头。他慢慢醒悟过来,他曾经看过与此相像的东西,不过那是在他的想象之中。这就是他梦想过要修建的大教堂:宽大的窗户,涌起的拱顶,一座似乎靠魔法造成的阳光充足、空气清新的建筑物。
过了一会儿,他就冷静地观察这一切了。一切都突然各就各位,似乎被闪电照亮了周围,杰克明白了叙热院长和他的匠师的成就。
扇形拱顶的原理是用少数几根牢固的拱肋来做屋顶,肋间的空隙填以轻型材料。他们把这一原理应用于整座建筑。圣坛的墙由几根强有力的支柱构成,其间由窗户相连。把圣坛和侧甬道隔开的连拱廊不是一堵墙,而是一排由尖顶拱券连在一起的支柱,这样就留出了宽敞的空间,让窗户透进的光线,一直投射到教堂中间。侧甬道本身,又由一排细柱分为两半。
尖顶拱券和扇形拱顶,如同在拜廊里一样,也在这里结合起来。但现在就看清楚了,拜廊不过是这种新技术的小心翼翼的试验,与这里相比,拜廊仍然僵硬死板,拱肋和线条都过于沉重,拱券也太小。而这里的一切都细、轻、小巧而敞亮。简单的滚动线条都很窄,凸出部位却很细长。
要不是拱肋清楚地表明了建筑的重量如何由方柱和圆柱支撑着,这样保持直立,看上去实在太不牢靠了。这是一个可见的展示,说明了巨大的建筑并不需要厚墙、小窗和大型扶垛。既然重量准确地分散到承重的骨架上,建筑物的其余部分就可以是薄石板、玻璃或留成空间。杰克入迷了。简直如同陷入了恋爱。欧几里得是一位启示者,但这里远不仅是启示,因为它还那么美观。他曾经幻想过一座这样的教堂,现在他实际上正在观察着它,触摸着它,就站在它那高耸云天的拱顶之下。
他目不暇接地沿着弧形的东端走,不停地看着双路侧甬道的拱顶。他头上的拱肋如同完美的石林的枝干,弯向顶端。这里和拜廊中一样,屋顶的拱肋间由灰泥连结的条石填充,而不是虽然容易施工但重量太沉的灰泥加块石的腹板。侧甬道的外墙有成对的大窗户,窗顶也是尖的,与尖顶拱券相匹配。这一经过改革的建筑,由于使用了彩色玻璃而至美至善了。杰克在英格兰还从没见过彩色玻璃,但在法兰西,已经屡见不鲜,不过,在旧式教堂的小窗户上,彩色玻璃还无法淋漓尽致地发挥其潜能。在这里,旭日透过五光十色的玻璃窗的效果何止是美丽,简直令人神怡。
因为教堂是半圆形的,侧甬道弯转着,绕了半圈,在东端汇合,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回廊或走道。杰克一路走着,绕着半圆,然后又转身往回走,心中依然惊叹不已。他回到了他的起点。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他认出了她。
她微笑着。
他的心不跳了。
阿莲娜遮着她的眼睛。透过教堂东端窗户的阳光,照花了她的眼睛。一个人影从多彩的阳光的光辉中出来,向她走近,如同幻觉一般。他看上去,头发像是起了火。他走得更近了。那是杰克。
阿莲娜感到晕眩。
他走过来,站到她面前。他很瘦,瘦极了,但他的眼睛闪烁着专注的热情。他俩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是沙哑的。“当真是你吗?”
“是我,”她说。她的声音发出来似是在耳语,“不错,杰克。真的是我。”
心弦绷得太紧了,她哭了起来。他伸出双手搂住她,拥抱着她,她怀里的孩子隔在两人中间,他拍着她的背,说着“好啦,好啦”,就像她是个小孩子。她靠在他身上,吸着他身上那熟悉的灰土气,听着他抚爱她时说出的亲切声音,任凭她的泪水落到他皮包骨的肩头。
最后,他看着她的面孔,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哪?”
“找你,”她说。
“找我?”他不敢相信地说,“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擦了把眼睛,抽了口气。“我追寻着你。”
“怎么?”
“我向人打听,他们是不是见过你。多数是建筑工匠,也有一些修士和客店主。”
他的眼睛大睁着。“你是说——你到过西班牙?”
她点点头。“孔波斯特拉,然后是萨拉曼卡,然后是托莱多。”
“你走了多久?”
“一年的四分之三。”
“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爱你。”
他似乎被压倒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低声说:“我也爱你。”
“是吗?你还爱?”
“噢,当然。”
她看得出他说的是真的。她仰起了脸。他弯下头,隔着婴儿,轻轻地亲着她。他的嘴唇触到她的嘴唇上,激起她一时晕眩。
婴儿哭了。
她躲开他的嘴,摇了一会孩子,他安静了下来。
杰克说:“这孩子叫什么?”
“我还没给他起名字。”
“干吗不呢?他该有一岁了!”
“我想和你商量。”
“我?”杰克皱起眉,“阿尔弗雷德怎么了?这要听做父亲的……”他不得要领地说着,“怎么……他是……他是我的?”
“看看他嘛,”她说。
杰克看着。“红头发……该有一年又四分之三了,自从……”
阿莲娜点点头。
“我的上帝,”杰克说。他似乎敬畏了,“我的儿子。”他狠命咽了一口。
她忧虑地盯视着他的面孔,看他如何努力接受这个消息。他会不会把这个视为他的青春和自由的结束呢?他的表情庄严起来了。通常,一个男人需要九个月,才能习惯自己成了父亲这一概念。杰克却要当场做到这一点。他又看了看婴儿,他终于笑了。“我们的儿子,”他说,“我太高兴了。”
阿莲娜幸福地叹息了一声。一切到底都好了。
杰克忽然又想起了个念头。“阿尔弗雷德呢?他知道吗……”
“当然。他只是不得不看了一下这孩子。再说……”她感到很尴尬,“再说,你母亲诅咒了那件婚事,而且,阿尔弗雷德从来不能,你知道,做什么事。”
杰克刺耳地笑起来。“这才算真正公道呢,”他说。
阿莲娜不喜欢他说这话时的那种意味。“这对我很难的,”她说,语气里有平和的不赞成。
他的面孔很快就变了。“我很抱歉,”他说,“阿尔弗雷德怎么做的?”
“他看见婴儿后,就把我赶了出来。”
杰克很气愤。“他伤害你了吗?”
“没有。”
“反正,他是一头猪。”
“他把我们赶出来,我倒很高兴。就因为这样,我才来找你。现在我把你找到了。我太高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真够勇敢的,”杰克说,“我还是无法相信。你追了我这一路!”
“我还会从头再追一次的。”她热切地说。
他又亲吻起她。一个声音讲着法语:“如果你们坚持在教堂里做这种下流举动,就请留在中殿里。”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修士。杰克说:“我很抱歉,神父。”他挽起阿莲娜的胳膊。他们走下台阶,穿过南边的交叉甬道。杰克说:“我当过一段时间的修士——我明白,对他们来说,看到幸福的恋人热吻,有多难受。”
幸福的恋人,阿莲娜想。这正是我们的写照。
他们一路走出教堂,进了忙碌的市场广场。阿莲娜几乎难以置信,她就站在阳光下,有他陪在身边。这种幸福简直让人受不了。
“好啦,”他说,“我们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笑容可掬地说。
“咱们来买一条面包和一罐葡萄酒,骑马到田野里去,吃我们的午饭。”
“听起来像是天堂。”
他们到了面包房和酒店,然后又在市场上的一个女乳品贩那儿买了一块乳酪。没多久,他们就骑马出了村,到了田野里。阿莲娜不时看一眼杰克,以便肯定他当真在那儿,骑马跟在她身边,笑眯眯地喘着气。
他说:“阿尔弗雷德在工地的活儿怎么样了?”
“噢!我还没跟你说呢!”阿莲娜已经忘了他已经出走多久了,“出了可怕的灾难,屋顶掉了下来。”
“什么!”杰克的高声惊叫惊动了他的马,往前滑跳了两步。他平息着它。“怎么发生的呢?”
“谁也说不清。他们赶在圣灵降临节前,上了三个架间拱顶,后来在祈祷的时候,都掉了下来。真可怕!死了七十九个人。”
“糟透了。”杰克受到了震动,“菲利普副院长怎么样?”
“别提了。他彻底放弃了修建大教堂。他像是失去了全部精力。现在他什么也不做了。”
杰克难以想象菲利普竟会这样——他似乎总是精力充沛,意志坚定的。“那,工匠们呢?”
“全都走散了。阿尔弗雷德如今住在夏陵,给人家盖房子。”
“王桥大概空了一半了。”
“又缩小成村子了,跟以前一样。”
“我不明白,阿尔弗雷德把什么弄错了?”杰克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石头拱顶从来就不在汤姆先前的设计方案之内;但阿尔弗雷德加大了扶垛来承受重量,所以应该没问题嘛。”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冷静下来了,他们默默地骑马走着。他们走出圣但尼一英里左右,把马匹拴在一棵榆树的树荫下,坐在一块绿油油的麦地的一角。傍着一条小溪,吃起了午饭。杰克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咂了咂嘴。“英格兰没什么可以和法兰西葡萄酒相比的,”他说。他掰开面包,给了阿莲娜一块。
阿莲娜羞答答地解开衣服的前襟,给婴儿喂奶。她看到杰克在盯着她,脸臊得绯红。她清了清喉咙,说起话来,以掩饰自己的窘态。“你想好你愿意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吗?”她别别扭扭地说,“也许就叫杰克?”
“我不知道。”他在动着脑筋,“杰克是我从没见过的父亲的名字。给我们的儿子起同样的名字怕不吉利。我有过的最像真正的父亲的,是建筑匠师汤姆。”
“你愿意叫他汤姆吗?”
“我想我愿意。”
“汤姆是那么高大的一条汉子。叫孩子汤米怎么样?”
杰克点点头。“就叫汤米吧。”
汤米却无视这一有意义的时刻,吃饱了奶,顾自入睡了。阿莲娜把他放到地面上,用一块折起来的巾子垫在他头下当枕头。然后她看着杰克。她感到很窘。她想让他和她做爱,就在这里,在这块草地上,但她敢肯定,如果她对他提出来,他一定会吃惊的,于是她只是望着,希冀着。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保证不把我想得很坏吗?”
“好吧。”
他看上去很不自然,说:“自从我见到你,我简直没法想到别的,一心只想着你衣裙下边的胴体。”
她笑了。“我不认为你坏,”她说,“我很高兴。”
他饥渴地看着她。
她说:“我喜欢你这样子看着我。”
他干咽了一口。
她伸出了双臂,他凑上前来。拥抱住她。
自从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俩做爱以来,已经快两年了。那天早晨,他俩都被情欲和懊悔给冲激了。此刻,这片地上只有他们这一对恋人。阿莲娜突然感到忧虑。这样做可以吗?万一,经过这么长时期,再出什么事,可就太可怕了。
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亲吻着。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她感到他那热切的手摸着她的身体,急不可耐地摸索着。她的身体有了一阵刺激。他亲吻着她的眼睫毛和鼻尖,并且说:“这么长时间里,我每天都想你,想你想得好难受。”
她紧抱着他。“找到你我真高兴,”她说。
他们在露天地里轻柔而幸福地做着爱,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他们,溪水在他们身旁汩汩流淌;汤米一直沉睡不醒,等他睁眼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个木雕女士自从离开西班牙以来,还没有哭泣过。杰克不明白它的道理,因此弄不清,它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后,为什么就不哭了。不过,他有一种看法,既然在夜幕降临时流出泪水,应该是由空气突然变凉造成的,他已注意到,在北方,日落是逐渐的,于是他猜测,这问题一定与缓慢的天黑有关。不过,他还是保存着这个木雕。带着这么大的一件东西到处走挺累赘的,但它是托莱多的纪念品,使他想起拉希德,还有爱莎(不过他没告诉阿莲娜这个)。但是,当圣但尼的一名石匠想要一个模特儿做圣母的雕像时,杰克把木雕女士带到石匠的住处,并且留在了那里。
他被院长雇用,参加修整教堂的工作。新的圣坛曾使他十分倾倒,此时尚未竣工,但要赶在仲夏的奉献典礼前完成,精力过人的院长又已准备按同样的革新形式来修建中殿了,他雇用杰克,是要提前为中殿刻好石头。
院长在村里租给他一间房子,他带着阿莲娜和汤米,搬了进去。住进房子的第一夜,他们做爱达五次。夫妻同居似乎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几天之后,杰克就觉得,他们似乎一直住在一起。没人问过他们的结合是否经过教会的祝福。
圣但尼的建筑师是杰克所遇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工匠。在他们完成了新的圣坛,准备重修中殿时,杰克观察着这位匠师,吸取着他所做的一切。这里的先进技术是他的而不是院长的。叙热院长喜欢新主意,是在一般意义上,而且他对装饰比结构更感兴趣。他的小工程是为圣但尼和他的两位同伴吕斯蒂康斯和埃勒泰里乌斯的遗骸造新的陵墓。遗骸保存在地下室,但叙热打算搬出来,放进新圣坛,以便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瞻仰他们。三具棺材将安置在一座石头坟墓中,上面覆以黑色大理石。坟墓的上面是一座用涂了金漆的木头建的小小教堂;这座小小教堂的中殿和两条侧甬道中,分别摆放着三个殉道者的空棺材。坟墓将位于新的圣坛的中间,与新的高高的祭坛相连。祭坛和墓基已经就位,小小教堂正放在木匠棚中,由一名精心的木匠仔细地往木料上涂昂贵的金漆。叙热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院长是位令人生畏的管理者,随着加速进行的奉献典礼的准备工作,杰克看出了这一点。凡是能算上个人物的,叙热全都邀请了,他们也都接受了邀请,其中的头面人物有法兰西国王和王后,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内的十九位大主教和主教。这样的消息被教堂里工作的工匠们传播着。杰克时常看见叙热本人:他穿着平时的袍服,巡视着修道院,不时给小鸭般随在他身后的一群修士们指指点点地发出指示。他让杰克想起王桥的菲利普。叙热和菲利普一样,也是出身贫寒,在修道院中长大,也广开财源,认真管理修道院的财产,因此收入大大增加;也把多余的钱花在建筑上,他精力充沛,办事果断,整天忙个不停。
只是有一项除外,菲利普如今再没有了这一切,这是照阿莲娜的说法。
杰克感到难以想象。菲利普居然会无所事事,简直和沃尔伦·比戈德会心肠慈悲一样,根本不可能。不过,菲利普经历了接二连三的可怕的失望。首先是王桥镇遭火灾。杰克回忆起那可怕的一天,便不寒而栗了:烟火,惊惧,手持明晃晃火把的骑兵,歇斯底里的人群的惊慌失措。说不定当时菲利普的心就已离他而去了。当然事后王桥镇就失去了重心。杰克至今记忆犹新,恐惧不安的气氛,如同一股轻微但无疑的腐味笼罩着那里。毫无疑问,菲利普一心想把新圣坛的揭幕式作为新希望的象征。后来,这一努力变成了另一次灾难,他于是放弃了希望。
如今,建筑工匠们已经离去,市场萧条了,人口也减少了。阿莲娜说,年轻人开始迁居夏陵。当然,这只是个士气问题,修道院还照旧拥有自己的财产,包括大群大群的羊,每年都可有几百磅银便士的收入。如果只是钱的问题,菲利普一定有办法在一定规模上恢复修建工程。这当然也不容易,建筑工匠们会对在已经坍过一次的教堂上工作抱迷信态度,而且,要想把当地人的热情重新鼓起来是很难的。但是,根据阿莲娜谈的情况来判断,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菲利普丧失了意志。杰克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来帮助菲利普振作起来。
与此同时,主教们、大主教们、公爵们和伯爵们,提前两三天开始陆续到达圣但尼参加奉献典礼。所有这些显贵都在专人引导下参观了教堂,叙热院长本人亲自陪同最重要的贵宾,其余的人则由修士和匠人们引领。他们无不为新结构的轻巧和彩色玻璃的大扇窗户的采光效果所倾倒。由于法兰西的所有教堂的头面人物都亲眼目睹了这一革新建筑,杰克深信,这种新风格很可能会得到广泛模仿;事实上,凡是能说自己在圣但尼参加过实际工作的建筑匠们都会大受欢迎的。杰克来到这里是个明智的决定,比他预料的还更有意义,大大增加了他自己设计和建造一座大教堂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