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谢知的底牌(下)
死士首脑甲一上前一步,对谢知拱手道:“大娘子看这些熟石膏是否合你心意?”谢知哪里懂分辨什么熟石膏、生石膏, 她能认出石膏就不错了, 她不是很负责任的说:“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只能先做了再说, 要是行的话, 肥料就能做出来。”谢知话音一落,几个叔伯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几人相视苦笑。谢知安慰他们说:“大伯你别担心, 只要这是熟石膏, 一定能成。”谢知喊甲一为大伯, 其他都是叔叔。“属下相信。”甲一面无表情的说。谢知又问他们:“骨粉蒸好吗?”“蒸好了。”甲一说。“骨粉是底肥, 你们耕田前把骨粉撒进去。”谢知叮嘱道, 骨粉蒸熟后简略去掉上面的脂肪, 是一种迟效农肥, 适合做底肥。“属下知道。”甲一说。谢知等到了古代才知道, 没有化肥的种田是何等艰苦, 产量低不说,口感也一言难尽,谢知觉得自己要是能穿越回去,肯定再也不会向往田园生活了。她是文科生, 不是理科生,但她看农书时记得几个土化肥的制作方法。方法挺简单的、原配也简单, 但她不认识石膏矿原型是什么样子的, 只知道大约是一种矿石…好吧, 这真是一个忧伤的笑话。所以甲一他们才耽搁了这么久给她找到正品。生石膏不能直接用,还要炼成熟石膏,她不知道怎么炼,就让他们当矿石一样。几个死士已经被谢知折磨的没脾气了,幸好谢知不知道,有人知道,因为石膏是一款外用药,几人折腾了大半年才弄出谢知想要的熟石膏。谢知让等候着的农人将熟石膏同人尿、水混合密封在一个地窖中,封闭十天后做出来的肥料就是土硫酸铵,硫酸铵也算一种用途广泛的肥料。冬天冷,不容易发生化学反应,时间肯定更多,不过没关系,反正这个肥料窖就一直封着,等需要时再开封。她要是理科生就好了,弄化肥、烧水泥,建水电站、搞蒸汽机…哪像她连个石膏都不认识,不过这个跟文科理科没关系,是她自己无知。农肥,尤其是这个时代的肥料,基本都是秽物。死士和农人都觉得谢知会受不住,但是谢知全程面无表情的看完,然后吩咐他们开窖一定要小心,最初放出来的气可能有毒。农人看着谢知的目光都不一样了,他们从来没想过这种云端贵女会关注这种秽事。甲一冷冷的看着农人,公主也是贱民可以偷看的?农人吓得跪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谢知没阻止甲一的举动,她是女人又是孩子,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提防外人。自古刁奴欺主的情况比比皆是,她需要叔伯们来替自己压制这些人,她这个农庄太重要,容不下半点疏忽。她离开地窖对甲一说:“大伯,我有一张画稿,感觉可以用来弹棉花和纺纱,你找工匠帮我作出来?”“好。”甲一知道公主又要开始折腾,不过她每次折腾出来的都是好东西,甲一也很支持,他也不明白公主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或许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吧。他见公主冻得鼻尖都发红了,引着公主往后院走去。谢知笑眯眯的说:“这些东西做出来以后都送到洛阳去,我们在洛阳那边偷偷弄。”珍妮纺纱机这种产品不适合现在出来,她还是织布外销草原吧。“姑娘,你在洛阳买庄子,需要建坞堡吗?”甲一问。谢知想了想问:“我们手头钱不够,你觉得需要建坞堡吗?”甲一说:“建立据点肯定需要,如果不是田庄,姑娘可以暂缓,毕竟现在魏国还算安定,就庄上那些泥墙足够。”谢知说:“那暂缓吧,等五年后再说。”甲一微微颔首,又对谢知申请道:“姑娘,我想一群小子去见见世面。”谢知一怔,“见什么世面?”她警觉的问:“你想带他们去见血?”谢知庄上的牲口,现在都是甲一训练出来的侍卫杀的,无论那些侍卫年纪如何,至少能拿稳刀就要开始杀牲口。谢知曾提出异议,问甲一这样会不会太早,甲一当时就说要让孩子们从小见世面,将来就不会当逃兵。所以甲一一说要带孩子们去见世面,谢知立刻联想到这事。甲一解释说:“不是,我是带他们去接王侍中的家眷。”“王侍中?”谢知困惑的问:“他应该是梁国的官员?为何要来魏国?”侍中是跟中书令几乎平级的大官,为何他的家眷要来魏国?“因为王侍中已随先帝殉了。”甲一低声道:“当初先帝被孽贼害死,王侍中大骂孽贼而亡,孽贼心胸狭窄,竟然将王侍中遗骸鞭打得尸骨无存,王侍中家眷只能给王侍中立个衣冠冢。王侍中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本来在朝中领了一个闲职,如今被孽贼害得几乎没活路,只能逃到魏国来。”谢知怔怔的听着,半晌后轻叹,“你们怎么联系他的?他来魏国可有人知道?”谢知很感激王侍中,但有些事她必须要问清楚,不然害人害己。“无人知道,王家人是死遁的。”甲一说,王侍中出生琅邪王氏,他的祖父跟王畅的曾祖父是亲兄弟,孽贼的皇后是王畅的长姐,也正是有这么一份情面在,王侍中才没有连累家人,只自己死了。王侍中儿子在梁国活不下去了,动了逃亡之心,但又怕连累家族,故选择了死遁。“那他怎么联系到你们的?”谢知问。“是我们联系他的。”甲一尴尬的解释,“我担心留在梁国的兄弟,前几年回去了一趟。”他见谢知面露愕然,连忙说:“贵主放心,他们都被我安置在别的地方,绝对不会连累到贵主的。”谢知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大伯能保证他们忠心,就让他们都去洛阳庄子住吧。王侍中的家人要是愿意,也可以去洛阳的庄子,我们建坞堡。”谢知顿了顿说:“钱的事你们不用费心。”手上产业越多,手头现钱越少,谢知早知道,但她没想到手头没钱的日子那么难。“他们都年老体弱,也做不了什么事。”甲一说,死士年过二十五就要被淘汰,他们已经算年纪大的,他那些老兄弟有些都四十了,一身伤病,也不能给公主效力了。“谁说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祖父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家中,我长辈不在身边,正需要诸位叔伯姨母教导。”谢知说,这些人为萧家奉献了一辈子,谢知现在能有这么多死士支持,全仰仗生父留给自己的遗产,得了好处就要承担责任,为他们养老是她不可推却的责任。“贵主其实不必为钱费心,我们——”甲一想说他们劫富济贫就好。但是谢知正色道:“大伯,我知道你们是替我着想,但劫富济贫这事以后不要提。”“为何?这些人都死有余辜。”甲一说。“是,他们是死有余辜,但是他们被抢走了财物,就会从当地百姓上加倍剥削回来,我们这哪是劫富济贫?分明是压榨百姓。”谢知苦口婆心的跟甲一讲道理,“民生多艰,我们生活够好了,何必增加百姓负担呢?”谢知微微笑道:“有时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不错,赚钱还是踏踏实实的好。如果化肥成功,等我们粮食收获,也有一大笔钱财了。”甲一拱手应声:“属下遵命。”他不懂大道理,但他知道如果先帝没驾崩,小娘子也是皇子,她将来必是一代圣主。谢知把甲一危险的思想掐灭,然后又兴致勃勃的问甲一:“大伯,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见王世父吗?”王侍中年纪很大,他儿子年纪跟祖父相当,谢知喊他一声王世父也是仗着身份优势。“天气寒冷,还望贵主顾惜身体。”甲一又恢复面无表情,不是他不尊敬公主,而是公主想法有时太让人不理解了。套用后世的话就是谢知面对真正亲近的熟人时,想法时常自我放飞。第一个想法被驳回,谢知不气馁的继续问:“你们不是要把他们接到洛阳吗?我能去洛阳等你们吗?”甲一道:“谢中书会允许您去洛阳吗?”“我回去问问祖父。”谢知说。甲一道:“我们明日一早出去,贵主不必太赶,反正王先生应该会在洛阳长住。”谢知在庄上悠闲住了三天,才不紧不慢的带着柔娘回家,当然这两天她也不忘给拓跋曜写信,诸如:“与妹扫梅蕊轻雪烹茶,饮之轻浮无比,君可一试。”、“庄上豚肉,取精瘦相隔者,一勺油、三勺糖,小火细炒,后微火少水慢炖,其味妙不可言。”、“后山有竹林,取中段者蒸饭,佐以冬笋,可三月不食肉。”谢知跃然纸上的好心情,越发衬托出关在宫城里的拓跋曜可怜,以拓跋曜的城府在连收了七天信后都忍不住咬牙问谢简:“太傅,阿蕤是不是该从庄上回来了?”她真以为没人能管她了?孙女给拓跋曜写的信谢简都看过,毕竟是写个皇帝的信,稍有不慎就是滔天大祸,因此也知道孙女这些天的好心情,他笑道:“阿蕤昨夜已经回来了,疯玩了三天连功课都落下了,昨天补了一夜的功课。”其实谢知怎么可能因为玩乐耽搁功课,谢简这么说也是让拓跋曜气顺。果然谢简这么一说,拓跋曜就心疼了,吩咐常大用将新进来的灵芝给谢知送去,让她熬灵芝茶喝,“她还记得天天吃茯苓吗?”“记得,她天天都会喝一碗。”谢简说。拓跋曜道:“阿蕤毕竟是女孩子,太傅对阿蕤教导也不要太严厉了。”“臣知道。”谢简自认是最开明的家长,家中孩子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不见他从来不强迫女儿吗?阿菀是自己喜欢读书。拓跋曜送走谢简,看着书房里多出来的各色小玩意,诸如喝茶的竹节杯、打磨的光滑润色的木雕、插在小瓶中别有一番意趣的干花…拓跋曜轻轻笑了,还是不入宫好,入宫她哪有这么开心?且放她开心几年。谢简回到公主府,也不会换衣服,坐在花园里让人把小娘子请来。下人应声而下,虽然现在府里有两个小娘子,但谁都知道使君口中的小娘子只会是大娘子一人。谢知在弹琴,柔娘坐在她身边津津有味的听着大姐弹琴,谢知穿着广绣深衣,燃了一株清香,弹着春江花月夜,这本是一曲琵琶曲,后来被改成古筝曲,时下的瑶筝只能轻弹慢揉,但谢知的手法来自后世,轮指、弹轮、弹摇…十来种指法|轮流上,听的身边人皆如痴如醉。来喊谢知的下人也等谢知一曲完毕,才上前通报,即便如此,大家也不满他的扫兴,柔娘不悦的嘟起小嘴看着下人。谢知摸摸她小脸,脱下玳瑁指甲说:“我去去就来,先让玉蔓教你基本指法,回来我教你怎么弹练习曲。”“好。”柔娘开心的应了。谢知知道祖父喜欢在花园议密事,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人轻易听到两人谈话内容,她轻车熟路的走到花园,谢简已喝过一壶茶了,见谢知进来,也不怪她来晚,指着对面的坐垫道:“坐。”“大父。”谢知先给谢简行礼。谢简问道:“我听你大母说,你想去洛阳?”“是的。”“为何?”“我想去看望下王侍中的家人。”谢知说,她手上有死士的事祖父知道,所以谢知也不瞒着祖父他们的目的,但是自己洛阳的据点就不会告诉祖父,反正她去洛阳也住谢家在洛阳的别院。“你说王偃?”谢简挑眉,他跟王奇儿子王偃是同龄人,两人年少时也有过一些交情,只是王偃体弱,只能领闲职在家休养,后来两人没什么联系了。“对。”谢知说,“甲一说王侍中是被伪帝迫害的,所以他要把王世父平安接到魏国来,我也去见见王世父,给王侍中上炷香。”“你也觉得他是伪帝?”谢简似笑非笑的看着谢知,他一直怀疑孙女已知道自己身世。“皇帝何来真假,能坐上那个位置就是真的。”谢知淡淡道:“只是他毕竟害了我生父,我叫他伪帝是为我父亲。”谢知接下祖父的试探,他会提出这个疑问,就证明祖父已经确定了,她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她的身世在某些人眼中也不是秘密,拓跋曜肯定知道。谢简身体放松的靠在隐囊上问:“所以你欲如何?”“不如何。宫阙已做土,再起兵事,只会伤民,百姓供我锦衣玉食,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让天下再添兵乱。”谢知也想报仇,但是跟萧绩并非私怨,还牵扯到国家大局,怎么能拍脑袋就说要报仇?反正她肯定能熬过萧绩,如果萧绩运气好一点,说不定赶在之前死了。“你想借上面之手?”谢简指了指皇宫方向。“这是必然不是吗?”谢知反问道:“南朝早已积重难返,除非有圣君降临,能把世家毒瘤尽数斩去。”谢知自五岁起,就不对谢简装小孩子了,五年下来,谢简早把谢知当真正的大人看,见她看得如此透彻,他轻叹,“那毕竟是你们萧家的江山。”“江山不是萧家的,江山是所有人的。”谢知道,什么萧家江山,他以前还姓刘、姓曹、姓司马。谢简失笑摇头,但很快有正色问:“那你让死士留在庄里,又收养了那么多孩子想做什么?”谢知养私兵的事没人知道,但谢简是何等人,通过谢知的细枝末节的举动就猜出她这孙女心思不小。谢知如实说:“就为了将来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可以自己做主自己的命运。”谢简神色复杂的看着谢知,他真不知道一样教出来的孩子,为什么这孩子就跟别人不同,就是大郎、二郎也没有她这么多心思,难道真是皇家血脉关系?“大父,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我将来还要入宫。”谢知说,她担心谢简会觉得自己要造反,“从来没有听过逃亡的皇子还能复国的。”“谁说没有?”谢简扬眉,“少康不是吗?”谢知道:“小国不算。”少康那叫国家?是部落吧。慕容冲也算一个?不过他也只在位一年而已,在谢知看来都不算。“口气不小。”谢简淡淡道。谢知说:“就算是复国,我也只听过皇子,没听过有皇女的。”谢知没想当女皇,不是她认为女人在古代不能当皇帝,而是没必要。当女皇付出的代价太大的,比当皇后、太后的代价大多了,谢知想要做很多事,不想在这方面浪费时间。且她当女皇或许对自身有好处,但是对整个女性环境并没太大好处,顶多自己在位时女性稍微高一点。可得宠的后妃一样可以从某方面提高女性地位,比如卫子夫和杨贵妃。唐朝出现阿武也不能挽回女性日渐下降的地位,所以谢知想换种方式。哪怕她个人之力无法扭转大局,起码也要留下一颗种子。谢简定定的看着孙女,谢知毫不弱势的同谢简对视,谢简面上露出浅浅笑意:“王偃才华不错,你把他接到家里来吧,正好你也不用去宫里上课了。”谢知惊讶的看着谢简,谢简道:“你喜欢就去做,总不能浪费你的身份。”谢知闻言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谢谢祖父。”的确她的身份给她带来不少便利,至少就凭一个公主身份,就有不少人会投靠自己,父亲给自己留了不少政治遗产。谢简道:“不过做人还是行君子之道好。”华夏离开讲究含蓄,锋芒毕露的人,莫说是女子,就是男人也不讨人喜欢。“我知道。”谢知恭声应道。祖孙两人说话间,一名仆妇上前禀道:“使君,公主请您过去。”谢简放下茶盏,谢知起身相送,猜祖母喊祖父过去是为了三姑的婚事,不知是不是祖父的谋划曝光了,祖母肯定很生气。
正文 第58章 婆媳烦恼(上)
谢知猜到陈留很生气,但是她没想到陈留这么生气。谢简到主院时, 下人们跪了一地, 陈留甚至将自己的侍卫都召来, 谢宁馨的乳母和四个贴身丫鬟被人堵住嘴、压在长凳上打板子, “嘭!”、“嘭!”、“嘭!”, 一声接一声木板撞击肉的声音,让院里的下人们吓得肝胆欲裂,跪都跪不住。正房里传出谢宁馨撕心裂肺的哭声, 谢简神色微沉, 快步走入厢房, 看到哭得几乎快晕过去的女儿, 和气得不停揉额头的妻子, 他无奈道:“公主这是为何?有气发出来便是, 何苦作践自己身体?”陈留第一次对谢简怒声道:“驸马还问我为什么生气?拓跋贺那傻小子是不是你放进来的?”她跟谢简成亲多年, 也就新婚时喊过谢简驸马。谢简眉头一扬, 果断否认:“不是。”“你还狡辩!”陈留气得不行, “他都追到抱朴观,你还说不是你放进来的?”“我以前让他跟宁馨玩过几次,但宁馨大了以后我就没做过这种事了,是这小子知道你们今天要进香, 昨夜就等在道观里等宁馨了。”谢简说,女儿年纪也不小了, 他怎么可能放臭小子进门占女儿便宜?他一听女儿跟拓跋贺见过面, 立刻派人去查拓跋贺是怎么见宁馨的?没想这小子居然昨夜进偷溜进抱朴观等着, 谢简又好气又好笑。“我就说不关阿姆和迎春她们的事,不是她们放拓跋贺进来的。”谢宁馨哭着说。“你还敢说话!”陈留听到女儿还在为下人辩解,勃然大怒:“要不是她们帮你欺上瞒下,你何至于被拓跋贺那傻小子骗了!”“他没有骗我!”谢宁馨哭叫道:“他跟我说他要领官职了,还说他爹答应给他分家。”陈留厉声喝道:“他分家又怎么样?家里就缺他一栋院子?你以后——”“可以——”宁馨想要反驳母亲的话,却被谢简打断,“你闭嘴!”宁馨愣愣的看着父亲,不信向来自己的阿耶会骂自己,谢简道:“你都把你阿娘气成什么样了?还敢跟你阿娘顶嘴!”他吩咐下人道:“带三娘子去小娘子处,你们都退下。”下人面面相觑,陈留见谢简神情冷肃,抿了抿嘴,疲惫道:“你们都下去。”谢宁馨抽泣着由下人扶出去,谢简等女儿离开后,才亲自拧了帕子给陈留擦脸,陈留扭过身体不看他,谢简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给她擦脸,然后握着她的手温声问:“阿芬你为何执意要宁馨嫁玉郎?你之前不是还想宁馨嫁入宗室吗?陈留沉默不语,谢简叹道:“你对我有什么不好说的?我让拓跋贺私下跟宁馨见面是我不对,可我也是为了宁馨好。”“拓跋贺哪里好了?文不成武不就,就算领官职也是闲职,一辈子碌碌无为。”陈留说,“玉郎就不同,他精明能干,就算现在默默无闻,可只要我们扶持一把,不愁他将来——”“将来做到跟拓跋贺一样的成就?绝对不可能。”谢简接口道:“宗人寺给王子的爵位不会如此吝啬,起码也是郡侯。玉郎就算去战场,用命来换军功,能换个爵位吗?”他见陈留张了张嘴,想反驳自己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谢简劝道:“阿芬,有些人不需要奋斗、也不要才华,只要有个身份、又不是败家子就足够。”拓跋贺是谢简所能找到的最适合女儿的人选。陈留摇头:“不行,与其把她嫁给拓跋贺这样的纨绔,还不如嫁给彭城王。”彭城王是陛下最信任的王爷,只比拓跋曜小半月,跟拓跋曜感情极好。“彭城王是比拓跋贺有出息,可宁馨驾驭不住他,他将来难免宠妾美姬满堂。”谢知说,他何尝不想把女儿嫁给有出息的王爷?但就宁馨那个性子,嫁给拓跋贺是最好的选择,嫁给彭城王,他怕自己女儿抑郁而终。谢简再唯利是图,也没有冷酷到底。如果谢兰因是谢宁馨一样的个性,即使秦宗言对她一见钟情,谢简也不会许嫁,因为不合适。谢简情愿送长女入宫,至少天和帝会因为阿镜美色怜惜她。“嫁给拓跋贺就不会了吗?宁馨还不是照样要生孩子!”陈留脱口而出。谢简觉得自己抓到陈留为何坚持让宁馨嫁贺君行的关键点,“她嫁给贺君行也要生孩子。”陈留喃喃道:“不用,她嫁给贺君行不用。”谢简愕然,“你想给宁馨找个即使不生孩子,也不会纳妾的夫婿?为何?”虽然陈留说的语焉不详,但谢简何等人,立刻分辨出拓跋贺跟贺君行的区别。陈留哭着说:“我怕!我怕宁馨突然就跟尉迟氏一样了,与其这样我还不如不让她生孩子。”“尉迟氏是个例,宁馨身体比她好太多,不会如此。”谢简啼笑皆非的安慰妻子,他没想到妻子居然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女儿嫁给贺君行。“不是——”陈留想要辩解。“阿芬。”谢简握着陈留的肩膀正色道:“我们可以在孩子幼时为他们遮风挡雨,但是孩子大了,有些事就要孩子自己去选择。人生会有很多意外,就算是我,可能明天去上朝时,突然惊马摔下来就——”“胡说!”陈留捂住他的嘴,泪流满面道:“我不许你胡说。”谢简叹气:“阿芬我知道你是为了宁馨好,可有时候为了孩子好,不一定是真对孩子好。你看阿镜,之前大家都觉得她嫁的不好,现在她不是跟步六孤宗言处的很好吗?她十四岁就生阿菀了,她跟阿菀也都健健康康的。嫁给拓跋贺,宁馨是宗室女眷,可以随时召唤太医;嫁给贺君行,需要你召太医来,太医才会过来。”陈留沉默不语,谢简也不逼她,这件事只能陈留自己慢慢想开。谢宁馨被送到谢知院子时,谢知正在教阿柔弹琴,看到哭成兔子眼的谢宁馨,她微微吃惊,起身道:“阿姑你怎么了?”“阿娘把我乳母和丫鬟都打了。”谢宁馨嗓音嘶哑的说,她哭太久,嗓子都哑了。谢知默然,对于所有大人来说,自家孩子都是好的,都是别人带坏自己孩子的,所以谢宁馨犯了错,第一个倒霉就是她身边的下人。谢知让谢宁馨坐下,她屋里常年有地暖,热水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烧的。谢知吩咐玉蔓给谢宁馨备热水洗漱,零露先端了一盆热水下来,阿罗挽起衣袖给宁馨擦脸。三娘子哭成这样,贵主都不记得让人给三娘子擦脸,可见是气急攻心,平时贵主哪里舍得?阿罗一面给宁馨擦脸,一面柔声对宁馨说:“三娘子,您莫要怪老奴倚老卖老,贵主这么做也是为了您好。”谢宁馨不时的抽泣一声,“我知道。”她怎么不知道阿娘是为她好,可是她真的很喜欢拓跋贺,“阿菀你觉得拓跋贺和贺君行谁更好?”谢知凝神想了一会笑道:“各有所长,我也说不好。”谢宁馨“嗯”了一声,有些自责,阿菀是注定入宫的人,她怎么可能让阿菀随便评价外男呢?她就像阿娘说的,心窍不开、胸无城府,不适合嫁入太复杂的家庭。她见谢宁馨满脸失望,她对谢宁馨说:“三姑,我们女孩子嫁人,除了要想婚后会发生的开心事,还要想想婚后会发生的不开心事,我们牙齿都要咬到舌头,别说是两个不认识的人了。至于姑父的前途,你也不必太担心,如果你嫁给贺郎君,我让圣人录他做通事舍人;如果你嫁给拓跋郎君,我让圣人给他找个好些的封地。”通事舍人是中书省的从六品上官职,职位不大,却是天子近臣,非世家弟子不录。不是谢知冷漠,不愿意给谢宁馨想主意,而是这轮不到她来做主。她能做就是给姑父走后门。在这个一切都靠举荐的年代,走后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亲姑姑嫁人,当然不能嫁个平头百姓。也是他们在魏国,要是在梁国,谢家的女儿嫁贺君行这种寒门?骂都被人骂死了。谢宁馨脸一红,正好下人也备好热水,谢宁馨匆匆去洗漱。柔娘看着谢宁馨暗忖,她将来不会跟三姑一样麻烦长姐,长姐让她嫁谁她就嫁谁,反正嫁谁不是嫁,要嫁得人不合心意就想法子改得和心意好了,就像她小时候没有人疼,她喜欢长姐,就当长姐的小尾巴,现在长姐比谁都疼她。谢知轻敲阿柔的额头,“继续练琴,不许分散注意力。”柔娘清脆的应声:“哎!”谢宁馨洗完澡出来,正好谢知在给柔娘弹筝,她这次弹得是高山流水,但瑶筝的高山流水跟古琴的高山流水是不同的曲谱,谢宁馨支颐听得津津有味。谢知弹筝画画编结络,不知不觉间,谢宁馨也跟着谢知一起同柔娘玩耍,把自己的烦恼都忘了。她想通了,爹娘让她嫁谁她就嫁谁,反正爹娘不会害她的。谢知哄好了谢宁馨,让陈留很开心,一口气给谢知和谢宁馨添了十来套新衣服,还给衣服配好饰品,连柔娘都得了同样数量的新衣服。自己这些年努力没白费,家里姑侄和睦,这才是兴家之兆。至于几个庶女,被陈留完全忽略了,她能平平安安的将她们养大,再添一份不斐的嫁妆,已经是好嫡母,想让她把庶女当亲女儿是不可能的。陈留对着谢简哭了一场,虽说还没下定决心把宁馨许配给拓跋贺,但对贺君行也不似以前那么关注。府中的下人哪个不是人精子,见状都纷纷在传贺郎君失了贵主的欢心,不会娶三娘子了。这事没传到宁馨耳中,但谢知和谢家几个庶出的娘子都知道的。就是谢俨都忍不住跑来问谢知,是不是大母真不想把三姑嫁给玉郎。谢俨就是谢二郎,兄弟两人一直到了八岁才有一个正式名字,谢大郎叫谢修、二郎叫谢俨,因大郎、二郎叫惯了,家里长辈都不怎么称呼他们的名。谢俨来找谢知时,天都还没亮,谢知刚锻炼完正在跟柔娘一起用早膳,见二哥来了,让人给二哥也端了一碗汤面来,她今天跟柔娘吃牛肉汤面,汤底是用牛骨熬出来的,小火慢炖了整整一夜,再撇去浮油,只加了一点细盐,鲜香无比。牛肉是用牛腱子先闷后卤制成,鲜味都浸透到牛筋里,再配上昨天才新采下来的鸡毛菜,谢俨闷声不吭的连吃两碗,还意犹未尽的吃完一小碟卤牛肉上来。他来年就要十三岁,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谢简两个孙子教养十分严格,从来不许他们过度奢侈,平时一日三餐也是从大厨房送来的,公主府的大厨房的手艺其实是不错的,但跟开了金手指的谢知不能比。谢俨认真的考虑,他要是天天来大妹这里吃饭,祖父会不会揍他?等三人用完早膳,漱口净面,各自捧了一杯新羊乳,谢俨才问谢知关于贺君行的事,他是不是真不做他们姑父了?“祖父母又什么时候说他一定是我们姑父?”谢知反问。谢俨问道:“那这次是肯定不是了?”谢知说:“可能性很小。”祖父都明确表态,祖母肯定不会反对祖父的决定,“二哥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想知道以后怎么跟他相处。”谢俨说。谢知了然,亲戚是亲戚相处方式,朋友是朋友相处方式,贺君行的身份,如果不是陈留看中他,他也就能当大哥、二哥的伴读,“二哥不用担心,如果祖父母一旦确定不让三姑嫁贺君行,他们肯定不会把他留在身边。”祖父那种老狐狸怎么会留个后患在身边给贺君行找个官职,再赠些钱财,客气的把人送走,才是打发麻烦的最好法子,皆大欢喜。谢俨一想也是,他摸摸肚子,厚着脸皮问:“阿菀,还有牛肉面吗?”谢知道:“有啊,二哥想给大哥带一碗?”谢俨很想表现自己是有兄弟情的,但对着又开始饿的肚子,他只能如实说:“不,是我又饿了,还想吃一碗。”谢知、柔娘:“…”因谢简允许谢知把王偃接到公主府,因此谢知派人给甲一送信,让他直接先把人接到长安,她也不用去洛阳。甲一一走就是一个月,马上临近过年,府上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公主府今年送到各处的年礼除以前的惯例外,还新添一份谢知庄上出产的新鲜蔬菜。这是一份让所有人都喜欢的礼物,就是崔太皇太后知道谢知是用暖房培育出这些菜蔬,也夸她一句心思灵巧。拓跋曜更是借着年礼对谢知大赏特赏,他知道谢知缺钱,特别耿直的赏她三千金。三千斤铜钱!这笔横财让谢知又惊又喜,她手头终于又宽裕了。然而崔明珠听到拓跋曜的赏赐,气得在房里破口大骂谢知。她当初入宫,崔太皇太后也只赏她五千金做嫁妆,谢知还没入宫,皇帝就元旦例行赏赐,就要赏她三千金?崔明珠并不知道,就是因为谢知没入宫,所以拓跋曜才更要厚赏,他要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对阿蕤的重视。因宫里的赏赐,陈留这几天一扫宁馨婚事引来的抑郁,心情也开朗许多,但是随着独孤氏的来访,陈留难得的好心情又没了。独孤氏是三年前跟谢洵成亲的,成亲三个月就让谢洵把阿何打发走了,这让陈留非常不高兴。她倒不是不高兴独孤氏把侍妾打发走,她气量还没那么小,她生气的是独孤氏居然把阿何嫁给一个年近三十的丧妻老农夫。在勋贵阶层,三十虽是当祖父母的年纪,但好歹正值壮年,而对农夫来说,三十都是快进棺材的年纪,要不是阿何见机快,从新房逃了出来,一路逃到公主府求救,陈留都不知道独孤氏居然对她赐下侍妾如此狠心。可当时谢洵和独孤氏还是新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独孤氏除了悍妒些,也挑不出别的大错,对谢洵也是一心一意的,因此陈留这件事谁都没说。可但心里不可避免的对独孤氏有了隔阂,面上对她也是淡淡的。旁的儿媳妇要发觉婆婆不喜欢自己,肯定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伺候婆婆,希望婆婆能原谅她。独孤氏她反其道而行,跟陈留一样,对她也是面子情。陈留让她每月只要初一十五入府请安,她真只初一十五过来请。今天不是初一、十五,所以独孤氏有事而来,她来跟陈留告假,说他们今年过年不会留在京城,他们要去她娘家过年。当然独孤氏的话并不是这么说的,她只说母亲这些年一直思念自己,前段时间还因为思念过度大病一场,她想同良人一起回娘家探望父母。她话都说到这程度了,陈留还能说什么?不让人家去看生病的母亲?横竖她也不稀罕独孤氏过年陪自己,“那把阿楠送来吧,她年纪小,不适合舟车劳顿。”阿楠是独孤氏和谢洵的长女,也是两人目前唯一的孩子,是夫妻两人的掌上明珠。陈留想他们肯定不会带上女儿,她就劳累点带几天孩子。这也不是陈留有心给自己找麻烦,而是儿子、儿媳离开,婆母带孩子天经地义。独孤氏笑道:“小魔星淘气的很,哪能麻烦母亲?我已经把她送到我祖母那里,让我祖母带她几天。”这话一出,陈留也懒得敷衍独孤氏了,“既然如此,你退下吧,以后无大事也不用来了。以后去哪里过年种小事,你们夫妻自己做主便是,不来就派下人过来说一声。”陈留的话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连独孤氏都愣了,婆婆这让她以后不要来公主府了?陈留端起茶盏喝茶,显然是不准备跟独孤氏继续说话。她贵为大长公主,这辈子能让她受委屈的只有她父亲和谢简,父亲是不得不受委屈,谢简是她心甘情愿受委屈,别人只有逢迎她的份,哪有她凑上去的份?这儿媳妇她本就不喜欢,为了大局她勉强忍了,可不代表她会不止境的容忍下去,又不是自己亲儿子亲儿媳,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陈留暗暗叹息。独孤氏第一次感觉束手无措,她不明白为何公主会突然翻脸?但陈留现在见都不想见她,陈留对下人挥挥手,她身边女官立刻恭敬的把独孤氏请出房门,然后将她一路送出公主府。女官送走独孤氏,站在门口想了想,招来小丫鬟低声耳语几句,再回去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