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凤朝阳 作者:看泉听风
文案
当年她父亲有言:唯愿吾儿后身不再生于帝王家。
后来他对她私语:万里江山,朕与卿卿共享。
阅读指南:1.本文不是父女文!本文不是父女文!本文不是父女文!重要的事说三遍。
2.女主玛丽苏。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朝堂之上
正文 第1章 宫乱
建元九年六月,天气已凉。五更时分,晨鼓的钟声尚未敲响,各坊市的大门紧闭,大街上静悄悄的,连更夫的打更声都听不到了,只有见军士们沉重而快速的脚步声。星月隐在云层中,天上看不见半点光,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然而宫城中却有多处火光亮起,火光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不祥的红色,不时传来的兵戈相交之声更加深了这份不祥。萧赜站在建章宫的檐下看着挂在屋檐下的明角灯,凉寒的夜风将明角灯吹得晃动不休,烛火明灭不定,似随时都要熄灭。萧赜幼时曾听老寺人*说,宫里的物件都有些邪性,尤其是老物件,他原本不信这些邪说,可却觉得老宫侍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他还记得大父*在时这些明角灯只要一点上,大半夜的都能把半边天照亮,可现在——萧赜微微摇头,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正要出宫,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声,“阿兄!”熟悉的呼声让萧赜脸色微变,他侧身望去,只见一窈窕的身影朝自己奔来,萧赜疾步上前,迎上了来人。来人见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想要扑入萧赜的怀中,却被萧赜握住双肩,他难得厉声喝问道:“阿镜你怎么在这里?”他明明安排了人手送阿镜出宫了,为何阿镜还在这里?谢兰因闻言眼眶红了,“阿兄,我来接你啊!你不陪我跟阿菀一起走吗?你不是说我们一家三口要永远在一起吗?我们还要给阿菀生个阿弟!”谢兰因是萧赜的舅妹,两人青梅竹马,萧赜向来视她若掌珠*,从不曾高声责骂过一句,眼见心爱的妻子伤心欲绝的望着自己,萧赜也心如刀割,可他面上毫不动容,只冷着脸对妻子身后的舅弟道:“阿虎,快带你阿姐离开。”“圣人,你真不随我们一起走吗?”谢洵最后劝着表兄,“大兄已经在城外等着我们了,我们尚有数百死士,不愁离不了建康,只要离了建康,河东王就不可能再抓到你了。”他不懂圣人为何不愿意跟他们离宫?“离宫之后又如何?”萧赜反问。“河东王行逆臣之事,天下群起而攻之,圣人随我们出城,再集结天下群雄——”谢洵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赜打断了,“然后天下再起兵乱,诸王内斗,让索虏*有可趁之机,断送我们萧家的江山吗?”萧赜的话让谢洵无言以对,谢兰因睁着泪目看着夫婿兼表哥,“阿兄,所以你就要抛下我跟阿菀了吗?”“阿镜。”萧赜愧疚的望着妻子,“我不能走。”他不能走,他一旦离宫,民间定有无数打着他旗号的逆贼起事。萧赜也恨王叔河东王有不臣之心,可再恨他也不想断送萧家的江山,国朝再也经不起大动荡了。萧赜仰头看着几乎跟朝霞烧成一片的火云,只要多给他五年时间,如果他能早出生五年,如果大父再多活几年,不让他六岁便登基,他又何至沦落至此?时不待我!“阿兄——”谢兰因紧紧的搂着萧赜,一声声泣血唤着他。萧赜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抬手轻抚谢兰因的鬓发,“阿镜,出去后带着阿菀好好过日子,若有——若有合适的人就嫁了吧…”萧赜不忍阿镜陪自己死,更舍不得她孤苦一世。阿菀是萧赜和谢兰因唯一的孩子广陵公主,两人爱若珍宝,想了许多名字都觉得配不上女儿,只能先给爱女取了个小名“阿菀”。菀有草木茂盛之意,两人只盼爱女能平安健康的成长。谢兰因颤声喊道:“阿兄——”她还想说话,但萧赜的手已经捂上了她的口鼻,一股似兰似麝的幽香袭来,谢兰因顷刻便软了身体,失去了意识。萧赜将昏睡过去的妻子递给了谢洵,“阿虎,你们快走,别耽搁了。以后阿菀就是你们谢家的女儿。”他顿了顿,长叹道,“唯愿吾儿后身不再生于帝王家。”说罢萧赜苦笑,他当年同阿镜读史时曾嗤笑亡国之君才有此言,没想到自己竟有说此语之日。萧赜苦笑,他死后萧家的江山又能支撑多久?谢洵看着神色决然的姊夫,咬了咬牙,抱着姐姐,单膝跪地道:“臣粉身碎骨亦不负陛下!”说罢起身带着阿姐匆匆离去。萧赜送走了唯二的牵挂,心头一松,握紧手中的佩剑,他不愿离去,但也不会俯首就擒。建元九年六月乙酉,武昌王综及大将军李温叛,纳河东兵,都城陷。侍中王奇请帝避走,曰:“河东逆贼势旺,然君贵为天子,民心向之,可避走武林,再四集援兵,讨逆贼,取京口,破其籓篱,扼其户槛。”帝曰:“朕若发兵,索虏必乘虚来袭,朕岂能因一己之私,令百姓俱陷涂炭?”遂拒。又曰:“国朝无降帝。”乃崩于建章宫,年十六。自侍中王奇而下从死者数十人。《梁史本纪》,昭皇帝讳赜,字物宜,小名善孙,小字承嗣,成祖孙,懿惠太子长子也。母谢氏。中兴二十五年九月,立为皇太孙。帝姿貌端华,从容弘雅,见者以为神人。生而颖慧,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性仁厚至孝,年五,侍成祖疾,昼夜不暂离。成祖抚之曰:“儿至孝。”中兴三十年五月成祖崩,辛卯,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建元元年。时帝幼冲,未亲国政,太皇太后李氏临朝摄政。建元元年二月,追尊皇考曰文皇帝,皇妣谢氏曰文安皇后。建元六年,迎谢简女为后。建元九年六月,时河东王厉帝绩反,帝崩于建章宫,皇后谢氏殉。厉帝遣使葬帝后于成祖阳陵。七月,诸臣请封帝后,及加庙谥。厉帝追谥曰幽皇帝,后曰幽皇后。大齐始元元年,齐太宗诏廷臣集议,改谥曰昭皇帝,庙号仁宗。皇后谢氏曰昭德皇后。史家赞曰:帝少有大度,外柔内刚,亲政之初,轻徭役、减重赋,以仁驭下,公道为先,实有为之君。及乱,又怜民生而不动兵,乃蔼然仁者。惜受制权奸,英年惨死,可为浩叹。
正文 第2章 流亡北朝
京口原属原属丹阳郡丹徒县,处长江下游,北临大江、南据峻岭、地势险要,为兵家所重。尤其前朝大皇帝定都建业后,此地更成为江左军事重镇,设有重兵驻守。夏末秋初的江风凉寒刺骨,鸡鸣头遍时天还不曾亮出轮廓,星月隐在淡云之中,地面黑沉沉的,不似前半月那般月朗星稀、月华如霜。王畅自从账中走出,泠泠的寒意让他将手拢在袖中问:“什么时辰了?”“寅时了。”左右答道。“派去的人可曾回来了?”王畅问,河东王挥军入京,生怕京口兵变,特地派他来此地驻守。昨日傍晚京城传讯让他派兵追杀从京师流窜而来的贼寇,王畅派了自己亲兵去追捕。侍从道:“回来了,还抓回了十来名流寇。”王畅微微颔首,伸手刚想捻须却摸了空,他叹了一口气,扭头对心腹道:“这天气越发的冷了,我要留须了,不然脸上怪冷的。”王畅今年三十有五,都是当祖翁的人了,但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他面如冠玉、身量颀长,十分符合当下的审美,是梁国出名的美男子,当年跟谢简并称为双璧。可他自觉的自己脸太嫩,不易服众,刚过弱冠便蓄起了长须。这一留就留了十五年,众人都快忘了他没蓄须前长什么样子了。最近建康城里流行起了白面郎君,很多跟王畅同龄的人都剃了胡须,露出了本来面目。王畅本来是不想剃须的,他是什么人?向来只有他带动建康城的潮流,没有他去追随潮流的。奈何他夫人郗氏说是看腻了他现在这张老脸,想看他当年风流倜傥时的模样,硬让把他珍爱的美髯给剃了。王畅很是不忿,他现在难道不风流倜傥吗?心腹忍笑说:“可不是,天冷了,女君定会体恤郎君的。”王畅想到自家夫人,心中一叹,罢了,她最近心情不好,就多顺着她的意思吧。他正待骑马巡视军营,却有亲卫飞马而来传讯说,京城陛下传旨而来,让王畅去接旨。王畅嘴角微哂,陛下?还没登基就迫不及待自称为帝了?王畅是琅邪王氏弟子,其父祖皆为梁国高官显贵,他生来便是站在梁国顶端的贵公子,自然看不上河东王这般的反贼。不过这是萧家的内斗,跟他们王家无关,他们也正好趁着皇族内斗,接手京口兵权。作为被王氏倾心培养的家族支柱,王畅是最典型的士族弟子,心中只有家没有国。“郎君?”侍从轻声唤着王畅。“走吧。”王畅步履悠闲的往营帐走去。营帐中走出十来人,这些人都是王畅的谋士,众人纷纷恭喜王畅擒下流寇,还有几名谋士写了赞诗给王畅。王畅心情颇好的看着谋士们送来的诗词,坐在貂裘上诵读诗词。“王将军。”尖细的声音响起,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掀帘走去帐内,“圣人让你尽快追击流寇。”“知道了。”王畅神色怡然的吩咐左右:“人手都派出去了吗?”“回郎君,军士们都派出去了。”中年男子见王畅悠然的坐在账中,军营里的大将都没派出去,咋然色变道:“王将军,你就派这么几人去追流寇?他们是圣人下令要追的流寇!”王畅弹了弹袖口不存在的灰尘,“那你待如何?”他心中暗笑,什么时候谢家弟子都成流寇了?“自然是王将军亲自领兵擒拿流寇。”中年男子道,他是河东王的心腹寺人,对河东王忠心耿耿,谢家两个郎君逃脱他比谁都心急。“荒唐!”王畅勃然大怒,“我堂堂世家子,岂能行如此浊碌之事*!”说罢他愤然袖手离去,“来人,备酒!”“郎君莫生气!”左右谋士慌忙追随他去大帐。中年男子气得浑身哆嗦,“你——”“大人莫生气!”内侍身侧的小黄门弯着身子低声劝着义父,“王畅不过一蠢物,我们何必跟他计较?我看还不如我们亲自去追。”中年男子看了干儿子一眼,神色微动,“那些军士会听我们的吩咐?”小黄门说:“大人有圣人圣旨,何愁不能调兵遣将?”中年男子一想也对,对小黄门吩咐道:“你带着圣人的旨意去招人。”“唯唯。”小黄门应声而下。中年男子见王畅已经举起酒盏开始饮酒了,忿忿的拂袖离去,他回去定将这一切都禀告圣上!王畅等中年男子离去,放下酒盏轻嗤一声,“自不量力!”谢灏、谢洵出逃时带的全是心腹部曲,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将,就凭军营里这些废物连人家的衣角边都沾不到。王畅身边的近侍有些忧心的问:“郎君,他是圣人的心腹。”王畅不屑道:“心腹又如何?他难道会为了区区一阉竖为难我?”心腹一想也是,圣人还会因为阉人为难郎君吗?郎君可是皇后最疼爱的阿弟。他见王畅轻啜杯中美酒,不由笑道:“郎君救了谢家两位郎君,回去也不怕女君不让你喝酒了。”王畅嗤之以鼻,“胡说!我喝酒还需要女君答应不成?”他见心腹含笑不语,摸了摸鼻子说:“谢简这老小子人品虽不大好,可歹竹出好笋,谢家那两位小郎是好的,没有女君我也不会让他们走绝路的。”王畅暗忖,十年前谢简得罪李太皇太后而逃亡魏国,现在又轮到他的儿子、外孙女逃亡魏国了。谢简就是谢皇后、谢家两位郎君的父亲。河东王逼宫篡位,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哪有闲情派他去追流寇,他们所谓的流寇是谢家的两位郎君,也是建元帝的两位舅兄,宫中有人传言两位谢郎离宫时还带走了广陵公主。河东王素来心胸狭窄,哪怕广陵公主只是女子,也要斩草除根,故连下了数道密命让他追捕谢家大郎、二郎和广陵公主。王畅的继妻郗氏是谢简的前妻、两位谢郎和谢后的生母,谢家自谢简父亲谢公去世,谢简流亡魏国后已败了一半。如今建元帝山崩,谢家仅剩的两位郎君再次不得已流亡魏国,谢家在大梁已经没有跟他们王家争锋的能力了。王畅自然乐意买个好给谢简和妻子,睁眼闭眼的放走谢家两个儿子,他跟谢简也算故交了。“郎君,两位谢郎离家时还带了妇孺,广陵公主又尚在襁褓,也不知他们能否顺利出逃,我们是否——”心腹想问王畅要不要派人去保护他们。王畅跟谢简是故交也是老对头,两人年纪、地位、容貌、才华无不相当,自幼年就开始相互比较,一直比较到了十年前,谢简流亡魏国、他娶了谢简的前妻郗氏为止。王畅同谢简关系不好不坏,可因郗夫人的关系,同谢皇后和两位谢国舅关系却不错,尤其是小谢国舅是王畅看着长大的,谢简离开时他才刚满周岁,他两岁时生母郗夫人改嫁王畅,年幼无知的时候他还被王畅哄着叫过王畅大人*。王畅素来疼他,谢洵初描红的帖子还是王畅执笔写的,这是王畅亲子都没有的待遇,故心腹才有这一问。“不用。”王畅饮尽盏中残酒,放下酒盏,淡淡的说:“我都放了他们,如果他们还逃不了,那就是他们的命。”他自嘲笑道:“哪天我落到他们这地步,还不知有没有人会放过我。”心腹皱眉,郎君此言不祥!“天下哪有这么多吉兆。”王畅哈哈大笑,“当初圣人出生之际,漫天霞光,先帝还说这是大吉之兆,结果如何?我们凡夫俗子过得一日便是一日。”心腹无奈的苦笑,郎君就是脾气太不羁了,不然何故多年不愿出仕,直到兄长不幸亡故才出山。王畅饮了一番酒,眼见天快亮了,便坐着牛车回府邸。而在通往京口一偏僻隐蔽的渡口小道上,一队约有百人的骑兵纵马奔驰着。他们所骑的全是骏马,因奔驰了近半个时辰,马匹已精疲力尽,汗水不停的流出,骑士们减缓了奔驰速度,好让马匹得到休息。“阿镜,你还撑得住吗?要休息一会吗?”谢灏关切的看着身侧脸色苍白的阿妹,谢灏是谢兰因和谢洵的长兄,在河东王攻破京城前便得了建元帝的吩咐,出城安排他们离京的事宜了。谢兰因外表看着娇弱,但却不是那种真正养在深闺的弱女子。平时在太医令和萧赜的督促下,每天都会骑马半个时辰以上,可在皇家园林里慢骑,跟现在这种亡命狂奔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担心她撑不下去。谢兰因肯定自己大腿内侧的皮肤已经磨破了,衣服被血染湿又干了好几次,若换了平时她早受不住了,可现在她故作轻松的对大兄笑了笑,“我没事,大兄不必担心。”她担心的回头看着被侍卫密密护在怀里的女儿,“倒是阿菀她没事吧?”护着阿菀的侍卫是突厥人,刚站稳就在马背上了,是谢家部曲里骑术最好的人,他低头看着绑在自己身上的小娃娃,她小脑袋靠在自己胸前,小嘴微张着酣睡正香,他闷声道:“公主还在睡觉。”谢兰因微微松了一口气,女儿没哭闹就好。谢洵安慰谢兰因说:“阿姐你放心吧,阿菀从小就乖巧,不会哭闹的。”“嗯。”谢兰因轻嗯了一声,头微微偏了偏,遥遥的看着建康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水光,阿兄已经不在了吧…他是不可能屈膝于李氏老妪和河东王之下的。谢灏和谢洵互视一眼,阿镜和圣人感情极好,两人又有了阿菀,阿镜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走出来。河东王有反心也不是一两天了,宫里又有李氏老妪相助,谢灏早有避走的打算,故此番出逃也不算太狼狈,只是他没想到李氏老妪居然有胆子勾结河东王篡位弑君。不过也是,孙子登基哪有儿子的登基好,只是这老妪被河东王的甜言蜜语迷了心窍,都没看出自己那亲儿子是头狼,他且看李家有什么好下场。“阿兄,我们现在去哪里?”谢洵问谢灏,谢灏避走的打算只有他几个心腹知晓,谢洵、谢兰因迄今都只当他们是仓皇出逃。谢灏道:“从西津渡去广陵,由广陵入淮水,再沿通济渠去陈留。”“什么?”谢洵大吃一惊,“我们要去魏国?”谢兰因没出声,她已经猜到他们此番要去北朝了,“大兄,西津渡有重军驻守,我们能过去吗?”谢灏说:“能,王将军会派人接应我们。”“王将军?”谢兰因一愣,“王畅?”王畅是他们生母再嫁的夫婿,又跟他们父亲同辈,如果谢兰因不是皇后,也不能直呼其名。“是。”谢灏微微颔首道:“他昨天就派人来接应我了,不然我们这一路怎么能这么顺利。”谢兰因笑看阿弟,“阿弟,看来你那几声大人没白叫。”谢洵脸涨得通红,没想兄姐会在这时提及自己幼年做过的蠢事,“王将军本来就跟大人是好友,会帮我们也是看在大人和阿母的情分上。”谢灏、谢兰因淡笑不语,好友?老对头还差不多。至于阿母她都是王门妇了,与他们谢家有何情分?他肯放他们一马,还不是因为谢家在梁国已没复起的指望,而大人在魏国又深得崔太后信重,他卖好与大人罢了。谢洵又想了想,又迟疑的问:“阿兄,我们要去找大人吗?”
正文 第3章 谢家往事
谢灏闻言扬眉道:“是。”“一定要去吗?我们不能换个地方吗?”谢洵脱口而出,说完也自觉说了傻话,他自嘲道,“我们也去不了别的地方。”谢简离开梁国时,谢灏已有十岁,谢兰因也有五岁,两人对父亲颇有印象,唯独谢洵才刚满周岁,对父亲印象全无。谢简在逃亡魏国的第二年,就弃妻另尚北朝陈留公主。消息传回南朝,他们母亲愤而离婚,三个月后嫁给谢简的死对头王畅。当时谢灏三人的祖母陈夫人病逝,姑母谢太子妃绵延病榻,谢灏既当爹又当妈的把弟妹抚养长大。郗夫人嫁给王畅后谢灏课业繁重,无暇他顾,再没见过母亲;谢兰因也只在宫廷年节时见过母亲,反而谢洵因年幼依恋母亲,经常被郗氏带到王家暂住,同郗夫人和王畅感情很好,他很看不惯抛妻弃子的生父。谢灏知道阿弟有心结,也不想他闷在心里,耐心的解释自己为何要去魏国:“建康不能待了,再往南是没开发的蛮荒之地,瘴疠交侵,我们过去都不一定能活下来,别说带着阿镜和阿菀,我们只有往北方走,至少魏国还有大人在。”北方至少还有父亲在。谢洵握拳愤然道,“他都丢下我们了,为何我们还要巴结他?”“他没有丢下我们。”谢灏淡淡的说:“我们还是他养大的。”谢洵因激动道:“养大我们的是大兄不是他!”“没有谢家,我又有怎么能衣食无忧的把你们养大?没有大人,谢家又怎么会管我们?”谢灏无奈的摇头,“阿虎,谢家没有亏待我们。”所以大人也没有亏待他们,这次王畅会放他们一马,还不是因为大人是魏国重臣,他想留一线善缘的缘故?谢洵没法反驳兄长的话,谢家确实没有亏待他们。谢兰因问谢洵,“不然你想去何处?”谢洵闷闷的摇头不说话。谢兰因和谢灏互视一眼,也没再逼阿弟说话,因自小习武的关系,谢洵个头要比同龄人高上不少,看着像是十四五岁的小少年,其实他今年才十一岁,有些孩子气的想法也不奇怪,慢慢教就是。三兄妹慢骑说了一会话,等马匹休息的差不多,又加快了速度,小半个时辰就达到西津渡。西津渡是京口最大的渡口,常年停着数十艘大官船,这些官船平日都有渡口的军士看守。这日渡口的军士们接到上头的吩咐,安排好三艘官船,眼见远远的有人骑马过来,连忙拉起风帆准备起航。谢兰因颠簸了一路,早累得坐都坐不稳,马停下后连下马的力气都没有,亏得谢灏早有准备,吩咐健妇将谢兰因抱下马送到船舱里。谢洵则按着谢灏的吩咐,接见王畅派来接头的司马,爽气的赏了他十锭金锭。这些金子都是他们临走前戴在身上的,每个人身上戴上几锭,就有数百个,送上十锭打赏也不算什么。倒是把那小司马喜得眉开眼笑,乐颠颠的奉承着谢洵,夸他是人中龙凤。河东王逼宫弑君的事目前仅在京城流传,城外只有王畅这种身份的人才知道,想司马这种小吏是不可能知道的。他也没见谢灏和谢洵的资格,并不知他送走的这三人中一位是当朝皇后、两位是国舅。谢兰因坐在舱内,默默的看着渐渐远去的渡口,泪水渐渐模糊,她很明白,自己这一走,恐怕再无回梁国之日,也再也不可能见到阿兄了…“咿呀——”小婴儿娇嫩的声音响起。谢兰因下意识的回头,就见女儿被仆妇抱在手里,肉团团的小手揉着眼睛,嘴里依依呀呀的叫着,她不由起身上前点点女儿的小嘴,小丫头嘴巴随着她手指移动,她立刻道:“乳母呢?阿菀要饿了。”“出来的急,没顾得上带乳母,先将就吃些米粉。”谢灏手里端着一碗冲开的米粉进来。谢兰因接过调好的米粉想要喂女儿却无从下手,自打阿菀出生起就是乳母宫侍照顾的,她就负责逗女儿玩,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照顾女儿。谢灏摇头,接过阿菀道:“我来吧。”谢兰因见大兄熟稔的给女儿喂米粉,不由惊讶的问:“大兄,你怎么会喂孩子的?”谢灏反问:“你没看过乳母照顾孩子?”谢兰因讪讪道:“看过。”看过也不敢,阿菀浑身软绵绵的,她哪敢用力?阿菀看看阿母,再瞅瞅大舅,觉得大舅不愧是真男神,大约不能生娃外,没有可以难倒他的难题。“阿镜,圣人在你们走之前吩咐阿虎,阿菀以后就是谢家的孩子。”谢灏说着萧赜的临终遗言。谢兰因怅然的长叹,“这样也好,当谢家的女儿总比当公主好。”她轻轻抚摸女儿小脸,“大兄,你给阿菀取个大名吧。”谢灏摇头说:“大名还是让大人取。”谢兰因一怔,明白大兄的用意,他想通过这个小手段拉近他们跟大人的关系,毕竟他们已经有十年未见,大人在魏国也有妻有女,人心易变,十年时间,他们再也不是当年亲密无间的父子女。“大兄你跟阿虎是大人唯二的儿子。”谢兰因宽慰谢灏,大人同陈留公主成亲七年,只有一女。陈留公主颇为贤德,还给大人纳妾生子,可惜姬妾都无一例外的生了女儿。谢简迄今也有谢灏、谢洵两个儿子,这也是谢灏敢带着家人投奔谢简的主要原因。哪怕后娘就有后爹,他们也是谢简唯二的儿子,谢简再绝情儿子也是要的,不然就没了香火传承。谢灏淡淡一笑,“我只要他暂时给我们一个落脚之地即可。”谢兰因讶然问:“阿兄不想大人推荐你入仕?”谢灏说:“我想去六镇,那里不需要大人举荐。”谢兰因奇道:“大兄想当浊官?”无论是梁国还是魏国,用的都是九品中正制,所谓九品中正制就是将人才依照家世、道德、才能分成九等,上等人才可以担任接近皇帝的清要之职,这就是所谓的清官。跟清官相对应的是地位卑下的浊官,浊官的事务冗繁,完全不比清官悠闲清贵。以谢灏的身份,他十三岁入仕之初担任的就是谏议大夫,十八岁就是太常寺卿。这样的资历,一朝沦落成六镇的官吏,谢兰因担心大兄接受不了。六镇是魏国没迁都前的军事重镇,地位仅次于魏国的旧都平城,但随着魏国迁都洛阳,六镇的地位越来越低,现在都成为魏国流刑犯人之地。以前六镇的官吏非勋贵弟子不取,现在只要是个认字的人都能干。“官员何来清浊之分?我们大梁沦落至此,就是因为门第之见太重!”谢灏冷然道。谢兰因只比萧赜小一岁,三岁就是内定的太孙妃人选。萧赜的父亲,懿惠太子早逝,母亲谢太子妃体弱多病,无暇照顾爱子,只能将侄女接入宫中陪伴儿子。两人同进同出,萧赜学什么,谢兰因也跟着学什么,所以谢兰因是受帝皇教育长大的。谢洵虽是男子,毕竟年纪太小,对官场很多事还不及谢兰因了解,谢灏平时有什么事也爱跟阿妹商量。谢兰因闻言叹息,“魏国不也如此吗?”按理江左生活安定,不比北面战乱频繁,大军兵马肥壮、粮草充足,可偏偏大梁数次北伐都败兴而归,最后一次北伐还导致她祖父含恨而终、武帝也就此一蹶不振,没等到阿兄成年就驾崩了。阿兄和大兄在闲聊时,无数次谈起北伐失败的缘故,最后将泰半的原因归结为大梁士族当权,九品中正制让朝中所有重要位置都被尸位素餐之人占据,真正有能力的人却因各种原因无法提拔,甚至不能出仕。不过梁国政权被士族把持,魏国也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魏国的士族大多是新起的鲜卑贵族,而梁国的士族都是汉人。阿兄还说将来他亲政,一定要让天下英才不分门第,皆可入仕。大兄还让阿兄将来要允许各州读书人皆可怀牒自试*…两人说道兴处还会拍案而起舞剑,谢兰因想着往事,眼眶渐渐湿润,要是阿兄没走,他跟大兄一定能创出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所以我要去六镇。”谢灏说,“我们这次败走不就是因为没有兵权吗?六镇别的没有,兵权还是有的。”谢兰因道:“可你是大梁的汉人。”汉人或许能在魏国受到重用,但不可能达到能篡位的职位。“我又不想篡位。”谢灏笑言:“我只想我们将来有立足之地,不再做丧家犬。”谢兰因神色微动,“大兄——”谢灏说:“阿镜二十年之内,大梁必乱。”河东王的资质连守成之君都算不上,反而很有当昏君的潜力。谢兰因苦笑,她何尝不知大梁岌岌可危,可那是阿兄用命维持的皇朝,她哪里忍心看它覆灭?谢灏安慰她说:“人生有死,圣人死得其所,又夫复何恨?”谢兰因苦笑,“你们总有各种理由。”阿兄真是不能走吗?不是,他只是不想担亡国之君的称号,所以他为了萧家的江山丢下她跟阿菀。谢灏默然以对,两人沉默一会,谢兰因主动问:“阿兄,你准备投入哪位将军名下?”谢兰因很伤心阿兄的离去,但从小的教养让她学会一个人默默伤心,不会把自己的伤心展开给别人看,即使这个别人是从小疼爱自己的大兄,所以她转移了话题。“独孤雄。”谢灏说着自己这几天斟酌出来的人选,他原本避走北朝,只是想暂避李氏锋芒,并非真正想改投魏国,可现在圣人驾崩,他们在大梁也没了牵挂,自要好好考虑投靠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