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诗沉默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把一张信纸举起来:“是因为这个么?”
黑色的云朵缓缓游动,已盖住了月亮,就像是魔鬼的手盖住了苍白的脸庞。裴曲的脸也变得苍白,只剩下了电视屏幕照来的灯光。那张白色的信纸很大,上面却只有电脑打印出来的一行字:小曲,那首《练声曲》很寂寞啊,你是否想起了泰晤士河最后一班游轮上的月光?
裴曲的嘴唇也开始发白。像是一切美梦都消失了,一切幻觉也都消失了。残酷撕裂黑暗滋生而出的,是赤裸丑陋的真实。往事的记忆化作了黑夜,从高处虎视眈眈地拥抱着她。她压低声音问道:“写信的人,是夏娜么?”
裴曲只是迟钝地摇摇头。
“那到底是谁?”
裴曲还是摇头:“姐,别问了。”
“小曲,这件事我们必须面对。当年你不计较就算了,但现在被人再次提起,就不能再造成更多的伤害……复赛那天我遇到了柯泽。当时他过来抱我,我看见了墙角跟过来的夏娜……”裴诗觉得身体发冷,但还是残忍而冷漠地一字一句问道,“当年游轮上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指使的?你觉得是不是?”
她如此咄咄逼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直刺入裴曲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的嘴唇微微发抖,已因紧张而有些干裂。他凝视她的眼许久,终于用力摇摇头:“别问了。”
“小曲,我不希望你再……”她扶着他的肩,死死地盯着他,“你告诉姐姐,你觉得是谁指使的?”
裴曲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额上甚至渗出薄薄的汗。终于,他提高音量吼道:“别问了!!”他终于崩溃了,脸因情绪激动而变得通红,眼中也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姐,我求求你!不要问了!!真的,我求你了……我不想说,求求你……”
裴诗被他的反应震住。但很快,她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瘦削的身体。
“对不起,小曲。”她紧锁着眉,眼眶红得像兔子,“都是我的错。姐姐当年明明答应过爸爸要保护你,可是姐姐还是这么没用……如果当时受罪的是姐姐就好了……”
乌云悄悄走了,月光拉长它们地面的影子。整个房间却像是荒凉的空壳,只装了两个透明的灵魂,以及渐渐侵蚀灵魂的,黑夜钝重的呼吸。
*** *** ***
全国音乐大赛小提琴决赛当日,吸引千万观众的不仅仅是优秀参赛者的表演,更重要的是那一排坐在评委席上为众人熟知的面孔,大部分都是国内外的著名音乐家,每个人的名字说出来,都会让人联想起一串串精彩绝伦堪称经典的国际级音乐表演。但是,摄像机镜头打得最多的,莫过于正中央一个留着金发的发福妇女。令裴诗惊讶的是,这个人,她是见过的——这是复赛时,那个说她手指骨骼的意大利女人。比赛开始前,所有选手上台,为主持人一一介绍。他们都能感受到这个意大利女人审视的目光,并在与她对视后认真地挺直背脊——仿佛又是害怕,又希望得到她的赞赏。直到镜头打在胖女人桌子的名牌上,裴诗才看见了上面的字迹:Marika Ricci。
她错愕地盯着这个胖胖的外国妇女,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这个人,竟然是Ricci夫人?!几年前犹如希腊女神一般高挑贵气的Ricci夫人?那个用一根G弦就能在交响乐中奏出悲壮小提琴曲的Ricci夫人?还记得自己曾经在欧洲参加过她的独奏会。当时她提着雪白裙边走上演奏太,将小提琴架在脖子上的瞬间,万籁俱寂。没有人再愿意出声,打破仿佛来自天堂的音乐。裴诗怎么都想不到,当年现代小提琴家可望不可及的提琴女神,竟然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西方人的身材,真是比异形还要奇特的存在……
还没能从Ricci那边的错愕中走出来,小提琴比赛已经开始了。她这才回过神来让自己集中精力,观察比赛的走势。
第一轮第一项是炫技曲。参赛者可以从帕格尼尼三首随想曲里任选一首表演。除了前台的演奏乐,赛场后台里,数十个小提琴手来来去去,小提琴拨弦声、擦弦声和琴盒开关声像是杂乱的交响乐充斥着偌大的房间。韩悦悦看着裴诗用松香替她擦弓毛,自己调琴的手却有些颤抖。裴诗没有抬头,但也听出她拨弦的声音有些不对,于是淡淡说道:“悦悦,又开始紧张了?”
韩悦悦似乎很想表现得洒脱一些,所以捏捏脸说:“我哪里是紧张,是那些摄影师把我的脸拍得好大,我在想要不要去拔牙瘦脸。”
裴诗的目光随着松香在弓毛上移动而移动:“拔一颗牙会减少22%的咬力,拔两颗减少一半,拔三颗就只剩37%。拔完了天天喝稀饭吧,还可以减肥。”
“你又开始笑我!”韩悦悦气馁地靠在墙上,“如果出问题,肯定会被观众骂死的。”
裴诗轻轻吐了一口气:“悦悦,你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韩悦悦有些赌气地撅了撅嘴:“怎么,这都有错吗?”
“如此在意别人的言论,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需要他人的评价来组成对自己的认知。如果人家觉得你好,你就觉得自己好,人家觉得你坏,你就觉得自己坏,那恐怕你一辈子都会这样焦躁,毕竟人的想法总是在变,不是么?”
“你说的对。”韩悦悦揉了揉自己的卷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我,我总是惹你生气。”
裴诗吹了吹琴弓,把它递给韩悦悦:“你会变成非常优秀的小提琴家。”
韩悦悦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起来:“……真的?”
“是。”
虽然裴诗还是和以往一样,连多几句安慰的力气都省了,但就这一个“是”,让她瞬间变得充满了勇气。她握紧琴弓,用力点点头:“诗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帕格尼尼的第十七首随想曲,是完全展现左手超难度技法的曲子,一弓下来最多连至36个音符,不带任何感情却能带给人震撼的真正艺术音乐。韩悦悦总觉得这是三首帕格尼尼参赛曲里最简单的一首,她的动作也快,但弥补不了手不够大的缺陷,两根手指距离的扩张动作总有些跟不上,演奏这首曲子比大师们慢一些。尤其是第一小节在G弦和D弦的手指间距,一直是她的大问题。因此,这一天的比赛,从刚开始裴诗就很注意韩悦悦的技巧。但韩悦悦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开头不仅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没有错音,甚至在演奏降G和降E的双音和弦时,二把位的位置都找得十分准确,整个开头起地得从容不迫,干净利落。
裴诗有些惊讶地看向台心的小提琴手。她身穿不规则边曳地红裙,脚踩火焰跟红底鞋,如果不是架着小提琴,你就算说她马上要去给Gucci拍杂志硬照都有人相信。然而,在自己忙于工作的这段时间,她不知默默地下了多少苦功……虽然这首随想曲依然不够完美,但最后评委给她的得分,却比裴诗预料的要高上很多。
裴诗站在帷幕,忽然心里有了一些期盼——或许,这个音乐大赛第一名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拿到的?
只是,这样的程度依然入不了Ricci夫人的眼。所有媒体都向她投去了好奇的眼神,主持人也第一个请她给出建议时。然而,她只淡淡地让翻译转达了“对新人来说不错,还有提升空间”这样礼貌却明显不够满意的答案。
第一轮第二项是在十首名曲里选一首演奏,韩悦悦选了柴可夫斯基的《旋律》。之所以会选这首曲子,后面还有一个渊源:柴可夫斯基出身贫困,并不是一炮走红或天赋异禀的音乐家。他曾经有过九个星期的短暂婚姻,又在离婚后得到了大亨遗孀梅克夫人经济上的支援。他们一生相互通信1400多封,却又遵循了约定从未见面,直到彼此在同一个时间段死去。柴可夫斯基刚从压抑的情绪中解放出来时,一边与梅克夫人通信,一边写下这首《旋律》,因此整首曲子充满了淡淡的忧伤浪漫气息。
韩悦悦一向喜欢伟大的感情,不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所以,相较帕格尼尼炫技的曲子,她能更擅长演绎《旋律》,就连揉弦的手指也感染上了一份柔和的色彩……
台下的观众听得如痴如醉,连评委都投来了肯定的眼神。裴诗心里的期待更多了一些。又同时收到一条微信。看见上面那个字“司”,也不知是不是离优美音乐太近的缘故,她忽然觉得脚底都变得有些轻盈,快速打开那条信息,点了点屏幕上的对话气泡。
“裴秘书,小提琴决赛你是忘了么。”
裴诗立刻按住录音按钮,顿了一下:“连夏先生都主动来提醒的大事,我当然不会忘。”
“没在电视上看到你。”
裴诗呆了一会儿,之后居然不由自主笑得眼睛都弯了:“又不是我参赛,怎么可能看得到?我在后台。不过,你居然在看直播?”
夏承司直接跳过了她的问题:“韩悦悦还不错。”
“那考虑考虑用她?”裴诗立即见缝插针,末了还忍不住调侃一下,“老板,慷慨一点啊。”
可是,这条微信发出去两分钟过后,他都没有再回。眼见一整首《旋律》都快结束了,裴诗却有些听不进去曲子。她把手机重新拿出来,再重新挨着听了一次夏承司的每一条微信,迟钝地意识到他每条微信都只有一句话,还是和以往一样简洁又不带私人情绪,她却说了那样的话……她忽然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重重吐了一口气把手机装回口袋里。
短短的演奏结束,台下观众热烈鼓掌,韩悦悦鞠躬,评委们开始交头接耳……她摇摇头,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现场。但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裴诗连忙拿出手机打开,居然显示“和夏承司通话中”。
“夏先生……?”
“音乐大赛结束以后有事么?”
“没有,有事吗?”
“那跟我去吃饭。”夏承司说了一个餐厅名字。
“好,是有什么……”
后面的“工作要交代吗”还没说完,那边早已挂断了电话。,这时韩悦悦走过来,她赶紧把手机收了回去。韩悦悦激动得扑过去抱住她,差点用琴弓打到她的脑袋:“诗诗,我现在分是第二高的!后面没几个人了!后面还有两轮,如果表现好,我还真的有可能拿第一啊!”
“真的?”裴诗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下午还有第二轮。”
午饭过后,裴曲也过来看她们,然后陪她们一起参加决赛第二轮。第二轮比赛第一项是和三位嘉宾进行弦乐器四重奏,第二项是两分钟自我展示。这一组韩悦悦抽签是第三个,所以很快就轮到她了。
第一项是韩悦悦的长项,因此毫无悬念的高分通过。第二项的自我展示,是决胜负的关键。韩悦悦让人从后台播放配乐,然后一人站在演奏台中央,开始演奏维瓦尔第的《四季》之《夏》的第三乐章:开始就直接进入高潮的急板,酣畅又焦躁的旋律,就像夏季第一场狂风骤雨,冲洗着巨大的音乐殿堂。然后,急促的音乐停顿,全场静止。虽说如此,那种停顿却让人的心思更焦躁,更急于听见下一次爆发。韩悦悦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能听见她的心跳声。跳跃犹如虫类震动的琴弓,快速按揉的手指,裙上随着拉弓动作而摇曳的血红花朵……就连头发也随着每一个短小促狭的停顿而舞动。音乐的高潮一波接一波,明明已让人觉得到达了极限,却总会有更汹涌的音符出现。韩悦悦的《夏》是生涩的夏,却也是朝气蓬勃而灵动的夏,全然注入了演奏者满腔的激情、沸腾的思绪!这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随着那破弦而出的大量音律,裴诗的心跳也渐渐加快了起来……
“姐。今天悦悦发挥很失常啊。”裴曲惊讶地看着韩悦悦,“真奇怪,昨天她还非要说柴可夫斯基姓柴,今天居然就变得这么有模有样。她平时绝对不可能这么好的……难道这就是浑然自成的自我表现欲?”
裴诗并没有回答。她认真地听着韩悦悦演奏的每一个音符,直到最后韩悦悦收了手,像是凯旋的女骑士,把弓当做剑,狠狠往下一挥,指着地面。短暂的寂静,就像是《夏》开头的停顿。接着,台下有不少人站起来喊安可!一些热血的外国人也跟着叫喊“Bravo”!掌声如雷,几乎把整个音乐殿堂都掀翻!
表演大获成功。评委给的分,对于初次参赛的新人而言已经几乎无法超越了。裴诗原本想看看Ricci夫人的反应,但发现她不知从哪一首曲子开始,就已经不在评委席了。韩悦悦刚走入后台就有不少人过去给她赞扬。她却径直走向裴诗和裴曲,还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就已大声说道:“诗诗,小曲,我今天表现不错吧?”
“很厉害!”裴曲朝她扬起大拇指。
裴诗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胳膊,朝她勾着嘴角笑了笑。
她的眼光果然从来没有错过。韩悦悦平时是很懒,不爱练习,满脑子想的东西都和艺术打不着边,但绝对是有天赋的。刚想过去和韩悦悦说话,几个身影却绕过她,走到韩悦悦面前。
“不错,今天的表现可圈可点。只希望不要是运气。”夏娜挽着柯泽的手,完全漠视了身后的裴诗,撒娇一般对柯泽说,“泽,你说最后她会是第一吗?”
柯泽看了一眼旁边的裴诗:“应该会。”
夏娜也看了一眼裴诗,轻轻咬住嘴唇:“我倒是觉得不会。说不定会有更好的人出现。”
“不会有了。”另一个跟上来的人说道。
那人竟是Ricci夫人的翻译。而Ricci夫人只是站在一旁,周围的人就不由与她保持了很长的距离。她用平淡的语气令他转达:“今天的参赛者表现平平,但我发现了一个天才。”
夏娜笑了:“Ricci夫人,你是说韩悦悦么?她很优秀,但这不算天才。”
“不,我说的人是她。”
Ricci夫人转过身,指向裴诗。这下不光是裴诗,在场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眼神,夏娜尤其惊讶:“您在说什么?她?她连小提琴都……她根本就没有表演啊。”
Ricci夫人说了一堆抑扬顿挫的意大利语,翻译又转过来娓娓道来:“她的音高感、强度辨别、音色辨别、节奏感……都是今天我看到的所有选手不能比的。她除了不会拉小提琴,各方面都像世界级的音乐家一样优秀。”
“您,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夏娜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裴诗,“您看清楚,她今天根本就没有登台。”
“我知道。我之前见过她,她说自己不会乐器,我就不是很愿意相信。所以,从刚才我一直就在留意她。我发现她的耳朵简直比动物还要灵敏,哪怕是在三十六个连弓的音符里,有一点点错误她都会发现并且皱眉。夏小姐,一个人对音乐是否有天赋,只要看几个眼神、几个动作就知道。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明白。”Ricci夫人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裴诗,翻译又替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诗。”
翻译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是我们Ricci夫人的名片,你或许听过她。她说了,只要你肯学小提琴,就到意大利去找她,她会用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栽培你。”
“谢谢,不过我想我是不会用上的。”裴诗没多看名片一眼,就把它装入口袋。
韩悦悦过关斩将,等到倒数第二人结束时,都没有遇到一个分数比她高的人。只要保持这种势头,最后一轮她的获胜率就会变成50%!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电视台里主持人带着有些激动的语气说道:“全国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大家好,现在我们又回到小提琴大赛决赛现场。今天最后一组压台的参赛者,想必会让各位大吃一惊,不过不管这个人是谁,我相信评委们都会公平对待每一个人。让我们回到演奏台上——”
演奏台的大红帷幕重新拉开。出现在灯光下的是一个人人穿着燕尾服的庞大管弦乐团。而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人,是夏娜。
“怎么……怎么回事?”韩悦悦错愕地捂住嘴,连小提琴都差点摔在了地上。
演奏台中的夏娜回头看了一眼离她十多米外的裴诗,那个永远只能站在角落羡慕她的裴诗,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她调了调琴音,拨弦,把琴弓放在价值连城的小提琴上,拉开了第一个小节的急板。
她演奏的,是《夏》。
韩悦悦那一首《夏》,却是属于她的夏。
看着夏娜窈窕而优雅的身姿,裴曲握紧双拳,闭着眼对裴诗说道:“姐,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照片么?”
裴诗警惕地点点头。
裴曲提起一口气:“那是夏娜寄给我的。”
注释(1):红发神父(Il Prete Rosso),即安东尼奥?卢奇奥?维瓦尔第(Antonio Lucio Vivaldi,1678-1741)的昵称。他是一位意大利神父、小提琴家和巴洛克音乐作曲家。代表作《四季》。
?
第十三乐章
终于有一天美梦成真了,它向我张开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带着我,飞离了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
*** *** ***
六年前,裴曲曾经失踪过四天。
接到裴曲的电话以后,已经急到快发疯的裴诗立刻赶到泰晤士河旁。那一晚,大本钟无声地旋转,伦敦像是一座华丽而巨大的坟墓。紫光四射的古老塔桥,也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墓碑。泰晤士河中流淌的,仿佛是静止的时间,与漫漫历史的长流。河风阴冷,像是可以穿透皮肤,直接刺入骨髓里去。从台阶上方往下看,最后一艘游轮缓缓停在了岸边,一群穿着典型英伦庞克风的鬼佬从游轮上跳下来,其中一个还拉着一条系着项圈的狗。他们吹着口哨,互相击掌,然后快步逃离了那艘游轮。游轮餐厅里从厕所里走出了熟悉身影,裴曲虚弱地靠在门板上。裴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几次差点跌倒,才终于上了甲板。结果刚要上去,工作人员就出来阻止她,说她只能在这里等待。她和工作人员几乎大吵起来,最后还因为想强行进入被推开。她急躁地从甲板上跳下来,顺着窗口往裴曲的方向跑,并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过了很久,裴曲才看了她一眼,趔趄地走出了船舱,看着她:“姐。”
他身后对面的河岸上,大本钟沉闷地敲响。工作人员们上了锁,陆续离开了。泰晤士河上呼啸而过的风仿佛撕裂了黑暗,同时也扬起了裴曲两鬓软软的碎发。当时天已黑了,她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即便站在如此真实的金棕色哥特式建筑下,她的弟弟也好像变成了透明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掉入身后黑色的长河中……但他没有消失,只是慢慢地走下来,轻轻地笑了:“姐,我们回家。”
裴诗检查过他的身体,发现他身上除了一些小擦伤,并没有什么大伤。裴曲说他自己是被打劫了,所以心情有些不好,回家也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就再也没有出来。直到半夜,裴诗从噩梦中惊醒,才恍然回想起那些鬼佬的动作,提着一整颗心冲到了裴曲的房间。她拍了拍门:“小曲!”
没人回答。
“小曲!!”她又拍了拍门,发现还是没回声后,干脆拿钥匙开了门。
她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坐在阳台上,身上沐浴着伦敦白色的月光。听见她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眨了眨眼:“姐,怎么了?”
裴诗松了一口气:“今天那些人……他们只抢了你的钱?”
“嗯。”裴曲又一次转过身去。
但是,她却透过细微的光,看见他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印记。后颈上的颜色更深一些,就好像是被人用东西套住脖子拖拽过一样。她知道裴曲的心情不好,所以当时并没多问。第二天,裴曲表现得很正常,除了话比平时少一些,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间更多了,也没做别的事。
一个星期过后,她带着他去为证件拍照。当摄影师拿相机对着他的时候,他慌乱地按住了脖子,像是看见猎枪的动物一样,手足无措地躲开了摄像机的镜头,站在一旁浑身发抖。当时察觉情况不对,裴诗就放弃了拍照,然后带他回家。但回去无论她怎么问,他也还是一语不发。
又过了几天,裴诗收到一封匿名信。打开厚厚的信封,她彻底傻眼了——里面全是裴曲照片。照片里他没有穿衣服,脖子上系着狗项圈被人牵着,嘴里含着骨头,和一条狗并排坐在一起。因为皮肤白皙,所以浑身被踢踹的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正面、侧面、上方、下方……照片从不同的角度拍摄,他摆着不同的姿势,却没有一个姿势像个正常的人类,甚至连眼神都是黑黑的一片空洞。裴诗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是她在这世界上最心疼、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弟弟。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们……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