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生道:“等。”
岑寂问:“等什么?”
墨生道:“等我的布偶回来。”
岑寂走到他身旁,和他并排坐了下来。他一直不敢直视墨生的双眼,不是因为不敢,是因为他临走时温黙吟的一句话。
她说,破解摄魂术的方法,便是当墨生对自己施法时,只需问自己的真心,不可有丝毫保留。
她还说,阳奉阴违的下场,便是死路一条。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处阴暗的死角,终年不见天日,哪怕随着自己入土,最终腐朽于泥土。
岑寂也一样。他很少扪心自问,从不每日三省。因为他认为,作为一名暗卫,他不配。
所以当他面对摄魂术,或是即将面对摄魂术的时候,他会不自觉的逃避那只掠取自己真心的魔爪。
墨生安安静静的抱膝而坐,他自始至终盯着岑寂的表情。
“你为什么不看我?”墨生问。
岑寂不自觉的瞥了他一眼,那一瞥快如一闪而过的流光,还未绽放,便已死亡。
“你会摄魂术。”岑寂觉得自己没必要隐瞒。
“是。”墨生道:“所以你不敢看我?”
“你是懦夫。”
岑寂一怔。
“不敢看我的人,就是不敢面对真正的自我。”
岑寂怎么都想不到这番话竟是由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讲出。
墨生轻哼一声:“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已经十岁了。我是早产儿,先天体弱。”
岑寂十分惊讶。
“是温小姐派你来的吧。”
“她是在试探你的真心吧。”
她不是已经试探过了吗?岑寂眸色暗了暗,没来由得觉得很是疲惫。
“她一定是想让你破解我的摄魂术,借此助你当上空山老爷,好下嫁于你。”
岑寂愈发觉得这男孩可怕之极,他不自觉得开始侧目打量墨生,仿佛怀疑他是披了一张孩童人皮的妖孽。
墨生无所谓岑寂的侧目,依旧缓缓道:“摄魂术天下无人能破。”
岑寂道:“天下没有不可刺穿的盾。”
墨生又道:“天下也没有能洞穿一切的矛。”
岑寂苦笑。如果说他是一柄长矛的话,那他并不是一柄好的矛。铸炼师傅在造就他的时候,一定打了瞌睡。
岑寂言及其他:“你为什么不去青鸾林找凰?”
墨生道:“我不想。”
岑寂讶异道:“她是你娘啊。”
墨生道:“我不需要娘。”
岑寂道:“凰一定很想你。”
墨生道:“那是她的事。”
岑寂摇头,一息浅叹从嘴角滑落。
“听说凰有伴儿了。一个叫班澜的姐姐。”墨生转过头去,一双墨瞳里印着岑寂有些失神的表情。
班澜啊班澜,你还是选择了去青鸾林吗?
岑寂不自觉的向远去看去。
那是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名唤青鸾。
摄魂(微修)
时至近午,岑寂额上生出了细细的汗珠。
墨生依旧看着岑寂,“班澜要陪凰在青鸾林住一辈子,直到凰死。”
岑寂知道。
因为那番承诺的话,是当着他的面说的。
“你不觉得,班澜的这个选择,全是因你而起的吗?”墨生的声音在耳畔缭绕,似是丝丝被蒸腾起的热气,烧得岑寂愈发坐立不安。
“墨生!”岑寂猛一回头,正对上墨生看上去天真无害的双眼。
“被激怒了?”墨生撅起小嘴,那样子和从前他怀里躺着的小熊无二。
岑寂看着墨生,似乎他瞬间从一个暗卫,又变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岑寂被激起的怒气,刹那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叹息,微不可闻。
岑寂承认他亏欠了班澜,却没有办法偿还。
“你一个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岑寂眉间一丝没落若隐若现。
墨生冷笑,“打我自娘胎出生到现在,这种事见得比你一辈子见得都多。”
凤与凰的纠葛,再怎样也不应当牵扯到孩子。岑寂暗叹,看向墨生的眼神,多了些怜悯。墨生却极其厌恶这种怜悯,小小的瞳仁里全是讥讽和不屑。
岑寂心情有些烦躁,想移开双眼,看向别处。
可蓦地,他发现他的目光似被上了锁,牢牢地粘在墨生的双瞳上。
糟了,摄魂术!
岑寂心下一凛。
“岑哥哥。”墨生的声音并非魅惑,却萦绕着一种平静恬淡的气息,让岑寂才揪起的心,渐渐趋于安静。
“岑哥哥,你为什么不娶班澜姐姐。”墨生仰起头,巴掌大的脸上,五官精巧,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极了凰。
为什么?因为不爱,还是不能?
岑寂死死盯着墨生,表情茫然。
墨生从岑寂眼里看出一丝挣扎,他弯了弯眉梢,朝岑寂的方向靠了靠,“岑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好半晌,岑寂一直紧闭的薄唇,蓦地吐出一个字:“不…”
墨生皱眉:“不什么?”
“不…”还是那个字,简单,却让墨生不知所云。
到底是不爱,还是不能?
墨生道:“岑哥哥,如果想活命的话,就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会七窍流血而死的。”
岑寂不答。他还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独独眼神中,有一丝不甘的挣扎,若隐若现。
有什么不甘的?墨生想不透。把自己剖开来给别人看,真的就那么难吗?
墨生有些生气,他咬了咬牙,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娶班澜?”
岑寂笔直的背影晃了晃,表情僵硬如死。
“不…”一个字,伴着一口鲜血,滚涌而下。
墨生攥紧了小小的拳头。
他抗拒?他抗拒!他竟然拼死抗拒他的摄魂术!!
墨生从未见过像岑寂这般意志坚定的人,在深深地着了摄魂术的道的同时,竟然还要奋力挣扎!
墨生无奈,只得换了话题,“岑哥哥。”
岑寂牙关紧咬。
“你爱温小姐吗?”
“我…”岑寂开始发抖,那种抖动十分微小,像是正在抵受寒雪烈风时生出的战栗,又似是正在遭受极度的痛苦。
“…爱。”
墨生伸手,轻轻沾了沾岑寂鼻中淌下的鲜血。
他咬了咬下唇,道:“说真话。”
“…爱。”岑寂口中鼻中都是血,刺鼻的血腥味冲得墨生有些头晕。
“说真话!”墨生瞪大了双眼,黑曜石般的眸一眨不眨得盯着岑寂。
他要看着岑寂失去抵抗力,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丢掉所有的保护色,看着他眼中不甘的挣扎被自己生生掐死!
岑寂一直挺立的背影,像一块摇摇欲坠的山石。
“说真话!”
岑寂眸中的墨生,渐渐放大。
“你爱不爱温小姐?”墨生的声音变得飘渺不堪,让人抓也抓不住。
岑寂颤抖着打开下唇,唇隙流出的气息,像一只只血蝶,沉默地扇动着空中的血腥之气。良久,他艰难地张口,“…爱。”
于是,墨生看着岑寂的双眼缓缓流下了鲜血。
再问下去,他会死吧?
墨生失望了。他对自己的摄魂术,从来不怀疑。此时却遭到了空前的抵抗。
他心中生出一丝邪念:杀了他!杀了眼前这个意志如钢铁的男人,天底下再也没有人能够抵挡的了摄魂术!
墨生冷笑着,眼里没有分毫不忍,那神情,早已不是一个十岁孩童。
他疯狂地催动着摄魂术,浑身逐渐燥热难当,胸口似有一只即将穿膛而出的小兽,不安分地咆哮着。
墨生难以抑制得喘着粗气,一字一句问道:“你爱的是班澜,对吗?”
“对吗?!!”墨生猛的大喊。
岑寂一仰头,血雾重重,撒了墨生一脸,一身。
真是倔强。
墨生愤然,他伸出一双纤细瘦小的手,死死抠住岑寂的双肩。
“你若想死,我便成全了你!”墨生面目狰狞,如撕碎面具的魔鬼。
岑寂被抬进来的时候,初八没有笑。
初八不笑的时候很少。笑对他来说,不一定代表愉悦,他认为人不一定什么样的心情就得用什么样的表情体现。
所以初八总是在笑。他只有遇到两种情况不会笑,一是爹娘归西,二是温黙吟生气了。
空山岭真正管事的,其实是温黙吟。所以对于温黙吟的手段,初八心如明镜。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像温黙吟这样深不可测的女人,要在岑寂面前摆出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
世上不明白的事太多,不一定什么事都要弄明白。所以即便真不明白,初八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可他笑的再灿烂,一旦温黙吟真的生气了,他也不敢笑。
比如这一次。
岑寂躺在床上,口,眼,鼻里全是血,已凝固的血。
他直挺挺的模样,像一尊雕刻的石像。
他闭着眼,直密的睫毛满是结了痂的血迹。
初八偷偷看了一眼温黙吟,见她满脸端肃,无喜无怒,鹅黄色的纱裙摇曳垂地,却蔓延着层层杀气。
“墨生呢?”许久,温黙吟开口。
初八连忙上前答道:“墨生的摄魂术遭到破解,被反噬,现在昏迷不醒。”
“他想杀岑寂?”温黙吟冰冷的声音,比腊月里的寒霜更加彻骨。
初八瞬时冷汗生出。
如果说不是,此时证据确凿,墨生的逼问使岑寂七窍伤了五窍;如果说是,墨生便难逃一死,温黙吟必不会放过他。
“初八?”温黙吟的声音再次响起,让初八想起了催命曲。
“初八不知。还是等岑寂醒了再计较吧。”初八唯唯诺诺。
温黙吟没反驳。眼下最重要的的确不是墨生的动机,而是岑寂的生死。
“大夫怎么说?”温黙吟走过去,坐在岑寂床边,替他轻轻擦去脸上的血迹。
初八躬身道:“大夫说,很险。如果岑寂再被逼问一次,恐怕就是命丧当场了。”
温黙吟狠狠抿了抿双唇,亮丽的杏眸眯成一条细缝,似是磨得极薄的刀刃。
“墨生问了什么?”
“这个,初八不知。”初八老实地摇了摇头。
温黙吟挥了挥手,初八欠身退下。
她低头看着岑寂,指腹划过他清癯的侧脸。
蓦地,她起身,拂袖离去。
墨生的身材的确出奇的瘦小。
孙大夫替他把脉的时候,还不时不可思议的瞄他两眼。若说什么奇人怪病,孙大夫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这孩子瘦小的厉害,显然先天不足,依他看来,这孩子的母亲必是怀胎不足八月便产下了他。
孙大夫叹了口气。这孩子能活下来,真真不容易。
墨生的脉象极为怪异。孙大夫半阖着眼,神情专注。行医也十多年了,头一次见被摄魂术反噬的人,也是头一次见被反噬之人还是个□孩童。
而更令他不可置信的是,他发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破的了摄魂术!
孙大夫开始心生好奇,因为他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面对摄魂术的时候还然能说谎。而谎言,恰恰是摄魂术的克星。
看完墨生,孙大夫开了个方子。
温黙吟一直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离开。直到孙大夫起身走了过来,她才漠然张口道:“他怎么样了?”
谁?那孩子吗?孙大夫对温黙吟冷淡的态度极为不满。
孙大夫两手一叠,道:“性命无碍,只是这孩子在施法的时候遭到了强烈的抵抗,以至于摄魂术的强大控制力全部反噬到他自己身上。”
“然后呢?”温黙吟微微扬着下颚,极少去看床上的墨生。
孙大夫续道:“恐怕这孩子以后再也不能施用摄魂术了。”
“废了?”温黙吟蹙眉。
孙大夫点头,“没错。”
“你出去吧。”屏退了孙大夫,温黙吟缓缓踱至墨生的床前,唇角一挑,漠然道:“别装了,死小子。”
墨生猛的睁眼,目光似箭,直直射向温黙吟。
温黙吟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墨生,眼中尽是不屑:“你从睁眼,到现在,动了两次杀念。”
温黙吟可以看见墨生隐隐凸起的两腮,她甚至感觉的到墨生在紧磨着后齿。
“你应该听见了。你再也用不了摄魂术了。”温黙吟淡淡道。
墨生道:“或许这对空山岭是个遗憾。”
“也许。”温黙吟道:“不过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摄魂术了。”
墨生不自觉的动了动。他失去了唯一能保护自己的东西。
墨生痛苦地闭上眼。
都是因为岑寂!都是因为他!
温黙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为什么要杀岑寂?”
墨生将头向墙那面一扭,拒绝回答。
温黙吟冷哼一声,“不说我也猜得到!死小子,如果岑寂安然无恙,你就好好在青鸾林陪你娘,我一概不究。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温黙吟缓缓俯下身,一把掐住墨生的下颚,狠狠道:“我让你生不如死!”
墨生下唇被自己硬生生咬出一排齿印。
“还有,”温黙吟甩开墨生的下颚,开始盘问:“你对岑寂都问了些什么?”
墨生紧绷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意,一丝掺杂着诡异的愉悦的笑意。
“我问他爱不爱你。”
“他…怎么说。”
“他说,爱。”
温黙吟心底暗暗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流血了。”说着,墨生开始哈哈大笑,止也止不住:“哈哈…没有见过这么自欺欺人的…”
他瘦小的身体抖动着缩成一团,笑着笑着,他开始大口大口喘气,脸色变得煞白。
温黙吟鹅黄的背影登时变得硬邦邦的,比泥砌的砖墙还要没有生气。
她知道,面对摄魂术的人,如果说谎,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原来他早已不爱她了,可他却一直“自以为”爱她,在他拼死保持清醒的同时,也就维持了“爱她”的谎言。
温黙吟紧了紧双手。
在他醒悟过来前,她,不能再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呃 匪觉得需要吐槽一下
其实岑寂不是故意说谎,而是他活在“爱默吟”的谎言里,所以他凭自己的意志力维持自己的清醒时,就维持了他的谎言。这个…亲们能理解吗?
成婚
岑寂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昏迷中,总有一抹鹅黄的影子,拿着一块干爽的手帕,替他不时沾着额头上的汗。
他挣扎着想醒来,却又总跌入一阵浑浑噩噩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神志不清了。因为他记得有一次,在半睡半醒的时候,颚下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过。
那冰冷的感觉极为熟悉,让他想起了那个眉眼弯弯的女子。
她笑起来真是可爱啊,月牙儿般的眼睛,水当当的,连他的心情也跟着大好。
可每次当他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却总是温黙吟那双温柔如初的杏眼。
她总会说,梦见什么了,连嘴角都挂着笑意。
岑寂虚弱地笑了笑,说,没有,只是一些从前好笑的事情。
就像此时,看着岑寂醒来,温黙吟端来一碗热粥,吹了吹,道:“起来喝点东西吧。”
岑寂坐起,有些赧然:“我自己来吧。”
温黙吟不应:“你身子虚弱,还是我喂你吧。不许拒绝。”
于是岑寂只能一口口地喝着温黙吟喂来的热粥。
粥很香,散发着淡淡的甜腻。
岑寂不喜欢喝甜粥,却还是喝了满满一碗。因为他知道,整个空山岭上下,大概只有他一人能喝上温黙吟亲手喂的粥了。
只是他不知道,十二年的暗卫,让他习惯于服从温黙吟的任何要求。
喝完粥,温黙吟放下手中的碗。
她坐在床侧,安静地看着岑寂。
她发现岑寂下颚的胡茬似是怎么长都长不长,长不密,总是稀稀拉拉的冒个尖儿,颓废挣扎如荒原野草,不灭,不生。
“七哥,你瘦了。”温黙吟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角的乱发。手指在触及他两鬓的时候,她明显的感觉到指尖下划过了瞬间的僵硬。
温黙吟右手缓缓垂下,握住了岑寂的手。
岑寂一怔,抬眼看她。
“七哥,我们成婚吧。”
岑寂错愕了好半晌,他大睁着眼,道:“属下…”
“不要摆出‘属下’这两个字。”温黙吟忍了忍。
岑寂噤声。
他的确没有想到,温黙吟会如此快的决定此事。
因为没有想到,所以措手不及。
“我们…”岑寂忍不住开口,却再次被温黙吟打断。
只是这次,打断他的,不是温黙吟的话,而是她温婉哀戚的眼神。
温黙吟双眼泛着盈盈水光,不是泪,是无线期盼,让任何人都无法狠心拒绝的期盼。
岑寂在她的注视下,有些无处遁形。
他知道自己不需要逃,可又忍不住想逃。
“你是主,我是仆,我们之间,地位悬殊。”说话的时候,岑寂的双手紧紧攥着身上的被子。他总觉有千万理由,却只想起了这一条。
温黙吟笑了笑,似是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说。
“地位?好办。要么,你当空山老爷,要么,我放弃整个空山岭。”温黙吟说的平常自然,岑寂听得心神不宁。
不论哪一条,都是他不愿意做的。
温黙吟握着岑寂的手,紧了又紧,“七哥,我们成婚,好吗?”
“七哥,我知道你不愿当空山老爷,我愿意跟着你离开空山岭,我们归隐山林,好吗?”
“…好吗?”
岑寂被问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还能拒绝吗?自己不是一直梦想着娶到像温黙吟这般温柔娴淑的妻吗?如今她又放下自尊,放下权利,亲口求他娶她,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好。”
一个简单的字,就是一辈子的承诺。
温黙吟知道,自己终于要来了这个承诺。
她安静的伏在岑寂的身上,展颜一笑。
她没有看见,此时的岑寂,正怔怔得看向窗外,园中正好有一株怒放的野山茶,骄傲又孤独。
九月未央,空山岭苍翠已老。
岑寂坐在山顶上,黑色的外衫被风灌得满满的。
他背倚着山石,仰头,双眼被风吹得酸涩。
冥冥苍穹,一钩银月下弦,如一双悲戚的眉,令人不忍多看。
还有三天就是他和温黙吟成亲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过得有条不紊,安静如山涧经年不停的溪流。
前天起,空山岭便已陆陆续续来了很多贺喜之人,客房已经供不应求了。空山岭的请帖如雪花般纷纷飘下山去,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张,会飘进青鸾林呢?
岑寂想起身,发觉右腿弯起的时间太长,有些僵硬。
他伸手去扶身后的山石,却握住了一双温软的手。
他回首,月光下,温黙吟静默在他身后,她身周吹过的清风,似乎都变得柔软了。
“默吟。”岑寂并不意外。他站起身,极慢,极慢的。
“七哥。”温黙吟顿了顿,似乎有什么不能下定决定的。
“怎么?”岑寂很少在温黙吟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温黙吟抿了抿唇,道:“没什么。空山岭来客了。”
空山岭连日来访客不断,这有什么稀奇的?岑寂淡笑:“嗯,辛苦你了。”
温黙吟别过脸去,无声的拒绝了岑寂言语中不可逾越的距离。
“你不想知道谁来了吗?”
岑寂道:“不管谁来了,婚宴那天,不都会见到吗。”
温黙吟回过头,道:“好。”
略一沉默,她又道:“回去吧,七哥。”
岑寂“嗯”了一声,跟着温黙吟往回走。
一阵风过,岑寂有些冷。
卧床的一个月,他总是莫名觉得冷。
尽管是夏末秋初,温黙吟还是叫人添了床被子,甚至在屋内燃起了炉火,可他仍旧拼命蜷缩。他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流着流着,就降了温,直到凝固。
温黙吟双眼没有看他,心却一直在看他。
“七哥不愿意娶我吗?”
岑寂道:“为什么这么说?”
温黙吟暗了眸色。真是个差劲的回答。她张了张五指,又紧紧握住。
掌心,空空如也。
温黙吟的神情落寞,让岑寂有些不忍,便岔开了话题:“刚才不是说有客到吗?不知是谁来访?”
温黙吟道:“你刚才不是不想知道吗?”
岑寂只得道:“突然间有些好奇罢了。”
温黙吟道:“那我突然又不想告诉你了。”
岑寂无奈。
温黙吟看着他无可奈何的表情,一笑:“是我师妹,班澜。”
说完,她的笑容,短暂如破空流星,随着话音落地,戛然陨灭。
看见班澜的时候,她身旁正站着何必。
何必雪白的长衫,衬得班澜绯红的衣裙如雪天腊梅。
岑寂昨晚一夜辗转,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害怕见到班澜,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班澜没看见岑寂,因为她正跟何必开心的说着话。
何必坐在花园凉亭的石凳上,班澜却大喇喇地坐在石桌上。
何必笑道:“为什么喜欢坐在桌子上?”
班澜道:“因为凳子要用来放脚。”
“噢。”何必眼光向下,正看见班澜一脚踩着石凳,一脚随意的轻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