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我的故事里有一个长安来的纨绔子弟,有一伙雇佣兵,有一个老妓女,有一个小妓女,还有一个叫作红线的女孩,但她还没有出现。我隐约感到这个故事开头拖沓、线索纷乱,很难说它隐喻着些什么。这个故事就这样放在这里吧。

第一章第三节

我终于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进来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进来,我都不认识──我总得认识一些别人才对。在医院里,常从电视上看到有人这样做:站在大厅的门口,微笑着和进来的人握手──但病友们说这个样子是傻帽,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没把手伸出去,而是把它夹在腋下,就这样和别人打招呼,有点像在电视上见过的希特勒。不用别人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子有点怪。
现在似乎是上班的时节,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人进来。我没有手表,不知道是几点。但从太阳的高度来看,大概是十点钟。看来我是来得太早了。我对他们说:你早。他们也说:你早。多数人显得很冷淡,但不是对我有什么恶意,是因为这院子里的臭气。假如你正用手绢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难以对别人表示好意。最后进来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她一见到我,就把白纱手绢从嘴上拿了下来,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出来了,你?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炸尸的死人。这个姑娘圆脸,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后,连眼眶都快没有了。我觉得她很漂亮,又这样关心我,所以全部内脏都蠢蠢欲动。但她马上又转身朝门口看去,然后又回过头来说:她到医院去看你了,一会儿就来。我不禁问道:谁?她娇嗔地看了我一眼说:小黄嘛,还有谁。我谨慎地答道:是嘛……但是,小黄是谁?她马上答道:讨厌,又来这一套了;然后用手绢罩住鼻子,从我身边走开。
我也转过身去,背对着恶臭,带着很多不解之谜走回自己屋里。有一位小黄就要来看我,这使我深为感动。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谁。那位黄衣姑娘说我“讨厌,又来这一套”,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我经常失去记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说,那辆面包车老来撞我的脑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这只能说那辆车讨厌,怎么能说是我讨厌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开始读旧日的手稿,同时把我的处境往好处想。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费尽一生的精力来找自己的故事,这是多么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是多么幸运的遭遇。从已经读过的部分判断,我是个不坏的作者,我很能读得进去。但我也希望小黄早点到来……虽然我还不知小黄是谁,是男还是女。
在凤凰寨里,这个小妓女经常挨揍,因为此地是一所军营,驻了一些雇佣兵。为此应该经常惩办一些人,来建立节度使的权威。他对别人进行过一些尝试,但总是不成功。比方说,薛嵩在红土山坡上扎寨,虽然开了一小片荒,但还是难以保障大家的口粮。好在大唐朝实行盐铁专卖,这样他就有了一些办法。每个月初,他都要开箱取出官印,写一纸公文,然后打发一个军吏、一个士兵,到山下的盐铁专卖点领军用盐,然后再用盐来和苗人换粮食。等到这两个人回来,薛嵩马上就击鼓升帐,亲自给食盐过磅,检查他们带回来的收据,然后就会发现军吏贪污。顺便说一句,军吏就是现在的司务长,由有威信的年长士兵担任。在理论上,他该是薛嵩的助手,实际上远不是这样。
等到查实了军吏贪污有据,薛嵩感到很兴奋,因为他总算有了机会去处置一个人。他跳了起来,大叫道:来人啊!给我把这贪污犯推出去,斩首示众!然后帐上帐下的士兵就哄堂大笑起来。薛嵩面红耳赤地说:你们笑什么?难道贪污犯不该杀头吗?那些人还接着笑。那个军吏本人说:节度使大人,我来告诉你吧。军吏不贪污,还叫作军吏吗。那些士兵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没有办法,只好说:不杀头,打五十军棍吧。那个军吏问:打谁?薛嵩答道:打你。军吏斩钉截铁地说:放屁!说完自顾自地走开了。薛嵩只好不打那个军吏,转过头去要打那个同去的士兵。那个兵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放屁!说完也转身走了。这使薛嵩很是痛哭,他只好问手下的士兵:现在打谁?那些兵一齐指向小妓女的房子,说道:打她!那个小妓女坐在自己家里,隔着纸拉门听外面升帐,听到这里,就连忙抓住麻纱手绢,嘴里嘟囔道:又要打我,真他妈的倒霉!后来她就被拖出去,扔在寨心的地下,然后又坐起来,从嘴里吐出个野李子的核来,问道:打几下?别人说,要打她五十军棍。她就高叫了起来:太多了!士兵们安慰她道:没关系,反正不真打;说完就把她拖翻在满是青苔的地面上,用藤棍打起来了。虽然薛嵩很重视礼仪,但他总是中途退场,因为他看不下去。这已经不是惩罚人的仪式,成了某种嬉戏。总而言之,自从到了凤凰寨,薛嵩没有杀过一个手下人,他只杀了一个刺客。他也没打过一个手下的人,除了那个小妓女,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从草房里拖出去打一顿,虽然不是真打。这使薛嵩感到自己的军务活动成了一种有组织的虐待狂,而且每次都是针对同一个对象。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后来,有一些人在我门前探头探脑,问我怎么出院了;说完这些话,就一个个地走了。最后,有一个穿蓝布制服、戴蓝布制帽的人走到我房子里来,回避着我的注视,把一份白纸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说道:小王,有空时把这表格再填一填;然后他就溜走了。这个人有点娘娘腔,长了一脸白胡子茬,有点面熟……稍一回忆,就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里见过他三四次。他总是溜着墙根走路。但根据我的经验,墙角比院子中间臭得更厉害。所以这个人大概嗅觉不灵敏。虽然刚刚认识,但我觉得他是我们的领导。我的记忆没有了,直觉却很强烈。由这次直觉的爆发,我还知道了有领导这种角色。你看,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知道了领导;不管多么苛刻的领导,对此也该满意了……
这份表格已经填过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笔迹。但不知为什么还有再填。经过仔细判读,我发现了他们为什么要把这表格给我送回来。在某一栏里,我写下了今年计划完成的三部书稿。其一是《中华冷兵器考》,有人在书名背后用红墨水打了一个问号;其二是《中华男子性器考》,后面有两个红墨水打上的问号;其三是《红线盗盒》(小说),下面被红墨水打了双线,后面还有四个字的评语:“岂有此理!”这说明这样写报告是很不像话的,所以需要重写。但到底为什么这是很不像话的,我还有点不明白。这当然要加重我的焦虑……
有关我的办公室,需要仔细说明一下:这间房子用方砖漫地,但这些砖磨损得很厉害,露出了砖芯里粗糙的土块。我的办公桌是个古老的香案,由四叠方砖支撑着。案面上漆皮剥落之处露出了麻絮──在案子正中有一块裁得四四方方黑胶垫。案上还有一瓶中华牌的绘图墨水,是黑色的。旁边的笔筒里插了一大把蘸水笔;还有个四四方方、笨头笨脑的木凳子放在案前,凳子上放了一个草编的垫子。桌上堆了很多旧稿纸,有些写满了字,有些还是空白。虽然有这些零乱之处,但这间房子尚称整洁,因为每件家具都放得甚正,地面也清扫得甚为干净。可以看出使用这间房子的人有点古板、有点过于勤俭,又有点怪癖。此人填了一份很不像话的报告,这份报告又回到了我手里。我该怎么办,是个大问题。我急切地需要有个人来商量一下,所以就盼着小黄快来。我不知小黄是谁,所以又不知能和他(或她)商量些什么。


我忽然发现,我对自己所修的专业不是一无所知,这就是说,记忆没有完全失去──我所在的地方,是在长河边上。这条河是联系颐和园和北京内城的水道,老佛爷常常乘着画舫到颐和园去消夏。所谓老佛爷,不过是个黄脸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贵,是因为过去有一天有个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着一条射过精,疲软的鸡巴从她身上爬开。我们所说的就是历史,这根疲软的鸡巴,就是历史的脐带。皇帝在操老佛爷时和老佛爷在挨操时,肯定都没有平常心:这不是男女做爱,而是在创造历史。我对这件事很有兴趣,有机会要好好论它一论……因为那个老婆子需要有条河载她到颐和园游玩,在中途又要有个寺院歇脚,因此就有了这条河、这个寺院。在一百年后,这座寺院作为古建筑,归文物部门管理;而我们作为文史单位,凭了一点老关系,借了这个院子,赖在里面。这一切都和那根疲软了的鸡巴有某种关系。老佛爷对那根鸡巴,有过一种使之疲软的贡献,故而名垂青史。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这条处处壅塞的黑水河,河上漂着的垃圾,寺院门上那暗淡、釉面剥落的黄琉璃瓦,那屋檐上垂落的荒草,都叫我想起了老佛爷,想到了历史那条疲软了的脐带。诚然,这条河有过刚刚疏浚完毕的时刻;这座寺院有过焕然一新的时刻;老佛爷也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刻;那根脐带有过直愣愣、紧绷绷的时刻。但这些时刻都不是历史。历史疲惫、瘫软,而且面色焦黄,黄得就像那些陈旧的纸张一样。很显然,我现在说到的这些,绝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但现在想起来依旧感到新奇。
现在总算说到了凤凰寨的男人为什么要把龟头吊起来:这是一种礼节,就如十七世纪那些帆缆战舰鸣礼炮。一条船向另一条船表示友好,把装好的炮都放掉,含义是:我不会用这些炮来打你。红土山坡上的男人把自己的龟头吊了起来,意在向对方表示,我不会用这东西来侵犯你。当然,放掉的炮可以再装上,吊起的龟头业可以放下来,但总是在表示了礼节之后。因为此地有一种上古的气氛,所以男人们对自己的龟头也是潦草行事,随便的一吊;它也就死气沉沉地呆在那里,像一条死掉多年、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老鲇鱼。
因为是大地方来的人,薛嵩对“就便器材”甚是考究,每天晚上都要砍一节嫩竹,把它破成一束竹条浸到水塘里,使之更加柔软。这东西是一次性使用,撒尿或做爱时解下来,就要换一根新的。在家里时,薛嵩总是拿着那捆竹条,行坐皆不离手。出门时,他把它挂在铁枪上。用这种篾条吊着,它显得多少有点生气,虽然依然像条老鲇鱼,但死后的时间短了一些。后来他就用这束竹条抽了那小妓女的脊背。经过漫长的一天,竹条只剩了三四根,抽起人来特别疼。那女孩挨了一下,抽搐着从树干上扬起头来,说道:薛嵩!真狠哪你。这使薛嵩感到不好意思,差点把竹条扔掉,去拣根别人用过的柳条。但转念一想:我是为了她好,就继续用竹条抽下去。又抽了三四下,才走到一旁,把她让给别人。
这个女孩子面朝大树站着,双臂环抱着大树,手腕用就便器材捆在一起。这个就便器材是一把青芦苇,拧成绳子状;捆妇女儿童可以,捆男人就把不牢。在大树底下,有裸出地面的树根,还有青苔细泥。那女孩在树根和青苔上踱步,装似在健身自行车上或跑步机上锻炼身体。薛嵩看着这一切,沉思着,忽然用竹条在自己腿上抽了一下──这种疼痛虽然厉害,但还不是无法忍受。然后他放了心,觉得自己还不算过分。如果我说,薛嵩在构思一篇名为“以就便器材刑责违纪人员的若干体会”的军事论文,就未免过分;但他的确是在想着一些什么;这如我也在考虑《中华男子性器考》应该怎么写……
后来有个兵报告说:打完了!还干点啥?薛嵩说:放了她!人们把她放开,她的手腕上有两条绿色的环形。她想到山涧里洗去,但别人劝止到:别去。着了水露,伤口要化脓。其实也没有什么伤口,但总要这么一说来表示关心。所以她就用麻纱手绢蘸了树叶上的露水,揩去了手腕上的绿印。此时她的大腿、腹部还有乳房上满是青苔和树皮;有个兵从地下拔了一把羊胡子草,帮她把这些擦去。她很快接过了那把草,说道:谢谢。自己来。总而言之,在她走到火堆边上自己座位上之前,很是忙碌了一阵,这个女孩是忙碌的中心。这种忙碌带有一点驾轻就熟的意味。此时薛嵩孤零零地坐在火堆边上,体会到了作为将帅和领袖的寂寞,心里默默地想道:我又把她揍了一顿。这样,这一章就有了一个灰色的开始。接下去她还要灰得更厉害。那天晚上,薛嵩揍着小妓女,心里却在想着老妓女。每抽一下,他都把头转向老妓女的木板房,想要看出她是否坐在纸门后面,透过门缝看这件事;单因为天色已暗,那房子里又没有点灯,所以他瞪得眼睛都要瞎了,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如前所述,在凤凰寨的中心,有座夯土而成的平台。需要说明的是,这座高台的四周有卵石砌成的护坡,以防它被雨水淋垮;台上有座木板房,用树皮做房顶。树皮上早已生了青苔,正在长出青草来,在木板房子里住了一个妓女,或年老或年轻,或敬业或不敬业,或把男人叫作“官人”、“大人”,或叫作“喂,你!”。这是个矛盾,所以在凤凰寨里,实际上有两个妓女──这么大的寨子,只有一个营妓是不够的。这就是说,寨里有两座木板房子、两个夯土的平台,并肩而立。这样解决矛盾,可称为高明。在这两座房子后面,有两个不同的花园,前一个妓女的园子里,有碎石铺成的小路,有一座小小的圆形水池,里面栽了一蓬印度睡莲。在长安城里,可以买到印度睡莲的种子,但要把它遥迢地带来。除了小径和水池,所有的地面都铺上了砂子,以抑制杂草。特别要指出的是,花园的一角有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为了防止井壁坍塌,还用石块砌住了,枯井上铺了一块有洞的厚木板,厚木板四面是个薄板钉成的小亭子。
你可能已经想到,这是一种卫生设备,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一个厕所。那位老妓女在其中便溺之时,可以听到地下遥远的回声。花园里当然还种了些花草,但已经不重要,总之,那老妓女得暇时,就收拾这座花园。而那位年轻姑娘的后园里长满了野芭蕉、高过头顶的茅草、乱麻杆、旱芦苇等等,有时她兴之所至,就拿刀来砍一砍,砍得东一片、西一片,乱七八糟。更可怕的是她在这后园乱草里屙野屎。离后园较远处,有一棵笔直的木菠萝树,看来有三五十岁,长得非常之高。有一根藤子,或者是树皮绳,横跨荒园,一头拴在树干分岔处,另一头拴在屋柱上。树上有个藤兜,只要没有人来,那女孩就顺着藤子爬到藤兜里睡懒觉。
对于这种区别,手稿里有种合理的解释:老妓女是先来的,在她到来之前,寨中并无妓女。薛嵩督率手下人等修好了房子,并且认真建了一座花园,迎接她的到来。小妓女是后来的,此时薛嵩等人已修了一座花园,有点怠倦。除此之外,他们是在老妓女的监视之下修筑房舍,太用心会有喜新厌旧的罪名。总而言之,先到或后到凤凰寨,待遇就会有些区别。当然,你若说我在影射先到或后到人世上,待遇会有区别,我也没有意见,因为一部小说在影射什么,作者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因为不敬业而受责的是小妓女,但是薛嵩执意要把她绑到老妓女门前的树上抽。这说明,薛嵩还有更深的用意。
手稿中说,薛嵩他们打那女孩子的原因是:她剃了头,装了假头套。在这座寨子里,随便剃头是犯了营规。但那个老妓女也剃了头,就没人打她。他们打过了那女孩,又把她放开,让她坐在火堆边上。过了一些时候,她疼也疼过了、哭也哭过了,心情有所好转,就说:喂,你们!谁想玩玩?在座的有不少人有这种心情,就把目光投向薛嵩。薛嵩想,我没有理由反对,就点了点头。于是一个大兵转过身来,把后腰上竹篾条的扣对准她,说道:“解开!”那女孩伸手去解,忽而又把手撤回来,在她背上猛击一下道:你刚还打过我哪!我干嘛要给你“解开”!薛嵩暗暗摇头,从火堆边上走开,心里想着:这女孩被打得还远远不够;但他对打她已经厌烦了。
不久之前,我在医院里从电视上看到一部旧纪录片。里面演到二战结束后。法国人怎么惩办和德国兵来往的法国姑娘──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把她们的头发剃光──在屋檐下有一把椅子,那些女孩子轮流坐上去,低下头来。坐上去之前是一些少女,站起来时就变成了成年的妇人。刮得发青的头皮比如云的乌发显得更成熟,带有更深的淫荡之意──那些女孩子全都很沉着地面对理发师的推子和摄影机,那样子仿佛是说:既然需要剃我们的头发,那就剃吧。
那个小妓女对受鞭责也是这样一种态度:既然需要打我的脊梁,那就打吧。她自己面对着一棵长满了青苔的树,那棵树又冷又滑,因为天气太热,却不讨厌。有些人打起来并不疼,只是麻酥酥的,很煽情。这时她把背伸向那鞭打者。有些人打起火辣辣地疼,此时她抱紧这棵清凉的树……她喜欢这种区别。假如没有区别,生活也就没意思。虽然如此,被打时她还是要哭。这主要是因为她觉得,被打时不哭,是不对的。我很欣赏她的达观态度。但要问我什么叫做“对”,什么叫“不对”,我就一点也答不上来了。
我的故事又重新开始道:晚唐时节,薛嵩是个纨绔子弟,住在灰色、窒息的长安城里。后来,他听了一个老娼妇的蛊惑,到湘西去当节度使,打算在当地建立自己的绝对权威。但是权威这种东西,花钱是买不到的。薛嵩虽然花钱雇了很多兵,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兵都不能指望。他觉得那个老妓女是可以指望的,但对这个看法的信心又不足。说来说去,他只能指望那个小妓女。这位小妓女提供了屁股和脊背,让他可以在上面抽打,同时自欺欺人地想着:这就是建功立业了。
我该讲一讲那位老娼妇的事。她曾经漂泊四海,最后在长安城里定居,住在一座四方形的砖亭子里。那座亭子虽然庞大,但只有四个小小的拱门,而且都像狗洞那样大小。人们说:她并不是出卖肉体,而是供给男人一种文化享受。因为不管谁进到那个亭子里,都会受到最隆重的接待、最恭敬的跪拜,她总要说嫖客不是寻常人,可以建功立业。至于她自己,也有一番建功立业的决心。所有跟着薛嵩来到了这不毛之地。打算在凤凰寨里做一番前无古人的事业。但是薛嵩什么功业也没有建立,只是经常在她门前鞭打一位小妓女。这个老女人坐在纸门后面听着,心里恨的痒痒的,磨着牙齿小声唠叨着:姓薛的混蛋!我知道你想打谁!早晚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这就是说,老妓女提供高档次的文化服务,这种服务不包括挨打。薛嵩敢对她作这种档次很低的暗示,自然要招致愤怒。

 

现在我又回到生活里。我在一座寺院里,更准确地说,是在这座寺院的东厢房里,面前是一座被砖头垫高了的香案。在香案底下是一捆捆黄色的纸。时逢盛夏,可以闻到霉味、碱味,还有稻草味;而稻草正是发黄的纸的主要成分。透过打开的窗子,可以看到院子里的白皮松。当你走进这所院子,会看到青色的砖墙,墙上长满了青苔;油灰开裂的庭住、肥大无比的白皮松──总而言之,是一座古老的庭院。相信你可以从中感觉到一种文化气氛。这就如在一千多年前,你走进那位老娼妇在长安城里的四角亭子。不管你从哪面进去,都要穿过一个又矮又长的门洞,然后直起身,仰望头顶深不可测的砖砌的穹顶。此时整个世界都压在你的头上,所以你也感到了这种文化气氛。在这个四方形的房间里,一共有四股低矮的自然光,照着人的下半截。后来,那个老娼妇匍匐着出现在光线里──她有一张涂得雪白的脸,脸上还有两条牦牛尾巴做的眉毛──声音低沉地说道:官人。不知你感觉怎样,反正薛嵩很感动。他到那个亭子里去过,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死人。我也不知那个老娼妇对他做了什么,反正从那亭子里出来,他就鬼迷心窍地想要建功立业,到荒蛮地方去做节度使,为大唐朝开辟疆土。考虑到当时薛嵩尚未长大成人,情况可能是这样的:那个老娼妇把他那个童稚型的男根握在手里,轻声说道:官人,你不是个等闲之人……等等。因为我从没有被感动过,可能想得不对。但我以为,从来就不会感动。是我的一项大资本。不管什么样的老娼妇拿着我的男根说我不同凡响,我都不会相信:但我也承认。有很多人确实需要有个老娼妇拿着他的男根说这些话。这也是薛嵩迷恋她的原因。我影影绰绰记得有一回领导忘了史料的出处,偏巧我记得,顺嘴提示了一下。他很高兴,说道:小王是人才嘛。我也振奋乐一小下,但马上就蔫掉了。
对于薛嵩被拿住男根的事,需要详加解释:当时他躺在了亭子的中心,此地阴暗、潮湿,与亭子这个名称不符。薛嵩摊开双手呈十字形,躺在亭子的中央,头、脚和两臂的方向,都通向有个门洞,薛嵩好像躺在了十字路口。你也可以说,他自己就是那个十字路口。而这个路口所连接的四条路都很长,那些路的顶端,各有有个泄入天光的门洞,好像针孔一样,仿佛通往无尽的天涯。无论他往哪边看,都能看到遥远的天光,而且听到水滴单调地从穹顶滴落,有一些滴到了远处,还有一些滴到了他身上。假如他往天顶上看,在一片黑暗之中,可以看到几只大得骇人的壁虎在顶上爬动,并能听到遥远的风声和车马声。就在这一片黑暗和寂静中,出现了那老娼妇的脸,那张脸像墙皮一样刷得雪白,上面有漆黑的两道扫帚眉。她用像墓穴一样冰凉的手拿住了薛嵩的男根,开始说话(“官人,你不是个等闲之人”,等等)。薛嵩不禁勃起如坚铁,并在那一瞬间长大成人了。我读着自己旧日的手稿,同时在脑子里进行批判。做这件事有何意义,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很不喜欢现在这个写法,主要是因为,我很不喜欢有个老妓女用冷冰冰的手来拿我的男根,这地方不是谁都能来碰的──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会勃起如坚铁,但我还是不喜欢。真不知以前那个我是怎么想的。

 第二章第一节


我的故事还有一种开始,这个开始写在另一叠稿纸上。如前所述,香案上下堆了不少稿纸,假如写的都是开始,就会把我彻底搞糊涂──晚唐时,薛嵩在湘西的山坡上安营扎寨。起初,他在山坡上挖掘壕沟,立起了栅栏,但是只过了一个雨季,壕沟就被泥沙淤平,变成了一道环形的洼地,栅栏也被白蚁吃掉了。那些栽在山坡上的树干乍看起来,除了被雨水淋得死气沉沉,还是老样子;仔细一看,就看出它半是树,半是泥。碗口粗细的木头用手一推就会折断,和军事上用的障碍相差很远。因为白蚁藏在土里看不见,所以薛嵩认定,这山坡上最可恨的东西是雨水。
旱季里,薛嵩从远处砍来竹子,要在壕沟上面搭棚子,让它免遭雨水的袭击,来解决壕沟淤平的问题。等他把架子搭好,去搜集芭蕉叶子,要给棚子上顶时,白蚁又把竹子吃掉了。薛嵩这才想到,山坡上最可恶的原来是白蚁。于是,他就扛起了锄头,要把山坡上所有上午白蚁窝都刨掉。这是个大受欢迎的决定,因为白蚁可以吃:成虫可以吃,蛹可以吃,卵也可以吃。特别是白蚁的蚁后,是一种十全大补的东西,但是白蚁的窝却被一层厚厚的硬土壳包着,很需要有人出力把它刨开。所以薛嵩扛着锄头在前面走,方圆三十里之内的苗族小孩全赶来跟在他身后,准备拣洋落──他们都知道,汉族人不知道怎样吃白蚁。而白蚁也动员起来,和薛嵩作斗争,斗争的武器是唾液。一分白蚁的唾液和十分土掺起来,就是很硬的土,一分唾液和三分土掺起来,就像是水泥,一分唾液掺一分土,就如钢铁一样坚不可摧。自然,假如纯用唾液来筑巢,那就像金刚石一样的硬,薛嵩连皮都刨不动。但是这样筑巢,白蚁的哈喇子就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