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雅朝张青李走来,后者吓得立刻退一步,很快背靠墙壁,无处可退。
南雅问:“即使这秘密被天下人知道了,又怎样?证据在哪儿?退一万步讲,假如连周洛也不肯替我隐瞒,告诉大家那天我不在旗袍店,又能怎么样呢?我出去勾搭情人了。这不就是我应该做的事吗?
那天傍晚徐毅一直和陈玲在一起,我没见过他们呀,不然陈玲早就拖我下水了是不是?我和徐毅关系不好,镇上人都知道。我和他长期分居,他吃药我毫不知情,他和陈玲私通,我也是在他死后才知道的。谁能冤枉我呢?啊……”
她轻叹一声,“虽然没证据,但镇上的人会攻击我,说我害死自己的丈夫。像当初攻击陈玲那样。可没关系呀,我不像陈玲,我不会因为别人的羞辱和指责而自杀的。人么,能幸运地活着,就该有受罪的觉悟,是不是?”
张青李看着她若有似无的笑容,一阵冷意窜遍全身。那么热的夏天,她直打寒战。
南雅伸手摸摸她的脸,道:“小朋友,你知道吗,镇上人说我命相带克,招惹过我的人会离奇死掉。你这样缠我,哪天莫名其妙被我克死了,可怎么好?”
张青李面对那张绝美的脸,遍体寒气。
是啊。
她想要一个人死,不靠近,不拿刀,不动手,人就死了。
张青李害怕极了,毕竟年纪轻,眼泪唰地就掉下来,之前强装的气势一败涂地,孩子般抹着眼泪哭道:“如果周洛惹你生气了,你会把他也弄死掉么?你别呀。”
南雅愣了一愣,刚才为着吓唬她而戴上的恐吓面具也撤走。她别过脸去,只答了一句:“他不是外人。”
张青李哭得更伤心:“你真的喜欢他啦?”
南雅不答。
她哭着,她抽着烟,最终她烟抽完,她也哭完了。
南雅说:“你要从前门走还是后门走?”
张青李吸着鼻子,低着头说:“前门。”
南雅掀了帘子去开卷帘门,张青李又问:“桂香阿姨不会同意的,你要怎么办?”
南雅有几秒没做声。
后来她问:“是你告诉她的?”
张青李愣住:“桂香阿姨知道了?”
南雅不答。
张青李赶忙道:“不是我说的。我答应周洛不跟任何人讲。——我没想威胁你,真的,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跟他在一起。”
南雅默了默,拉开卷帘门,说:“你走吧。”
张青李却赖在门口不肯走了,急道:“南雅,你打算让周洛在你和她妈妈之间做抉择吗?”
南雅一个字也不说,回到柜台后做事情。
张青李追上来:“你确定要让他们母子反目成仇?让桂香阿姨失去她的儿子?”
南雅抬眼:“出去!”
张青李住了嘴,半刻后哽咽道:“南雅,你肯定觉得我是嫉妒你。可就算你够狠心去伤害桂香阿姨,你也不管周洛了吗?你跟他走,你们关系一曝光,周洛他就完了呀。”
南雅盯着她。
张青李说:“他在警察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变成谎话和伪证,他或许还会变成你的‘帮凶’。桂香阿姨也会很快想明白,她会恨死你的。”
南雅说:“我那天没见过徐毅,陈玲已经给出证明。”
张青李说:“但只要人们开始怀疑你,那所有真的假的不可能的疑点和杀人方式都可以栽到你头上。人言可畏,你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他?他的未来才刚刚开始,你就先给他撒上一把污点。这对他公平吗?”
……
当人在两个选择间摇摆不定时,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会直接影响他的决定。当时有没有想清楚,不重要;是不是本心所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次次的选择后,人生就这样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
或许因为酒精的作用,也或许因为大哭过,周洛太累了,筋疲力尽,回到家后一直睡到快五点才醒。
睁开眼睛躺在床上,他异常冷静清醒。
纠结于南雅的反抗和自卫是否正确,已经毫无意义;疯狂腐败的是整座镇子,耗尽的良心,扭曲的人性、剥削得不剩一丝尊严的生命。
还没到吃饭时间,周洛躺在床上空想。可能因为吵过架,渐渐格外想南雅,他们恋爱以来,还从没吵过架。现在他异常想她,也愈发心急,约好的谈话都等不到晚上。
周洛穿上衣服下楼去找她,被林桂香叫住:“干什么去?快要吃饭了!”
今天奇怪嘞,林桂香居然不在小卖部。
周洛想了想,算了,等晚上再去也行,等她冷静思考下。
他转身上楼,陈钧慌慌张张跑进院子,冲楼梯上的周洛喊:“我在幼儿园碰见南雅,提前把宛湾接走了,刚一看旗袍店关了门——”
“陈钧!”林桂香尖声喝止,朝屋内喊,“他爸!”
周洛一愣,看母亲的反应就知道她找过南雅。他吓出一身冷汗,冲下楼去南雅家。
跑到南雅家,大门紧锁,周洛心中一沉,立刻赶去车站,一辆车一辆车地找。陈钧也帮着找,却四处都没有南雅的影子。
周洛发了懵,喃喃道:“上次她来这儿……私车,她肯定坐了私车!”
一打听,南雅带着宛湾坐了辆银灰色面包车走了。刚走没多久。
周洛不能回自家,跑去陈钧家拿了摩托车往公路方向冲。陈钧紧随其后。
摩托车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一路呼啸往山上爬,路人急忙避让,周洛把油门加到最大,很快到了环山公路。山间驰骋不过几公里,他看到下边公路上的银灰色面包车,牌照号也对。
周洛看一眼地形,冲出公路闯进陡峭山林。荆棘树枝迎路而开,摩托车冲上公路,拦到灰色面包车前刹停。
面包车紧急刹车,司机惊魂未定。
周洛冲到车前,拉开门,南雅神色惊慌,面容惨白。
“周洛舅舅!”小宛湾欢快地叫嚷,朝他伸手要抱抱。
周洛跳上车,一把将宛湾紧紧抱进怀里,一手扯住南雅往车下拖。南雅不肯下车,被周洛硬拽下去。
周洛放下宛湾,南雅转身去拉车门。周洛把南雅扯开,唰地关上车门。
“你去哪儿?!”周洛吼,“这就是你冷静考虑后得出来的答案吗?!背着我逃走?这就是你的选择?”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如同遭受第二次背叛;南雅却出奇地平静:“我不想待在这镇上了——”
“我说了会——”
“我也不想跟你在一起。”山风吹着她的脸,格外冷清。
周洛懵了一道,用力地说:“你把话说清楚。”
南雅只说了一句:“我对你没信心。”
周洛颤了颤,眼睛湿润地看着她。他低下头,双手用力摁了摁脑袋,又抬头看着高高的天空直发笑,茫然转一圈,突然一脚踢在车门上:“你撒谎!”
南雅颤了一下。
小宛湾站在两人之间,仰着脑袋,眼泪汪汪地看着。
“南雅。”周洛低头凑近她的脸,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你就是个懦夫。——敢伤人,却不敢爱人。”
他握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额头和自己的抵在一处,轻声问:“你到底在怕什么?嗯?”
南雅任他握着她的头,没有反抗。
“南雅,你看仔细了,我现在没醉酒,也没做梦。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清醒理智的。你听好:我想清楚了。不管你做了什么,我接受你。你的好,你的坏,我全部接受。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接受。但像这样不明不白地逃走——你想都别想。”
南雅的脸色在风里变白,她望着他清亮的眼睛,望了很久,似乎要把他记一辈子。但最终,她却只是摇了摇头。
周洛整个儿颤了一下,没想到做到这一步还是不够,他已倾尽所有。
“为什么?”
南雅垂下眼睛,表情冷淡:“我有把柄在你手上。”
周洛心凉透,手从她发间滑落:“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
南雅默然。
他轻声问:“南雅,你爱过我吗?哪怕一丁点儿?”
她依然不说话。
他突然爆发:“你说话!”
陈钧赶来,惊慌地看着这场景,拉周洛:“阿洛啊——”
周洛甩开他,直盯南雅:“这话不是真的,对不对?——是不是我妈找你了?她跟你说了什么?你要想走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就没事了。我们一起走。”他去拉车门上车,南雅拦住,“周洛,我刚才说对你没信心。不是开玩笑。你年纪还小,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她突然止住,因为,周洛盯着她,眼泪就落了下来。
山风吹着,他的眼睛通红:“我到底还要做到哪种地步?要怎么才能证明?我只有十八岁,这就是我的罪?!人要长到哪个年纪,他的爱才是真的,才是值得相信的?二十八?三十八?八十八岁的人最懂爱吗?
你年纪比我大你就了不起了。你比我大你就真心了?!”
南雅眼眶泛红,看着他。
“你总说我还小,不懂爱情,睡一觉就好了,长大就会忘记了。偏偏我就是没法反驳你,因为我还没长大。我真他妈的希望我现在立刻就老了,就当着你的面证明给你看,‘南雅你看,我老了,我还爱着你啊。’ 我他妈的老成这幅样子了我还爱着你!!”
一滴眼泪滑下南雅的脸庞,她在风里颤抖:“周洛啊——”
她终于要说什么,
刺耳的刹车声传来,周父周母和几个叔叔舅舅下了车,不由分说来拉周洛:“回家!”
南雅立刻抱起宛湾,宛湾哇一声哭起来:“周洛舅舅——”
“别走!”周洛惊恐,扑上去抱住她和孩子,“你相信我,我对你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你要我怎么证明?”大人们拉扯着他,他抱紧南雅,“你要我怎么证明?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吗?如果能把心挖出来,我会的!”
一群成年人乱成一团,竟控制不住一个少年。陈钧急哭了:“阿洛啊,算了,你别这样。”
可他不能算啊。他明明给自己规划了一个那么好的未来,如今却要被生生撕下最重要的一块。他明明要带她去看前头他画出的美好风景,约好了她却反悔不去了。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南雅,”他几乎崩溃,嚎啕大哭,“你说清楚,你有没有爱过我?!”
南雅泪如雨下。
“你还不死心?——快把他拉走。”林桂香急喊,她突然抓住南雅,在她耳边急速低语,“你要让他‘作伪证’,你要害死他吗?!”她狠狠推她一把,但周洛扯着南雅不放。
宛湾在人群的夹缝里哇哇直哭:“妈妈——舅舅——”
林桂香尖喊,“把周洛拉走!”
众人终于把南雅从周洛怀里扯出,周洛恐惧地攥住南雅的手臂,任凭他们如何撕扯也不松手。他仇恨地盯着她,泪流满面,狠狠道:“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以为走到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就好了?不会,你再不会相信你遇到的任何一个男人。因为你永远无法告诉他们你的过去,告诉他们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这世上,只有我,只有我心疼的你一切,接受你的一切。只有我知道你所有的事知道你的好你的坏还爱着你!”
她满面泪水。
“你不该是这样的,南雅,你不是走好走的路的那种女人,你该走难走的路,我就是你那条难走的路,为什么不选择我?为什么?!”他目色狰狞地哭喊着,他恨死了她,近乎诅咒,“我就是那条路,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路。南雅!你今后活着的每时每刻都会想,如果选择我,我这边的风景会怎样。你会后悔一辈子!”
可再痛再恨也都没用了,用尽一生的力气也没用了,他的手生生被掰开。
他拼命去抓,却再也抓不住她的衣角,只剩指尖流动的山风。恐惧,绝望,他眼睁睁看着她坐上车。
林桂香冲车内的司机喊:“快开车!”
他拼尽一切也拦不住了,宛湾的嚎哭声被关在车门后。而他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她的脸。
“小雅!南雅!南雅!”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近乎惨烈地哭求,“妈妈你别让她走!妈妈,我求求你妈妈!我会死的,我会死的妈妈!”
“南雅!!”
但那辆车再也没有停下来。
那一刻,在山间公路上望着那辆车越来越远,再也不见,那时心底的感受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他被抛弃,被背叛,被玩弄,被辜负,那时,他拥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包括那张通知书,都不是她想要的啊。
他做尽一切,她都不要啊。
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看着山里高高的天空,觉得一切都灰飞烟灭了,这一生似乎活够了,可以死去了。
不然,以后那么长的日子,他该怎么活下去?
那时,他说的话是真的,每一句都是从心里撕下来的。那时,他真的以为他会死,他会痛苦而死。
可是他没有。
很多时候,在巨大的悲伤面前,人总是觉得会痛苦而死,会熬不下去。可每一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们照常活着。痛苦如影随影,我们依然熬着,等着伤口愈合。在对过去美好的回忆和现实冷酷的麻木里,一天天老去。
是违背了誓言吗,是她不重要吗,是忘了她吗?不是,是人生总有那些我们拼尽全力也没有用的无可奈何;连付出生命都没用了,还能怎么办呢?在一件件的无可奈何后,时间就过去了。
是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吗?不是,人没死,很多东西却死了,埋葬在过去的年岁里碰不得,一揭开,就在无数个深夜梦回里痛彻心扉。
真正痛过了,人就会变了。
从那之后,他再不会那样去爱一个人,不会为她爬树翻窗,喝酒吃药,不会为她哭为她嫉妒,不会为她想杀一个人,不会为她改变自己,成长成熟,不会为她努力变成更好的男人,也不会为她在零点的跨年夜里奔跑。因为,他不会遇到下个千年之交,再也等不到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心,不再年轻了。
从来都不是时间治愈了伤,而是,心老了,这才是时间最残忍的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1.解释下那个年代的磁带。有一盘磁带全是一个歌星的歌的,也有一盘磁带是众多歌星的歌曲集锦的。
南雅买过很多盘磁带,其中一盘磁带里有红颜知己这首歌,这盘是歌曲集锦,同时还有很多别的歌。南雅录音的时候,就录在这一盘磁带里,红颜知己这首歌前后的内容全部被洗掉了,换成了缝纫机和南雅的声音,只剩这首歌是正常的。用完之后,磁带必须销毁,不然就是铁证了。所以,这盘磁带找不着了。
2.文里之前写过,徐毅在和南雅结婚之前就知道她的遭遇,南雅甚至对他存过感恩。所以不存在说因为南雅欺骗和隐瞒他,导致他的家暴和毒打,也不存在说徐毅施加家暴是南雅刺激和欺骗的。不是的。大家总习惯性地认为女人被家暴肯定有她自己做得不对的一些理由。没有的。至少这篇文里没有。

第35章 番外

【番外1】
周洛曾以为自己会死掉。看着南雅的车远去,他的心碎掉了,他倒了下去,看见山还是那么绿,天还是那么蓝。
他清醒的时候闻到消毒水的味道,知道自己在医院,他睁开眼睛,希望看见南雅的脸,哪怕是冷漠绝情的。
可没有,很多人围在床边,唯独没有南雅。
之后的八年,她再也没出现过,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清水镇再也没了旗袍店。原来的店面很快被一个文具店取代。
周父周母拜托亲戚、司机和陈钧,别把周洛和南雅的事说出去,他们丢不起那个人,更怕周洛因此被怀疑作伪证。
没人忍心再伤害那个少年,这个秘密保存得很好。南雅消失后,镇上再度传起风言风语,说她跟着外边的有钱人跑了。但渐渐不过几个月,就没人提起她了。
周洛再也没回过清水镇,他无法忍受那种身处坟墓般的孤独,好像他是一个异类,待在那么熟悉的地方,每处都有她的影子,偏偏没有一个人再提起她。没有一个人。
只有他,还守着那个封存在记忆里的没有半点改变的小镇。
物是人非,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词。
当年的一切都在,只有她不在了。
那么多年,他总想着那个空房子。她多决绝,一点消息也没有,他想到发疯想到仇恨,她心里他恐怕不那么重要,所以才走得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他想过很多次她为什么要走。他想了很多理由,或许因为最后对她的揭发让她失去安全感,或许是林桂香的指责让她感到羞耻。
又或许,她只是不相信他会一直爱她,她只是认为他对她的喜欢像大人们说的那样,是一场幻觉,一场误会。所以她才逃走,来验证一下。
可他证明了,证明了八年,她却不回来验收成果了。
她把他忘了么。
怎么能这样呢。
你出了那么难的题,却不回来给我打分了,可我还在认真做题,还坐在考场等你啊。
她不在的日子里,他一个人过着曾许诺给她的生活。没日没夜地学习进修,充实自身。一进大学就跟着师兄们的创业公司实习,大三就自己单干,偏偏学业也没落下。
他以光的速度从少年长成了男人。
八年,他达到了同龄人十八年或许都达不到的高峰。他想,他现在不是二十五岁,他应该是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的老练和成功,三十五岁的财富和成熟,三十五岁的沉默和沧桑。
还有三十五岁的理智和沉稳。长大了,他想清楚了,那时候他太年轻稚嫩,太冲动盲目,太简单理想,的确不是好的依靠。凭着一腔热情绑在一起,或许可能撞得头破血流。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不是当年的意气少年了,但,她却也不回来找他了。
怕他太令人失望,连回忆都毁掉吗?可他没有啊。
他没有撒谎,别人活一年的时间,他活三年。他都做到了。
可她一直不回来验收。
那么多痛苦的夜里,他常常望着天花板,给自己念求她和好时对她读的那首诗,《郁闷之事》。
最郁闷的事,不是想看的小说没翻译成母语,不是大热天没喝到啤酒,不是朋友家咖啡不香醇,而是——
没死在夏天,当一切都明亮,铲子挖土也轻松。
为什么最郁闷,因为那些都是人事,只此一件是天意。
是你做尽了人事也无法挽回的天意。
……
第二天,周洛去街上走了一圈,镇里的人都还认得他,小一点的孩子就没印象了,被父母强迫着拉到他面前说要像这个叔叔学习。看着孩子们脸上陌生而委屈的不情愿,周洛一阵尴尬。
经过南雅的旗袍店,它又换成了一家服装店。即使时过八年,这家店里卖的衣服都不如南雅当年的时尚好看。
她一直清清楚楚地知道什么是美。
周洛转进巷子,走几步,停几步,前一秒想去看,后一秒又不敢。就这样磨蹭着,终于还是走到南雅家门口。
那房子没有变化,凤凰花树也在那里。树老了八岁,枝桠更茂密了,风一吹,花枝在阳光下荡漾,他又看到二楼的木窗。
过去的八年,恐怕是社会发展最快的八年,手机电脑,飞机地铁,高楼大厦,他在北京亲眼见证那座城疯狂地日新月异。
可回到这里,仿佛瞬间被打回原形,他又被时间生生拖回到八年前。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能转身离开。
回到家里,林桂香告诉他说陈钧打电话来找,约他去聚聚。
林桂香的小卖部和音像店盘出去了,重新租店面开了大超市,员工几十人,正的副的经理好几个,她再不用操劳。
很快陈钧又打电话过来,让周洛去他开的咖啡厅坐坐。
周洛推门进去,服务员问几位,还未作答,陈钧的声音传来:“我兄弟诶!”
目光相对,看到彼此都有些变化的脸,相视一笑,就回到过去了。
变化的日子,我没参与;未变的过去,我还记得。
厅内装饰得特有情调,估计是清水镇头一例。并不是吃饭时间,没什么人,陈钧搭着周洛的肩膀往里走:“诶?你小子是不是又长高了?比我上次去北京时又高了。”
周洛说:“我原本就比你高。”
陈钧说:“扯淡,比我帅倒是真的。——哎,你那大公司,发展还行吧?”
周洛说:“凑活。”
陈钧笑着捶他一拳,说:“又谦虚。谁不知道这几年网络发展得跟坐火箭一样。”
周洛说:“最近准备再弄个公司,试试贸易。”
陈钧“哇”一声,竖了个大拇指。
周洛说:“你要有兴趣可以来玩玩。”
陈钧道:“我暂时就不挪窝啦。我爸妈已经没了一个,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受不了。”
周洛点点头算了解。
坐下了,周洛问:“你呢,生意怎么样?”
陈钧笑:“挺好的,我正想再招几个厨师。”
周洛看一眼菜单,酒水饮料烧烤西餐应有尽有:“花样多啊,咖啡倒少。”
陈钧哈哈笑:“噱头。我这儿就是个伪装高档的土餐馆。对了,我家的煲仔饭,啧啧,一绝,一会儿尝尝。”
周洛说:“好。——诶,你儿子呢?”
陈钧说:“在家爬呢。”
周洛说:“他妈妈是做什么的?”
陈钧说:“开店啊。就以前旗袍店那里。”
周洛愣了一愣,脸色微变。
陈钧哪里会察觉不到,一时就没说话。
周洛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低下头刚要打火,抬眼看他:“你这儿可以抽烟么?”
陈钧笑起来:“没那么讲究。”
周洛点燃火,吸一口烟,把烟盒和火机扔给陈钧,后者也点燃一支。
陈钧说:“刚打电话找你,你妈让我问问,有没有遇到合意的。不结婚也该谈了。”
周洛说:“没有。”
陈钧料到了这回答,犹豫一会儿,问:“还记着南雅?”
周洛牵起半边唇角,哼出一声笑。
陈钧叹气:“你呀,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读迂腐了都。怎么这么痴情啊?”
周洛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不是他痴情,是他别无选择。这个世界太陌生了,连他的很多个自己都陌生了。他熟悉的只有当年那个挖荸荠叠风车翻墙去为她读诗的少年。
他爱那个少年啊,他想把他找回来。
那么多自己里,那个才是他一生最爱的一个自己。可“他”迷失了,走丢了,多可怜呐。
陈钧问:“一直在找她?”
周洛说:“托过各路朋友。”
陈钧说:“她那名字好找啊。”
周洛说:“躲着我吧。”
陈钧默了一会儿,说:“还怪你妈么?”
周洛没吭声,好久才摇了摇头。
陈钧叹了一口气,说:“哎,人都是这样。没得到的,总记得真切。”
周洛摇头:“不是。我和她……”
他没说了,陈钧愣半晌,瞪大眼睛:“卧槽,阿洛——你小子看不出啊。你简直比杨小川还拽,他只是跟同学搞,你……你太前卫了!”
周洛说:“我倒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认识这个人。”
陈钧说:“真的?”
周洛说:“假的。”
陈钧说:“切。”
周洛笑了一下。
陈钧又说:“真有那么好?”
周洛说:“什么?”
陈钧说:“南雅啊,那个女人就真有那么好么?让你记挂那么久。”
周洛呼出一口烟,思索了半刻:“其实也没那么好。和她一样好的,比她好的,也有很多。”
陈钧不平:“就是啊,那你还……”
周洛话没说完:“可我只要她。”
他淡淡说着,烟放在烟灰缸边,磕了磕灰。
陈钧一时无语,也有些难受:“阿洛,算了。别往牛角尖里钻,你总想着她,就断了其他的路。给自己一个机会,尝试和别的女人交往,或许一切就都好了。”
周洛摇摇头:“你不懂。——没意思。——别的女人都没意思。”
没她有意思。
没她阴险,没她狠毒,没她心机,没她冷酷,没她神秘,没她善良,没她温柔,没她干净,没她清醒。
他明明是最了解她的,最配她的。她却放弃了,这女人,傻不傻。
他抽掉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狠狠摁灭。
……
周洛在清水镇待了几天,能打听的都再次打听了,依然没有南雅的消息,一点都没有。
周洛还有工作,启程回了北京。
……
……
【番外2】
又到一年的最后一天,周洛和往年一样刻意加大工作量,想让自己忘记新年这件事。
但那天下班时,年轻的秘书过来敲他的门,笑道:“Boss,新年夜还不休息?跟我们去跨年吧。”
周洛说:“你们玩,我还有事。”
一个小伙子笑:“老板加班,我们怎么好意思?”
周洛笑一下,说:“不好意思就全留下加班。”
大伙儿知道他开玩笑,装模作样地一阵哀嚎。
其中一个小姑娘则道:“谁说是加班?万一boss有约?”
周洛说:“没人约我。”
“我!”
“我!”
“我!”
周洛任他们闹。
笑完闹完了,一群年轻人们嘻嘻哈哈着跑开。
“Boss新年快乐,明年再来给你赚钱!”
一层楼安静了。
周洛脸上的笑容淡去,转过椅子,望着落地窗外繁华的CBD中心,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坐了很久,电话响了。是大学舍友陶鑫:“喂周洛,你可别闹我啊!”
周洛莫名其妙:“怎么了?”
“别装不知道!上次跟你说了要介绍个学妹给你认识,人都带来了,你还不出现!”
周洛一愣,好像上个月陶鑫这么提过一嘴,他当时忙,随口应了一声,还以为是介绍人来上班呢。没想到……
这架势,是相亲来了?
周洛低下脑袋,用力摁着额头:“我忘了。要不你请她吃顿饭吧,饭钱算我的。”
“你不来了?”
“加班。”周洛说。
“谁大过节的加班?”陶鑫道,“你不来我把她领你家去!”
周洛:“……”
节日的车流堵得像停车场。
周洛迟到了,坐下时借口说开会耽搁,但对方不介意,亏他有副好皮相,那女孩一看见他,脸颊就红了,眼里也含了笑,看得出她对周洛很满意,甚至是惊喜的。
陶鑫给两人介绍,女孩叫简宜,长相清纯可人,是比周洛他们低四级的直系学妹,刚毕业。
简宜挺会说话:“以前在学校就听过你的名字,不过我上学时你都毕业了,没见过。”
陶鑫说:“他在学校的时候就招女生喜欢,但一直没谈过恋爱。忙事业忙的。”
简宜诧异极了,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没谈过恋爱,不会吧?”
周洛笑笑,说:“谈过的。”
这回轮到陶鑫诧异:“什么时候?我居然不知道。”
周洛说:“高中,你当然不知道。”
“哦,那难怪。”陶鑫不在意了。
简宜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又开玩笑地说:“早恋啊,真有勇气。”
周洛勾一勾唇角算是回应。
比起跟他恋爱时南雅需要交付的勇气,他那点儿荷尔蒙跟冲动算得了什么。而他长大后才明了。
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陶鑫和简宜掌握着聊天主动,周洛虽然有问必答,礼貌到了极致,但也感觉得到他虽然不冷淡,却也绝不热情。
饭后周洛去洗手,陶鑫跟过去:“你觉得她怎么样?”
周洛说:“我之前以为你是推荐她来招聘的。”
陶鑫瞪大眼睛:“系花诶,这还入不了你的眼呐。”
周洛说:“我们系这四年有没有七个女生?”
“还开玩笑。”陶鑫笑出一声,“简宜挺不错的,人漂亮,性格又好,工作能力也强,跟你很配呀。你要是不想那么急,先让她去你那儿上班也行。慢慢相处,办公室恋情……”
话没说完,周洛关了水龙头,说:“走吧。”
陶鑫问:“过会儿我就走了,你跟她出去玩吧,今天跨年。别浪费机会。”
周洛说:“我还有事,不去了。”
“别找借口了。今晚跨年,能有什么事?我……”陶鑫还要说什么,看周洛表情变冷淡了,是真不想去。
他也知道他脾气,就没继续说了,只问:“彻底没戏?”
周洛点一下头。
陶鑫无奈地叹气:“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出家当和尚么?”
周洛笑笑:“说不定呢。”
三人走出餐厅,周洛跟陶鑫和简宜告别。
简宜问:“你不去跨年么?”
周洛说:“有别的事情。你们好好玩。”
简宜也不好多问了,又半开玩笑道:“学长,你们公司现在有招聘吗?我想试试诶。”
周洛说:“网站上有。要是感兴趣,欢迎投简历。”
这话说得,好像很欢迎,却又不给捷径。
简宜得体地笑笑:“我会去看的。”
周洛没多停留,走了。
坐上车,周洛拉了拉领带和衬衫,真累。
……
……
【番外3】
以往过春节都是父母去北京,这次,周洛回了清水镇过年。
镇上的过年气氛比大城市浓厚许多,乡味年味都重,让人不免又有很深的怀旧感。
人一怀旧,就容易变得宽容。
周洛和父母的关系缓和了很多,林桂香珍惜与儿子重修的亲近,也很少在他面前催促恋爱事宜了。想着儿子才二十五六,年轻得很呐。
以后的日子那么长,总有一天得想明白过来,对过去和现实低头。
然而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他仍然是那个样子,只有事业蒸蒸日上的消息,别的就没了。
周洛回清水镇的次数变得频繁,每次回来却是到处闲逛打听,仍是找南雅。林桂香虽然头疼,但也放任他不管了。
到了五月,周洛又回了镇上。和往常一样,还是没有消息。
离开那天到市里坐飞机,在机场意外遇到林方路。
周洛行走匆忙,并没注意,林方路先给他打招呼:“周洛?”
周洛客气地笑笑:“林警官。你这是——”
林方路道:“休假回家。我早不在清水镇工作啦,调职到了省城。你呢?回家了?”
周洛略微笑笑:“嗯。”
林方路说:“你多年没回了啊。”
“是啊。”周洛说着,脑子却突然一闪,他回镇上那么多次,一次都没见过林方路。他愣了一愣,说:“我回过很多次了,一直在找人。”
林方路似乎有些意外:“你还在找她?”
听他这话,周洛察觉到不对:“你说南雅么?你怎么知道?”
林方路叹了口气,说:“南雅她自首了。”
周洛惊愕:“你说什么?”
林方路道:“她自首前提过条件,那边考虑着实际情况特殊处理,并没有把她弄回辖地,当时我作为这边的人员去处理过她的案子。镇上的人都不知道。”
周洛震惊:“什么时候的事儿?……那她……”
林方路说:“判了刑,但没入狱。”
周洛怔怔的,一时半会儿转不过神。
林方路说:“六七年前的事儿。各种考量后判的缓刑。几年前刑期就过了。”
周洛问:“那她人在哪儿?”
林方路迟疑一秒:“跟你在一个地方。”
周洛万万没想到,找了那么久的人,居然和他在同一座城市。
飞机落地那一刻,周洛心脏跳得像不是自己的,想着林方路说的话:“那时我经常去看她,怕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辛苦,我也有点私心,哈,明知道她是哪种性格,却还想试一下,我以为她和你断了联络,就会选择新的依靠,比如我。后来才想明白,她不需要。
早在她选择自首的时候,我就该看清了。她做这个选择是为了你。如果不是想着未来或许会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见到你,她哪会做这些?她不论选择这世上哪一个男人,都不至于这么做啊。
是你,让她知罪了;也是你,让她对正与法感到敬畏。周洛,早在八年前,你就改变了她。或者说,是她对你的爱,改变了她自己。”
她曾对那座小镇那个世纪失去希望,却因为爱他,给自己找回了真正的温暖与人性。
最终,她还是选了那条难走却正确的道路。
这就是南雅啊。
……
周洛到了那条街道,他在附近找了个停车场,坐在车里,再一次看了看镜子里自己,年轻,硬朗,气宇轩昂,异常紧张。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出去。
过了天桥,望着对面的高楼大厦,他并没有看见林方路说的那个显眼的标志。
下了天桥往路边走,一群赶去上学的小学生们跑向公交车站,擦身而过间,那张熟悉的脸!
周洛的心被攫住,立刻回头,声音也不是自己的了:“宛湾!”
那个十岁多的小女孩停住,回头看,长发马尾在风里飞扬。
周洛瞪大眼睛,胸膛起伏着,他错愕地,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孩子巴掌大的小脸。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女孩也诧异地看着他,揪着书包带子,细细的眉毛轻轻揪起,她歪了歪头,试探着问:“……周洛叔叔?”
就是她啊,周洛问:“你还记得我?”
宛湾缓慢地摇了摇头:“记不太清了。但我知道你。”
周洛正揣摩这话里的意思,车站那边有小学生喊:“南!车来啦!”
宛湾回头看一眼,匆忙道:“我要上学去了。”她往他身后指,“你身后,那个商场后边,一栋三层的楼。周洛叔叔再见!”
周洛立在原地,看公交车启动,宛湾和她的同学们挤到了一起,透过玻璃窗,她兴奋地对他招手。
周洛冲她摆摆手,笑了。
绕过一座大厦,周洛一眼就看见了南雅在的地方。
独栋的三层现代化商场,正方形如同小玻璃缸,楼面左上角是红色的品牌名:“小雅”。
一副巨大的招贴画自楼顶悬挂下来,画中简单几笔勾勒出一位美丽女子的背影,她身着一身旗袍,古典的青花纹,一眼看是女子,再一眼看又像是一件细润美好的瓷器。
“小雅春夏服装发布会”
旁边有几行小字:“你清醒,温柔,一尘不染;前路难走,但你还是我一生最美的风景。”
周洛怔了许久。
他进了楼,走过明净透亮的展厅和五光十色的衣橱,心越来越紧张。
经过礼服类衣橱时,听到几人在轻声说话。
“可我想要南总亲手做的旗袍呀,我结婚的西式中式礼服都准备好了,就差旗袍。”
“要不您先看看这边……”
“我看了,都好得不得了。可别人出钱也买得到。我结婚一辈子就一次,我要更好的,最好的。加多少钱都可以。”
“可南总日程满了。我们家还有很多旗袍师傅,很多师傅的手艺都……”
“我不要他们做的,我就要南总做的。我的西式礼服全是意大利名家高定的,旗袍也不能落下。”
“日程已经排到一年后,其他客人都是提前预定的,我们也难做是不是?”
客人理亏,转而埋怨未婚夫:“早就告诉你要提前来,你不信!都怪你!”
未婚夫也帮忙游说:“就不能挤时间么?”
“挤时间必然以品质为代价,将心比心,您希望受到这样的待遇吗?”
客人服气,可还是难过,委屈道:“这婚不结了!”
未婚夫赶紧劝哄。
“小姐,你可能只喜欢南总做的旗袍,但你应该不知道我们家还有高级定制团队,里边的师傅全是南总手把手教出来的,十几位师傅为你量身定做,还有南总监督。他们今天正好在做,您要不要去观摩一下,如果觉得信得过呢?”
“——来都来了,那就去看看吧。”
周洛立在原地看他们,缓冲着胸腔里有些难以控制的情绪。
一位员工走过来,微笑:“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吗?”
周洛说:“我想见南雅。”
对方愣了一愣,说:“您有预约吗?”
周洛说:“没有。”
对方抱歉地笑笑:“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南总很忙,没有预约是……”
周洛说:“我是宛湾的爸爸。”
……
周洛站在棕色的木门外,听到自己的心剧烈搏动着,要跳疯了,而他无能为力。刚要推门,门突然拉开,周洛一惊,几位外国设计师走了出来。
周洛瞥见办公室里窗明几净,挂了几件旗袍,立了几位假人,竟有些像当年的旗袍店。
门很快阖上。
周洛深吸一口气,推开门。阳光从一面玻璃窗外洒进来,他看见了她,乌发成髻,一身青花,侧着身,正在整理假人身上的旗袍。
周洛关上门,隔着偌大的办公室看着她,激越汹涌的情绪陡然间潮退了下去,心在一瞬间平息,仿佛漂泊多年,终于到了港湾。
南雅听到关门声,说:“东西放桌上吧,刚下边说谁来找我?”
周洛没做声,笑着,凝望着她。
南雅终于回头看,一刻间瞪大了眼瞳,受惊不小的样子,正如那年他趴在柜台上从白蝴蝶的梦里醒来时看到的那样。她的手还悬在旗袍上。
和当年一样,她缓缓收回手,温温地弯了弯唇角:“你来了?”
眼神胶着着,是思念,是悔悟,是宽恕,是依恋。
周洛迈开步子,朝她一步步走过去,她站在原地等他。
她等着他走到她面前,她没有拒绝他的到来,没有推开他风尘仆仆的身影,她仰望着他,略略含泪,对他微笑。
如此感激,如此深爱。
周洛也泪湿眼眶,也微笑,说:“小雅,你看,我长大了,还是没忘记你。”
八年一晃而过,他终于追赶上了她。
“小雅,你看呀,我长这么大了,还是爱着你呐。——多好。你还是那么年轻,我却老了。真好。”他低头,额头轻点她的额头,单手捧住她的脸颊,轻声问,“你说好么?”
南雅始终微微颤抖着,说不出别的话。最后终于开口,问:“周洛,喝茶么?”
一如当年。
“好。”他含着泪笑。
她转身拉他去木桌那边,周洛坐下,看见桌角的小瓷瓶里插着一只褪了色的彩色纸风车。
南雅煮了水,
周洛说:“好久没给你念诗了,今天念一首吧。”
南雅说:“谁的?”
周洛说:“海子。”
她就笑了。
水沸了,南雅摆好砂壶瓷杯,洗茶,煮茶,沏茶,徐徐而来,如行云流水。
她在煮茶,他在念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念完,把手里的信笺纸递给她。
她拿出钥匙,拉开一道小抽屉,一摞写满诗歌的信笺摆在那里,她把那张信笺纸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
那个夏午,阳光充沛。
你对着我微笑,什么也不说,
为此,我却像等了整整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