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每晚都有骑摩托转来转去的人,看见男人就凑上来问:“先生玩不玩,很便宜的。”
这群骑着摩托的是楼凤的掮客——没达到大娱乐场所招人标准,或有其他原因,又想赚点快钱的姑娘,很多自己租房当楼凤。这群机车党给她们拉一个客,就有三十块钱拿。
老金猜测,丽姐被开除后,可能自己干楼凤——我俩天天坐摩托,往返于各个楼凤之间找她。因为不嫖,楼凤每次都要损失三十块钱给掮客,搞得我俩特愧疚,每次都塞三十块钱给这些姑娘。
2月8日下午,我们忽然有了丽姐的消息,有人在南城的城中村里见过丽姐。
还没等我俩去看看,钻石酒店忽然出事了——更确切地说,是整个万城都出事了。
2014年2月9日上午,燕市电视台对万城进行了报道。
当天下午,万城出动大批警力,对全市所有娱乐场所进行检查,钻石酒店首当其冲——我和老金在技师房见到的那些姑娘,基本都被警方带走了。
王耀辉也被捕了,警方责令酒店关门整顿,我和老金被清了出来,拎着行李站在酒店门口,我问爆料给电视台的,是不是他那个小学同学。
老金说:“可能吧,是个好事。”
我说:“是好事,但雇你调查的钱结清了吗?”
老金说:“没,就付了预付款。”
万城的酒店几乎全灭,我俩挨个给各家酒店打电话,终于找到了间房。
又住了三天,钻石酒店没重开的意思,老金找人打听了下,说王耀辉事很大,出不来了——老金的尾款彻底黄了,我们决定回燕市。
第二天退房时,有俩客人聊天,说昨晚出了件事。大雁路的一家红木家具厂门口,被人扔了两对断手断脚。
我想起钻石酒店门口的人头,转头看老金——他正在办续住。我说:“你可想好了,现在干活儿没钱。”
他说:“都快退休了,不差这点钱了。我想知道姑娘都去哪儿了。”
白天警察在那儿,人多眼杂,我俩租了一台车,晚上开车去了事发地,红木家具厂。
万城轻工、纺织、家具行业非常发达——用导航地图在万城搜家具厂,一次能搜到两千多家。
本来以为“红木家具厂”也是其中普通的一家,但把车停马路对面,观察了一会儿,我发现不对劲。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上9点多钟了,但家具厂不断有人来,车一辆辆往里进。半小时内进去了二十六台车。
老金点上根烟,说他第一次看见二十四小时的家具厂,我说我也是。
我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开车试试能不能进,打舵穿过马路,到了红木家具厂大门口,按了两声喇叭,大门开了。开进去后,门后站着一个保安,告诉我一直往里开,遇见建筑往左走。
按他说的,我开车绕过两个小厂房,忽然出现一栋挺大的三层楼,楼前有一个大停车场,估计得停了一百来台车。
我把车停下,和老金走向了那个三层楼。楼里是中式的装修,门口站着两排姑娘,都穿着高开衩的旗袍,见我俩进来,一起鞠躬,说欢迎哥哥回家。
老金:“徐浪,你什么时候在这儿买的房子?”
我说:“我刚想说就让你抢先了。”
进了门,有服务员引我俩坐到大厅,拿上来一个项目表,又端上来一个果盘,说现在房间都满了,让我俩稍等会儿,看看服务。
我接过一看项目名,简直是为老金量身定做的。金城汤池、金石按摩、金镶玉艳、金凤玉露、金洞寻钻、金醉纸迷、金猫探险、金龙出海、金枪消魂。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项目,但感觉都挺刺激。
我问老金,一会儿有空房间怎么办,他进去还是我进去?
他说要不就学新闻里,借口身体不适,离开该场所。
我说咱都不愿牺牲,干脆直接找他老板聊吧,老金说成。
叫来服务员,跟他说找老板。
服务员听说和门口的抛尸案有关,去找了值班经理。值班经理打了一个电话,带我俩去了二层尽头的房间的办公室。
“家具厂”老板坐在办公桌后,身边站了四个小弟,问我们知道什么。
老金问他知道王耀辉吗?
他说知道,刚进去。
老金解释了一下,自己是王耀辉雇来的,正在查这个案子。“家具厂”老板联系了一个王耀辉的小弟,确认这件事后,问我俩想干吗。
老金说我们正在找丽姐,她可能和门口的抛尸案有关——老板拿着丽姐照片,让所有领班认了一圈,确定没在这儿工作,也没人见过后,我和老金离开了这里。
开车出了门,我说这挂羊头卖狗肉太牛了,隐藏得这么深,全万城都被扫了,它还开得这么好。
老金说是,算做到极致了,可以自产自销,自己做的床直接让客人就用了。
我说忽然想到一件事——这家具厂用过的家具,会不会当成新的卖出去,那买床的人也太背了。
回到酒店,我和老金总结了一下。
迄今为止,总共扔出了一个人头,还有四肢。分别扔在钻石酒店和红木家具厂。
这两个地方的共同特点是,都是比较大、比较高端的会所。如果他们生意受影响的话,获利的应该是另外的高端会所。
但“家具厂”老板说,现在除了他家,其他“娱乐场所”全关了——为什么还往他家扔尸块儿?
老金说有没有这种可能,还有像红木家具厂一样,隐蔽性强、没关门的地方,它想把所有竞争对手都除掉。
我说:“咱们找找看吧,去街上找那些机车党,他们可能知道,而且给钱什么都说。”
第二天,我俩四处打听,还哪儿能“娱乐”。
但万城街头就连机车党都被打击没了,街上的人群少了一半,平时排着队的饭店现在全是空桌。我俩只能开车满大街瞎转——深夜一点多,大排档都收了摊,街边忽然多出很多穿着清凉的姑娘,像忽然到了女儿国。
我说:“不对啊,姑娘们不是都走了吗?”
那几天,搜索平台做了个万城人口流向图,说有大量的人离开万城,去往全国各地。我本以为那是失足妇女返乡路线,但看见满大街的姑娘,忽然发现不对。
老金看我经验太少,说:“那其实是嫖客的返乡路线,真的失足妇女工作地点被查了,都得在附近等消息,确定复工无望后才会离开。”
这群姑娘确实是等消息的失足妇女,白天躲家里,晚上转转街,看是否能赚点钱。
我俩开着车,到处打听可能抛尸的竞争对手——每见到一个姑娘就问,你姐妹多吗,工作的地方大吗。跟俩变态一样。
沿街问了会儿,一个刚才聊过的姑娘冲过来,身后跟着六七个青年——她指向我俩,说:“就是他们!”
那几个青年手里拿着棍子冲向我俩,我拧钥匙挂挡就走,但四面又冲出十多台摩托,把我们的车围在了中间。
我摇上车窗,锁好车问老金,要是他们等会儿砸车,是否开车撞人冲出去。老金正考虑呢,几个骑着摩托的青年冲上来,在车前后轮扔了两个破胎器。
我说:“得,甭想了,这回想防卫过当都没机会了,报警吧。”
把车窗摇下一点缝,我说:“朋友们,没得罪你们啊,我已经报警了,你们最好快点走。”
他们没管,几个人掏出锤子,没几下砸碎了车玻璃,老金叹了口气,说看来租车押金拿不回来了。
玻璃碎后,有人伸手进来打开车门,我和老金被拽出去,一群人把我俩围在中间。
因为听我说报警了,他们把我俩手绑上,按到两台摩托车上,离开了这个地方。
二十多分钟后,车队开到一个城中村,我和老金被使劲拽下摩托,推倒在地。
老金刚要开口说话,有人上来就给了他一嘴巴。
我说:“你有病啊,打人干吗——”然后我也挨了一耳光。
当时我俩手被绑着,对面站了群骂骂咧咧的人,特像被恐怖分子俘虏的士兵。
老金问他们是谁,绑我俩干吗,但没得到回应。
这时有两个姑娘跳出来,说:“就是他们,刚才问了一大堆奇怪的事,特别不正常。”
姑娘指证完,又有几个骑摩托的青年上来说拉过我和老金,去了好多楼凤那儿,是踩点,绝对有问题。
这时好多人冲上来踢我俩,骂我们杀人犯,说我们在装傻。
他们在我和老金身上摸索,把东西都掏出来,用我俩的指纹打开了iPhone 5s,翻看里面的信息和照片。
老金好言相劝,说手机你们要就拿去:“那个烟斗是小叶紫檀的,我盘十来年了,能不能还给我?”
然后他又挨了两脚。
抢走我手机的小伙看了两张照片,说:“怎么全是吃的?”又翻了几下,他兴奋地大叫了一声:“啊,他手机里有丽姐的照片,这肯定是他下一个目标!”
有人问他丽姐是谁,他说是他邻居:“挺瘦的,没事整几口那个。”
我见他认识丽姐,问他这是不是南城的城中村,他又给了我一拳,说我没安好心。
挨了几顿揍后,我俩终于搞清了什么事——近几个月,住南城城中村的楼凤和站街女经常在接客后失踪,怎么也联系不上。和钻石酒店一样。
和她们关系很近的机车党们自发帮忙找时,发现了一具尸体——裸体,身边扔着把锥子,脸上被划花了。
因为职业原因,他们也不敢暴露,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报警,私下通知所有姑娘,有专杀失足妇女的变态,让所有人都注意点。
今天,我和老金看似变态的打听方式撞在了枪口上。再加上有人证明,我俩寻找丽姐时曾到各个楼凤处踩点,嫌疑就更瓷实了。
老金松了口气,让他们冷静点,说我俩手机里有最近的行程和消费记录——才来万城半个月,而且是被钻石酒店请来的,打听一下就能证实。
他们看了手机里的消费记录和行程记录,我俩确实第一次来万城,那些女孩失踪时,我们在燕市——反倒是我俩来后,就再没女孩遇害。
解绑后,老金一直在检查烟斗,我和丽姐的邻居商量带我们去丽姐家。可能因为打了我觉得愧疚,他答应下来。
他把我们带到城中村里,一个二层楼——这个城中村里都是对外出租的自建房,长得基本一样。丽姐住在一楼南侧的房间,我们听见里面有声音,但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
邻居小伙担心丽姐出事——在他的监视下,我拿铁丝打开了房门。
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微甜的味道,老金也闻到了:“冰毒。”
屋里开着灯,很乱,桌子上有泡面盒,旁边是矿泉水瓶自制的溜冰壶。丽姐双眼通红,躺在床上不停地说话,明显在毒品的幻觉里。
邻居担心她有事,过去检查,这时老金拍了拍我,指了下墙角。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墙角有个带血的锯。紧挨着的是个冰柜,老金走过去,打开冰柜看了一眼,掏出电话就报了警。
我跟过去看了一眼,马上就合上了——里面是一具尸体,没有头颅和四肢。
丽姐恢复正常时,警察还没来,我们绑上了她的手脚——她的邻居已经跑到外面吐得不行了。
她没挣扎,说抽屉里还有冰毒,问能不能在警察来之前让她再吸一点。
我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吸毒?”
她特别痛苦地求我们,说就想最后吸一次。
老金奇怪,说:“你刚吸完,应该没什么毒瘾吧,为什么还要接着吸,你现在是杀人了你不知道吗?”
丽姐不回答,就一直跪在床上给我俩磕头,求我俩让她吸一点。
老金说:“这样吧,你回答几个问题,我俩考虑考虑。”
她说行。
老金问她,冰箱里的人是她杀的吗,为什么要把尸块抛到酒店外。
她说因为吸毒。她没钱,需要多挣钱买毒品,但万城的生意大部分都被那些大酒店垄断了,客人不愿来城中村这种破地方,不来这里,她就赚不到“溜冰”的钱。她抛尸到那两个地方,就是为了影响客人的选择。
我问为什么杀人:“就为了抛尸?”
她说不是,死的那人是个毒贩,他俩一起“溜冰”,那个毒贩子可能吸大了,忽然开始打她。丽姐因为吸毒太多,有抗药性,先醒了过来。
她发现对方红着眼在掐自己脖子时,忽然想到这个毒贩带了很多冰毒。把他杀了,短时间就不用买了。
这解释了我们的一个疑惑,在人口流动这么大的城市,警方怎么在只有一个人头的情况下,快速确定死者的?可能因为贩毒,早被警方盯上了。
最后,老金问丽姐是怎么染上毒瘾的,她说是2012年——她寄养在老家的女儿出车祸死了,她非常绝望,出去散心,到云南的时候,吃了一种叫“见手青”的蘑菇,中毒产生了幻觉。
“见手青”是种牛肝菌,很多云南人有吃它中毒的经历,会产生很强的幻觉,一般是看见无数的小人。但丽姐的幻觉不一样——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被抢救过来后,她又吃了几次“见手青”,但都没用,最多只让她食物中毒住院。然后她想到一个办法,新型的毒品,也可以致幻,于是她开始大量吸食冰毒,希望在幻觉里能偶尔看见自己的女儿。
在吸了一段时间后,丽姐发现自己有了抗药性,越来越难产生幻觉,只有加大剂量和提高频率才能致幻。为了能持续致幻,丽姐有时一天花几千元吸毒。
老金听完,从抽屉里拿出一点冰毒,放在冰壶里点燃,递到了丽姐的旁边。
丽姐深吸了几口,眼睛逐渐开始充血,说:“你们是好人,冰柜旁的架子上有个本子,是我从那毒贩兜里掏出来的,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们看看……”
我走过去拿起本子,正要看时,警方到了,我随手把本子揣进口袋里,就忘了这事。一直到做完笔录从警察局出来,我忽然想起这个本子。
我俩回到了漏风的车里,打开照明灯,一起沉默地抽了根烟。
然后我掏出那个毒贩的本子。
上面写着:
2013年10月17日,雁湖街,19岁,一个……
2013年11月6日,柏华小区,23岁、26岁,两个……
2013年12月22日,红杏村,27岁,一个……
2014年1月25日,长河村,26岁,一个。
这些日期对应上的是那些失踪的姑娘。
我忽然想起,我在架子上拿起这个笔记本时,旁边还有把锥子。


后记:
爱我,你怕了吗?
你好,我是徐浪,《夜行实录》的作者。
2016年4月,我开始了这个系列故事的写作,并发布在网上——很快,这些故事引起了讨论,赞赏和质疑都有。
许多人觉得,夜行者的故事很好看,但有些黑暗和压抑,令人不适。对此,我的应对方法是:继续写,让你习惯这种压抑。
这不是崩溃疗法。我这么做是因为:人类对恐惧、黑暗的反应是最真实和强烈的,这是天生的。而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直面。
我为什么要写夜行者的故事呢?
小时候,大人总讲一些可怕的故事(对小孩而言),大意是:你不听话,故事里的妖怪或坏人就会把你抓走。小孩听了故事,就记住了警告。被故事吸引是人的一种本能,吸引关注、感染情绪、留下印象。人喜欢听故事,喜欢转述故事,喜欢参与到故事中。
中国古人面对未知的世界,给自己讲了个故事:盘古开天地,女娲捏泥人。犹太人则说:“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小孩子总问父母,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答案往往是,从小树林、垃圾场、海边等等地方捡来的。同理,当你跟别人讲一个道理,常常这样开头:“我有一个朋友……”
瓦尔特·本雅明对故事下过一个定义:故事是来自远方的亲身经历。他的话里包含了故事的两个特点:
1.故事不是你亲身体验和经常遇到的。
2.故事听起来是真实的。
在“真实”的故事中,体验未曾有过的经历,这就是故事之于人的魅力。我从小喜欢听故事和讲故事,尤其是都市传说类型的。
十几年前,我上初中时,学校里忽然开始流传“割肾”的故事。我和朋友趁着课间和放学热烈地讨论了很久。晚上去姥姥家聚餐,听见姨父警告刚参加工作的表哥:生活检点些,不要向太漂亮的女孩儿搭讪,当心被割肾。再过一段时间,小区里一对中年夫妇的儿子失踪了,大爷大妈都传言失踪的小伙子是被人割了肾。
这些谈论、传播“割肾”的人,没人能证实是否真有割肾、如何割肾、技术上是否可行。但故事就这么流传起来,成为饭后谈资的同时,也不断警醒着人们。一定有原本喜欢在夜里游荡的青年,听了这个故事后,选择每晚回家看电视、远离漂亮姑娘,觉得这样更安全。
这就是都市传说,一种有意思的民俗文化,与城市生活相互依存。
在“魔宙”公众号后台的统计里,年轻的女性读者超过了一半,这让我有点惊讶。最开始,我和很多朋友抱有同样的疑惑:我写的故事会不会吓跑女孩儿?
实际上,黑暗与恐惧没有赶走她们,反而让她们留了下来。她们的留言,基本都是表达对现实的积极态度和警惕意识,而非恐慌、排斥,这让我十分高兴,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我觉得自己有讲好故事的能力,不想浪费。用故事传达经验和交流想法,是我拓宽人生体验和理解人性的一种方式。“夜行者”是我为自己设定的身份。这个身份,满足了我对离奇故事的热衷和调查癖——我把自己对故事和冒险的热爱,都倾注在了这个身份里。在我的认知里,夜行者既是中国都市里的蝙蝠侠和印第安纳·琼斯,也是福尔摩斯和大侦探波罗。
我的调查和写作,都是为了创作都市传说类的故事。都市传说与现实的贴近,让本雅明定义的“故事”,变成“来自不远处的亲身经历”。
《夜行实录》是虚构的故事,有人问我,你的故事为什么写得那么可怕?
大人的故事之所以能吸引和警告小孩,是因为讲得有模有样——“这事就发生在××路”“某某家的小孩因为不听话就被抓走了”。这正是都市传说的讲述特点,也是千百年来口头文学的基本属性。
真实和幻想,处于故事创作的两个极点。不同的作家有不同见解。
《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看不上真实,他说,小说是虚构。在这位用想象力和结构技巧讲故事的大师看来,人类的骗术永远比不上自然,要是有人说他的小说是真人真事,他会觉得这是侮辱艺术,也是侮辱真实。我喜欢纳博科夫,觉得他的小说好看,但我也喜欢“编得跟真的似的”的故事。
在我看来,非虚构和伪记录的方法更贴近普通读者的内心。即便是纳博科夫的虚构,也总会和现实有所关联——他的自传性文集《说吧,记忆》便是这样一种手法,在真实记忆与幻想之间搭建隐秘的桥梁。
真实,是一种美,而营造真实的写作方法,是一种审美取向。同样,对黑暗和光明的不同关注,也是一种审美取向,它更能唤起情感,感染力更强。所以,我在写作中,尝试学习这种讲故事的技能。“像真的一样”并不是现实世界的真实,而是故事呈现的真实,或叫叙述逻辑的真实。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我在写作中尝试了不同方法,用更基于现实世界的素材来营造真实。这使我的写作游走在边界,就像用刀尖挠痒,但不划破皮肤。
这种写法,有两个目的:
第一,引起正视和警示,对人性的恶与生存环境的劣进行展现。读完后的黑暗体验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
第二,分享危险的快感,都市传说暗含的心理危险让人觉得刺激,相信这是一种普遍的心理体验。
《夜行实录》的故事是虚构的,但不安的情绪却真实存在。都市传说和口头传播的“逼真”故事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对世界潜在的不安始终存在。
生物学有个观点认为,寻求新鲜刺激和爱好挑战新环境的动物,适应能力较强,其基因传递下去的概率会更大。这是一种生物本能。虽然我们的智力发达到令生物本能退化、隐藏,但在这点上,应该和动物相同。有人爱极限运动,有人爱恐怖片,有人爱丛林探险……正因为都市中的人无法探险,探险节目和真人秀往往很受欢迎。
写夜行者故事的时候,我也会想:我是在营造恐怖和危险吗?这样对吗?每次思考完,我都更坚定地继续写。可能是因为我拥有某种偏好危险体验的基因,和恐怖片爱好者一样。
我生活在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中——截至目前,还没人在我面前割肾。绝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都有种确定感,相信自己生活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
在安全的环境里体验危险的想象,会更确信当下的安全,更警惕潜在的危险。从科学上讲,这是肾上腺素和杏仁体分泌激素直接的平衡,也就是刺激引发的快感。
我认为,要直面生存的真相,而不是袋鼠式地生存。
生存最大的真相是死亡,如何应对这一事实,会决定一个人如何生存。
世上的危险和不安因素,不会因我的视而不见而消失。世上的罪恶,不会因为我的不关心而减少。我怕死亡突然来袭,所以选择面对真相,并调适我的焦虑,这让我珍惜拥有的一切。
因此,我在犹豫了一段时间后,决定把《夜行实录》一直写下去,并不断学习如何在掌握边界的前提下,感染读者。
以前看过村上春树评价斯蒂芬·金小说的文章,大意说,小说最重要的不是让人觉得恐怖,而在于能让读者的不安达到某种适当的程度。
恰到好处的不安程度,是我对自己讲故事能力的追求。
夜行者的故事中,作恶的人方法各不相同,无辜者也会受到伤害,这正是人性真实的所在。
我并不以欣赏他人的痛苦为乐,而是希望在这个过程中能引发必要的警醒和思考。人性的恶究竟边界何在?生存的无奈原因何在?一个人变成恶魔的原因何在?
我想过,如果压抑自己对不安、不公和残酷的反应,我很可能会慢慢走向扭曲,扭曲的结果是,我可能会不自觉地成为恶人——这太可怕了。
《马太福音》里说:为什么只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每个人都倾向于用自己的观念和眼界来定义世界,这是生理本能,也是社会本能。因为这种定义是相对确定的,让自己感觉安全。但当更多信息和价值观曝光在个体面前时,不确定感令人不安。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在鲁迅先生这句话的基础上延伸一下:敢于直面多元构成的真相和价值观,才是值得过的人生,才是活得明白的人。
不断拓宽自己对人性理解的宽度,足以对抗人生。
《夜行实录》是我的方法,希望你也有自己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