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过了路口,走到中央公园。大片的积雪很完整。靴子踏在上面,扬起厚厚的雪粉。被惊动的松鼠蹿到树上,站在枝头上看着他们。
“嘿,可以停下了吗?”他气喘吁吁地在后面喊。
她停下来,回过头去看,他已经在几十米之外了。
“跑那么快,简直像两个逃犯!”他快步走上来。
“没错,我们就是在越狱啊。”
“你为什么那么兴奋呢,越狱的愿望好像比我还迫切。”
“哪有的事?”她拉起衣领,扣上外套最上面的扣子,“现在我们去哪儿呢?”
“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可以吗?”
“那就还得继续走,前面才有咖啡馆。”
接近中午的时间,咖啡馆里没有什么人,一个很老的男人坐在角落里读《纽约时报》。点单的时候,他让她替自己决定。梳着马尾的女侍应很快把喝的送了上来,她的咖啡,他的英国茶。
“我想起小时候逃学的事。”她撕开糖包,往咖啡里倒了一半。
“你还会逃学吗?我以为你一直是乖学生。”
“其实只有那么一两回。”
“为了什么事?”
“什么也不为。当时班上有两个经常逃学的学生。我很好奇我们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他们都在外面做什么,有一天就跟着他们一起跑出来了。”
“结果呢,你们做了什么?”
“好像什么也没有做,我想不起来了,就只记得那么跑出来。”
他笑起来:“所以今天也是一样?我就好比那个经常逃学的学生?”
“啊,我没这个意思,”她看看他,试探着问,“你是吗?”
“是啊,我小学二年级就开始逃课啦,”看到她一脸惊讶,他会心一笑,“那时候停课闹‘革命’,想上课也没得上。”
“那是哪一年啊?”
“1966年。全中国都逃学了。”
“真的很难想象,听上去总觉得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的人。”他说。
“唉,好吧。”她拿起杯子,发现咖啡已经喝完了。角落里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整个咖啡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一时有些恍惚。
“现在我们去哪里呢?”她问。
“你不想待在这儿了吗?”他在浓密的阳光里眯起眼睛。
“也没有啊。”她说。她只是觉得应该去个什么地方,才不算浪费了这个下午的时光。
“你有什么想法吗?”他向后倚靠在椅背上。
“不是说你来想吗?”
“嗯,可这儿我一点都不熟,以前每次来都有朋友带着。”
“不然去拜访你的朋友?”
“哪个朋友?”
“随便哪个,你不是说有很多朋友在这里吗,汉学家、出版人、大学教授……你去见他们就是了,不用管我,我可以在旁边坐着,那样挺好的,我喜欢听有意思的人说话。”
“他们都很没意思。”
“怎么会呢?”
“真的,和文学节上的人一样没意思,我们不是刚逃离出来吗?”
“可他们是你的朋友,待在一起应该会自在很多吧?”
“还是现在这样比较自在,你觉得呢,晚一点我们再看好吗?”
“嗯。”她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坐直身子:
“我有个主意,不如带我去那些你经常去的地方看看吧?咖啡店啊,餐厅啊,百货公司啊,超级市场啊,都可以。”
“那有什么可看的?”
“那样我就可以知道,你平常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你会觉得很无聊的。”
“我觉得很有意思,你只管去做你平常做的事,不用特别照顾我,就当我不存在。”他挥了挥手,示意结账,“走吧,我们去吧。”
她跟着他走出咖啡馆。平常做的事,在地铁站出口的食物店买捆在一起出售的隔天面包吗?坐在公寓楼下的Z形防火梯上发呆、喂野猫吗?她多么希望这个下午能过得有一点不同。
去联合广场是一个折中的选择。那里也是她经常去的地方,还有很多商店和旧书店,总好过到她的住处附近,一个平淡无奇、嘈杂拥挤的居民区。
他们决定坐地铁。虽然地铁站有一些远,不过他很乐意走过去——他强调,完全按照她平日的方式。
在地铁站,她站在自动售票机前面给他买票。他看着她手里的红色圆肚子的零钱包,一副很佩服的样子:
“那么多零钱。”
她把找回来的零钱放到里面,束紧勒口递给他。他托在手心里,掂了几下:
“很久没看到这么多零钱了。”
“因为你太有钱了。”
“不是,在中国,零钱越来越少见了,它们已经失效了。”
“是吗,太可惜了,我很喜欢用零钱,付账的时候想尽办法凑出正好的数额,会觉得很有成就感。”她自己笑起来。
他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在夜空中发现了一颗未命名的小行星。
她去了一趟洗手间,他站在地铁口外面等着。回来的时候,一个黑人正在和他说话。他只是摇头,连连摆手,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他误解了那人的意图,以为是乞讨或是推销,然而事实上他是在问路。她走上去,告诉他怎么走。夏晖显得有一点窘迫。
她竟然没有注意到他不会说英语。在会议上有翻译,昨天他见的朋友会讲中文,没有哪个场合需要他讲英语。也许从来都没有,他总是被保护着,不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他似乎被伤了自尊心,一路上都很沉默,只是紧紧跟在她身后,像一个害怕被丢掉的小孩。
他们从联合广场中央的地铁口上来,周围是一圈大大小小的商店,橱窗上贴着令人兴奋的大红色“SALE”。她问他是否要给家人买什么礼物,他说不用。她指给他看一家很大的商店,告诉他三楼有一家卖家居用品的很不错,她在那里买过几个靠垫和一个灯罩。她问要不要上去看看,他迟疑了一下,说都可以。
她从来没有和男人一起逛过家居用品商店,还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那种感觉实在奇怪,两个没有生活交集的人,看着各种摆放在家里的东西,温馨的、柔软的,放在床头、贴着皮肤的东西。她帮小松的妈妈挑了一件珊瑚绒的睡衣做生日礼物。
先前她担心这个下午过得太快,现在却觉得非常漫长。她又带他去了一家很有名的二手书店。但他无法读英文,对那些书不感兴趣,只是让她带自己去看中国作家的书。她在很深处的一个拐角找到了,仅仅占据书架最底下的两排,要蹲在地上才能看到书名。其中有一本书是他的。但他说有三本都翻译成了英文,让她再找找看。她跪在地上,找得头发都散开了,还是只有那一本。
“这是家二手书店,找不到的书,说明没人舍得卖。”她安慰道。
他点点头:“就这本《替身》翻译得不好,很可惜。”
但她还是决定买下来请他签名。后来他们在书店里的咖啡厅坐下,他把书翻到扉页,握着钢笔,抬起头问她的名字,“程琤”是哪两个字。她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这本书应该是璐璐的。虽然现在依然可以写上她的名字,但是程琤没有那么做。她不怎么相信灵魂的事,死亡就是一切都结束了。所以,璐璐不需要任何纪念物。
天色渐渐发暗。他们决定去吃晚饭。虽然他表示吃什么都可以,但她还是用心选择了一家餐厅,在中央公园里面。他们坐车返回那里。
餐厅在湖边,造成船屋的样子。恰好有一张临窗的桌子没有被预订,看出去是结冰的大湖,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你选的地方很好。”他看着窗外,“这里你常来吗?”
“我就来过一次。”她不无遗憾地说,“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点菜的时候,他还是要她替自己决定。她给他点了牛肉,自己要的是鳕鱼。她合上菜单递给侍应的时候,他说:
“喝点葡萄酒吧。”
他们要了一瓶智利的红酒,她试尝之后点点头,侍应帮他们倒上。
他举起杯子跟她碰了一下:“这个下午过得很愉快。”
她说:“真的吗?让你走了那么多的路。”
“真的。”他说,“我每次出国都安排得很满,见人、开会、演讲,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从来还没像今天下午这样——”
“这样漫无目的的,是吧?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
“就是不要目的。人总是有很强的目的性,所以才活得那么累。”
此时,窗外已经天光散尽,大湖消失了轮廓,只剩一片荧白,悬浮在夜色当中。
他喝了一点酒,渐渐恢复了精神。
“你一个人住,还是和男朋友一起?”他问。这是第一次涉及私人话题。
“一个人,之前还有一个室友。”
“不和男朋友一起住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的?”
“一种感觉。”他说,“没有吗?”
“有。”她点点头。
“不过你应该是那种很独立的女孩,有自己的空间,”他说,“你跟国内的年轻女孩很不一样,你身上没有那种浮躁的、贪婪的东西。”他厌恶地皱起眉头,似乎曾深受其害。
“有时候我觉得离这个世界挺远的。”她笑了笑,“可能因为是水瓶座吧。”
“又是星座。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很信,真的准吗,所有的人就分成那么十来种吗?”
“上帝要造那么多的人,总是要给他们编个号,分一分类吧。”她说,“就像图书馆里的书,每一本都和其他的不同,但是它们也会被分类和编号。这样想要哪本书的时候,才能很快找到,而且再添新书的时候,也比较容易避免重复。”
“你真厉害,”他说,“让上帝变成了一个图书管理员。”
“我只是打个比方……”她连忙解释,很怕被他认为是亵渎神明。在她的想象里,作家都有坚定的信仰。
侍应把主菜端上来了。牛肉和鳕鱼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他们切成几块,与对方交换。她觉得应该问他一些问题,可是她对文学了解得实在太少了。
“你写作的时候,是不是需要特别安静的环境,与世隔绝的那种?”她问。
“年轻的时候是这样,总想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写作。”
“现在呢?”
“现在愿意待在热闹的地方,每天会会朋友、喝点酒。”
“人年纪大了,不是应该喜欢清净吗?”
“可能还不够老吧。不过没准儿越老越爱热闹,”他笑了笑,“我只是说我自己啊,别的作家可能不这样。”
“我只认识你一个作家。你什么样,我就觉得他们也什么样。”她说。
“那我可要表现得好一点。”他说。
她笑起来。但他没笑。
“有时候想一想,多写一本书,少写一本书,有什么区别呢,也就这样了。真是没有当初的野心了。”他有些悲凉地望着外面的湖。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
“我想起了一点往事,想听吗?”
“当然。”
“写第一部长篇的时候,我儿子刚出生,家里房子小,为了图清净,我到乡下住了几个月。那地方很荒凉,只有几幢空房子,据说是风水不好,人都搬走了。我就在那里写小说,傍晚到最近的村子里吃饭。有一天喝了酒,回来的时候一脚踩空,从山坡上滚下去了。当时醉得厉害,就在那里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大石头上,面前是一片茫茫的大湖。像极了聊斋故事,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见了。我当时没想到老婆孩子,第一个反应是,我那个写到一半的小说呢?它是不是一场虚幻,其实根本不存在?”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好像等着自己从故事里慢慢出来。侍应走过来,拿走了面前的盘子。
“那个时候,我也许是一个称职的作家。”他说。
两个中年男人从外面进来,皮鞋上的雪震落到地板上。壁炉在角落里吱吱地摇着火苗。邻桌的情侣沉默地看着菜单。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感觉。”隔了一会儿,她说。
很多时候,她也感觉自己是在一个梦里。璐璐没有死,因为她并不存在。小松一家也不存在,她根本从未到美国来。这一切都是梦,梦像一条长长的隧道,穿过去就可以了。
去洗手间的时候,她沿着一条木头地板之间的缝隙,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走直线。镜子里的自己,嘴唇被葡萄酒染成黑紫色,像是中了剧毒。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小松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她伸手按掉了它,感觉到一丝快意。
夏晖提出再到酒吧喝一杯,她想也没想就说好。需要点锋利的东西,把梦划开一道口子,然后就可以醒过来了。
推开餐馆的门,冷空气吹散了脸上的酒精。心像一个攥着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
“我们走到湖上去吧。”她转过身恋恋不舍地说。
“滑冰吗?”
“就想在上面站一下,你不觉得它就像一块没有人到过的陆地吗?”
“别傻了,冰一踩就碎了。”他说。
几个美丽的少女站在大街上,寒风镂刻出雕塑般的五官,幽蓝色的眼影在空中划出一簇磷火。一个女孩走上来问程琤要烟,她耸耸眉毛,为自己未满十八岁感到无奈。程琤递给她一支烟,按下打火机,用手挡住风。女孩把烟含在两片薄唇之间,偏着头凑近火焰。她闻到女孩身上甜橙味的香水。
另外几个女孩也走过来,对着他们微笑。她把那包所剩不多的万宝路送给了她们。
“我看到这些女孩,就会很难过。”她看着她们的背影说。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老了,而且好像从来都没有年轻过。”
“小丫头,你这才走到哪里啊?路还长着呢。”他伸过手来,拍了拍她的头。她的眼圈一下红了。
从湖边的餐厅来到酒吧,如同从云端堕入尘世。暧昧的光线融化了头发上的雪花,冬天的肃穆淹没在轻佻的音乐里。人们叫嚷着,好像谁跟谁都很亲密。他们坐在那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大衣搭在椅子上,口袋里的手机在她的背后震动,像一颗就要跳出来的心脏。她有一点同情小松。
夏晖比画着问侍应又要了一瓶酒。
“你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没关系。”他看着她,像是在说他们有的是时间。
“你知道吗,”她把刚倒上的酒一饮而尽,“我有一个朋友很崇拜你,读过你所有的书。”
“是吗?”他笑了一下,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她摇着杯子悲伤地说:“本来来的应该是她。可我呢,我从来没有读过你的书,我对你一无所知。”
“这不是很好吗?”他说,“没有东西隔在我们中间。”
“不好。要是她的话,和你会有很多话可说。”
“傻姑娘,不用说话,过来,”他轻声对她说,“坐到这儿来。”
她站起来,碰倒了面前的酒杯。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拉入怀里。他开始吻她,一只手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后背,好像她是一只猫。她听到血突突地撞击太阳穴,杯子在桌上咯噔咯噔地滚动着,酒顺着桌沿往下淌,滴滴答答地打在靴子上。他在她耳边说:
“我们去你住的地方,好吗?”
“我不想回去,再也不想了。”她拼命地摇头。
“为什么?”
她没有说话。
他捧着她的脸,再次含住她的嘴唇。他塌陷的眼眶周围有很多皱纹,在激烈的呼吸里颤抖。
“我们去吧。”他说。
她笑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他住的那间酒店。旋转门,吊灯,合拢的电梯,铺着暗花地毯的走廊,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门。他的房间,像一个神秘的抽屉,正在缓缓打开。爵士乐从楼下的酒吧传来——她差点儿忘了,一场只属于今夜的即兴演奏。
“伍迪·艾伦。”她轻声说。
“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黑色账单夹已经放在桌上,他从皮夹里取出霉绿色的钱,侍应合上账单夹,拿起来。她看着侍应走了,他的背影被一团光劈成了两个。她太热了,就要化了。
“我们走吧。”他说。
“去哪儿?”她喃喃地说。
她记得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后座亲吻。她有一部分意识非常清醒,如同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睛,炯炯地望着自己。她甚至能说出公寓的地址,并且指挥司机绕了几条小路,准确地停在楼下。她还记得开门的时候,又拿错了钥匙。她把之前的那把从钥匙环上取下来,甩手扔掉了。
此后的记忆,就变得很模糊。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痛苦地翻身,灼烫如铁的皮肤淬起火星。直到不真实的清晨到来,她看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天空呈现出仁慈的浅灰色。野猫坐在防火梯上,像遇到陌生人一样警惕地瞪着她。
璐璐从远处走过来与她会合,身上穿着她留下的另外一条黑色裙子,长长的裙摆一个皱褶也没有。
“我们快走吧,来不及了。”她拉起程琤的手。
“去哪儿?”
“别怕,”璐璐笑起来,“纽约还有很多你没有去过的地方呢。”
她们走了很久,来到了湖边,水中央有一个小岛,白得晃眼。
“我们得游过去,可以吗?”璐璐转过头问她。
她不会游泳,可是这不重要。她点了点头。
“扑通”一声,璐璐消失在水中。她也纵身跳了下去,紧跟在璐璐身后。这时一阵奇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有人在擂鼓,她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那声音已经像绳子一样箍住了自己,把她朝某个方向拉过去。
程琤睁开眼睛,听到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小松在外面大吼。
她坐起来,看到夏晖抱着一团衣服,冲到衣柜跟前,拉开门敏捷地钻了进去。
“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小松用拳头哐哐砸门。
程琤跳下床,拉开柜子的门。夏晖缩在角落里,脸埋在垂下来的藕粉色连衣裙里。
“那是璐璐的裙子。”她蹙起眉头说,伸手把他拽出来。
“你出去吧。”她说。
“现在吗?”夏晖惊恐地看着她,指了指门口,“可是……”
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抓着他的胳膊来到门口。
“你至少等……”他脸色惨白,近乎哀求。
她霍地拉开了门,把他推了出去。正要关门,感觉有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夏晖的大衣,她把它踢出去,合上了门。
她回到床上,闭上眼睛。小松大声咆哮,好像跟夏晖厮打起来。渐渐地,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远,就像回头去看岸上的景物,它们一点点变小,缩成黑点。她眺望前方,已经看不到璐璐的身影。洁白的小岛就要消失了。她一头扎进水中,划开手臂,奋力地朝着它游过去。
大乔小乔
一
上瑜伽课前,许妍接到乔琳的电话。听说她到北京来了,许妍有些惊讶,就约她晚上碰面。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乔琳用哀求的声音说,你现在在哪里,我能过去找你吗?
她们两年没见面了。上次见面是姥姥去世的时候,许妍回了一趟泰安,带走了一些小时候的东西。走的时候乔琳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再回来了?许妍说,你可以到北京来看我。乔琳问,我难过的时候能给你打电话吗?当然,许妍说。乔琳总是在晚上打来电话,有时候哭很久。但最近五个月她没有打过电话。
外面的天完全黑了,她们坐进车里。照明灯的光打在乔琳的侧脸上,颧骨和嘴角有两块瘀青。许妍问她想吃什么。她转过头来,冲着许妍露出微笑,辣一点的就行,我嘴里没味儿。她坐直身体,把安全带从肚子上拉起来说,能不系吗?勒得难受。系着吧,许妍说,我刚会开,车还是借的。乔琳向前探了探身子说,开快一点吧,带我兜兜风。
那段路很堵。车子好不容易才挪了几百米,停在一个路口。许妍转过头去问,爸妈什么时候走?乔琳说,明天一早。许妍问,你跟他们怎么说的?乔琳说,我说去找高中同学,他们才顾不上呢。许妍说,要是他们问起我,就说我出差了。乔琳点点头,知道,我知道。
车子开入商场的地下车库。许妍踩下刹车,告诉乔琳到了。乔琳靠在椅背上说,我都不想动弹了,这个座位还能加热,真舒服啊。她闭着眼睛,好像要睡着了。许妍摇了摇她。她抓起许妍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低声说,孩子,这是你的姨妈乔妍,来,认识一下。
在黑暗中,她的脸上露出微笑。许妍好像真的感觉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朵浪花,轻轻地撞在她的手心上。她把手抽了回来,对乔琳说,走吧。
许妍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明晃晃的太阳,那些人的腿在摆动,一个个翻越了横杆。跳啊,快跳啊,有人冲着她喊。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横杆在眼前,越来越近,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她觉得自己是在车里,乔琳的声音掠过头顶,师傅,开快点。她感到安心,闭上了眼睛。
许妍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姓乔了。其实这个姓一直用了十五年。办身份证的时候,她改成了姥姥的姓。姥姥说,也许我明年就死了,你还得回去找你爸妈,要是那样,你再改成姓乔吧。从她记事开始,姥姥就总说自己要死了,可她又活了很多年,直到许妍在北京上完大学。
许妍一出生,所有人听到她的啼哭声,都吓坏了。应该是静悄悄的才对,也不用洗,装进小坛子,埋在郊外的山上。地方她爸爸已经选好了,和祖坟隔着一段距离,因为死婴有怨气,会影响风水。
怀孕七个月,他们给她妈妈做了引产。据说是注射一种有毒的药水,穿过羊水打进胎儿的脑袋。也许医生打偏了,或者打少了,她生下来是活的,而且哭得特别响。整个医院的孩子哭声加起来,也没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大。姥姥说,自己是循着哭声找到她的。手术室没有人,她被搁在操作台上。也许他们对毒药水还抱有幻想,觉得晚一点会起作用,就省得再往囟门上打一针。
姥姥给了护士一些钱,用一张毯子把她裹走了。那是个晴朗的初夏夜晚,天上都是星星。姥姥一路小跑,冲进另一家医院,看着医生把她放进了暖箱。别哭了,你睡一会儿,我也睡一会儿,行吗?姥姥说。她在监护室门外的椅子上,度过了许妍出生后的第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