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年李雪莲不准备告状了。不准备告状不是这状不能告了,或各级政府把她吓住了,或二十年年年告状,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信她的话,她自个儿灰心了,而是天底下有一个人信她的话,这个人死了。这个人也不是人,是她家里的一头牛。二十一年前,这头牛还是头牛犊,跟着它妈。二十一年前,李雪莲跟丈夫秦玉河商量假离婚时,就在家里的牛舍。牛舍里拴着一头母牛;还有一头牛犊,在撞着母牛的下裆拱奶吃。除了这两头牛,世人无人听到这假离婚商量的过程。正因为无人听到,就给了秦玉河可乘之机;大半年之后,他跟另一个女的好了,便把假离婚说成真离婚,跟那个女的结婚了。正因为当时没人听到,李雪莲二十年告状没有结果。十年前,李雪莲见年年告状没有结果,有一段差点疯了;出门见人说话,语无伦次;见到她的人,都说她神经了。她的女儿当时十岁,也觉得李雪莲疯了,晚上不敢跟她在一起睡觉,睡觉跑到邻居家。李雪莲自己也觉得,当时神经有些错乱,白天见人嘻嘻笑,晚上便跑到牛舍里,教牛说话。希望有一天牛能说话,帮她洗冤。但牛哪里会说话呢?有一天老牛突然死了,剩下它的女儿;它的女儿这时也十一岁了,比李雪莲的女儿还大一岁;十年过去,也牛到中年了;倒是女儿见它娘死了,眼中涌出了泪。李雪莲上去踢它一脚:“你娘死了,你知道哭,我十年的冤屈没人理会,你咋不哭?”

那牛便仰脸看李雪莲。李雪莲:“你不会说话,不会点头和摇头呀?十一年前离婚那场事,你也在场,你说说,当时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没想到那牛竟摇了摇头。李雪莲扑上去搂住它,大放悲声:“我的儿,世上有一个人,开始信我的话了。”

听李雪莲在大哭,邻居们以为她又犯了神经,赶来劝她,还以为她在哭老牛死了呢。等邻居们走后,李雪莲又问那牛:“你再告诉我,我这状还告不告了?”

牛又点点头。李雪莲这才又鼓起告状的勇气。本来要神经了,又开始不神经了。又十年过去,这头牛也二十一岁了,一天夜里,也要死了。临死之前,两眼看着李雪莲。李雪莲着急地拍它:“我的儿,你千万别死呀。你一死,世上又没一个人信我的话了。”

牛眼中也涌出了泪。李雪莲又赶紧问:“临死前你告诉我,我这状,还告不告了?”

牛摇了摇头。接着喘息几声,闭上了眼睛。李雪莲扑到它身上大哭:“王八蛋,连你也不信我这官司能打赢呀?”

又哭:“世上一个信我的人都没有了,我这状,还告个毬哇!”

别人家死牛都卖到镇上杀锅上,李雪莲家十年间死了两头牛,都没卖杀锅,皆拉到河滩上埋了。女儿的坟,挨着它娘。牛摇过头死了之后,李雪莲决定,准备听牛一句话,从今年起不再告状了。说起来,也不完全是听牛的话,是告状告了二十年,快把李雪莲拖死了;人没累死,心累死了;牛埋了,把自个儿折腾的心也埋了。但她把牛的事说给市长马文彬他们,马文彬他们不信,不但以为她又在说假话,还以为她在奚落他们,拐着弯骂他们,把他们气跑了。同时还差点把法院院长王公道气疯了。李雪莲倒不怪他们,牛的话,说给市长县长法院院长他们不信,把这话说给别人,世上又有谁会信呢?让李雪莲生气的是,全世界这么多人,怎么就没人信李雪莲一回呢?或者,怎么都不如一头牛呢?

但一头牛的话,还不是李雪莲决定今年不告状的全部原因。比牛更重要的,是她听了她中学同学赵大头一句话。二十年前,赵大头在该省驻京办事处当厨子。李雪莲头一回进京告状,就住在赵大头的床铺上。那回李雪莲闯进了大会堂,酿成了政治事故,按说也应该追究赵大头的责任;但那回国家领导人替李雪莲说了话,事后追究责任,从上到下,只顾处理造成李雪莲告状的当地官员,无人敢追究李雪莲这条线。赵大头平平安安在北京又当了十八年厨子;五十岁退休回乡,又在县城一家叫“鸿运楼”的饭馆打工当厨子,挣些外快。赵大头的老婆前年得乳腺癌死了,儿子结婚另过,家里剩下赵大头一个人。赵大头便常骑着自行车,从县城来看李雪莲。李雪莲家里的牛死的第二天,赵大头又来看李雪莲。两人坐在院里的枣树下,李雪莲对赵大头说牛的事,问赵大头:“牛会说话你信不信?”

赵大头也不信牛会说话,劝李雪莲:“知你心里憋屈,别再胡思乱想了。”

李雪莲瞪了赵大头一眼:“知道你就不信。那么我再说一句,今年我不准备告状了,你信不信?”

告状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不告了,赵大头也吃了一惊。愣了半天,接着问得也跟法院院长和县长一样:“已经告了二十年,今年为啥不告了?”

李雪莲:“我听了牛一句话,牛临死时对我说,不让我再告了。”

赵大头倒拍了一下巴掌:“不管牛会不会这么说,反正我早想劝你一句,就怕你跟我急。”

李雪莲:“你想劝我个啥?”

赵大头:“和牛一样,这状不能再告了。一口气告了二十年,不是也没个结果?”

李雪莲:“正是因为没个结果,我才要告呀。”

赵大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折腾了二十年,本来是要折腾别人,没想到恰恰折腾了自个儿。我问你,这告状的根儿,当初是谁种下的?”

李雪莲:“秦玉河个龟孙呀。”

赵大头拍着巴掌:“这不结了。你告状告了二十年,也没耽误人家过日子;折腾来折腾去,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一直过着,可不就剩下折腾你自己?看,头发都白了。”

李雪莲:“正是这样,我才忍不下这口气呢。”

赵大头:“那我再问你,你说你们二十一年前离婚是假的,秦玉河说真的,他为啥这么说?”

李雪莲:“他又找了个婊子。”

赵大头又拍巴掌:“这不又结了。人家跟婊子过上了新日子,你还在折腾旧日子,人家当然不会承认你们离婚是假的。他一日不松口,你就一日告不赢。”

李雪莲:“我算栽到了这个龟孙手里,当初把他杀了就对了。”

赵大头:“照我的意思,当初把他杀了也不对,当初你应该学他。”

李雪莲一愣:“咋学他?”

赵大头:“也找个男人结婚呀。他能找,你也能找,跟他比着找。在这上头赌气,比跟他折腾过去的真假管用多了。你早这么做,也热乎乎过了二十年,不至于把自个儿老在告状路上。”

李雪莲又愣在那里。别看赵大头上中学时是个窝囊废,又当了一辈子厨子,关键时候,倒说出了别人没说出的道理。也许他上中学时说不出来,当了厨子就说出来了;也许他二十年前说不出来,现在就说出来了。二十年前,李雪莲也这 么想过,还去化肥厂找了秦玉河一趟。当时,只要秦玉河说一句真话,说出离婚的真假,她就不再纠缠过去;或者,她就放下过去的恩怨,去开辟新的生活;但就是那天,秦玉河又说出潘金莲的话,又把李雪莲逼到了告状路上;二十年后,李雪莲也有些后悔,如果李雪莲当初不理会秦玉河,重打鼓另开张,去找新的男人,说不定如今也过得热气腾腾,不至于二十年过去,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但李雪莲说:“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啥用呢?”

赵大头:“有用。事到如今,想找人也不晚。”

李雪莲照地上啐了一口:“四十九了,头发都白了,就是想找,谁要?”

赵大头马上说:“我呀。”

李雪莲愣在那里。她以为赵大头在开玩笑,看赵大头的神色,又十分认真。但李雪莲一下转不过弯来。转不过弯来不是转不过再嫁赵大头这弯,而是二十年一直想着告状,一直想着跟秦玉河结婚再离婚,折腾个鱼死网破,从无想过再嫁别人。同时,一下面对面说这话,李雪莲脸上也挂不住,李雪莲上去踢了赵大头一脚:“我都这么难了,你还拿我打碴。”

赵大头:“这不是打碴,你我都是一个人,这么办,咱俩都合适。”

李雪莲:“人人都知道,我可是潘金莲。”

赵大头:“我喜欢潘金莲,我喜欢风流的女人。”

李雪莲又上去踢了他一脚:“看,还是拿我打碴吧?”

赵大头边笑边躲:“我不信,我不信你姓潘成了吧?”

又正色说:“我劝你想想,这比告状可强多了。”

赵大头走后,李雪莲真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觉得赵大头的话,比死去的牛的话实在多了,也实用多了。牛不让李雪莲告状就是一句空话,只说不让告状,没说不告状之后怎么办;赵大头不让李雪莲告状嫁给他,却给李雪莲指出了另一条出路。如能再嫁人,也就不用告状了。如要再嫁人,告状也就不成立了。同时,潘金莲另嫁他人,潘金莲也就不是潘金莲了。但话是这么说,一下嫁给赵大头,对李雪莲又有些突然。说突然,也不突然,赵大头不是昨天才认识的陌生人,三十多年前,两人就是中学同学。那时赵大头就对李雪莲有意思,常悄悄从课桌后给她递“大白兔”奶糖。高中快毕业前的一天晚上,赵大头把李雪莲叫到打谷场上,搂住她就要亲嘴;只是李雪莲假装发火,推了他一把,把他吓回去了。二十年前去北京告状,李雪莲住在赵大头屋里,半夜赵大头进屋,黑暗中打量李雪莲;李雪莲突然说话:“大头,该干嘛干嘛吧”,接着打开灯,把赵大头又吓回去了。赵大头三十多年前窝囊,二十年前窝囊,事到如今,他却不窝囊了,敢面对面跟她说嫁他的话。赵大头不怕潘金莲。赵大头不是过去的赵大头了。

李雪莲真动了心思。但从告状到再嫁人,也不是一句话能磨转过来的。这弯拐的还是有些陡,李雪莲得有一个适应过程。于是给市长马文彬说自个儿不再告状的原因时,只说了前一半,没说后一半;只说了牛的事,没说再嫁人的事;更没说再嫁人不是空话,有一个现成的人在等着他,这人在县城“鸿运楼”饭馆当厨子,名字叫赵大头。正因为只说了牛的事,没说赵大头,就把市长马文彬等人气着了,以为是拿他们打碴。马文彬等人一生气,也把李雪莲气着了。如果法院院长、县长、市长今年不轮番找李雪莲谈话,李雪莲先听牛的话,再听赵大头的话,今年也就不告状了;法院院长、县长、市长一级级逼她,不让她告状;李雪莲也看出来了,这逼也就是糊弄,想糊弄过去全国开人代会这一段时间;明显不是替李雪莲着想,而是替他们自己考虑,怕她去北京告状,撤了他们的职;李雪莲看穿这一点,反倒又要去北京告状了。她和赵大头的事,可以放一放。已经放了二十年了,再放一段时间,也不会馊到哪里去。就算要嫁赵大头,在再嫁之前,她得先出了这口气。哪怕再告最后一年,也把这口气出来再说。这时的告状,就成赌气了。这时的告状,已经脱离了本来的告状,矛头对准的不是前夫秦玉河,而是法院院长、县长和市长了。

序言:二十年后(五)

与李雪莲在镇上羊汤馆谈崩之后,市长马文彬离开拐弯镇,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他旁边坐着县长郑重,前排副座上坐着市政府秘书长。马文彬在车上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说话。乡村公路有些颠簸,有些拐弯,黑夜里,只看到前方的车灯高低起伏。一路颠簸到高速路口,车上鸦雀无声。到了高速路口,马文彬等人要回市里,郑重等人要回县里,郑重从马文彬车上下来;后边跟上来的县上的车,也忙停在路边;郑重跟县上一帮人,站在路边,目送马文彬等人离去。马文彬的车进了高速路收费口,突然停住,又倒了回来。郑重赶忙跑了上去。马文彬摁下车窗的玻璃,望着远处的黑暗,仍不说话。郑重只好站在车旁干等着。马文彬又将目光转向高速公路,看着一盏盏急速驶过的车灯。看了半天,终于说:“我对这个农村妇女,已经彻底失望了。”

听马文彬说出这句话,郑重浑身哆嗦一下。如是一个干部,市长马文彬说出对谁“彻底失望”的话,等于这个干部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了。但李雪莲不是干部,就是一个告状的农村妇女;但从市里到县里,竟无人能奈何她。马文彬从远处收回目光,又叹息一声:“看来,我们都小看她了。”

郑重不知如何回答好。附和,除了贬低自己,等于也贬低了马文彬。在镇上羊汤馆,大家都听出来了,马文彬被这农村妇女奚落了,或骂了;这是大家没有想到了;不附和,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张张嘴,又合上了。马文彬看了郑重一眼,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既然这样,就按你的方法办吧。”

对马文彬这句话,郑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按郑重的方法,郑重是什么方法?是郑重的哪一种方法?但郑重又不敢明问。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邻县当常务副县长时,曾处理过群众围攻县政府的事,用的是针锋相对的方法;这时明白了马文彬的意思,便答:“我回去就把她抓起来。”

又说:“借口,总能找到。”

谁知郑重误会了马文彬的意思。马文彬皱皱眉:“不是让你抓人。人怎么能乱抓呢?借口不当,后患无穷。二十年前,从市里到县里,一下撤了那么多人,不都是因为一抓,把她关进了拘留所?你总不能关她一辈子吧?再说,她可不是普通的农村妇女,她的名字,跟过去的国家领导人连着呢。虽然老人家已经不在了,但这事的影响,还是不能低估。她是当代的‘小白菜’呀。她是一个名人呀。出了这个县这个市,没人知道马文彬和郑重是谁,但大家都知道这里出了个‘小白菜’。她的名声,比你我都大多了。她不是‘小白菜’,她不是‘潘金莲’,也不是‘窦娥’,她的确是哪吒,是孙悟空。怎么能动不动就抓呢?一抓,恐怕又抓瞎了!”

说着说着,有些想动怒。郑重身上,立马出了一层冷汗。他怪自己说话快了,把领导的话一时理解歪了,领导便把整个晚上的怒气,发到了他头上。好在马文彬有涵养,刚想动怒,又平静了:“这事跟你在邻县当副县长不同,那是群众围攻县政府,到了‘小白菜’这里,人家可没有围攻你。什么事情都不能照葫芦画瓢,明白了吗?”

郑重平日反应挺快,现在脑袋空了,不知接着该如何回答,是明白了,还是不明白;也怕再答错了,马文彬再发火。这时市政府秘书长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赶紧打圆场:“马市长说的对,不同性质的事情,要用不同的方法去解决。”

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既然她没有围攻县政府,我们只好采取下策,让人围攻她了。”

郑重终于明白了马文彬的意思,是让县上派人盯住李雪莲,不让她走出该县,到北京告状。但这种方式,既不是郑重的发明,也不是什么新方法;为了拦截上访的群众,各地政府经常这么做。郑重这时明白了马文彬发火的原因,并不是针对郑重,而是针对他自己:对一个告状的农村妇女,马文彬折腾一番,也没找到对付她的更好的办法;白忙活一晚上不说,又得采取下策,用堵的办法。马文彬喜欢创新,喜欢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到头来别人做不到的,他也做不到。恼怒恼怒在这个地方。为了替马文彬解围,郑重忙说:“问题出在我们县,责任就在我们县,请马市长和秘书长放心,我们一定采取措施,劝解她留在家里,不再去北京告状,影响全国人代会的召开。”

序言:二十年后(六)

从第二天起,李雪莲家四周,站了四个警察,日夜盯着李雪莲。警察都穿着便衣,吸着烟,不停地走动。被警察看着,对李雪莲已不是头一回。二十年间,一到全国开人代会,李雪莲家四周,都会站这么几个人。有时是三个,有时是四个。有时赶上县政府或市政府换届,也会来上两三个。由于年年如此,不管是警察,还是李雪莲,都已经习以为常。大家见到,还相互打招呼。因李雪莲不是犯人,大家平日无冤无仇,这些警察见到李雪莲倒很客气,都笑着叫“婶子”。下一年来的几个人中,往往会有一两个上一年来过的。李雪莲见到会问:“又来了?”

那人便笑:“婶子,又来给你当保镖了。”

李雪莲在院子里活动,他们不管;李雪莲出门,他们便跟在身后。李雪莲:“我这是多少辈积的德呀,一下有了这么多跟班的。”

身后的警察便说:“可不,美国总统,也就这待遇了。”

李雪莲在家时,警察渴了,也进来要水喝。李雪莲也拿起暖水瓶,给他们倒水。

今年来的四个警察,俩老人儿,俩新人儿。其中一个新人儿,是过去在镇上卖肉的老胡的儿子,在镇上派出所当编外警察。二十年前,李雪莲要杀秦玉河,先找弟弟帮忙,弟弟躲到了山东;李雪莲又去镇上找杀猪匠老胡。为了骗老胡,李雪莲没说杀人,只说让老胡帮着打人。为了一个打人,老胡提出“先办事,后打人”;李雪莲要“先打人,后办事”。后来李雪莲到当时的市政府门前静坐,被警察关进了拘留所;从拘留所出来,李雪莲又要杀人,又去找老胡,答应老胡“先办事,后杀人”;老胡一听是杀人,而且是杀好几个人,一下了怂了。现在老胡瘫痪在家,也不去集上卖肉了。警察们来的第二天,李雪莲才知他是老胡的儿子。老胡长得低矮,胖,一身黑膘肉;谁知老胡的儿子小胡,却长得眉清目秀,细胳膊细腿。知他是老胡的儿子,李雪莲便与他拉话。谁知几句话拉过,李雪莲便知这孩子不靠谱。李雪莲说:“原来你是老胡的儿子,老胡现在咋样了?”

小胡:“不咋样,还在床上躺着呢,离见阎王也不远了。”

李雪莲:“今年咋轮到你看我了?”

小胡:“欺负我呗。上个月跟所长顶了嘴,他就把这糟改事,派到了我头上。”

李雪莲:“看人不好吗?不必抓人强?”

小胡:“你说得轻巧,夜里你捂着热被窝在床上睡大觉了,我们还得在冷地里站着。虽说立春了,夜里也寒着呢。”

李雪莲:“谁让你们看我了?”

小胡:“婶子,啥也别说了,不怪你,不怪我,就怪全国开人大。”

李雪莲倒被他逗笑了。

说归说,笑归笑,李雪莲还是要告状。要告状,就不能被他们看住,就得逃跑。不逃跑,就无法到北京告状。无非离全国开人大还有七天,早去了没用。往年也逃跑过;逃跑一般都在夜里;有逃跑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这天赵大头又从县城骑自行车来看李雪莲,见李雪莲院子四周站了四个警察;他与其中一个也认识,与那人打过招呼,进门对李雪莲说:“中国有俩地方,布岗才这么严。”

李雪莲:“哪俩地方?”

赵大头:“一个是中南海,一个就是你家。”

两人在枣树下坐下。赵大头:“上一回那事,你想得咋样了?”

李雪莲一愣:“啥事?”

赵大头:“就是咱俩结婚的事。”

李雪莲:“大头,不管我想得咋样,这事儿都得往后搁一搁。”

赵大头一愣:“为啥?”

李雪莲:“在考虑这事儿之前,我还得先告状。”

赵大头又一愣:“上回你不是说听牛的话,不告状了吗?就是不听牛的话,也该听我一句话呀。”

李雪莲便将与市长在镇上羊汤馆会面的事,如何引起的冲突,如何不欢而散,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赵大头说了。李雪莲:“他们欺人太甚。”

说着说着又生气了:“本来我不准备再告状了,说给他们,他们就是不信,把我当成了骗子;我说听了牛的话,他们认为我在骂他们。上回我给你说牛的事,你就能听懂;说给他们,他们怎么就不懂呢?为啥我说什么,他们都往坏处想呢?不把我当成坏人,能派警察看着我吗?他们步步紧逼,又把我逼上梁山了。原来不告状是为了自个儿,现在不告状就成了窝囊废;不去告状,他们还以为是警察看死了我呢。原来告状是为了告秦玉河,现在告状是为了告这些贪官污吏。既然他们把我当成了坏人,我不能让他们消停。他们怎么还不如一头牛呢?”

赵大头听后,也觉得市长他们不懂事。李雪莲本来不准备告状了,他们又把矛盾激化了。他们把矛盾激化没有什么,也耽误了赵大头的好事。赵大头搔着自个儿的大头:“能不能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呢?还按咱们原来说的,放下告状,过咱们的安生日子?”

李雪莲:“不能。事情逼到这种份儿上,我咽不下这口气。心里有口气在,就是咱俩结婚,我也过得不痛快。”

赵大头看到事情无可挽回,不禁有些发愁:“没想到事情成了成了,又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李雪莲这时说:“大头,我想求你一件事。”

赵大头一愣:“啥事?”

李雪莲指指院外:“院外有四个人看着我,我要想告状,就得从家里逃出来,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你能不能帮我逃出去?”

这又是赵大头没有想到的。赵大头:“是让我帮你打架吗?”

李雪莲:“打架行,不打架也行,只要能帮我逃出去。”

赵大头又犯了愁:“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四个人呀。”

又说:“再说,这是与政府作对的事,后果很严重呀。”

李雪莲不禁火了:“我都跟他们作对二十年了,你连一回都不敢作对,还想着跟我结婚;两人想不到一块去,就是到了一块,这日子也过不成!”

赵大头慌了:“你别急呀,我这不是在考虑吗?你连考虑都不让呀?”

李雪莲倒被他气笑了,说:“大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二十年前,我曾经考验过在镇上卖肉的老胡,老胡没经得住考验,你可不要学老胡呀。”

赵大头:“老胡我倒不是老胡,只是一时想不出好法子呀。”

李雪莲:“你回去好好想吧。离北京开人代会,就剩一个礼拜了;三天后来见我,帮我逃出去。”

但三天之后,赵大头没有来。李雪莲知道,一考验,又把赵大头考验出来了;赵大头也成了二十年前在镇上卖肉的老胡,光想着与她成就好事,不想沾惹另外的麻烦;见麻烦来了,转身就溜了。没有赵大头,李雪莲也不能不逃。逃跑要在夜里。但这天是阴历十五,天上一个大月亮,把地上照得雪白。一更、三更、五更,李雪莲从茅房扒着院墙往外看,四个警察都吸着烟在蹓跶呢;明显不是机会。硬着扒墙往外跑,被他们发觉了,李雪莲四十九了,这些警察都二三十岁;李雪莲是一个人,他们是四个人;李雪莲也跑不过他们。一次逃跑没有成功,反倒让他们提高了警惕,说不定第二天就会来七八个警察,那样就更不好逃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李雪莲吃过好几回这样的亏,只要一次没逃成,被他们抓住了,他们就会增派警力,下次更不好逃了。一直等到天亮,李雪莲没敢动作;天亮后,太阳升起来了,大日头底下,更不好逃了。

一天无话,到了晚上。李雪莲盼着天阴,谁知天仍很晴朗,万里无云;天刚傍黑,一个大月亮,又迎头升了上来。李雪莲便骂,连天都不帮她的忙。这时有人拍门。李雪莲以为是警察寻水喝,打开门,却是赵大头。赵大头推一自行车,车的后座上,驮一大纸箱。李雪莲没好气地:“你不是不敢来吗?咋又来了?”

赵大头把李雪莲推到院子里,从自行车上,开始往下卸纸箱。纸箱打开,从里边掏出三只烧鸡,四只酱猪蹄,还有五只卤好的兔脑袋;又“嘀哩咣当”,掏出六瓶“老白干”。李雪莲看得呆了;突然明白赵大头的用意,拉过赵大头的大头,照他脸上亲了一口:“好你个大头,我以为你没种了呢,谁知你在想计谋;我以为你是个榆木脑袋呢,谁知里边还有不少鬼点子。”

赵大头挥挥手:“赶紧点火,再去炒几个热菜。”

待酒席在正房安置好,赵大头出门去寻警察。虽已立春了,夜里也寒,四个警察,捡了一些树枝,在西墙外烘了一堆火,四个人伸出八只手,正蹲着向火。赵大头与其中一个认识,便喊:“老邢,别在风地里冻着了,进屋喝酒吧。”

老邢站起来,笑了:“正执行任务呢,哪里敢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