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机基本上完全接手控制了我的呼吸,这种感觉令人相当不快,但也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就是它的声音。我吸气,它就隆隆作响;我呼气,它又发出呼呼声。我一直想,它的声音就像一只龙在跟着我的节奏呼吸,好像我有一只宠物龙,它蜷在我的床旁边,对我无比依恋,以至于连呼吸节奏都要跟我一致。我就这么想着,沉沉入睡。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晚了。我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查了电子邮件,然后,我开始炮制一封给彼得·范·豪滕的电邮,告诉他我没法去阿姆斯特丹,但我可以拿我母亲的生命起誓,我绝不会把关于角色的任何信息透露给任何人,还有,我根本也不想告诉任何人,因为我极端自私。还有,拜托他可不可以就告诉我荷兰郁金香老爹到底是不是真的,安娜的妈妈有没有嫁给他,还有仓鼠西西弗斯怎么样了。
但我没有寄出这封邮件。就连我自己看了也觉得太可悲了。
三点左右,我猜奥古斯塔斯应该已经放学回家了,就跑去后院给他打电话。我一边听电话铃响,一边坐在草地上,草地上杂草丛生,到处都是蒲公英。秋千架还在那儿,我小时候为了荡得高,在地上蹬出了小沟,现在小沟已经长满野草。我还记得爸爸从玩具反斗城把这套秋千买回家,请邻居一起帮忙在后院安装的事。他坚持要第一个坐上去测试一下,那玩意差点儿被他压垮。
天空灰沉沉的,充满了雨的湿气,但还没下雨。我听到电话转到奥古斯塔斯的语音信箱,就挂了,把电话放到身边的地上。我一直盯着秋千架看,心想,我愿意拿余生所有生病的时间交换几天健康的日子。我努力告诉自己,本来还可能更糟,告诉自己世界不是个批量满足心愿的大工厂,还有,我和癌症和平共处而不是被它逼至绝路,我不能在它弄死我之前就放弃生命。然后,我开始喃喃地一个劲儿说“愚蠢愚蠢愚蠢愚蠢愚蠢愚蠢”,没完没了,直到意义与声音脱节。直到他回我电话。
“嗨。”我说。
“海蓁·格蕾丝。”他说。
“嗨。”我又说。
“你在哭吗,海蓁·格蕾丝?”
“也许吧。”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我想去阿姆斯特丹,我想让他告诉我故事结束后的事,还有,我就是不想要我的人生。还有,天空让我沮丧。还有,这儿有一套旧秋千架,我小时候爸爸帮我搭的。”
“我得立即看一看这座泪之秋千架,”他说,“我二十分钟后到。”
我待在后院没进屋,因为我一哭妈妈就关心过头,让我透不过气来。因为我不常哭,我知道她一定会想跟我“谈谈”,讨论一下我是不是应该考虑调整治疗方案什么的,一想到那全套谈话我就有点反胃。
倒不是因为我记忆里有什么特别辛酸、清晰如昨的画面:健康的爸爸推着健康的孩子,孩子喊着“再高点再高点”,或诸如此类带有隐喻性回响的时刻。并非如此。秋千架就伫立在那儿,被抛弃了,两个小秋千一动不动,悲伤地悬在灰沉沉的木架子上,秋千座的轮廓就像小孩涂鸦画出来的微笑。
我听到身后的推拉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扭过头,是奥古斯塔斯。他穿着卡其色裤子,纽扣领短袖格子衬衫。我用袖子擦擦脸,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说:“嗨。”
他花了一秒钟在我身边坐下,相当不雅地一屁股落地,同时皱了皱眉。最终他说:“嗨。”我看着他。他望向我身后,目光投到后院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用一只胳膊环住我的肩说,“那他妈的确实是座悲伤的秋千架。”
我把头埋到他肩上。“谢谢你过来。”
“你明白即使跟我保持距离,我对你的深情也丝毫不减。”他说。
“也许吧。”我说。
“一切试图让我幸免于你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竟然会喜欢我?这一切你难道还经历得不够吗?”我问。我想起了卡罗琳·玛瑟斯。
格斯没回答。他只是紧抱着我,手指有力地按在我的左臂上。“我们要处理一下这该死的秋千架。”他说,“相信我,百分之九十的问题出在它身上。”
我情绪平复后,我们进了屋,亲密无间地并排坐在沙发上,笔记本一半搁在他的(假)膝盖上,一半在我膝盖上。“好热。”我说笔记本底座。
“现在吗?”他微笑。格斯打开了一个叫作“免费无忧”的赠物网站,我们一起写了个广告。
“标题?”
“秋千架需要家。”我说。
“孤独绝望的秋千架需要温暖的家。”他说。
“轻度恋童癖的孤独秋千架寻找孩子的小屁屁。”我说。
他大笑。“这就是原因。”
“什么?”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知不知道遇到一个会把‘恋童癖’这个词变成褒义的热辣美女有多难得?你忙着做你自己,完全没意识到你有多与众不同、空前绝后。”
我用鼻子深吸一口气。世界上的空气从来不够用,但在那一刻缺得特别严重。
我们一起写广告,你编辑我的,我修改你的,最后捣鼓出下面这样一篇东西。
孤独绝望的秋千架需要温暖的家
一座历经风霜但结构坚固的秋千架正在寻找新家,与您的孩子一起创造美好回忆。将来有一天,他/她或他们望见后院时,会感到一阵绝望的伤怀愁绪隐隐作痛,恰如今天下午我的感受一样。世上一切都脆弱速朽,亲爱的读者,但这座秋千架会温柔而安全地帮助您的孩子逐渐见识到人生的起起落落,也会教会您的孩子(们)最重要的一课:不管你蹬得多用力,不管你荡得有多高,也永远不可能翻过去。
该秋千架目前定居于斯普林米尔83号。
做完这件事,我们打开了电视,但找不到什么可看的,于是我去我房间,从床边的桌上拿了《无比美妙的痛苦》回客厅,奥古斯塔斯·沃特斯给我朗读,妈妈一边做午饭一边旁听。
“妈妈的玻璃眼往里一转……”奥古斯塔斯开口读起来。在他的声音里,我落入了情网,过程同入眠一样:开始蒙蒙眬眬,然后突然坠入。
我一个小时后查邮件,发现我们的秋千架有了好多个追求者,可以挑挑拣拣。最后,我们选了一个名叫丹尼尔·奥尔瓦雷的家伙,他附上了一张三个孩子玩电子游戏的照片,主题写着“我只想让他们到外面去”。我给他回了邮件,让他有空来取。
奥古斯塔斯问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去互助小组,但我真的很累,因为我这个全职癌症病人一天到晚工作太辛苦,所以我说不去。我们本来一起坐在沙发上,他直起身子作势要走,却又倒回沙发,偷偷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
“奥古斯塔斯!”我说。
“出于友谊。”他说,然后又直起身子,这次真的站了起来,朝我妈那边走了两步,说,“见到您总是很高兴。”我妈张开双臂打算拥抱他,他却凑过去吻了我妈面颊一下。然后奥古斯塔斯转身看着我:“看见了?”
吃完晚饭我就上床了,呼吸机的声音淹没了我房间之外的整个世界。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座秋千架。
我睡了很长时间,足足十小时,可能是因为我在缓慢恢复中,也可能因为睡眠战胜癌症,还可能因为我是个没有特定起床时间的青少年。我身体还太虚弱,不能回MCC去上课。我迷瞪半天最终决定起床,摘掉了呼吸机的鼻罩,插上氧气鼻管,打开氧气瓶,然后从床底下摸到笔记本电脑,那是我昨晚藏在那儿的。
我收到了一封李德薇·弗里根塔芙特发来的电子邮件。
亲爱的海蓁:
我收到神灯基金会的消息,说你要和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及你母亲一起来阿姆斯特丹见我们,五月四日抵达。只有一个星期了!彼得和我很高兴,简直等不及认识你们。你们下榻的费罗素夫酒店离彼得家只有一条街。也许我们应该给你们一天时间倒倒时差,对吗?所以,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将在五月五日早晨在彼得家见面,也许十点钟吧,可以喝杯咖啡,让他回答你关于他作品的问题。然后,也许稍晚我们可以去博物馆或安妮·弗兰克故居游览一番?
但愿诸事如意。
《无比美妙的痛苦》作者
彼得·范·豪滕先生之执行助理
李德薇·弗里根塔芙特
“妈。”我叫。没有回答。“妈!”我大声嚷。还是没有回答。再大点声:“妈妈!”
妈妈冲进来,胳膊底下裹着一条磨薄了的粉红色旧浴巾,浑身滴水,神色慌乱。“出什么事了?”
“没事,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淋浴。”我说。
“泡澡。”她说,“我刚想……”她闭上眼睛,“我刚想花五秒钟泡个澡。对不起。什么情况?”
“你能不能给灯神打电话,告诉他们旅行取消了?我刚收到彼得·范·豪滕的助理发来的邮件,她还以为我们要去呢。”
妈妈抿起嘴唇,眯着眼睛斜望着我。
“怎么了?”我问。
“我不该在爸爸回家之前告诉你的。”
“怎么?”我再问一遍。
“旅行没取消。”她终于说,“玛丽亚医生昨晚给我们打电话了,她令人信服地说明了,你应该过你自己……”
“妈,我太爱你了!”我大叫起来,妈妈自觉走到床前投怀送抱。
我给奥古斯塔斯发短信,因为我知道他在学校。
五月三号还有空?:-)
他立即回了短信:
万事俱备,只欠沃特斯。
只要我能再坚持活一礼拜,我就能知道安娜的妈妈和荷兰郁金香老头的秘密了!我低头透过衬衣看着胸口。
“给老子坚持住。”我悄声对我的肺说。
9
我们出发去阿姆斯特丹前一天,我又去了互助小组,这是与奥古斯塔斯相识之后我第一次回那儿。在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里倾情出演的阵容稍微有些变化。我到得早,有足够的时间一边靠在甜点桌上吃杂货店买的巧克力饼干,一边听常年“强壮有力”的阑尾癌幸存者丽达给我更新每个人的近况。
十二岁的白血病患者麦克尔已经去世了。丽达对我说他战斗得很顽强,好像还有不顽强的战斗似的。其他人都还在。肯接受过放疗后体内已经没有癌细胞了;卢卡斯复发了,她说这句话时悲伤地微笑了一下,还稍微耸了耸肩,表情如同说酗酒者酒瘾复发一样。
一个胖乎乎的可爱姑娘走到桌子前面,跟丽达打招呼,然后向我介绍说她叫苏珊。我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但她脸上有一条伤疤,从鼻翼经过嘴唇一直延伸到面颊。她用化妆掩饰那条疤,结果却更加突显了。我站得太久,觉得有点儿喘不上气,于是说:“我得坐下来。”这时电梯门开了,从里面出来的是艾萨克和他妈妈。他戴着太阳镜,一只手紧紧攥着他妈妈的胳膊,另一只手拿着根手杖。
“互助小组的海蓁不是莫妮卡。”我等他走近才说。他微笑起来,说:“嘿,海蓁。你好吗?”
“挺好。自从你眼盲之后,我修炼成了真正的魔鬼身材哦。”
“那还用说。”他说。他妈妈把他领到椅子边,吻了吻他的头顶,拖着脚走回电梯。艾萨克低下身子摸索一番才坐下。我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问:“你怎么样?”
“挺好。很高兴回到家,我猜。格斯前几天告诉我你进了ICU?”
“是啊。”我说。
“真糟。”他说。
“我现在好多了,”我说,“明天我要和格斯一起去阿姆斯特丹。”
“我知道。你的事情我知道得挺多的,因为格斯,从来,不,谈,别,的,事。”
我微笑。帕特里克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能否都坐下?”他与我目光相遇,“海蓁!”他说,“见到你太高兴了!”
大家都坐下了,帕特里克开始再次讲述他的失蛋人生,我立即进入互助小组的例行程序:和艾萨克通过叹气声交流;为房间里的每个人感到难过,也为房间外的每个人难过;在谈话声中走神,专心感受我的呼吸困难和疼痛。世界照常运转,永远如此,即使没有我的全心参与亦然。直到有人说了我的名字,我才从神游天外的冥想里惊醒。
那是强者丽达。处在康复期的丽达。金发、健康、壮实的丽达,高中时还曾是游泳队一员。仅仅失去阑尾的丽达说着我的名字,她说:“海蓁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舞,真是这样。她一直坚持战斗,每天早上醒来,无怨无悔地投入战争。她那么坚强,比我坚强多了。我真希望自己有她那么坚强。”
“海蓁?”帕特里克问,“这让你感觉如何?”
我耸耸肩,朝丽达望去。“我可以把坚强让给你,如果我像你一样在康复期。”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内疚起来。
“我觉得丽达不是那个意思,”帕特里克说,“我觉得她……”但我已经没在听了。
我们为生者祈祷,又为死者念完了无穷无尽的祷文(末尾加上了麦克尔的名字),最后我们手挽手,说:“享受最好的生活,就在今天!”
丽达立即飞奔到我面前,满口道歉,不住解释。我说:“不用,不用,真的没关系。”我好不容易挥手送她离开,然后跟艾萨克说:“愿意陪我上楼去吗?”
他挽住我的胳膊,我们一起往电梯走去,我暗自庆幸有借口避开楼梯。快走到电梯时,我看到他妈妈站在“耶稣之心”的角落里。“我在这儿。”她对艾萨克说,于是艾萨克放开我的胳膊,挽住他妈妈,然后说:“要不要来我家?”
“当然。”我说。我为他感到难受。尽管我讨厌人们对我表露出同情,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对他产生同样的感情。
艾萨克住在麦瑞迪安山,他家是一栋平房,旁边有一所高级私立学校。我们坐在客厅,他妈妈去厨房做晚饭,然后他问我要不要玩游戏。
“当然。”我说。于是他让我给他拿遥控器。我给了他,他打开电视和与之相连接的电脑,电视屏幕是黑的,但几秒钟之后,从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嗓音。
“骗局。”那个声音说,“一个玩家还是两个?”
“两个,”艾萨克说,“暂停。”然后他转向我,“我总和格斯玩这个游戏,但常被他气个半死。他完全是个自杀型的电脑游戏玩家。他,怎么说呢,太好斗了,总豁出去拯救平民什么的。”
“嗯。”我说着想起了碎奖杯之夜。
“解除暂停。”艾萨克说。
“玩家一,身份验证。”
“这里是玩家一的超级性感声音。”艾萨克说。
“玩家二,身份验证。”
“我猜我就是玩家二吧。”我说。
(麦克斯·梅翰上士和列兵贾斯帕·杰克斯醒来,发现置身一间黑暗、空旷的屋子里,屋子大约十二平方英尺。)
艾萨克指指电视,好像我应该对着它说话还是怎么的。“呃,”我说,“有电灯开关吗?”
(没有。)
“有门吗?”
(列兵杰克斯发现了门。门是锁着的。)
艾萨克插进来。“门框上面有把钥匙。”
(正确。)
“梅翰打开门。”
(仍然一片黑暗。)
“拿出刀。”艾萨克说。
“拿出刀。”我也跟着说。
突然从厨房蹿出来一个小孩,我猜是艾萨克的弟弟。他大概十岁,瘦长结实、精力过剩,他差不多是跳着掠过客厅,然后大喊一声“杀死我自己!”模仿艾萨克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梅翰上士把刀放到自己脖子上。你确定你——)
“不。”艾萨克说,“暂停。格雷厄姆,别让我揍你。”格雷厄姆兴奋得咯咯笑着从走廊偷偷溜走了。
作为梅翰和杰克斯,艾萨克和我在这个黑洞洞的地方摸索着前进。我们撞到一个家伙,用刀捅死了他,但在此之前从他嘴里套出了信息:我们身处一座乌克兰洞穴监狱,位于地下一英里外。我们继续前进,奔流的地下河水声、乌克兰语和带口音的英语说话声等声音效果指引着我们穿过洞穴,但这个游戏里没什么东西可看。玩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开始听到一个绝望透顶的囚犯的哭喊声:“上帝,救救我!上帝,救救我!”
“暂停。”艾萨克说,“就是这儿,到了这儿格斯总是坚持要找到那个囚犯,根本不顾这么做会输掉游戏。实际上真正解放囚犯的唯一方法是赢得游戏。”
“是啊,他玩游戏玩得太一本正经,”我说,“他对隐喻有点儿过于倾心了。”
“你喜欢他吗?”艾萨克问。
“我当然喜欢他,他那么好。”
“但你不想跟他在一起?”
我耸耸肩。“很复杂。”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想给他一些他无法应付的东西,你不想让他‘莫妮卡’你。”他说。
“也许吧。”我说,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事实是,我不想“艾萨克”他。“为莫妮卡说句公道话,”我说,“你对她做的事情也不怎么好。”
“我?我对她做了什么?”他戒备地问。
“你知道的,失明还有其他这一切。”
“可那不是我的错。”艾萨克说。
“我没说那是你的‘错’。我只是说那不算‘好’。”
10
我们只能带一个旅行箱。我拿不了箱子,妈妈坚持说她拿不动两个,因此我们只好不择手段地争夺黑色旅行箱里的空间。这个旅行箱是爸妈得到的结婚礼物,可怜这老古董本应在异国风情中度过大好年华,结果却只落得常年往返于代顿和本地之间,因为爸爸供职的莫里斯房地产公司在代顿有个办事处,爸爸常去那儿出差。
我和妈妈据理力争,说我应该占旅行箱略多于一半的空间,因为说到底,要是没有我和我的癌症,我们根本就去不了阿姆斯特丹。妈妈迎头反击,说因为她的体积是我的两倍,她需要更多的实体织物来维持端庄得体,因此她至少有权占领旅行箱的三分之二。
最后,我们谁也没赢。就这么着吧。
我们的航班中午才起飞,但妈妈早上五点半就把我叫醒了,她打开灯,大叫一声:“阿姆斯特丹!”整个早上她都跑来跑去确认我们带没带国际转换插头,检查了四五遍我们旅途带的氧气瓶数目是否无误,氧气是否全都装满了,等等。在此期间,我则滚下床来,穿上我的“阿姆斯特丹旅游行头”——牛仔裤,粉色紧身背心,还有一件黑色羊毛开衫,怕飞机上太冷。
六点一刻,行李都装上了车,妈妈坚持说我们应该和爸爸一起吃早饭,可是我从道义上反对天亮之前吃早餐,因为我又不是需要攒足体力在地里辛苦一天的十九世纪俄国农民。尽管如此,我还是设法往肚子里填了点鸡蛋,爸妈则美餐了一顿他们最喜欢的自制改良版鸡蛋“麦满分”。
“为什么早餐非得吃早餐吃的东西呢?”我问他们,“比如说,为什么我们早餐不吃咖喱?”
“海蓁,快吃。”
“可是到底为什么啊?”我问,“我是认真的,为什么炒鸡蛋一直就是早餐的专属材料?你可以用培根做三明治,谁也不会大惊小怪。但是一旦三明治里有鸡蛋,哟!那就成了‘早餐’三明治了。”
爸爸嘴里塞满了吃的说:“等你们回来,我们就吃早餐的东西当晚餐。满意啦?”
“我不想‘吃早餐的东西当晚餐’。”我答道,把刀叉交叉搁在我几乎没怎么动的盘子上,“我想吃炒鸡蛋当晚餐,但不想听这种荒谬的解释,说什么只要有炒鸡蛋就是早餐,即使晚上吃也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你得谨慎挑选自己的战斗,海蓁,专心更容易成功。”妈妈说,“不过如果这就是你想捍卫的事业,我们都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
“我要站远一点。”爸爸补充说,妈妈大笑起来。
无论如何,我知道这很傻,但我真的有点儿为炒鸡蛋感到难过。
他们吃完之后,爸爸洗盘子,送我们去车上。当然,他哭了起来,吻了我的脸颊。他湿漉漉、满是胡茬的脸贴着我,鼻子抵在我的颧骨上,悄声说:“我爱你。我真为你骄傲。”(有什么可骄傲的?我在心里想。)
“谢谢,爸。”
“几天之后见,亲爱的。我太爱你了。”
“我也爱你,爸。”我微微一笑,“再说只去三天。”
我们在车道上倒车的时候我一直对他挥手,他也一直向我挥手,哭个不停。我突然想到,他很可能在想也许再也见不到我了,他很可能生命中的每一天早上出门上班时都这么想,而那很可能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