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皱着眉头。“不……”他摇着头说道,“你们会玩得一点不痛快。繁星下的热水澡、和海豚一起游泳……噢,看,‘五星级的奢华体验’和‘二十四小时的客户服务’。”他抬头看着我,“这根本就不是出差,这是蜜月旅行。”
“这不公平!”
“但这是。你……你真的希望我就坐在这里,而你和另一个男人在外面度过这样的假期?”
“他的护理也一起去。”
“噢,是的,内森。那么说一切就很好了。”
“帕特里克,拜托——事情很复杂。”
“那么解释给我听。”他把文件塞给我。“解释给我听,露。用我能懂的方式解释一下。”
“这对我来说,关系到威尔想不想活下去,要让他看到未来的美好的事物。”
“这些美好的事物也包括你?”
“这不公平。听着,我要求过你停止做你喜欢的工作吗?”
“我的工作不涉及和陌生的男人热水浴。”
“拜托,我并不在意这一点。你可以和陌生的男人一起热水浴!你可以随心所欲!得啦!”我勉强笑了笑,希望他也能这样。
但他没有。“你会怎么想,露?要是我说我和——我不知道——铁人三项的队友利安娜一起去健身,因为她需要鼓舞,你会怎么想?”
“鼓舞?”我想到了利安娜,飘逸的金发和完美的腿,我心不在焉地想为什么他首先想到的是她。
“要是我说她和我要一直一起在外面吃饭,也许一起泡热水澡或是一起外出玩几天,你会怎么想?去到六千英里远的地方,就因为她情绪有点低落。这也不会让你产生困扰吗?”
“他不是‘情绪有点低落’,帕特。他想自杀,他想去‘尊严’,结束他悲惨的人生。”我能听到耳边血液翻涌。“你不能这样歪曲,是你叫威尔‘残疾人’的,你证实他不能对你构成威胁。你说过他是‘完美的老板’,不值得担心的一个人。”
他把文件夹放回工作台。
“唉,露……我现在很担心。”
我把脸埋进手里,想那样休息一分钟。我听得到走廊外面一扇防火门摆来摆去的声音,门打开和关上时人们消失的声音。
帕特里克的手沿着厨房餐具柜的边缘缓慢地来回滑动。他的下巴动了动:“你理解这种感受吗,露?犹如我在跑步,但是我觉得我会永远落后别人一点点。我感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感觉有不好的东西在拐弯处,别人都知道,除了我。”
他抬头迎向我的目光。“我没觉得自己不可理喻,我不希望你去。我不在乎你是否去极限三项,但是我不想你去度这个假,和他一起。”
“但是我——”
“我们在一起快七年了。你认识这个男的、干这份工作才五个月。五个月。如果你跟他去,那就表明你是怎么看我们的关系,你怎么看我们。”
“这不公平,这跟我们没关系。”我抗议道。
“要是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要去的话,就很有问题。”
这栋小公寓似乎安静了下来。他用一种我以前从没见过的表情看着我。
我开口时,像是在耳语:“但他需要我。”
一说出口我就意识到了,听到这些词语在空中交织重组,如果他这样对我说,我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咽了一口唾沫,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他的手放在工作台边,抬起头看我。
“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是吗?”
这就是帕特里克,他比我设想的聪明多了。
“帕特里克,我——”
他闭了一会儿眼,然后转过身走出了起居室,餐具柜上还摆着剩下的空盘子。
第二十一章 好消息
(史蒂文)
那女孩周末搬了进来。威尔没有对卡米拉和我说什么,但是星期六早上内森有事耽搁了,我穿着睡衣走进配楼看威尔是否需要帮忙时,她就在那儿,一手端着一满碗麦片粥,一手拿着报纸在过道走。看见我时她脸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穿着睡衣,十分得体。事后我想起有一段时间,早上常能看到年轻的女孩从威尔的卧室溜出来。
“刚给威尔拿来了邮件。”我说,挥舞着邮件。
“他还没有起床,要我吼一嗓子吗?”她的手摸向胸部,拿报纸遮住自己。她穿着一件米老鼠T恤和刺绣裤,这种裤子在香港常能见到中国女人穿。
“不用了。让他睡觉,让他好好休息。”
我告诉卡米拉时,原以为她会很高兴,毕竟那女孩搬去和她男友住时,卡米拉极其恼火。但她看上去只是有点吃惊,然后又是那副紧张的表情,那意味着她已经想象到了所有可能的不良后果。她没有说太多,但是我相当肯定她对露易莎?克拉克不感冒。真不知道卡米拉这些天称赞的是谁,她不置可否的表情似乎是在说不赞成。
我们从没刨根问底为什么露易莎周末待在这里——威尔只说是“家庭问题”。不过她是个没法闲下来的人,当她不在照看威尔时,她就忙上忙下,清洗、匆匆在旅行社来来回回,风风火火来往于图书馆。在小镇的任何地方都能一眼看到她,因为她太显眼了。她是我在热带地区以外见过的衣服颜色最亮丽的人——配上宝石色的小裙子和奇怪的鞋。
我本来可以告诉卡米拉她点亮了整个屋子,但是我不会再向卡米拉说这种话。
威尔显然告诉过她可以用他的电脑,但是她拒绝了,她更喜欢用图书馆的电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怕别人认为她在占便宜,或者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无论如何,她在身边时威尔看起来要高兴些。好几次他们的谈话透过我开着的窗户飘进来,我确定听到了威尔的笑声。我跟巴纳德?克拉克交谈,想要确认一下他对这种安排是否满意,他说她跟长期交往的男朋友分手让人觉得有点微妙,所有的事情在他们家似乎都悬而未决。他还提到她申请了转换课程要继续受教育。这一点我决定不告诉卡米拉,我不想让她去揣摩这背后的含意。威尔说过她要进时尚圈的事情,她确实很好看,身材不错——但是,说实话,我拿不准到底谁会买她穿的那类衣服。
一个周一的晚上,她问卡米拉和我可不可以跟内森一起到配楼里来。她在桌上摆了小册子、打印出来的时间表、保险单据和其他从网上打印出来的东西,人手一份,装在透明的塑料文件夹里。太规整了。
她说,她想给我们看一下她的旅游计划。(她警告过卡米拉,她希望看起来像是她得到了所有好处,但她详细述说她订好的各项活动时,我仍然可以看到卡米拉的眼光有点冷冰冰的)
这是一次特别的旅行,包括了所有不寻常的活动,即便在威尔出事前,我都难以想象他会做这些事情。但是每次她提及某事——白浪漂流、蹦极等——她会在威尔面前举起一份文件,展示其他受伤的年轻人也参加过,然后说:“如果我们要尝试这些你一直说我应该做的事情,那你要和我一起做。”
我得承认,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小家伙。
威尔倾听着她,读着她展开在他面前的文件。
“你从哪里找来的信息?”最后他问道。
她扬了扬眉,说:“知识就是力量,威尔。”
似乎她讲了什么特别睿智的话,我儿子笑了。
“那么……”所有问题都提出来后,露易莎说,“八天后我们出发。您还满意吗,特雷纳夫人?”她的话语中有一点挑衅的味道,似乎她确定卡米拉不敢说不。
“如果那就是你们想做的所有事情,那么我没意见。”卡米拉说。
“内森,你也没意见吗?”
“当然。”
“威尔?”
我们都看着他。有一段时间,就在不久之前,里面的任何一项活动都是不可想象的。有一段时间威尔以说“不”为乐,就是为了让他的母亲不安。他总是那样,我们的儿子——非常擅长做与正确的事情背道而驰的事情,仅仅因为他不想在某种程度上被人认为顺从。我不知道这种喜欢破坏的冲动从何而来,也许就是这些让他成为了一个卓越的谈判者。
他抬头看我,眼神捉摸不透,我下巴绷紧了。然后他看着她,笑了笑。
“为什么不呢?”他说,“我极其期待看到克拉克纵身于急流。”
那女孩似乎从外表来看有点泄气——松了一口气——似乎她原以为他会拒绝。
真有趣——我觉得,她最初进入我们的生活时,我还有点怀疑她。威尔,尽管气势汹汹,却非常脆弱,我有点担心他被操纵。他是个有钱的年轻人,但是那个讨厌的艾丽西娅和他的朋友跑了,这让他觉得自己一文不值。
我注意到露易莎看她的眼神,神情中奇怪地混合着骄傲和感激,我突然为她在那里感到非常高兴。我的儿子,虽然我们从没多说话,现在处在最不堪一击的情况下。不管她现在在做什么,似乎都让他有所喘息。
好几天家里都有一种微妙但是确切的喜庆氛围。卡米拉脸上带着一丝充满希望的表情,尽管她拒绝承认。我知道她的潜台词:当所有手续办妥之后,我们真正要庆祝的是什么呢?那天深夜我听见她在电话上跟乔治娜聊,为她同意的事情辩解。她自己的女儿,乔治娜,一直在寻找线索,以证明露易莎会利用威尔的处境为自己谋利。
“她提出她那份自己付钱,乔治娜。”卡米拉说道。还有,“不,亲爱的。我认为我们没有选择,我们的时间很少,威尔也同意了。我只希望有最好的结果,我真的觉得你现在也应该这样。”
我知道为露易莎辩护,甚至对露易莎和善,会让她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是她容许那个女孩,因为她知道,就像我一样,露易莎是能让我们的儿子即便拥有半分快乐的唯一人选。
虽然我们俩没人说起,但露易莎?克拉克已经成为让他活着的唯一机会。
*
昨晚我跟黛拉一起喝了一杯。卡米拉去看望她姐姐了,我们沿着河走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
“威尔要去度假。”我说。
“真棒啊。”她回应道。
可怜的黛拉。我能看出她下意识地压抑住了自己问我对于未来打算的冲动——来考虑这一意想不到的进展会怎么影响它——不过我认为她现在不会,除非一切都解决了。
我们散步,看了一会儿天鹅,对在暮色下在船上戏水的游客微笑,她聊着这对威尔会有多棒,或许会让他明了他真的可以学着适应他的处境。她能这么说很难得,因为我知道,在某些方面,她可能希望能够结束这一切。毕竟正是威尔的事故让我们没法生活在一起,她私底下肯定希望我对于威尔所负的责任有一天能结束,这样我就自由了。
我走在她旁边,她的手放在我的臂弯,我听着她像唱歌一样的声音。我不能告诉她真相——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真相。要是那女孩的农场计划、蹦极、热水浴等计划失败了,说来似乎很矛盾,她会让我自由。因为我能离开这个家的唯一方式,就是威尔仍然决意要去瑞士那个地狱之地。
我知道这一点,卡米拉也知道。尽管我们俩没人承认。只有我儿子的死可以让我自由地去过我选择的人生。
“别这样。”看到我的表情,她说。
亲爱的黛拉,她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即便我自己都不清楚。
“这是好消息,史蒂文。真的。世事难料,这或许会开始威尔全新的独立生活。”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一个更勇敢的人会告诉她我的真正想法。一个更勇敢的人早就会放她走——她,也许还有我的妻子。
“你是对的,”我说,挤出一个笑容,“希望他回来时,满口都是有关蹦极或是年轻人喜欢让彼此经受的任何恐怖东西的故事。”
她用肘轻轻地推了推我。“他或许会让你在城堡也建一个。”
“在护城河白浪漂流?”我说,“我要记下来,下一个夏季兴许这就会成为一个吸引人的项目。”
想着这不大可能的图景,我们走着,偶尔咯咯发笑,一路到停船小屋。
然后威尔染上了肺炎。
第二十二章 肺炎
我跑进急诊室。医院的布局杂乱无序,我又天生缺乏方向感,这就意味着找到重症监护病房要花很长时间。我问了三次,才有人给我指明了正确的方向。我推开C12病区的大门时,上气不接下气,内森坐在那儿的过道里看报纸。我走近时他抬起头来。
“他怎么样了?”
“正在吸氧。情况稳定。”
“我不明白。星期五晚上他还好好的,星期六早上有一点咳嗽,但……但这个?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怦怦直跳,坐下来喘了一口气。一个小时前收到内森的短信后我就一直在跑。他站起身,把报纸叠好。
“这不是第一次,露。他的肺里有些细菌,他的咳嗽机理不像正常人那样运转,他衰弱下去特别快。星期六下午我试着给他做了一下清除,但他很痛苦。他突然就发烧了,然后胸部刺痛。星期六晚上我们不得不叫了救护车。”
“该死,”我俯下身说道,“该死,该死,该死。我能进去吗?”
“他现在非常虚弱,估计他跟你也说不上几句话。特雷纳夫人陪着他。”
我把包放在内森旁边,拿抗菌液洗了洗手,然后推开门进去了。
威尔躺在病床中间,身上盖着一条蓝色的毛毯,打着点滴,不时发出嘟嘟声的各种机器围绕着他。他的脸被氧气罩遮盖了部分,双眼紧闭。他的皮肤黯淡,带一点蓝白色,这让我胸口一紧。特雷纳夫人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搭在他盖着毯子的胳膊上,茫然地凝视着对面的墙。
“特雷纳夫人。”我说道。
她一惊,抬起头来。“噢,露易莎。”
“他……他的情况如何?”我想过去抓住威尔的另一只手,但我觉得我不能坐下来,我在门边来回踱步。她脸上有一种沮丧的情绪,即便有他人在房间里也是一种打扰。
“好点了。他们给他用了非常强的抗生素。”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不用了。我们……我们只需要等待。医师大概一个小时后会过来巡视,希望他能给我们一些建议。”
世界似乎停止运转了。我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机器急剧的嘟嘟声有节奏地进入我的心头。
“需要我照顾他一下吗?您可以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还撑得住。”
我希望威尔可以听到我的声音,也期待透明塑料面罩下他的眼睛可以睁开,他会喃喃道:“克拉克。看在老天的分上,过来坐下。你让这个地方看起来不整齐了。”
但他只是躺在那儿。
我擦了擦脸。“要我给您拿点喝的吗?”
特雷纳夫人抬起头。“现在几点了?”
“十点差一刻。”
“真的?”她摇了摇头,似乎难以置信。“谢谢你,露易莎。你真……你真好。我似乎在这儿待了很久了。”
星期五我没有上班——部分原因是特雷纳家坚持让我休一天假,但主要原因是我只有坐火车去伦敦,在“小法兰西”排队才能办上护照。星期五晚上我一回来就去了他们家,给威尔看我的战利品,也确认了一下他的护照仍然有效。我感觉他有点沉默,但没什么特别不寻常的。有些时候他比另外一些时候更不舒服,我以为那天也是这样。坦白来说,我的脑子里全是我们的旅游计划,没有太多空间想别的。
星期六早上我和父亲一起去帕特里克家收拾我的行李,下午我和母亲一块儿去街上购物,买了一件泳衣和一些假期生活必需品,星期六和星期天晚上我在父母家过的夜。非常拥挤,因为特丽娜和托马斯也在。星期一早上我七点钟起床,准备八点到特雷纳家。到那儿才发现整个地方都关闭了,前后门都锁了,没有便条。我站在前门廊给内森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有人接。特雷纳夫人的手机转到了语音信箱。我在台阶上坐了四十五分钟,内森终于来了短信:
我们在镇医院,威尔得了肺炎。C12病房。
内森离开了,我在威尔房间外又坐了一个小时。我翻阅着有人留在桌子上的1982年的杂志,我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但很难集中精神去读。
医师来了,但我觉得既然威尔的母亲在那儿,我不能跟医师进去。十五分钟后他又出现了,特雷纳夫人在他身后。我不知道她告诉我是不是仅仅因为她需要跟人说说,我又是唯一在场的,不过她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宽慰,她说医生相当确信感染得到了控制。这是一种致命的菌株,很幸运威尔感染后就来了医院。“否则……”她没有说完,这个词悬荡在我们之间。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我说。
她耸了耸肩:“我们等待。”
“我去给您买点午餐吧?或者我坐在这里陪着威尔,您出去自己吃点?”
偶尔,我和特雷纳夫人之间也会互相体谅。她的脸色突然温和了一些——不再是那副惯常的死板的表情——我突然意识到她有多么的累。我觉得我跟他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她老了十岁。
“谢谢你,露易莎,”她说,“我想赶紧回去换个衣服,如果你不介意陪着他的话。我不想让威尔一个人在这里。”
她离开后我走了进去,关上身后的门,坐在威尔旁边。他表情很茫然,似乎我认识的那个威尔去某个地方短期旅行了,只剩下了一个躯壳。我不知道人们死时是不是这样。而后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死亡这件事。
我坐着,钟嘀答作响,外面偶尔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有鞋踩在油地毡上发出的轻柔吱吱声。有个护士来了两次,检查了各项指标,按了几个按钮,量了他的体温,但是威尔仍然没有醒转来。
“他还……好,是吗?”我问她。
“他在睡觉,”她安慰道,“或许这是现在对他最好的事情。别担心。”
这话说起来很容易,但我在这间病房里有太多的时间胡思乱想。我想到了威尔,他以惊人的速度就病危了。我想到了帕特里克,尽管我从他的公寓把我的东西拿走了,剥掉并卷走了墙上的日历,把小心放在他衣柜的衣服叠好打包,但我并没有悲伤。我没觉得沮丧和崩溃,或是有任何与交往了多年的恋人分手时应有的那种情绪。我很平静,有一点感伤,也许还有一点愧疚——因为分手有我的原因,也因为我一点也没有该有的那种情绪。我给他发了两条短信,说我非常、非常地抱歉,说我希望他能在极限三项中表现良好。但他没有回复。
一个小时后,我俯下身,掀开盖住威尔手臂的毯子,他浅褐色的手显露在白色的床单上。手背上用医用胶布绑着一根插管。我把他的手翻过来,手腕上的伤疤仍然乌青发紫。不知道这些伤疤是否会退去,不然它们会永远提醒他曾尝试做过的事情。
我轻柔地将他的手指放进我的手中,包住它们。他的手指很温暖,一个活着的人的手指。握住它们让我很安心,我一直握着,凝视它们,看着那些茧块,它们诉说着一个人的人生,这个人并没有完全在一张办公桌后面生活,我看着他粉红色的指甲,总是要由别人帮忙剪。
威尔的手是一双好男人的手——很动人,甚至还有方形的手指。看着它们,很难让人相信这双手毫无力量,它们再也没法从桌上拿起东西,摆动一下胳膊或是握一下拳。
我用他的指节划着我的手指,思考着要是这时威尔睁开眼睛,我会不会尴尬,但是我感觉不到。我相信他的手放在我的手里对他有好处。同时我也期待他在麻醉药后的睡眠中也能知道这一点。我闭上眼睛等待着。
四点过后不久,威尔终于醒来了。我在外面的过道,横躺在椅子上读一份废弃的报纸。特雷纳夫人出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蓦地站起。她提到他在说话时表情有些欢悦,她说他想见我,还说她要去楼下给特雷纳先生打电话。
她似乎没法控制自己,补充说道:“请不要累到他。”
“当然不会。”我说。
我的笑容很迷人。
“嘿!”我说道,把头伸到门口。
他缓慢地把脸转向我。“嘿,你。”
他的声音嘶哑,仿佛过去的三十六个小时他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吼叫。我坐下来,看着他,他的眼睛往下瞥了一眼。
“要把面罩抬起来一会儿吗?”
他点点头。我抬起面罩,小心地滑动到他的头上。面罩覆盖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水汽,我拿毛巾温柔地擦着他的脸。
“你现在感觉怎样?”
“好多了。”
我的喉咙突然哽住了,我吞了一口唾沫。“我说不上来。为了吸引注意力,你什么都做,威尔?特雷纳。我敢说这只是——”
他闭上了双眼,让我没法把话讲完。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里有一丝道歉的意味。“对不起,克拉克,我觉得今天我没法幽默。”
我们坐着。在小小的浅绿色房间里我喋喋不休,告诉他我怎么把东西从帕特里克家拿回来——幸亏他当初坚持让我使用固有的编目系统,我很容易就把我的CD从他的收藏中找出来了。
“你没事吧?”我说完时,他问道。他的眼神中充满同情,似乎在他的期待中,这件事比实际上带给我的伤害更多。
“没事啊,当然。”我耸了耸肩,“真的没那么糟糕,我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想。”
威尔沉默了。“问题在于,”他最终说道,“我不确定我可以马上去蹦极。”
我知道。自从收到内森的短信,我就料到了,但听到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还是像挨了当头一击。
“别担心,”我说,尽量让我的声音平和,“没关系。我们可以下次再去。”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期待。”
我一只手搭在他的前额,把他的头发往后捋平。“嘘。真的,这不重要。好好保养身体。”
他微微皱了皱眉,闭上了眼睛。我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他眼角的皱纹,无可奈何的表情,它们在说不见得有下次了,它们在说他永远都不会再好起来了。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去了格兰塔屋。威尔的父亲让我进去了,他看起来跟特雷纳夫人一样疲惫。他拿着一件破旧的上过蜡的夹克,仿佛正要出门。我告诉他特雷纳夫人要陪着威尔,抗生素效果不错,不过她让我告诉他她今晚又要待在医院。为什么她不自己告诉他呢,我搞不懂。或许她只是要想的事情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