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很高兴她没有和拉斯·特伦特一起来,他是非洲草药师乐队的贝斯手,另一个身份是旅游部部长的儿子。我母亲说他们天生一对,虽说他当着她的面管金米叫巴比伦公主。虽说身为部长的儿子,走完他父亲那四幢豪宅的全部房间,他恐怕都要到三十岁了。但金米需要一个人来砸碎父亲在她脚下垫好的平台,这样她就能从他之中找到一个新的父亲了,以及如我所说,切·格瓦拉已死。老妈在争论中从不支持任何一边,她很少开口,只说她考虑请个家庭保镖。总理自己也说过,犯罪率像乘火箭似的飙升,民众必须自己承担互保平安的重担。我们三个人从没有一致同意过任何事情,但那一刻我们都瞪着她,好像她发疯了似的。父亲说他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绝对不会雇个背包叔叔【88】看门护院。
他问我怎么想。金米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们的亲情全取决于我说什么了。我说我什么想法都没有,父亲和金米都很失望。我更愿意记忆而不是思考。假如我开始思考,迟早就会不得不向自己提问,比方说我为什么和他睡觉,为什么睡完就跑,为什么此刻等在这儿,为什么我一整天都等在这儿。还有,我能一整天什么都不干说明了什么问题。是不是证明我就是百无他妈的一用的那种女孩。关于一整天待在这儿,最可怕的一点在于这么做有多么容易。我母亲经常唱《把一天当一天过,亲爱的耶稣》【89】,连老爸都喜欢说把一天当一天过,就好像这是什么生存策略。可是,假如你想根本没有生活,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只当一天过。我发现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做了。假如你把一天分成许多个三小时,然后一小时、半小时、每分钟,那么你就能将任何长度的时间嚼成可以一口咽下的尺寸了。就好比失去一个人之后怎么活下去。假如你能忍受一分钟,那你就能吞下两分钟,然后五分钟,另外五分钟,以此类推,没等你回过神来,一个月就过去了,你甚至不会注意到,因为你只顾着一分钟一分钟数时间了。
我在他住处外数时间,甚至没有意识到一整天就这么悄悄熘走。就这么容易。顶层左边房间的灯光又亮了。
有件事我应该说清楚,我想说清楚,那就是让我不安的不是犯罪。我的意思是说,犯罪当然也让我不安,就像它让所有人不安那样。就好比通货膨胀让我不安,虽说我对它没有切身体会,但我知道它在影响我。让我想离开的不是犯罪本身,而是它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每时每刻,甚至就是下一分钟。当然,它也有可能永远不会发生,但我认为它在接下来十年间的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就算它始终没有发生,但重点在于我会等着它发生,而等待本身已经很可怕了,因为你在牙买加什么都没法做,只能等待某些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好事。永远不会发生。你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狗娘养的甚至没有走上他家凉台。但要是他这会儿出来又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跑过马路,趴在他家大门上喊叫。我满是尘土的双脚说我已经等待了太久,此刻只剩下了等待。只有我看见他在后凉台上的那次我没有等待。事后我也没有等待。我考虑过要不要告诉金米。她不会料到我能做出这种事,因此我更想告诉她,我接近了她的切·格瓦拉,比她这个巴比伦公主曾经做到的更近。
马路对面离大门足足五十英尺开外,一辆车突然启动。白色运动型轿车,先前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它。一个男人,先前我同样没有注意到他,他跳下我这边路旁的一面墙,走向那辆轿车。虽说他已经钻进车里,但我还是紧紧抱住了我的包。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待了多久,他站在黑暗中的那面墙边,离我只有几英尺,观察着情况。我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他有可能已经盯着我看了几个小时。白色轿车拐上他家车道,在大门口停下。我确定是一辆达桑。司机下车,我看不出他是浅肤色还是深肤色,他身穿白色美丽诺上衣。他走向大门旁,大概是去和警卫交谈了。他转身回到车上,眼睛闪闪发亮。他戴着眼镜。我望着那辆车开走。
我必须离开。立刻离开,不是牙买加,而是这个地方。我必须逃跑,于是我开始逃跑。那幢屋子不肯正眼看我,但街道上上下下的黑影在看我,黑影像人一样移动。男人。过了晚上十一点,假如附近有毫无防备的女性,男人就会改变。有一半自我心想这是狗屁,我只是需要找点东西吓唬自己。我的高中老师曾经警告我们,不要打扮得像荡妇,然后随时随地都害怕会被强奸。某天我们用左手写了张字条,塞进她的写字台抽屉。她过了几个月才发现,想也没想就读了出来:说得好像盲人会强奸似的。
跑是个相对而言的概念。穿着高跟鞋,你只能以最快速度蹦跶,几乎不能弯曲膝盖。我不知道我蹦跶了多久,但我能听见脚下哒哒哒的节拍,我的脑袋想嘲笑我,因为我的样子肯定傻,“小威利·温克尔跑过小镇,身穿睡衣上楼下楼【90】”跳进脑海,怎么都不肯离开。敲敲窗玻璃,对着锁眼叫,孩子们都睡下了吗?现在才八点!小威利——他妈的闭嘴。
高跟断了。这双该死的鞋可不便宜。该死——
——哎呀,你看咱们这是撞见啥了?苦力鬼?
——那肯定是咱见过的最好看的苦力鬼。
——喂,小姑娘你打哪儿来,是不是刚犯了什么罪?
——说不定马上就要拔枪了?
警察。该死的警察,他们该死的警察声调。我都已经跑到滑铁卢路的路口了。左手边是活像鬼屋的德文宫。交通灯刚好变绿,但三辆警察挡住去路。六个警察靠在车上,有几个的裤子带红色镶边,另几个带蓝色镶边。
——喂,女士,知道现在有宵禁吧?
——我……咱……加班加得太晚,长官,忘记看时间了。
——你丢掉的不只是时间。你天生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还是鞋跟断了?
——什么?哦,他妈的该死。对不起,长官。
——哈哈。
他们齐声大笑。警察,他们该死的警察声调。
——你看见路上有公共汽车或出租车了吗?你打算怎么回家?
——我……我……
——难道一路走回去?
——我不知道。
——小姐,你给我上车。
——我能自己回家,我说。我想说“in”“any”和“is”的拼写里都没有“h”【91】,但不懂礼貌的女人多半会被抓起来。
——你家在哪儿,往前一个街区?
——海文戴尔。
——哈哈哈哈。
警察,警察笑声。
——今天一整夜都不会有公共汽车经过那儿。你打算走回去?
——对。
——只用一个鞋跟?
——对。
——在宵禁时间里?女士,你知道这种时间你会在街上碰到什么样的男人吗?不看晚间新闻的女人是不是只有你一个?街头人渣。这几个字你有哪个不认识?
——我只是——
——你只是犯傻而已。你还不如待在工作单位,等明早有公共汽车了再回家呢。上车。
——我不需要——
——女士,给我他妈的上车。你违反了法律。要么我们送你回家,要么去拘留所。
我坐进车里。两个警察坐进前排,留下两辆车和四个警察守路口。前面一个红绿灯,右转去海文戴尔。他们向左转。
——近路。两个警察一起说。
德缪斯
这屋子在海边。只有一个房间,不能算屋子,但曾经是某个人的家。这个人拦住道路让火车通过,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死在1972年,没有人接替他。西金斯敦变成莽荒西部,所有人变成牛仔,火车也不再经过这里。我想当吉姆·韦斯特【92】,但他的裤子太紧身。中国佬店里只有黑白电视,但我猜他的裤子是蓝色,娘娘腔的蓝色。这屋子只有一个房间,那男人曾经在这里生活,睡在海绵垫上,用铁皮桶拉屎,到海里冲洗。没有人记得他叫什么。人们发现他的时候,尸水流得到处都是,但他还没有变成骷髅。这屋子有两扇窗。一扇面对大海,一扇开向铁轨。火车不再运行后,贫民窟的人企图偷走轨道,但他们没有合适的工具,能够砸碎这么沉重的东西。
来看房间的颜色。房间毫无规律地涂成五种颜色。红色,从地板到窗户底下。绿色,从窗户底下到天花板。蓝色,旁边一面墙,但没到天花板就用完了。粉色,第三面墙,涂满。绿色,从第四面墙底下开始,到半中间戛然而止,刷子用力拖出尾迹,就好像它在恳求、祈求、强迫油漆再多延伸一点。没有女人陪伴的男人慢慢变老大概就是这样。他是忘记了自己的零件,每次撒尿的时候想起来才备感悲哀,还是会像变态似的玩弄自己?房间里有一把椅子,红色,娇美的椅子腿。娇美这个词是在学校从一首诗里学到的。可爱娇美的西班牙针草,开着黄色和白色的小花。点缀着露珠,平静地安眠,今夜你有没有想起我?【93】
这是上帝犯的第一个错误。时间。上帝犯傻了才会创造时间。连他都会有用完时间的那一天。但我超越了时间。我存在于此刻,此刻同时也是当时。当时同时也是即将,即将与假如也没什么区别。两个男人刚走进这屋子,七个人变成了九个。一个来自雷马,两个特伦奇镇,三个丛林,三个哥本哈根城。
以下是房间里的人员名单。
乔西·威尔斯,又名富兰克林·阿洛伊修斯,又名巴拜,他刚进来,带着——
砰砰,喜欢拿着枪,但不知道该朝哪儿开枪。
哭包,警察杀手,吓得巴比伦闻风丧胆。他说牙买加土话的时候,声音嘶哑而邪恶。他说白人英语的时候,像是在读充满大词的书籍。关于哭包有一点要记住,那就是想活命就别议论他。
海克尔,他曾经和杰克尔一起活动,直到民族党的一颗子弹把杰克尔从现在时变成过去时。
兰顿,来自特伦奇镇。
马蒂克,来自特伦奇镇。
怪鸡,不吸可卡因就会犯海洛因震颤。
来自丛林的两个男人,一胖一瘦,我不认识。瘦子算不上男人,甚至连男孩都不太够格,他敞着衬衫,但还没开始长胸毛。
还有我。
十个是这么变成九个的。三天前的夜里,特伦奇镇的马蒂克学着哭包的样子加热可卡因,但他忘了怎么弄,而哭包正好不在。那天夜里没有月亮,我们也没有手电筒照亮来去那屋子的道路。马蒂克以为他懂热吸,满满一勺白粉就是满满一勺白粉,也无非是满满一勺白粉。马蒂克以为哭包会把白粉随便放在哪儿,他在地上、在窗口的两个橱柜里、在门口煤炉的灰烬中摸索。他找啊找啊找,其他小子也开始找,感觉到了可卡因犯瘾的难耐感,虽说可卡因并不会让你有难耐感,那是海洛因的后效。马蒂克找到一些白色粉末,其他人凑过来想让他分享,他拔出了手枪。他用自己的打火机加热粉末。他想起来用水溶解后加热,还加了点他在橱柜里找到的小苏打。他笑得像个老手,其他人像饿虎似的盯着他。但马蒂克忘了另外一点。他忘了哭包使用的另一种液体:乙醚。他蠢得居然以为哭包会在房间里留下存货。可卡因点不着,不肯变成气体。没有冒烟供他吸入,于是他就去舔。他使劲舔炽热的调羹,我们听见他的舌头被烤得嗞嗞作响。热吸上头很快,劲头只需要八秒就会上来。六。五。四。三。二。一。什么都没有。然后马蒂克那孙子脸朝下栽倒,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嘴里开始吐白沫。谁也没有碰他,哭包回来哈哈大笑,问我们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这么肮脏破旧的窝棚里居然没有老鼠。
九个是这么变成八个的。昨晚乔西·威尔斯说了我们要干什么。特伦奇镇的兰顿说他录了一首好歌,他不会像海普顿乐队唱的那小子那样拔枪进监狱,而白人把他的歌用在电影里。他说他的孩子妈去过歌手的录音室,他们给她钱让她养孩子、母亲和全家。他知道她只是歌手帮助过的几百人之中的一个,要是没了这种帮助会怎么样?乔西·威尔斯这并没有让他变成好人,反而变得更坏,因为他的行为是给穷人吃鱼,而他现在有钱了,不希望其他人学会怎么捕鱼。我们有些人服了这个道理,但特伦奇镇的兰顿不服。哭包拔枪想当场崩了他。乔西·威尔斯说先别动手,朋友,听他怎么说,听听他的道理。然后乔西·威尔斯说我们必须明白因子。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他开始说动能:动能等于m乘v平方再除以二(m是质量,v是速度)。没错。变形。破碎。流血。失血性休克。失血过多。缺氧症。气胸。心力衰竭。脑损伤。砰。颅骨挡住子弹,但鲜血仍旧溅在哭包的胸口上。我的斯塔斯基与哈奇T恤啊!哭包叫道,兰顿的尸体倒下去,他擦掉胸口的脑浆。乔西·威尔斯把枪放回枪套里。
白人是这么教我们给M16A1、M16A2和M16A4上膛的。
将枪口对准安全的方向。
竖起枪身,打开枪栓。
将枪机拉柄回退到向前方向。
将击发调变钮转到“保险”。
检查枪膛,确保里面没有子弹。
插入弹匣,向前推,直到弹匣卡簧扣住,固定好弹匣。
向上轻拍弹匣底部,确保已经就位。
压下枪栓的下半部,放开枪栓。
轻拍复进助推器,确保枪栓顶到头并锁紧。
不需要转回“保险”位置。
队伍里有丛林人就是这个结果。他们热爱白粉,于是没完没了热吸,那都是哭包的功劳。乔西·威尔斯扔下我们,但警告说谁敢离开他就会吃子弹,我们想起他以前的外号是巴拜。他和哭包关门上锁,我们听见咔嗒一声。房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热,我想着我即将屠杀的门卫、警察。巴比伦。
七个人。二十一支枪。八百四十发子弹。我想到一个人,我只想一个人,而这个人不是歌手。我想象他撞上一堵墙,发出女孩般的尖细叫声。我想象他说你们要找的不是我,你们要找的人在楼下,因为他就是那么一个逼眼儿。我想着出卖我们然后逃跑的一个人,想到他用光了他的运气。我看着他说,死神就会是这个样子。
亚瑟·乔治·詹宁斯爵士
现在我们迎来了死亡的时间。这一年还剩下三个星期。已经过去了,潮湿炎热的夏季,连阴凉处都有三十五度,五月和十月的豪雨引发洪水,淹死牛只,散播疾病。人们吃猪肉积累脂肪,孩童的腹部因为毒素肿胀。十四个人消失在树丛里,尸体炸裂,三、四、五。还有更多的人注定受苦。还有更多的人注定死去。【94】我从一个活人那里偷了这些话,死神已经伴随他行走,从脚趾向上逐渐杀死他。
我低头看我的双手,见到我的故事。南部海滩的一家酒店,我的国家能够体验的一种未来。梦游,他们发现我的时候这么说,于是他们凭传闻作画,我的双手伸在前面,硬邦邦的就像弗兰肯斯坦,我的两眼紧闭,双腿迈开共党分子的正步,跨过栏杆,三、二、一。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赤身裸体,我睁着眼睛,但眼珠的棕色已被洗去,我的脖子软瘫,后脑勺碎裂,阳具竖立,酒店员工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藏在我鲜血里的是尘土,来自某人推我的那一把。
关于死亡有些东西是死神无法告诉你的。死亡的粗鄙性。你死在一个房间里,身体让自己蒙羞,这时候死亡会发生改变。死亡让你咳嗽、漏尿,死亡让你拉屎,死亡让你从内部散发臭气。我的身体已经腐烂,但我的指甲还在生长成钩爪,而我看着,我等着。
我听说美国有个富人,金钱和权力就写在他的名字里,他死在一个女人身体里,但那个女人不是他妻子。一艘巨轮般的男人,携着重量撞上那个女人,妻子在十八个小时后火化了他的尸体,因为她无法忍受在他身上闻到另一个女人的气味。
我在一个女人的体内,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她不让我抱怨口渴。可这儿就有葡萄酒啊。能拿点儿冰来吗?谁在葡萄酒里加冰?我,假如你能拿点儿冰来,我还可以做许多其他事情。我光着身子跑出去,边跑边笑。那是清晨五点。蹑手蹑脚跑过走廊,就像小威利·温克尔。死亡有死亡的气味,杀人者也有杀人者的气味。我的死亡由两个人完成,一个人下令,另一个人实现。在我飞出栏杆前,我闻到柠檬草和湿润土壤的气味,听见脚步踩在干净如镜面的地板上的嘎吱声。
我在杀死我的男人家里。我未曾在他的双手上闻到我自己,只闻到往昔死亡残余的一缕气味,并不是死亡的恶臭,只是它的记忆,是陈年杀戮流血中的铁锈余味,是五天前死亡的尸体的腐烂甜味。在生者的世界里,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不担心他闻着像是捡了别人的钱,就像曾经属于其他人的昂贵正装。不过他不穿正装。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赤身裸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也赤身裸体。他的腹部圆滚滚的,他身体起伏的时候背部泛起脂肪波浪,他后脑勺的头发需要再染黑了。他的身体碰撞她的身体,发出汗津津的啪啪啪声音。他在她身上呻吟,她是他娶回家的亚军。白色的床单掀起漩涡。她注意到他没有停下,于是拍拍他的肩膀。他的脑袋埋在枕头里,但他按住她,她被困在那里,她自己也清楚,于是又拍拍他的肩膀。他呻吟一声,她推开他,你知道我不想怀孕你个狗娘养的。他用体重撞击她,直到高潮,向整个房间吐出一口长气。牙买加人需要知道他们的领袖能做到,他说。这是几年间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但实际上并不是几年。我诧异于他的声音没有改变,哪怕他用标准英语说话,听起来也那么不得体。我在错误的地方,她也一样。她是选美亚军,因为他没能追到牙买加小姐。她父亲希望她嫁给纯种白人。等我他妈屁眼拉出干屎蛋那天,咱才会让开黎巴嫩男装店的叙利亚人娶我的血逼女儿,他说。
我曾进入的那个女人,我不记得她的名字。我从没见过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她。也许有过爱意,但鬼魂作祟是因为渴望,但我没有渴望。也许不是爱,也许我不是鬼魂。也许我的渴望不是为了她。谁喝葡萄酒会加冰?她知道他在门外等着我吗?有人说我是顶上有条鸡巴的损毁蜘蛛。不是旅馆工作人员,他们不可能知道“损毁”这种词语。也许是某个乐于见到我离场的家伙。我对他的面容没有记忆。
亚军推开他,咬牙切齿地说还好我没有忘记安全套。你……不知道……吗……他气喘吁吁地说完……生育控制是屠杀黑人的阴谋?然后哈哈大笑。他翻个身,摆弄他的那东西。我想滑进他的身体,假装我能感觉到他的感觉,但就算在床脚,我也能闻到一百个死人的气味。玻璃破碎,两人吓了一跳。她的睡衣拉下来露出胸部,她把睡衣拉上去。你那只该死的猫,他说着爬起来。我看着他的肚皮停止抖动,面颊变成灰黄色,就连这样的性爱也没有搞乱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像铁皮人似的梳得紧紧的。他让我怀念活着、性爱和消沉。卧室的家具是亚军挑的,有把手、曲线和葡萄藤雕纹。蚊帐从天花板垂下。电视机放在屋角,通往卧室的门开着,但门口黑洞洞的。他一向认为没有格调和美感的男人都是变态。他离开时我想起他提到过的另一名党员。我从未理解过他的恨意,因为我每年夏天都会见到诺埃尔·科沃德【95】,我叫他叔叔。他还有他的旅伴。
杀死我的人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枪,没穿扔在地上的裤子。亚军指了指裤子,他开玩笑说他不喜欢穿衣服,时刻准备遇见裤带松的女人,说着出门去了。我想多和女人待一会儿,很好奇她会怎么恢复镇定,但我还是跟着他走了出去。
客厅里有个我不记得我认不认识的男人。客厅就像墓地,散发死亡的气味。部分气味来自那男人。他这一秒钟是黑人,下一秒钟又像中国人,也许他在随着阴影变形。我已经能闻到他的死法了。他对着酒杯咳嗽,说:
——咱以为这是水。
——你不知道白朗姆酒瓶是啥样,还是你不知道“朗姆”怎么拼?
——闻?我没闻就喝了啊。
——拼。s-p-e-l-l。
——哦,耳朵不太好使。砰砰砰太多了,明白吧?
——你以为是水的狗逼东西怎么样?
——不知道,用特别的瓶子装水,听着就像有钱人干的事情。我的恶棍同胞,你就这么到处走来走去?
——我在自己家里也要穿得很体面吗?还是你看见了什么没见过的东西?
——噢,你们有钱人说话总这么呛。
——穷人就着水管洗身子,你难道想把话题往阶级上扯?你个血逼是怎么进来的?
——走前门啊。
——你怎么——
——你的“怎么”太多了。你怎么这么爱问“怎么”?
——那就问为什么吧?好,咱们来谈谈为什么。你个血逼为什么……让我看一下……凌晨三点摸到我家里来?我们说过不要在公共场合见面的对吧?
——你的卧室怎么个公共了?你老婆怎么样?刚才听着挺好的。非常好。
——朋友,你要干什么?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嗯,嗯。应该是十二月三号。十二月二号的后一天。
——喂!你没礼貌得也差不多点,记住你在跟谁说话。
——不,还是你他妈想清楚你在跟谁说话。像个狗逼蟊贼似的摸到我家里来。算你运气好,牛皮今晚休息,否则你就已经死了,听明白了吗?死了。
——那就算我运气好呗。
——我回去睡觉了。你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吧。
——我在想一件事。
——别找死。
——什么?
——因为你在想事情。
——我需要钱。
——你需要钱。
——过了明天。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
——那就过了今天。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不认可,我甚至和你都没那么熟。我在下面那儿只认识罗爸爸一个人。
——下面那儿?下面那儿?你管它叫下面那儿?亚蒂·詹宁斯可不会像你这么说话。
——你和亚瑟经常聊天?因为有权威人士告诉我,他最近不怎么能说话了。
亚军裹着床单走进房间。
——彼得,到底是闹什么?啊,我的天——
——上帝保佑,娘们儿,快别叫了,回床上去。不是每个黑鬼都是贼。
——嗯,也许这次你妻子说得比较准确。
——彼得?
——回床上去!
——摔得够响的。我觉得屋子都抖了一下。小逼今儿晚上算是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