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爸爸像发疯似的大发雷霆,说谁允许乔西·威尔斯和哭包去雷马为非作歹了,谁他妈允许你了,他说是个比你更有势力的人,罗爸爸有一会儿像是要揍乔西·威尔斯,但他看见了我们,看见我,看见枪,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肯定是很沉重的念头,因为他转身走开了。但走开前他对任何人、每个人、没有人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杀得无人可杀。乔西·威尔斯哧哧怪笑,回家操他女人或玩他小孩去了。和我生活的女人看着我,像是从来没见过我。她是正确的。她从没见过现在的这个我。
公元1976年带来了一场大选。带枪来贫民窟的男人说得很清楚,社会主义政府绝对不能再次获胜。他们会先唤来地狱烈火和诅咒。他们派我们去崩了两个八条巷的人,然后又派我们去崩了更多的人。加冕市场,我们走向一个女商贩和一个衣着得体像是来自上城区的女人,崩了她俩。第二天,我们去十字街下城区紧邻上城区的地方,闯进一家中国人的商店,开枪打个稀烂。再一天,我们拦住一辆穿过西金斯敦去圣凯瑟琳的公共汽车。我们抢劫和吓唬乘客,但一个女警察大喊不许动,就好像她是斯塔斯基或者哈奇【66】。她还没来得及拔出枪,我们就拖着她下了车,公共汽车逃跑了。车来车往,我们在路边的野草丛里朝她开了六枪。她的身体随着子弹扭动,而乔西·威尔斯在我们开枪前干的事情让我想吐但不敢吐。罗爸爸绝对不可能允许。乔西对着我们挥舞手枪,说要是我们敢说出去,他就让我们尝尝天罚。
和我生活的女人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但只要有粉吸,我什么都不在乎。很快哭包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挡在我和痛痛快快吸一大口粉之间的逼眼儿都非死不可。我需要得到奖赏,需要东西赶走抑郁。现在就是这样了,要么是吸一口,要么是梦想着吸一口,而心情沉痛得像是什么人死得一去不复返了。
消息在牙买加流传:犯罪已经失控,国家将落入猪狗之手,连上城区也都不再安全,人民民族党正在失去对这个国家的控制。离大选还有两周,罗爸爸派我们挨门挨户提醒大家该怎么投票。有个小子说他不听罗爸爸的差遣。乔西·威尔斯也许会哧哧怪笑,嘟嘟囔囔,说些有双重含义的话,但乔西·威尔斯绝对不会忘记罗爸爸之所以是爸爸,是因为他是全贫民窟最悍勇最残忍的角色。罗爸爸走到那小子面前,问他多大了。十七,小子说。看着像是到不了十八了,罗爸爸说,朝他脚上开枪。小子惨叫,跳了几步,继续惨叫。这儿似乎有些人没耐心了,他喊道。有些人忘记这儿谁是唐了!你!你忘了吗?他用枪指着另一个小子问。那小子跳起来,颤抖着说不不不罗爸爸你是唐,你是唐中之唐。罗爸爸哈哈大笑,那小子吓得尿了裤子。舔干净,罗爸爸说,小子愣了一秒钟,罗爸爸开了一枪,说要么你舔干净你的尿,要么我们擦干净你的血,小子看见罗爸爸没在开玩笑,连忙趴下,开始舔自己的尿,活像一只猫发了疯。
于是我们走上街头,敲开每一户的家门,要是锁着就踹开,有个半疯的老家伙说他不会投票给任何人,我们把他拖出家门,扒掉他的外衣点燃,又扒光他的内衣也点燃,我们踢了他两轮,说他最好想清楚他该投票给谁,否则我们就要烧他家里的东西了,和我住在一起的女人问他们会不会来找她,因为劳动党和民族党都狗屁不如,我说我们会的,她没有再和我说过哪怕一个字。白人和带枪到贫民窟的男人来了,他们找乔西·威尔斯说话,而不是罗爸爸。罗爸爸最近甚至很少在贫民窟出现,他和歌手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
夜晚。十二月,天气应该很凉快了。歌手在他家里。生活,唱歌,玩耍。整个牙买加甚至贫民窟都在议论他打算怎么操办“微笑牙买加和平演唱会”,虽说那是民族党的宣传活动,回声连队——拿民族党薪水的坏人——没日没夜地守着他的住处。只有一辆警车在傍晚时分停了一会儿。没有人进去,只有几个人出来。我看着车辆经过,我看着房间里的灯光点亮、熄灭、再次点亮。我看着矮胖的经纪人去了又来,看见棕色头发的白人。他说过假如他不能帮助更多的人民,他的生命就毫无意义,他帮助了许多人,一直在给人们需要的东西,但年轻人不需要任何东西,他们想要所有东西。我们唱其他的歌曲,没钱制作歌曲的年轻人唱的歌,我们乘着真正的摇摆旋律晃斯卡【67】,因为只有女人才跳舞。我们唱我们在梦里作的歌,假如你能乘上闪电,就能噼出雷声。歌手以为约翰尼已是过去时【68】,但约翰尼依然在,约翰尼改变了,约翰尼要来杀他了。今晚之前,我看见他和罗爸爸一起抽大麻,他们把信封交给替警长杀手跑腿的小弟,比我更大的人都在琢磨这个脏辫究竟在搞什么。歌手认为他和我们来自相同的地方,因此明白我们是怎么生活的。但他什么也不明白。所有离开又回来的人都像他那样以为,以为事情还是他们离开时的那个样子。但我们不一样了。我们比他更坚强,我们不在乎。他在变成我们这种人之前就逃跑了。
我们?我们是最顶级的坏人。有一天我们守着街角玩骨牌,海克尔的母亲过来说她能在他的房间里闻到各种各样的肮脏,他扇母亲的耳光,说不许不尊重走在街头的坏人。和我住在一起的女人问我会不会这么对待她,我没有吭声。我不想打女人。我只想要点免费的白粉。我想要的只有这个。我需要的也只有这个。两天前我经过一个女人的住处,哭包光着身子走向屋后的水管。他摘下小弟弟上的安全套扔掉,冲洗自己的身体。每个人都知道安全套和计划生育是白人灭绝黑人的阴谋,但他不在乎。我看着他摘掉眼镜,用破布和肥皂擦洗全身上下,就好像那根水管和那棵树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但那儿甚至不是他常睡的女人家。我不想操他,不是那种肮脏的屁眼人勾当,我只想像鬼魂似的进入他的身体,随着他的扭动而扭动,随着他的跃动而跃动,随着他的蠕动而蠕动,感觉自己一点一点一点抽出去,然后撞回去,先重后轻,先快后慢。然后我想当那个女人。我他妈的需要呼吸。
今晚我单独监视歌手家,但其他时候我有伴。长着一张大嘴的小个子,他替歌手管事,以为我们只是一群普通流氓,寻求的无非是金钱、大麻或分一杯羹的机会,但他看我们的眼神不对。我们回到贫民窟,白人似乎认识他,告诉我们歌手家的每一个房间都是干什么的。“每个人都有价钱,就连他手底下最亲近的人也不例外,他们会在合适的时候去休息一下,不会很久,而是《金斯敦我逮住你了!》那么一首放克迪斯科长短的小憩。”进去和出去都只有一条路。他通常在九点、九点一刻休息一会儿,他会单独去厨房,因为孩子不在,其他人要么在录音室要么即将离开。通往厨房的楼梯视野开阔,但我们应该用子弹扫遍整个地方,以确保万无一失。我们两个人开车,两个人进去,四个人封锁周边。我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乔西·威尔斯说他的意思是把枪从箱子里取出来,但这听起来很蠢。美国佬又开始笑,带枪来贫民窟的男人说他的意思是包围那幢屋子。他们给我们看照片。歌手在厨房里;他和管理唱片公司的白人;他在录音室里,吸了上等大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和从美国来的新吉他手;他操一个姑娘;他操那个姑娘的姐妹;他靠在炉子上,就好像歌手自己都受够了歌手。整个牙买加正在等待微笑牙买加演唱会。连贫民窟的一些人都会去,因为罗爸爸说我们该去支持鲍勃,虽说演唱会是民族党的宣传活动。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再过一个晚上,我就不再饥渴了。再过一个晚上,我就会撕掉超人胸口的“S”、蝙蝠侠肚子上的“B”。
阿历克斯·皮尔斯
有关贫民窟的报道不该配照片是有原因的。第三世界贫民窟是个挑战信仰和现实的噩梦,哪怕它们就摆在你的眼前。地狱般的景象自顾自地扭曲转动,跟随它自己的配乐摇摆。一般规则不适用于这里。这是想象、梦境、幻觉。你来到贫民窟,尤其是西金斯敦的贫民窟,它立刻脱离现实,化作光怪陆离的奇景,像是出自但丁的作品,或者希罗尼莫斯·博施的可怖画笔。这个铁锈红的地狱厅堂不可能被描述,因此我也不会费神去描述它。它也不可能被拍照记录,因为西金斯敦有一些地方——例如雷马——被残酷而毫无掩饰的恶意统治着,拍照这件事所固有的美感会欺骗你,隐瞒这里究竟有多么丑恶。美的疆界无穷无尽,但悲惨也一样,假如你想确实体会特伦奇镇永恒的丑恶漩涡究竟有多么完整,就请想象一下吧。你可以用颜色描述它,红色与死亡仿佛陈年旧血,棕色仿佛尘埃、黏土和粪便,白色仿佛肥皂水沿着过窄的街道肆意流淌。亮闪闪的新铁皮紧靠着旧铁皮撑起屋顶或围栏,材料本身就是活生生的历史,能看出政客最后一次向贫民窟施舍恩惠是什么时候。八条巷的铁皮闪闪发亮,犹如硬币。丛林的铁皮遍布弹孔,锈迹红色就像牙买加乡间的土壤。想要理解贫民窟,让它变得真实,你就必须忘记你的视觉。贫民窟是气味。有时候甜丝丝的:女人在胸口扑的爽身粉。老香料、英国皮革和布吕特古龙水。新宰山羊的血肉,羊头汤里的胡椒和多香果。清洁剂里的刺鼻化学品,椰子油,石炭酸,肥皂里的熏衣草,路边流淌的陈尿旧屎。又是多香果,这次是鸡肉干里的。刚开过枪的硝烟。婴儿尿布里的排泄物。街头杀戮过后,尸体已被搬走,但散发铁锈味的血泊仍在原处。气味带着声音的记忆,对,这里也有声音。雷鬼乐,柔和而性感,同时又野蛮而贫瘠,就像极度贫乏但又极度纯粹的三角洲布鲁斯。歌手从多香果、枪杀血泊、流水和甜美节奏这堆大杂烩里冉冉升起,他是飘荡在空气中的声音,也是活生生会呼吸的苦难,无论他身处何方,都永远在他的出身之地。
他妈的太烂了。什么狗屁东西,就好像我的读者是在第五大道吃午饭的淑女。永恒的丑恶漩涡?乱煽什么情,蝙蝠侠!我他妈是要写给谁看?我应该凑到近处,接触真正的歌手,但我失败了,和我之前其他的所有记者都毫无区别,妈的,根本不存在真正的歌手。这就是关键,真正的龟孙子人虽然在这儿,但打入公告牌排行榜前十的他已经在别处了。有点像寓言,女孩经过旅馆窗口,唱着她受够了厌倦了各种主义和政治对立,这时候他是存在的。男孩在街上唱着他们肚子很饱,但依然饥饿【69】,歌声在唱出下一句之前就消失了,他们知道不唱出人人知道的事实反而会产生更大的威胁。
窗外,一路延伸到港口的橙色路灯像火柴似的熄灭,一根两根三四根。你刚注意到这个,一个又一个街区的灯光——有些是黄色的,其他是白色的——就开始挨个熄灭。我一眨眼,房间里也变得漆黑。金斯敦断电了,从我来牙买加之后,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不过今天是满月,有那么一小会儿,城市变成银色与蓝色,天空是可爱的靛蓝色,就仿佛市区突然化作乡村。月光落在路边的建筑物上,落在拔地而起的亮闪闪的灰色幕墙上。只有车里还亮着灯。
楼下传来呜呜声。我待在十楼还是十一楼——我永远也记不住——灯光重新亮起,同时响起的还有嗡嗡声。我住的旅馆切换到自己的发电机,前面的旅馆也是,然后是又一家,人造光线带回橙色,驱散了我们附近的银色。但下城区仍被黑暗笼罩。断电多半会持续一整夜。我去过一趟下城区,灯光熄灭时我正在跟踪李·“刮碟”佩里【70】。所有记者都听说过,末日他妈的战场,碰到这种时候,全城的每一个犯罪分子都会无法无天地为非作歹。但事实上金斯敦变得无比安静,仿佛一个鬼城。我第一次听见海浪拍打港口的哗哗声。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昏了头。摇滚乐已死,谁想当音乐写手呢?也许朋克还有点意思,也许事实上摇滚乐只是生病了,正在伦敦休养。也许叫“雷蒙斯”的那个乐队【71】在搞什么名堂,也许摇滚乐能靠重返查克·贝里【72】不停重生。他妈的狗屁,亚历山大·皮尔斯,想写音乐文章,就只能像他妈的摇滚评论家那么说话?维纳【73】会思考,他会希望,他无比希望米克和凯斯这会儿醒来,吸一口海洛因,扔掉最近充斥乐队的那些屎货,重新唱起《让它流血》,而不是《羊头汤》之类软绵绵的鬼东西,以及上帝我求求你,千万别碰雷鬼。但实际上他们就正在这么做,硬是把这首歌第十九次塞进他妈的单声鼓点【74】。我来这个国家知道我会发现一些什么。我认为我已经发现了,我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但我他妈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灯光熄灭,再次点亮,但呜呜声消失了。不开玩笑。我觉得大家都没猜到会这样。我猜外面的城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抓了现行。灯光恢复前,马克·兰辛在干什么?他在这儿认识什么人?有个人向我讲述过贫民窟是怎么运转的,他在进监狱之前也是个粗胚,出狱时像是变了个人,都是书本的功劳。我猜是《马尔科姆·X自传》,我甚至猜会不会是艾尔德里奇·克里弗【75】。但是,伯特兰·罗素的《哲学问题》?他之所以能够不受打扰,是因为他是个老派的前粗胚,管着一伙年轻人,在帮派间居中调停,同时也因为大家不认为区区一个苦力能搞出什么名堂。
有时候我很羡慕越南战争老兵,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信仰可以失去。你有没有过特别想离开一个地方,连你没有理由要离开也变成了又一个必须离开的理由?
1971年,我离开明尼苏达的速度不够快。
每个牙买加人都能唱歌,每个牙买加人都跟着同一个歌本学唱歌。马蒂·罗宾斯的《枪手民谣》。哪怕你揪住顶级粗胚的衣领,开口说一声“埃尔帕索”他就会以完美的深情唱法哼哼下去:埃尔帕索城哟,就在大河边。这是牙买加黑帮俚语的祖先,想了解金斯敦的绿橙争斗,想了解粗胚与枪手的一切,答案不在鲍勃·马里或彼得·托什的歌词里,而是在马蒂·罗宾斯的《大铁枪》里。
他是逃跑的亡命徒,每个嘴唇都轻声说
他来这儿为了办事
用他腰上的大铁枪
这是蛮荒西部金斯敦的枪手故事。这个西部需要戴白帽子的英雄和戴黑帽子的反派,但事实上,贫民窟智慧更接近保罗·麦卡特尼对平克·弗洛伊德《月之暗面》的评论。那是彻底的黑暗。每个受苦人都是没有住屋的牛仔,每条街道都有歌曲里用鲜血书写的枪战。在西金斯敦待一天,你会觉得顶尖粗胚自称乔西·威尔斯完全合乎情理。不仅仅因为藐视法律。它抓住了神话精髓并据为己有,就像雷鬼歌手在旧曲目上叠加新歌词。假如说西部需要OK牧场,那么OK牧场也会需要道奇城。金斯敦,尸体时而像苍蝇般乱飞的金斯敦,实在符合这个描述。据说下城区过于无法无天,总理好些年没去过比十字街更远的地方,连那个路口都是供人抢夺的肥肉。因为你看啊,一旦白人和教养良好的总理说到民主社会主义,几天之内你就会看见身穿西装自称史密斯的美国佬蜂拥而至。连我都能闻到冷战的气味,导弹危机都无法和这儿相提并论。本地人要么乘飞机跑路,要么被杀。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在他妈的逃离道奇城。
似乎好点了。不要模仿亨特【76】,尽量不要模仿亨特。去他妈的汤普森,去他妈的垮掉一代。我的故事需要一条叙事线,需要一个英雄和一个反派,还需要一个卡桑德拉【77】。我能感觉到它正在走向高潮和解决、结局或败亡,并不需要我的参与。在《迈阿密与被困的芝加哥》里,诺曼·梅勒将他的反面自我投入事件,假扮罗纳德·“邦佐他妈的睡觉时间”里根【78】的安保人员,混进一场不可能邀请他的共和党宴会。那是个想法,仅仅如此。
歌手在一周内会见了正在交战的黑帮双方的头目人物。我那位爱哲学的线人说,不该出现于一批货物中的武器在码头消失。两周后将迎来大选。都不用说还有马克·兰辛了。另一方面,全国上下似乎都在等待之中僵持。也许我真正应该搞明白的是几个月前威廉·艾德勒在牙买加干什么,他知道什么,还有歌手、人民和该死的国家将怎么撑过接下来的两星期。然后我会写一篇狗娘养的好文章发给《时代》《新闻周刊》或《纽约客》,因为,哼哼,去他妈的《滚石》。因为我知道他知道。我他妈就是知道,他肯定也一样。
罗爸爸
他们以为我的脑子扬帆远航了。我自己地盘上的一些人。我从眼角盯着他们呢。我抚养他们长大,他们觉得我现在成了绊脚石,所以对待我已经像对待老人了,一句话只说半截,因为剩下半句不是说给我听的,他们以为我没有注意到。电话打到贫民窟商量事情,但找的不是我,他们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他们经常撇下我一个人,他们以为我没有注意到。
贫民窟里的人使用权力,是因为政客现在有了不同的想法。似乎有传闻说我不再喜欢看见流血了。两年前,两件事情在一周内落到我头上。第一件是我开枪打了丛林的一个小暴发户。据说那小子最近又开始趾高气扬,贩卖自己种的大麻,和民族党的小子狂欢,就好像我们签了和约似的。我们逮了个粗胚,杀一儆百,但这个粗胚没有穿卡其裤,以为自己比悍勇还悍勇,或者是从古巴回来的国际纵队成员。那小子正在去阿登高中的路上。他先单膝跪地,然后向侧面倒下,躺在地上,这时我才看见他的校服领带。
我不记得也不在乎曾有多少人因为我而倒下,但这次不一样。你杀人,他倒地而死,这是一码事。开枪时他离你太近,他抓住你,你看他就像他看着你,他的眼神惊恐万状,因为死亡是最恐怖的怪物,比你小时候梦见的任何怪物都吓人,你能感觉到它就像恶魔,正在慢慢地吞下你,大嘴从你的脚趾开始吞噬,脚趾首先变冷,然后吞脚,脚变冷,然后膝盖、大腿、腰,那小子抓住我的衬衫,号叫,不,不,不,它要抓走我了,不,不,不……他使劲抓住你,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用力过,因为假如他能将所有力量、所有意志灌注在那十根手指上,牢牢抓住某个活物,也许就能继续存活下去。他吸气,像是要吸入整个世界,他不敢吐气,因为一松劲就会吐出他残余的全部生命。再给他一枪,乔西·威尔斯说,但我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乔西走到我身旁,用枪口抵着那孩子的脑门,砰。
这掀起了一阵新的波澜。所有人都知道罗爸爸很严酷,尤其是对待盗贼和强奸犯,但从没有谁说过我是恶人,不像那孩子的母亲那样,她径直走到我家门口,大喊大叫说她儿子是个好孩子,爱母亲,认真念书,刚通过六门考试,能拿到奖学金要读大学。她说等上帝降临世间,会给我这种黑鬼希特勒准备特殊的惩罚。她呼喊儿子的名字,祈求耶稣开眼,直到乔西·威尔斯一枪托砸在她后脑勺上,把她扔在路中间,风一吹她的裙子就飘起来。
歌手有一次问我,爸爸,你这么怕这怕那的一个人,到底是怎么爬上高位的?我没有说身处高位的职责就是怕这怕那。一旦你爬到山顶,全世界都有可能朝你开枪。
我知道歌手知道有很多人恨他,但我怀疑他不一定知道是什么铸就了那份仇恨。每个人都有话可说,但最憎恨他的人肤色比他还黑。大佬当众说他读过艾尔德里奇·克里弗的所有文字,去给自己搞了好大一个学位,只是为了让那个半白矮子成为黑人解放之声。这就是牙买加的头号公众人物?他识字吗?大佬刚从纽约和迈阿密回来,说这个国家搞出了多么可怕的公关灾难。海关拦住他两次,问他是不是雷鬼乐队的,问他的手提箱散发出一股什么味道,大麻?大佬在北海岸拥有一家酒店,说有个他妈的白婊子喝冻唇蜜【79】,酒杯里插着一把小伞,问他多久洗一次头,问是不是每个牙买加人都信拉斯塔,而他明明白白留着每天都梳洗的正常发型。然后女人在他桌上放了五十块钱和她的房间钥匙。有一次我对歌手说,我觉得我再也感觉不到灵魂了,有那么多的坏势力带着那么大的坏能量联合起来对付一个人,就像有那么多的势力联合起来对付你那样,他说魔鬼在我面前没有力量。魔鬼来了,我和他谈笑风生。魔鬼也是好朋友,因为,你不了解他的时候,他才能碾碎你。我对他说,同胞,你就像罗宾汉。他说,但我这辈子从没抢过任何人。我说,同胞,罗宾汉也没有。
但邪恶的力量和欺骗的力量会在黑夜中升起。歌手很聪明。他是我的朋友,也是警长杀手的朋友。歌手和我说理,也和警长杀手说理,当然不是在一起说,那可就太疯狂了,但他以相同的方式和我们说理。假如猫和狗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们为什么不能彼此相爱?耶神说过不能吗?但猫和狗并不想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对他说。然后我仔细想了想,又想出一个理由。假如狗杀猫,猫杀狗,唯一高兴的就是秃鹫。秃鹫活着就在等待杀戮。秃鹫,红通通的脑袋,白色羽毛的胸膛,黑色的翅膀。牙买加国会里的秃鹫。恒泉高尔夫俱乐部里的秃鹫,邀请他参加他们的优雅宴会,因为他现在过于显眼,无法视而不见,他们把烤肉塞到他面前,说他们“一直想试试雷鬼”,就好像雷鬼是他妈的扭扭舞,问他有没有见过真正的巨星,比方说恩格贝特·洪佩尔丁克【80】。
而邪恶的力量和欺骗的力量依然在黑夜中升起。尤其是今天这种炎热的夜晚,对十二月来说过于炎热,一些人能琢磨的只有谁有产而谁无产。我在凉台上,没开灯。我从我家向外看,马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街道往前的酒吧飘来情人慢摇的音乐。噼啪一声,第二声,第三声,有人赢了一局骨牌。我看见和平,听见和平,知道和平不会持久。对我来说如此,对他来说如此,对金斯敦来说如此,对牙买加来说如此。
三个月前,彼得·纳萨尔开始带着两个白人来贫民窟。一个只会说英语,另一个太爱说西班牙语。他们来找乔西·威尔斯,而不是我。一个人想当头牌尽管当好了,政客交到新朋友,他们的来意无非如此。不知道乔西会怎么回答他们想让我做的那些事情。乔西自己能做主,我从没想过要控制他,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尤其是巴拉克拉布瓦覆灭之后。哥本哈根城这座宫殿容得下四五个王公。以前从没有谁想当皇帝。但那两个陌生白人来贫民窟的时候,他们来我家表示敬意,但和乔西·威尔斯一起离开,走到贫民窟的边缘,我以为乔西会挥手送走他们,但他钻进了他们的车里,回来后什么也没说。
六点半,乔西去看他女人,穿着她从自贸区弄来的新短袖衫和裤子离开。他走了。我不是他老妈也不是他的监护人,他不需要告诉我他要去哪儿。码头丢枪的那个晚上,他同样不在。身在美国的人高唱给和平一个机会【81】,但在这儿的美国人就未必了。我猜,我知道,乔西正在聚集人马,打算一劳永逸地铲平雷马。他不知道我知道他烧了橙街的廉租公寓,没有放过里面的房客,然后射杀前来灭火的所有人,包括两名消防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