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巴黎踢足球,在埃菲尔铁塔下的绿草地上踢。你和想踢球的任何人踢。追星的白小子,法国足球队的队员。你的团队,尽管已经巡演多年,但依然无法习惯从不睡觉的城市。虽说是下午,但他们懒洋洋的。法国人踢球不像英国人。这几个踢球的都不玩花活儿。他们的动作像一个整体,虽说大部分人在今天之前互相都不认识。其中一个忙中出错,重重地踩在你的右脚大脚趾上,撕掉了脚指甲。
空气中吹来了新的风。杀死我的人以每天六十块的价钱雇王帮在八条巷中的两条开枪。离海最近的两条巷子。巷子里乱七八糟,满是生锈的铁皮围墙和有腐蚀性的脏水。王帮时不时开车冲进巷子,用各种枪支开火扫荡。子弹狂风。子弹暴雨。
你在伦敦。切除那个脚趾,立刻切除,医生说,不看你的脸。在靴子里垫上纸巾、棉花、灰泥,那是你母亲的嘱咐。房间里散发着消毒剂的气味和掩盖不住的腐臭。还有铁锈味,就好像隔壁病房在冲洗不锈钢尿壶。但拉斯塔心想,生病的脚趾是上帝的诅咒,切除它会让人们怎么想?你在迈阿密。医生挖掉生病的部位,移植左脚的皮肤遮盖。手术很成功,他说,不过这不是他的原话,你不记得他的原话了。他说癌症没有了,你没有癌症了。每天晚上你从舞台上践踏巴比伦,鲜血都会几乎满出右脚的靴子。
空气中吹来了新的风。托尼·麦克佛森,国会里的民族党成员,他和保镖一起被困在了八月镇。从山上来的枪手与哥本哈根城联手,围住两人开火。两人还击。枪手在车门和车窗上打出窟窿,子弹打中挡风玻璃弹飞。枪手火力很勐,躲在围墙和铁丝网加固的树丛背后。警笛,警察,枪手疯狂逃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车轮碾过砾石打旋,终于咬住路面。警笛戛然而止,皮靴落在地上,警察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托尼·麦克佛森第一个站起来,满脸笑容,四百英尺外也能看见他挺起胸膛,松了一口气。第三颗子弹从侧面击穿他的脖子,打爆嵴髓,杀死了颈部以下的所有器官,然后大脑才意识到他死了。
你在纽约。那是9月21日。所有人都知道你总是第一个醒来最后一个睡下,尤其是在录音室里。没有人注意到一年来你同时失去了这两个习惯。你醒来时火烧火燎,床垫从皮肤上吸走了两磅汗水,你能听见附近某处的空调嗡嗡声。你想到头部右侧的疼痛,对,它就在那里。你不禁心想,疼痛会不会只是个念头,在我想到前并不存在。或者,也许疼痛在你体内待得太久,已经成为身躯的一个隐形部分,就像脚趾之间的黑痣。或者,也许你骂骂咧咧,仿佛山上的无知老妇。你不知道今天是9月21日,你已经忘记了前晚的第二场演唱会,你不知道你在哪儿,也不知道谁陪着你,但你至少知道这里是纽约。
空气中吹来了新的风。伊塞尔达对克里斯托弗说,一定要你吃掉所有食物,你以为鸡背很便宜吗?她的孩子吃了三大口,一口全咽下去,然后冲向房门。他忽然停下,抓起台子上的黑胶唱片,那是当天刚压出来的热门金曲。你只记得你明天有事要做,伊塞尔达说,哈哈大笑,赶他出门。黄金街上跳恰恰舞的小子穿华达呢长裤和的确良衬衫,想给姑娘们留个好印象,性感的辣妹穿紧身牛仔裤和吊带衫。音响播完“塔木林”乐队,换上一张新唱片,密歇根与斯迈利的新歌,但克里斯托弗有“黑人乌呼噜”乐队的新歌,这东西能屠平舞厅。男孩和女孩身体紧贴,互相缠绕,贝斯线跳上胸口,一屁股坐下。谁把鞭炮带进了舞厅?不,不是鞭炮,而是大雨,砰砰砰地打在铁皮上。但没有人被淋湿,杰奎琳大喊,两颗子弹打穿她的右乳。她的叫声被人群淹没。她回头看了一眼,黑影从海面飘来,冲锋枪开火时迸发出五芒火焰。DJ的脖子挨了一枪,倒在地上。人们奔跑尖叫,踩踏倒下的女孩。一个两个三个人倒下了。更多的人从海面飘来,身披夜色和星光。他们散开成扇形,开始扫荡。杰奎琳翻过铁皮围墙,膝盖弯被割破,她沿着拉德巷奔跑,惨叫依然追赶她。她忘记了胸口还在喷血,倒在小巷中央。两只手扶起她,将她拉走。
子弹像雨点似的落在铁皮上,黄金街的男人只有两把枪。更多的人从海面飘来,地面也有人来,三个出入口全被封死。子弹像雨点似的惊醒了几百英尺外沉睡的警察,他们抓起枪跑向上锁的门。拉斯塔法里教徒无处可去,凶手正在逼近。背后的人纷纷倒下,犹如慢慢涌动的浪涛。胖厄尔倒在地上,鲜血横流。拉斯塔法里教徒趴在还没死透的胖厄尔身上,从头到脚沾上鲜血。枪手跑到他们身边,以为他已经死了,于是朝胖厄尔开枪。枪手从海面撤退。
你绕着中央公园南侧的池塘慢跑。另一个国家,同一帮工作人员,有一瞬间你觉得你像是回到了日出前的牛湾。在黑沙滩上跑步,在瀑布里冲凉,也许踢一会儿足球,为吉利做的早餐酝酿一个好胃口。但你还在纽约,潮湿得能淹死人。你抬高左腿,迈开大步,脚落在土路上,但右腿不肯动弹。你摆动髋部——这他妈是搞什么?——但右腿就是不肯动弹。全凭本能抬腿。不管用。凭借意志力抬腿。同样不管用。现在你的左腿也不肯动弹了。两条腿像是僵住了,哪怕你用三声他血逼的命令它们动弹。你的朋友从背后过来,你想喊他,但脖子才转动半英寸就卡住了。没法点头说是,没法点头说不。尖叫在从喉咙到嘴唇的路上就消失了。你的身体在倾斜,你无法阻挡。不,不是倾斜,而是倾覆,你无法伸开手臂,止住跌倒。地面首先撞上你的脸。
你在埃塞克斯饭店醒来。手脚恢复了功能,但恐惧依然存在。你太虚弱了,没法下床,你不知道几分钟前他们对你妻子撒谎,把她拦在外面。你醒来,闻到性爱、烟草和威士忌的气味。你看着等着,但没有人在听,没有人在看,也没有人来。你的耳朵醒来,听见朋友给客房增加无数费用,朋友吸掉以英尺计算的白粉,朋友操骨肉皮,朋友操妓女,朋友操朋友,拉斯塔教徒加热可卡因,用神圣的大麻烟斗吸。穿西装的男人,利欲熏心的男人,商人喝着你的酒;你的房间犹如神殿,等待耶稣前来扫除。或者哪个先知。或者某位先知。但你躺在床上,感谢上帝,因为你至少还能转动脖子。布鲁克林小子拿着枪走过,布鲁克林小子裸着鸡巴走过,拉斯塔的火花全被浇熄。你没有力气站起来,感觉不到嘴唇去咒骂,因此你只能耳语,请关上门。但没有人听见,埃塞克斯饭店膨胀爆炸,所谓的朋友们跑上第七大道。
空气中吹来了新的风。逆反的革命。从玫瑰镇贫民窟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开始,他们站着从学校走(有时候跑)到家,从家到商店,从商店到酒吧。到了中午,所有人都坐下打骨牌,吃午饭,做家庭作业,八卦猪屎巷的贱货。到了下午,所有人都趴在家里的地上。到了晚上,他们从一个房间爬到另一个房间,像垃圾鱼似的在地上吃晚饭。到了夜里,所有人都躺在地毯上,但没有人能睡着。孩子平躺着等待子弹像冰雹似的落在铁皮上。子弹汇成洪流,穿过窗户,打破天花板,在墙壁、镜子、吊顶灯和任何敢站起来的人身上留下洞眼。与此同时,杀死我的人上了电视;迈克尔·曼利和民族党必须确定选举日了。
你在匹兹堡倒下。听见医生说出“瘤”字结尾的词语永远不是好事。你的瘤从脚跳、蹦、蹿到了肝脏、肺部和大脑。他们在曼哈顿用放射线照射你,你的发辫掉落四散。你去迈阿密,然后去墨西哥没能挽救斯蒂夫·麦昆的医院。
11月4日。你妻子在埃塞俄比亚东正教安排了洗礼仪式。没有人知道你现在叫伯哈尼·塞拉西了。你已经是基督徒了。
空气中吹来了新的风。金斯敦下城区的墙上:IMF——都是曼利的错。大选定在1980年10月30日。
有人开车带你穿过巴伐利亚,来到靠近德奥边境的地方。森林里像变魔术似的长出一家医院。背后的山顶被冰雪覆盖,像蛋糕上的糖霜。你见到那个高大冷峻的巴伐利亚人,他专门救助毫无希望的病患。他微笑,但眼窝太深,眼睛消失在眉骨的阴影中。癌症就像红色警报,说明整个躯体处于危险之中,他说。感谢上帝,他禁止吃的食物,拉斯塔法里多年前就禁止吃了。一次日出就是一个承诺。
空气中吹来了新的风。1980年11月。新的党派赢得大选,杀死我的人带着兄弟们走上讲台,接管这个国家。他等待得太久了,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台阶,结果绊了一下。
巴伐利亚人鞠躬退场。没有人提到希望,他们什么都不说。你在迈阿密,完全没有飞行的记忆。5月11日,你睁开眼睛,你是第一个醒来的(和以前一样),但你看见的只是老妇人青筋突出的双手和瘦骨嶙峋的膝盖。针管刺进你的皮肤,一台塑料机器维持你的生命。你昏昏欲睡,大概是因为药物,但这一次的睡意悄悄爬上你的身体,你知道这一次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窗外飘来的音乐是不是斯蒂维·旺德【211】的《轰鸣大师》?在纽约市,在金斯敦,两个城市的天空亮如白昼,雷声隆隆,闪电撕破乌云。夏日的闪电,来早了三个月。在曼哈顿醒来的女人,金斯敦坐在门廊上的女人,她们都知道了:你走了。
白线/美国的孩子【212】(1985年8月14日)
多加·帕尔默
你知道那些姑娘是怎么过日子的,千里迢迢来到美国,却依然活得像是峡谷里的龌龊婊子。我已经受够了那些姑娘。我对为科尔斯特女士工作的肮脏贱货就这么直接说。肮脏贱货,咱说,只要你还做这份工,住在这个屋檐下,你就给我管好你的小逼,听懂了吗?管好你的小逼。贱人当然没有听我的,所以现在她怀孕了。科尔斯特女士当然只能让她走人——当然是在我的建议下。你能想象吗?让一个臭烘烘的黑鬼小子在这儿跑来跑去?第五大道上?没门儿,我跟你说。白人见了会犯他们白人的毛病,歇斯底里得昏过去。
——所以应该叫她科尔斯特小姐还是科尔斯特女士?
——所以应该叫她科尔斯特小姐还是科尔斯特女士?你倒是很伶俐嘛。他们很快就会喜欢你的。天哪,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她每次读了某些杂志就会变成女士,她会说我亲爱的,请叫我科尔斯特女士。咱反正就叫她夫人。
——夫人?就像奴隶对主人?
她难得露出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表情。我进进出出天佑职业介绍所三年,每次来这儿,她都有贫民窟贱货在她眼皮底下怀孕的新故事要说给我听。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总觉得她应该向我诉说这种事情。我没兴趣理解或同情,我只是想找到一份工作,免得被房东扫地出门,我住的所谓顶级公寓在没电梯的五楼,马桶每次冲水都会发出各种吓死人的声音,老鼠敢坐在沙发上和我一起看电视。
——在科尔斯特身边可千万别说奴隶不奴隶的。住在公园大道的纽约人对这种评价特别敏感。
——哦。
——至少你有个圣经里的名字,他们喜欢有这种名字的牙买加人。上周我甚至帮一个这样的男人找到了工作——你能想象吗?多半是因为他叫希西家。谁知道呢?也许他们认为一个人的名字不是从那本善书里来的就会偷东西。你不会偷东西,对吧?
虽说我进出这儿已有三年,但每周我来取工资的时候,她都会这么问我。此刻她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真想听到我的回答。科尔斯特一家显然不是普通客户。我的十年级老师曾经说过,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决定了你在生活中能打开什么样的门。贝茨小姐看着我。眼神里无疑有嫉妒,但每个女人心中都有嫉妒。还有羡慕,因为我有选美节目所谓的风度,毕竟我来自圣安德鲁的哈文戴尔,受过高中教育。当然还有自豪,因为她终于有了能拿去打动科尔斯特一家的人选,以至于她多半捏造了一些罪名,害得之前那个姑娘被解雇。但也有怜悯,这是最毋庸置疑的。她在琢磨我这么一个姑娘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不会,贝茨小姐。
——好,很好,非常好。
别问我为什么走在百老汇大道上经过五十五街,无论是那条街道还是我的生活都风平浪静。但有时候,我也说不清,走在纽约的街道上……虽说无法让你的问题变得更简单或更可控,但无疑能让你觉得你可以漫无目标地走下去。倒不是说我有什么问题。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我敢和任何人打赌,我的“什么都没有”比他们随便哪天的“什么都没有”都要壮阔。有时候没有任何事需要担心反而让我担心,但那无非是不肯让我的大脑闲下来的什么心理学狗屁罢了。也许我只是觉得厌倦。这儿的人有了三份工作还要找第四份,而我根本没有工作。
而那就意味着走路。虽说我知道并不符合逻辑,但也能解释这些人为什么从不停止行走,甚至走去跳上地铁就可以抵达的某些地方。你会琢磨这个城市里究竟有没有人在工作。街道上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我从一百二十街沿着百老汇大道向前走。我也说不清,但你走在路上的时候存在那么一个点,过去之后你就走得太远了,然后你只能继续向前走。直到哪儿才停下呢?我不知道。我总会忘记这些,结果发现自己又在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再说几个街区外就是时代广场,上帝做证,你在时代广场待个十分钟,就会开始想念西金斯敦那种好玩迷人的小地方了。当然了,我并不想变成西金斯敦的一具尸体。总而言之,我沿着百老汇大道经过五十五街,寻找怪人、暴露狂和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但没亲眼见过的各种东西(流浪汉除外,而且没有哪个流浪汉像是盖瑞·桑迪在卧底)。五十一街上,两家中餐馆之间的小标牌非常不显眼。天佑职业介绍所,光看名字就知道是牙买加人开的,就算看名字看不出来,标牌底下的谚语“回答柔和,使怒消退”【213】(和任何东西都没有半点狗屁关系)也足以说明问题。唯一的余地就是在名字里加上“国际”二字了。不过我可不觉得我有资格贬低这个存在宗旨就是帮助我这种废物的地方,你能打电话给身在阿肯色的前男友要钱的次数毕竟有限,他迟早会说行啊,我给你钱,但你要是再打到我家里来,威胁要告诉我老婆,我就打电话给移民局,你个爱耍心眼的黑鬼娘们儿会坐上回牙买加的下一班飞机,手里攥着一个发给被驱逐出境者的透明塑料袋,整个肯尼迪机场都会知道你用什么牌子的卫生巾。我不想说“黑鬼”这个词根本得不到他希望拥有的那种效果,婊子和贱货也没有,因为这种字眼激不起牙买加姑娘的反应。但我现在没资格经过职业介绍所而不进去,他的最后一笔馈赠快用完了。
——知道咱为什么给你这份工作吗?因为走进这扇门的姑娘那么多,你是第一个有礼貌的。
——是吗,贝茨小姐?
这番对话也不是第一次了。她经营这家职业介绍所,将绝大多数是黑人女性移民的求职者送进豪宅,照顾有钱人非常小的孩子和非常老的父母,我惊讶地发现,两者需要的东西完全相同。为了换取金钱我们忍受各种狗屎(有时候是真的屎尿),他们不过问我们的签证状态和就职经历。因此所有人都是赢家。好吧,双方都是赢家,我只管收钱。谁知道呢。问老板要钱是一码事,雇主乐意给你钱就是另一码事了。
她安排我去的第一个客户住在格拉梅西,这对中年白人夫妇工作繁忙,忘记了他们虚弱的母亲臭得像猫屎,总在谈论亚利桑那号战舰【214】上那些可怜的小伙子。她单独住在一个房间里,空调永远定在十摄氏度。第一次和那对夫妇见面的时候,妻子一眼也没有看我,丈夫看我的时间长得过分。两人都一身黑衣,戴相同的约翰·列侬式黑边圆眼镜。她对着我旁边的墙壁说,她在里面,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吧。我有一瞬间心想他们是不是希望我去杀了那位老妇人。什么老妇人?房间里只看得见许多枕头和在床上堆成一团的被单。我不得不走到近处,这才看见床中央躺着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屎尿的气味险些熏得我转身就走,但想到阿肯色已经不再寄汇票,我就站住了。
总而言之,我做了三个月,最后让我放弃的不是屎尿。住在雇主家里,男人开始觉得他可以不穿衣服走来走去,你的忍耐毕竟也有尽头。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我看得出他希望我会被吓一跳,但我只看见了又一个需要照顾的老人。第五次,他说他妻子去参加退伍军人母亲协会的活动了,我说所以你是要我帮你找内裤吗?第七次,他在我面前晃那话儿,我笑得连连打嗝。房间里的母亲喊有什么好笑的,我告诉了她。哈,我才不在乎呢。她也笑了,说男人的父亲也这个样,哪怕没人买票也要演一场好戏。从那天开始,只要有我在场,老母亲的嘴巴就很利索,甚至有了一点小脾气。但对一个晃屌的男人来说就是大脾气了。我在她解雇我之前辞职了,对贝茨小姐说让我铲屎完全没问题,但我绝对不想和萎缩的白人阴茎扯上任何关系。她很敬佩我居然从头到尾都能坚持说标准英语,甚至能质问她这是不是一家赠送老人护理为附加福利的妓院。
——你上的肯定是纯净高中吧,她说。
——圣童,我说。
——没区别,她说。
约翰·列侬遇刺的那天,我在公园里陪第二个雇主散步。还是一位老妇人,她的健忘症还没严重到忘记自己健忘的地步。我已经带她去过公园,正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她突然说她想去达科塔大楼【215】,无论如何都不肯闭嘴。要么我陪她走一趟,要么她开始撒泼,通常的结局是她对陌生人大喊大叫,说这个黑鬼绑架了她。
——我想去,该死,你拦不住我,她说。她女儿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说我私吞了她的安定药片,然后挥挥手让我们滚蛋。我陪着她和另外两千人在达科塔大楼外待了一整个晚上。我记得我们唱了一整夜的《给和平一个机会》。唱到某个时候,我也跟着唱了起来,甚至洒下几滴热泪。两周后,她过世了。
过了一周,我去布鲁克林一家名叫“星轨”的牙买加俱乐部。别问我为什么,我不喜欢雷鬼也不跳舞。上帝做证,我对这个社群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但就是想去,因为我无法将那些死亡赶出脑海。星轨俱乐部是一幢三层楼的老房子,差不多算是一幢褐砂石豪宅。我走进去的时候,音响正在播放格雷戈里·艾萨克【216】的《午夜护士》。有几个男女盯着我,就好像他们肩负观察来访者的任务,就好像这是什么西部片似的。偶尔飘来一缕大麻或雪茄烟的烟雾。假如我在这儿待得太久,就注定会有某个牙买加人觉得她认出了我,那就是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事情了。因为聊着聊着对方会问我在干什么,不等我回答,她就会告诉我她在干什么、她住在哪儿、谁谁谁胖得一塌煳涂、谁谁谁像兔子似的生了一窝又一窝。
聊着聊着,自从我进门就盯着我看的拉斯塔教徒会到吧台前找我搭讪,说我需要背部按摩。按照别人教你的,你不搭理这种男人,他们就会识趣走开。但男人永远是一个样。咱们至少看一眼这个男人吧,我脑袋里一个很像我的声音说。脏辫,对,但显然有发型师替他梳理。浅肤色,近乎于苦力人,嘴唇很厚,但颜色太粉,抽了好几年香烟也没熏黑。雅尼克·诺阿【217】来这儿干什么?要是他知道那是谁,我说不定会这么说。他问我觉得歌手还能不能恢复健康,因为情况看起来很不妙。我险些问什么样的牙买加人会说“看起来很不妙”这种话。我不想谈论歌手,我说。我真的不想。他说个没完,轻微的牙买加口音天晓得来自父母还是邻居。不需要听他把蒙塔格湾简称为蒙塔格而不是蒙湾,就知道他根本不是牙买加人。他问我有没有丢的那一刻就彻底露馅了。他趁我睡觉的时候把号码留在梳妆台上。有一部分的我准备看见字条底下压着钞票就生气,但另一部分的我希望至少有五十块。
那是1985年,我不愿回想这四年来我一直在给老头老太擦屁股和跟不肯背负责任的牙买加男人睡觉,但工作毕竟是工作,生活好歹是生活。总而言之,职业介绍所的女士安排我去科尔斯特家工作,但这次要照顾的是一位老先生。我说不准。清理女人的下半身是一码事,但男人的下半身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对,身体就是身体,但女性身体没有一个会变硬会戳我裙子的器官。不过话说回来,我在开什么玩笑?这个男人上次有能力戳东西的时候,尼克松还是好人呢。可是,男人毕竟是男人。
8月14日,工作第一天。西八十六街80号,麦迪逊大道和公园之间。十五楼。我敲了敲门,开门的男人像是莱尔·瓦格诺【218】。我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门口。
——你肯定就是他们雇来给我擦屁股的新姑娘了,他说。
哭包
有人拉走了被单。看着我自己,胸膛陷下去,胸膛鼓出来,有些胸毛,两个奶头,鸡巴睡在我肚皮上。向左看他,他用被单紧紧地裹着身体,像是三天后会变成蝴蝶的毛毛虫。天气不冷,清晨很凉爽。他躺在那儿,像是有人答应让他留下,或者懒得不答应。刚开始我以为他是染成金发的老墨,但他说哥们儿,我是百分之百的白鬼子。早上好,他身边床头的闹钟说。窗外,天空中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已经是早晨了。布鲁克林的海军蓝天空。路灯用黑暗笼罩小巷,男人在那里被杀,女人被强奸,可悲的傻瓜被两巴掌扇晕和抢劫,身为白痴就要交这个税。
三周前,星期六夜里,且听我说。路程很短,步行回家,白小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像是穆斯林的老婆,他穿无袖T恤衫,瘦巴巴的肌肉身材,不是健身房练出来的瘦,而是毒虫的那种瘦。我和他都不说话,只有丹妮丝·威廉姆斯在两层楼上的玻璃窗里唱《听听那小子怎么说》,防火逃生梯上挂着一熘内裤。看啊,恶心的烂屁眼基佬,一个黑鬼说,他从小巷里蹦出来,好像是墙壁上的一片拼图。你们两个戳屁眼的走错了贫民窟,别在这儿搞那种烂事。白种毒虫慢慢后退,我说你站住。他还在向后退,于是我扭头看着他说,站住。白小子发出蛇龇牙的嘶嘶声,似乎在说那个黑鬼要扑向你了。我向左躲开拿刀的手,用左手拉倒他,勐地转身,右手向上一拳。指节正中鼻梁。黑鬼惨叫,我紧接着一膝盖顶在他卵蛋上,抢过他的刀,抓住他的左手腕,按在用木板封死的窗户上,一刀钉在狗娘养的掌心上。黑鬼开始尖叫,我对白小子说,现在你可以跑了。他哈哈大笑。我们一起奔跑,你摸我我摸你,我们大笑,我们变硬,我们停下,他舌头伸进我嘴里,我还没来得及说我不用舌头。我们来到我住的公寓楼,一步两级台阶地跑上去。最后一级台阶上,解开皮带,裤子掉在地上,短裤拉到膝头,翘起屁眼。你不担心同性恋的癌症?他吐了口唾沫,插进去。不担心,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