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往下看,奥兰多灯光绚烂。在我们脚下,十字路口的红灯在闪耀,街灯在城市的各处延伸,呈完美的网格状,直到市区的边缘,然后便是奥兰多无边无际的市郊那些蜿蜒的街道和无数没有出口的巷子。

我说:“真美。”

玛戈嘲弄地一笑:“真的?你真这么想?”

我说:“呃,也许不。”但其实是美的。从飞机上看奥兰多,它就像一套沉在绿色海洋中的乐高玩具。在这儿,在夜里,它看起来像一个真实的地方—但这是我第一次可以看见它。我沿着会议室走了一圈,又去同一层其他的办公室,整个城市都可以看见了:学校,杰弗森公园,远处的迪士尼乐园,潮野水上乐园。还有7-11便利店—刚才玛戈涂指甲而我拼命呼吸的地方。我的整个世界都在下面,而我在一幢大厦里转转就可以全部看到。我大声说:“这样看起来好得多。我是说从远处看。你知道,看不见那些磨损的地方,看不见锈迹、野草、油漆的裂痕。你看见的就是它在人们想象中的样子。”

她说:“什么东西近看了就变丑。”

“你不是。”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她的前额仍然抵着玻璃,歪头笑着看我:“我的建议:你自信的时候就很可爱,不自信的时候就不太可爱。”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的眼睛就掉转去看景色了,开始说起来:“不美的地方是:站在这里你看不见锈迹和油漆裂痕那些乱七八糟的,但你看得出这个地方的本质,你能看出它有多假。它甚至脆弱得比不上塑料,它是一个纸镇。你看看它,Q,看看那些死胡同,那些各自为政的街道,那些建起来就是为了倒塌的房屋。所有那些生活在纸房子里的纸人们,烧毁未来以取暖。那些纸孩子喝着无赖从纸便利店买给他们的啤酒。每个人都疯狂地想拥有一切。所有的东西都像纸一样薄,纸一样脆弱。人也是。我在这里住了十八年,在我的人生中,从未遇到一个人,在乎真正应该在乎的事情。”

我说:“我会尽量不把这话当作是针对我。”我们一起看着墨黑的远方,那些死胡同路,一块块的地。她的肩膀抵着我的胳膊,我俩的手背几乎相触,我虽然没有看玛戈,但身体抵着玻璃几乎就像抵着她。

她说:“对不起,也许事情会不一样,如果我一直都跟你在一起,而不是和—呃,老天,我居然在乎这些所谓的朋友。我是说,你知道的,不是我多恨杰斯,还有贝卡,甚至莱西,不过我以前跟她真的很好。但这是最后一根弦,老实说是一根蹩脚的弦,可我只留了这一根弦。每个纸女孩至少应该有一根弦,对不?”

我是这么回答的,我说:“明天你和我们一桌吃午餐吧。”

“你真好。”她答道,声音低了下去。她转身对我轻轻点点头。我笑了,她也在笑。我相信这个微笑。我们走到楼梯间,开始向下跑。每一楼的最末一级台阶我都跳过去,让脚后跟咔嗒响一声,逗她笑。她真的笑了。我想我让她高兴起来了,她不是难以取悦的人。我想如果我自信一点儿,我俩之间也许会有所进展。

我错了。

7

我们坐进车里,我刚把钥匙插进去,还没转动,她问:“对了,你爸妈什么时候起床?”

“我不知道,大概6点1刻?”现在是3:51,“我们还有两小时,已经完成九件事了。”

“对,但我把最麻烦的放到最后了。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全部完成。第十件—轮到Q挑选复仇对象。”

“什么?”

“我已经想好了复仇办法,现在你只需选一个人我们泄愤他。”

“选一个人让我们泄愤。”我更正她,她嫌恶地摇摇头。我说,“我没有需要泄愤的对象。”这是事实。我总觉得大人物才有敌人,举例:德国的敌人比卢森堡多。玛戈·罗思·斯皮格曼就是德国,或者英国,或者美国,或者俄罗斯。而我,是卢森堡,悠闲地坐着,放放羊,唱唱歌。

她问:“扎克怎么样?”

“唔。”扎克·帕森在被控制之前的很多年确实十分令人厌恶。除了食堂传送带上的耻辱,我还有一次在等校车时被他扯出学校,他扭着我胳膊不停地说:“说你是同性恋。”这是他唯一的、“我只有十二个单词的词汇量因此别指望我换花样”的万能骂人语。然而即使这个词幼稚得可笑,我还是说了,这令我十分恼火,因为1.我认为这个词不能用来骂人,更何况我,2.我说了,但我根本不是同性恋,而且3.扎克·帕森搞得好像说自己是同性恋就是最大的污辱,然而就算是同性恋,也根本没什么可自惭形秽的。他把我胳膊扭得越来越贴近肩胛骨,我挣扎着说完这些话,他还在不停地说:“如果你这样以当个同性恋为荣,那干吗不承认你就是个同性恋呢,同性恋?”

很明显扎克·帕森逻辑有问题,然而他有6英尺3英寸高,体重270磅,还是有资本的。

“扎克是该教训教训。”我赞成,然后发动汽车,开回州际公路。我不认识路,但起码不能留在市中心。

她问:“记得皇冠舞蹈学校吗?我今晚想起了那次的事。”

“呃,记得。”

“我很抱歉,顺便说一声。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处得还好。”

我说:“嗯,这样挺好的。”但想起皇冠舞蹈学校我就一肚子火,我说:“没错,就扎克·帕森,你知道他住哪里?”

“我就知道我可以引出你的报复心。他住在克莱治区,走普林斯顿出口。”我开进州际入口,将油门踏到底。玛戈说:“哇噢,别把克莱斯勒整毁了。”

六年级的时候,玛戈、扎克和我等一群孩子被家长逼着学交际舞,去的就是皇冠受辱丢脸舞蹈学校。学舞时是这样的:男孩站一边,女孩站另一边,老师下令,男孩就走到对面的女孩身边说“可以请你跳这支舞吗?”女孩回答说“可以”。女孩是不准说不的。但是有一天—那次我们跳狐步—扎克·帕森让每个女孩都对我说不。不针对别人,只针对我。我走到玛丽·肖茨面前说:“可以请你跳这支舞吗?”她说不。我问另一个女孩,又问第三个,然后问到玛戈,她也说不,然后我又问了一个,最后我哭了起来。

唯一比被人拒绝更糟糕的,是被拒绝了之后还哭。比这还要糟糕的,是走到老师身边,哭着说“女孩们对我说不,她们本来不应该说不呜呜”。所以我当然哭着找了老师,于是我初中三年都在努力忘记这一耻辱事件。长话短说,扎克·帕森让我跳不成狐步,原本这件事对一个六年级学生来说也没那么恐怖,我现在也不再为此生气了,他这些年对我做过的所有事我也已经看开,但是,如果他倒点儿霉,我肯定不会觉得惋惜。

“等一下,他不会知道是我,对吧?”

“不会。怎么?”

“我不想让他以为我跟他一般见识,还惦记着找他的碴儿。”我把一只手放在挡位上,玛戈拍拍我的手背:“放心,他不会知道是谁给他洗髓伐毛的。”

“你好像用错了词,但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玛戈叫了起来:“我用了你不知道意思的词!我是新任语法天后!噢我篡权夺位了!”

我问:“‘篡’这个字怎么写?”

她笑答:“就不告诉你,我绝不为这个词冒险。你继续努力吧。”

我笑着说:“好吧。”

我们开进克莱治区,一个仅因为多数房子都是三十年前盖的就被误认为历史悠久的住宅区。玛戈记不清扎克的具体地址,也不记得他家房子的模样,甚至不敢肯定在哪条街(“我大概有95%的把握在瓦萨尔街。”)。最后,当克莱斯勒车在瓦萨尔街潜行了三个十字路口后,玛戈指着左边说:“那座。”

我问:“你确定?”

她指着房子说:“我大概有97.2%的把握。我是说,我敢肯定那就是他卧室。有一次他开派对,警察来的时候我就是翻他窗户跑掉的。我绝对肯定就是那扇窗。”

“听起来我们有可能会遇上麻烦。”

“但如果窗户是开着的,就不算搞破坏。只是进去而已。我们不是刚刚才进了森特拉斯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我笑了,“你这是在教唆我变成坏孩子。”

“没错。好,工具:脱毛膏,喷漆,凡士林。”

“好的。”我抓起剩下的东西。

“现在,Q,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不要大惊小怪,好消息是扎克睡得像冬眠的熊一样死—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我去年上语文课跟他一班,约翰斯顿小姐用《简爱》拍他他都没醒。所以我们走到他卧室窗户下面,推开窗户,脱掉鞋子,非常轻地钻进去,我去剃他毛,然后我俩分头去把房子里每个门把手都涂上凡士林,即使有人醒了想开门逮我俩,也得好大一顿工夫。然后我们再折腾折腾扎克,再在他家房子上涂点儿东西,然后出来。不能讲话。”

我把手放在喉咙上,但我是笑着的。

我们一起下车,玛戈握住我的手,十指相交,紧了紧。我也紧握一下示意,转头看看她。她庄重地点点头,我也点头,她便松开手。我们奔到窗户下,我轻轻推开木头窗框,窗框发出极轻的咔嚓声,但很容易就打开了。我往里看看,一团漆黑,但看得出床上有个人。

窗户对玛戈来说有点儿高,我把两只手叠起,她穿着袜子的脚踩在我手上,我把她向上一举,她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身手之矫健也许连忍者都会嫉妒。我一个起跳,头和肩膀进了窗户,身体复杂地上下舞动一番,总算像毛毛虫一样爬进了屋子。原本一切应该很顺利,可惜我的睾丸磕在窗台上,剧痛让我控制不住地低哼了一声。这是个致命错误。

床头灯亮了。躺在床上的是一个老头—绝对不是扎克·帕森。他双眼大睁,充满惊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玛戈说:“呃。”我想钻出窗户跑回车里,但为了玛戈,我留了下来,上半身在房子里,和地板平行。“呃,我想我们走错地方了。”她转身急迫地盯着我,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堵住了玛戈的出口。于是我挣扎着退出,抓起鞋子跑掉了。

我们把车开到克莱治区另一头,重新部署。

玛戈说:“我想刚才的耻辱我俩得平分。”

我说:“呃,是你看错了房子。”

“是,不过是你出的声。”我们静了片刻,只是开着车绕圈子,最后我说:“我们肯定能在网上找到他的地址。雷达可以登录学校地址簿。”

玛戈说:“太棒了。”

于是我给雷达打电话,他电话直接转到语音信箱。我想打到他家,但他父母是我父母的朋友,行不通。最后,我想到了本。他不是雷达,但他知道雷达所有的密码。我打过去,被转到语音信箱,不过是铃声响过之后转的。于是我再打,还是语音信箱。再打。还是语音信箱。玛戈说:“他明显不会接电话的。”我一边重拨,一边说,“噢,他会接的。”又拨了四次后,他接了。

“你打电话最好是因为你家里有十一个小妞儿,而她们点名要见大哥哥本。”

“我需要你用雷达的密码登录学生地址簿,查一个地址。扎克·帕森。”

“不。”

我说:“帮帮忙。”

“不。”

“帮这个忙你不会后悔的,本,我保证。”

“好好,我已经查到了,一边说‘不’一边查的—忍不住还是帮你。艾莫斯特422号。你为什么在早晨4点12分要扎克·帕森的地址?”

“去睡觉吧,本尼。”

“我觉得这是一个梦。”本说着挂断电话。

艾莫斯特就在几个街区外。我们把车停在艾莫斯特418号,拿上东西,跑过扎克家的草坪。清晨的露珠从草叶上滚落,打湿我的脚踝。

很幸运,扎克的窗户比那个不知道是谁的老头家的矮。我轻轻地爬进去,把玛戈也拉了上去。扎克·帕森仰躺而睡,玛戈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我站在她身后,心如擂鼓。他要是醒过来会杀掉我俩。玛戈拿出脱毛膏,喷出刮脸泡沫那么大一团在手掌上,然后轻柔而小心地涂在了扎克右眉毛上。他眉毛连皱都没皱一下。

然后她打开凡士林—盖子仿佛震耳欲聋地响了一声,扎克还是没醒。她挖出一大块抹在我手上,我俩分头朝房子里走,我先找到大门,把凡士林抹在大门的把手上,又走进一间开着门的卧室,把凡士林涂在了内侧的把手上,接着轻轻地关上门,只发出极细的咔嗒声。

最后我回到扎克的卧室—玛戈已经回到这里了—我俩一起关上卧室门,在把手上涂了厚厚一层凡士林,然后把剩下的所有凡士林都涂在他卧室窗户上,这样我们逃走时合上窗户,他就打不开了。

玛戈看看表,举起两根手指。我们静静等着。在这两分钟里我们只是牢牢盯着对方,我一直看着她眼睛里的那抹蓝色,很美—幸好在黑暗又安静的夜,我不可能说什么破坏气氛的话,而她也回望着我,仿佛我也有值得看的地方一样。

玛戈点点头,我走向扎克,按她说的方法用T恤包住手,俯身飞快地抹掉扎克脸上的脱毛膏。随之被抹掉的是扎克全部的右眉毛。突然他的眼睛睁开了,我正站在扎克头顶,他的右眉毛粘在我T恤上,玛戈闪电一般飞快把被子盖在他脸上,我抬起头,小忍者已经钻出了房间。我全速跟上。扎克在尖叫:“妈妈!爸爸!强盗强盗!”

我想说“我们唯一偷走的是你的眉毛”,但我守口如瓶,冲出窗户。双脚落地时,我差点儿撞在玛戈身上,她正在扎克家的塑胶墙面上喷M。我俩抓起鞋子,拼命冲向汽车。我回头看时,房子里的灯已经亮了,但还没有人出来,证明门把手上的凡士林涂得很成功。等帕森先生(或者太太,看不清楚)拉开起居室窗帘向外看时,我们已经开车逆行冲向普林斯顿街和州际公路。

我大吼:“Yes!老天,太棒了。”

“你看见了没?他那张没有眉毛的脸?他看起来像是永远有点儿疑心,是不是?就好像‘哦?真的?你是说我只有一边眉毛?造谣吧?’我太喜欢让那个浑蛋做选择题了:到底是把左边也剃了,还是在右边画一道?噢,太好玩了。还有他喊妈妈那个样子,哭哭啼啼的小瘪三。”

“等等,为什么你也恨他?”

“我没说我恨他,我说他是个哭哭啼啼的小瘪三。”

我说:“但你一直跟他好像都挺友好的。”至少我以为是这样。

她说:“唔,我跟很多人都挺友好的。”玛戈探身过来,把她的头埋在我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头发散在我脖子周围。她说:“我累了。”

我说:“咖啡因。”她爬到后面,摸出两瓶激浪,我两大口喝掉了一瓶。

她说:“现在我们去海洋世界,第十一件事。”

“什么,我们要玩威鲸闯天关(注:Free Willy,美国电影,讲述十二岁的街童与巨鲸之间的友情。)?”

她说:“不。我们只是要去海洋世界。就是这样。这是唯一一个我还没闯进去过的主题公园。”

我说:“我们不能在海洋世界搞破坏。”我将车靠边停在一家家具店门口空荡荡的停车场上,熄灭了车。

她说:“时间快不够了。”俯身想把车打着。

我把她的手推开。“我们不能在海洋世界搞破坏。”我又说一遍。

“你又来了。”玛戈顿了顿,又打开一瓶威士忌。灯光被瓶子反射到她脸上,有一刹那我看出她在嘲笑自己将要说的话:“我们不是要搞破坏,别以为我们要破坏海洋世界的任何东西。我们只是夜里免票参观海洋世界。”

8

我说:“首先,我们会被抓住的。”我不肯把车打着,一边列出不打着的原因,一边想她在黑暗中能否看到我的脸。

“当然我们会被抓,那又怎样?”

“是违法的。”

“Q,长远来看,海洋世界会让你有什么麻烦呢?老天,我今晚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不能为我做一件事吗?你能不能闭上嘴巴,冷静下来,别每件事都前怕狼后怕虎的?”她又压低声音,“我说,老天,你有点儿胆子行不行?”

这下我怒了。我猫着腰从安全带底下钻出来,俯身冲她说:“你今晚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几乎是在吼了,她想要我自信?我现在很自信:“是你给我朋友的老爸打电话说她在跟我的男朋友瞎搞,这样就没人知道是我打的电话对吗?今晚你开车带我满世界跑吗?而且不是因为你对我很重要,而是因为我需要人载而你就住隔壁?这就是你今晚为我做的吗?”

她不肯看我,瞪着前方家具店的墙面:“你觉得我需要你载?你觉得我不会给米拉米索吃颗安眠药,然后从父母床下偷出保险箱吗?或者在你睡着后翻进你房间拿你的车钥匙?我不需要你,你这个傻瓜。我选择了你。然后你选择了我。”她转头看向我,“这就像一个誓言,至少就今天一个晚上,无论疾病还是健康,顺境还是逆境,贫穷还是富有,直至黎明将我们分开。”

我发动汽车,开出停车场。但是,抛开她说的这种团队合作,我觉得自己仍是被迫的,我需要一个说法:“好吧,但如果海洋世界公司或者什么的给杜克大学去信,说名叫昆汀·雅各布森的歹徒和一个眼神狂野的少女在凌晨4点半闯进他们公园,杜克大学会非常恼火,我爸妈也会非常恼火。”

“Q,你会去杜克的,你会是个非常成功的律师,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会结婚,会生小孩,过完你那渺小的一生,然后你会死去,在弥留之际,你在养老院里被自己的胆汁呛到,你会想‘好吧,我浪费了我该死的一生,但至少我和玛戈·罗思·斯皮格曼高三的时候曾经夜闯海洋世界。至少我carpe’d那个diem(注:拉丁语carpe diem,意为seize the day,把握今天,及时行乐。)’。”

“Noctem(注:拉丁语carpe noctem,意为seize the night,把握今夜,及时行乐。)。”我更正她。

“好了好了,你又是语法天王了。你夺回了王位。现在带我去海洋世界吧。”

我们在4号州际公路上沉默地行驶着,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想我们看到穿灰西装的死人那天的情景。也许这就是她选择我的原因。我终于想起她关于死人和身体里的弦的说法—还有关于她自己和身体里的弦的话。

“玛戈。”我打破沉默。

她答:“Q。”

“你说……那人死的时候,你说也许他身体里的弦都断了,刚才你又说起自己,说最后一根弦断了。”

她几乎笑了起来:“你想得太多了。我并不想让哪个小孩在星期六早晨的杰弗森公园发现我正被一大群苍蝇叮着。”她顿了一下,抛出点睛之语,“我虚荣心太强,接受不了。”

我笑了,放下心,开出州际公路。我们进入国际大道,这里号称世界旅游之都,大道边有一千家商店,都卖同一样东西:狗屎。狗屎的出现形式是贝壳、钥匙圈、玻璃海龟、佛罗里达形冰箱贴、塑料火烈鸟等等,诸如此类。其实国际大道上真有几家店卖如假包换的犰狳屎—4.95美元一袋。

但早晨4:50时,游客都在睡觉。我们开过一家又一家商店,一片又一片停车场,大道上和别处一样死气沉沉。

玛戈说:“海洋世界就在林荫大道过去一点儿的地方。”她又爬到车子最里面,在一个类似背包的东西里翻来翻去,“我打印了所有的卫星地图,画了我们的攻击路线,但是到处都找不着了。算了,就直接开过林荫大道,你左边就是纪念品商店。”

“我左边有大概一万七千家纪念品商店。”

“是,但刚过林荫大道就只有一家。”

果然那里只有一家。我开进空荡荡的停车场,直接停在路灯下,因为国际大道上总有人偷车。虽说只有最受虐狂的偷车贼才会考虑偷克莱斯勒,我仍不敢想象怎样向妈妈解释她的车在上学日的凌晨被盗。

我们靠着车尾站在外面,空气又热又稠,我感觉衣服紧贴在身上。我又一次感到害怕,好像正被看不见的人盯着。夜太黑太漫长,我的腹部因为长时间的恐惧隐隐作痛。玛戈已经找到地图,在街灯下,她被油漆喷蓝的手指沿着我们的路线划着:“我想这个地方有道栅栏。”她指着我们刚穿过林荫大道时遇到的一段木墙,“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几年前建的,当时有个醉汉夜里进了公园,要和杀人鲸共泳,杀人鲸瞬间就撕碎了他。”

“真的?”

“嗯,如果那家伙喝醉酒都能进去,我们没喝酒肯定也能进去。我们是忍者嘛。”

我说:“唔,也许你是忍者。”

玛戈说:“你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忍者,但我俩都是忍者。”她把头发别到耳朵后,拉起兜帽,用里面的抽绳系紧。街灯照亮她苍白小脸上的棱角。也许我们都是忍者,但只有她有忍者装备。

她说:“好了。记住地图。”在玛戈设计的半英里路线上,目前最可怕的部分是一条壕沟。海洋世界布局像三角形,其中一条边有马路保护,玛戈认为夜间一般都有人在路上巡逻。第二条边有一个湖泊保护,湖泊至少方圆一英里。第三条边有一道排水沟,从地图上看大概有两条车道宽。而在佛罗里达,哪里有近湖的水沟,哪里就有鳄鱼。

玛戈抓住我双肩,让我面对着她:“我们有可能会被抓住,要是被抓了,就让我一个人说话。你只需要看起来很可爱,就是那种无辜和自信奇异混合的感觉。这样我们就会没事的。”

我锁好车,拍平乱糟糟的头发,低声说:“我是忍者。”我没想让玛戈听见,但她叫了起来:“你当然是!现在我们走。”

我们跑步横穿国际大道,在浓密的橡树和高高的灌木丛中蹒跚前进。我有点儿担心毒叶藤,但忍者不应该管什么毒叶藤。我向前伸着双臂开路,拨开石楠和灌木,向壕沟走去。终于大树都不见了,眼前是片开阔的平地,可以看见林荫大道就在右边,壕沟在正前方。如果路上有车,车里的人就会看见我们。但路上没车。我俩一起从灌木丛中跑出,然后急转弯跑向林荫大道。玛戈说:“跑,跑!”我冲过六条车道的高速公路。虽然路上空空荡荡,但横穿那么宽的公路仍有种兴奋和犯错的感觉。

冲过去后,我们在林荫大道一边齐膝深的草里蹲下。玛戈指指长在海洋世界无边无际的大停车场和壕沟黑色水面之间的一排树。我们沿着树跑了一分钟,玛戈在背后抓住我的衣服,轻声说:“现在跳到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