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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吼回来,声音比我想象的大得多:“你根本不是生我的气,Q!你气的是你从我们小时候起就在脑子里想象的那个人!”
她转身要从我身边走开,我却抓住她肩膀让她面对我:“你有没有想过你离开意味着什么?对鲁思而言?对我、对莱西、对其他关心你的任何人?没有。当然你没有想过。因为只要不发生在你身上,就什么也没发生。是不是,玛戈?是不是?”
她这次没吼回来。她只是甩掉我的手,转身,走回她的桌子。她踢倒那两面树脂玻璃墙,玻璃砸在桌椅上,又滑到地面上。“闭嘴闭嘴你浑蛋。”
我说:“好。”玛戈完全失控的情形,竟让我控制住了自己。我尽量学着妈妈的口气:“我闭嘴,我们情绪都不好。我自己身上也有很多没解决的问题。”
她坐在椅子里,脚放在小书房的墙刚才所在的地方,盯着谷仓的一角。我们之间至少有10英尺的距离。“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说:“我以为是你想让我们找到你。”我的声音极小,但让我意外的是她居然听见了。她转过椅子,瞪着我。
“见鬼,我才没有。”
我说:“《自我之歌》。格思里让我拿到惠特曼,惠特曼让我找到卧室门,门让我找到那座小商业楼。我们想办法读出了墙上的涂鸦。我不太明白‘纸镇’的所指,它意思好像是最后没建起来的小区。我以为你在那些地方,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以为你死在那样一个地方,以为你自杀了,想让我找到你。我去了好多个烂尾区找你。然后我在那个礼品店找到了带图钉洞的地图,又认真地读诗,琢磨出你也许不是失踪,而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做一些计划,在那个日记本里写东西。我在地图上找到了艾格罗,看到你在全能词典的留言,然后逃掉了毕业典礼,开车来到这儿。”
她把头发拨上去,没一会儿头发又落在脸上。她说:“我讨厌这个发型,我想改变个样子,但这个—看起来很傻。”
我说:“我喜欢,很衬你的脸型。”
她说:“对不起我刚才很讨厌。你要理解—你们突然就出来了,把我吓死了—”
我说:“你本来可以这么说的,就说‘伙计们,你们吓死我了’。”
她嗤笑:“是,对,那是大家都认识并且喜欢的玛戈·罗思·斯皮格曼。”她静了片刻,又说:“我知道我不该在全能词典上留言,我只是觉得他们以后看到那句话会比较好玩。我想过警察可能会发现,但不可能有那么快。全能词典上有十亿网页,我从未想过……”
“想过什么?”
“我经常想到你,还有鲁思,还有我爸妈,行了吧?也许我是全世界有史以来最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可是,天啊,你觉得如果没有必要我会那么做吗?”她摇摇头,现在她终于转身面对着我了,她的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我们开始谈心。虽然离得远,但还是能谈。“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想离开那里又不被找回去。”
我对她说:“我很高兴你没有死。”
她说:“没错,我也是。”她轻笑,我第一次看到我想念了那么久的微笑。“所以我要离开。就算活着很糟糕,也总是比死强。”
我的电话响了,是本。我接起来。
他告诉我:“莱西想跟玛戈说话。”
我走到玛戈面前,把电话递给她,站在那里不动,看她弓着身子听电话。电话里传来声音,玛戈打断她:“听着,我很抱歉,我只是吓坏了。”一阵沉默。莱西终于又开始说话,玛戈笑起来,说了几句。我觉得这是她俩的隐私,便走开四处打量去了。在和书房同一面墙的另一个角落里,玛戈弄了个类似床的地方—四块运货板铺在地上,上面放着一个橘红色的充气床垫。她叠得整整齐齐的几件衣服放在床边单独的一块运货板上。还有牙刷牙膏,一只赛百味赠送的塑料杯。这些东西放在两本书上:西尔维娅·普拉斯的《钟罩》和库尔特·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宰场》。我不敢相信她是这样生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破败和整洁有序的郊外生活奇异地混合在一起。然而,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敢相信自己浪费那么多时间想象她会以别的方式生活。
玛戈在我身后说:“他们住在公园的一个汽车旅馆。莱西让我告诉你,他们明天早上离开,不管你是否一起走。”只有当她说你而不是我们时,我才第一次想到将要发生的事。
她站到我身边:“我基本上能自给自足。这里有个室外厕所,但不好用。我一般都去罗斯科东边一个卡车停车站的卫生间。那里还有淋浴,女淋浴间很干净,因为女卡车司机不多。而且那里还可以上网。就像这边是我的家,停车站是我的度假屋。”我笑起来。
她从我身边走过去,蹲下身子,看着床下的运货板。然后她拉出一个手电筒和一个薄薄的方形塑料盒。“这是我这一个月来除汽油和食物以外买的两样东西。我这个月总共只花了三百美元。”我接过她手里的塑料盒,原来是个用电池的CD播放器。她说:“我带了几张CD,不过我准备去城里再买几张。”
“城里?”
“对。我今天准备去纽约城。所以才有全能词典上的留言。我准备开始真正的旅行。原本今天是我离开奥兰多的日子—我打算参加毕业典礼,然后在毕业之夜跟你一起实施那些精心设计的恶作剧,第二天早上再离开。但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了。我是真的再多一小时也无法忍受。我听说杰斯的事那天—我的反应是:‘反正已经计划好了,就只需要改一下日子。’不过我很抱歉吓到了你。我本来打算尽量别吓到你,但最后那一部分太匆忙了,不是我最好的作品。”
想到匆忙实施的逃离计划中包含这么多线索,我觉得已经相当出色了。但我最惊讶的是她居然让我出现在她原本的计划中。“也许你能帮我解惑,”我说,努力地笑了一下,“我一直想搞明白,什么是计划过的,什么不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线索留给了我,为什么你要走。类似这些事。”
“好吧,好吧,至于这个,还得从另一个故事说起。”她站起来,双脚灵巧地躲过地板上腐烂的部分,我跟着她回到小书房,她在背包里翻了翻,拿出一个黑色斜纹布面日记本。她坐在地上,双腿盘起,拍拍身旁的木地板。我坐下来。她敲敲合着的日记本:“这个,这个可以向上追溯很长一段时间。我大概四年级的时候,开始在这个本子里写故事。是侦探故事那种。”
我想如果我从她手里抢过日记本,可以把它作为要挟的手段,用这个日记本逼她回奥兰多。然后她可以找份暑期工,租间公寓,一直住到大学开学。那样我们至少还有一个暑假。但我没有动。
“我不是吹,这真的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文学作品。我开玩笑的。这是十岁的我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异想天开乱编的。故事写的是一个女孩,名叫玛戈·斯皮格曼,各方面都跟我很像,唯一不同的是她父母很好,又有钱,她要什么就给她买什么。玛戈喜欢一个男孩,名叫昆汀,各方面都跟你很像,唯一不同的是他勇敢无畏,愿意为了保护我而死。另外还有米拉米索,各方面都跟米拉米索很像,唯一不同的是它拥有魔法。比如,在这个故事里,谁抚摸了米拉米索,十分钟内就不能说谎。它还会说话。当然它会说话。有哪个十岁的孩子会写一只不会说话的狗呢?”
我笑起来,但心里想的是十岁的玛戈喜欢十岁的我。
她继续说:“在这个故事里,昆汀、玛戈和米拉米索在调查罗伯特·乔伊纳的死因。他的死和现实中他的死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现实中他明显是开枪自杀,但故事里是别人打死他的,于是我们要把凶手找出来。”
“凶手是谁?”
她笑了:“你想让我把整个剧情透露给你?”
我说:“唔,我宁愿自己读。”她打开日记本,给我看了一页。字非常难认,不是因为玛戈的字写得不好,而是排版很乱,有横着写的,也有竖着写的。她说:“我用平行相交的方法写的,除我以外的人很难看懂。好,现在我把剧情透露给你,但你首先得保证不生气。”
我说:“我保证。”
“结果凶手是罗伯特·乔伊纳酗酒的前妻的姐姐的弟弟,他是个疯子,因为他被一只邪恶的古埃及家猫的幽灵控制了。我说过,一流的故事。不过在故事里,你、我、米拉米索去找杀人犯,他想用枪杀我,你跳起来帮我挡子弹,最后像英雄一样死在了我的怀里。”
我笑起来:“很好。漂亮的女孩喜欢上我,疑案,阴谋,然后我挂掉了。”
她微笑:“唔,就是这样。但我不得不杀掉你,因为换个结局的话我们俩必然会那个,而十岁的我根本还没做好准备。”
我说:“很公平。不过要是修改的话,我要求有一点儿感情戏。”
“你被坏人枪杀后也许有点儿可能。在你死之前我吻你一下。”
“你真慷慨。”我可以站起来,走过去吻她。我可以的。但这样会破坏太多东西。
“后来,我五年级的时候完成了这个故事。一年后,我决定去密西西比。我把这次伟大行动的所有计划都写在这本日记里,写在那个老故事上面。然后我就付诸实施了—开走妈妈的车,开了一千英里,在汤碗里留下了那个线索。我其实不喜欢公路旅行,真的—太孤单了—但我很高兴自己做了,不是吗?于是我开始在本子里写更多计划—恶作剧,想法,创意,把某个女孩和某个男孩写成一对儿,庞大的厕纸裹房子运动,更多的秘密公路旅行计划,还有别的。到高二开学前,这个本子已经写掉了一半,我就是在那时决定再做一件事—一件大事,然后离开。”
她正准备继续说,我打断了她:“我想知道你离开是不是那个地方或者周围的人造成的。比如说,万一你周围不是这些人呢?”
“但你怎么能把这些分开来呢?人就是地方,地方就是人。不管怎么样,我发现我没有朋友。我想大家要么是害怕,像你,要么是不关心,像莱西。而且—”
我说:“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害怕。”这是真的,我也只是在说出来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仍然是真的。
“我马上要说到这儿了。”她几乎嚷起来,“上高一的时候,盖斯带我去了奥斯普雷—”我偏偏头表示不解,她解释:“那座小商业楼。我就开始经常独自一人过去,就是玩玩,写写计划。到了去年,所有的计划开始集中在这次最后的逃离。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写的时候又读了以前的故事,但我很早就把你放进计划里面去了。我们俩一起做所有的事情—像夜闯海洋世界,这个就在最早的计划里—我想把你变成一个坏孩子,在这一夜把你解放出来。然后我就消失,你会因此而永远记住我。”
“这个计划最后大概写了七十页。快到时间了,全部计划接合得非常好。然后我就发现了杰斯的事,我直接决定离开。马上。我不需要毕业。毕业有什么意义?但首先我要把未了结的事了结。那天在学校,我拿出日记本,疯了似的把这个计划和贝卡、杰斯、莱西以及所有我以为是朋友结果却不是的人联系起来,要让每个人都知道我非常生气,然后我再把他们永远甩掉。”
“但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实施这个计划。我仍然喜欢我那个想法,就是至少要让你有一点儿像我故事里的那个英雄。”
“但你让我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以来,你对我来说一直是个纸人—在日记本里是一个二维的人物形象,在生活中是一个有点儿不同、但仍然扁平的二维的人。可那天夜里你变得真实起来,最后一切变得很奇怪、很好玩、很有魔力,以至于早晨我刚回到自己房间就开始想你。我想过去找你,一起玩,聊天。但我已经决定要走了,所以我不得不走。最后一秒我想出了让你去奥斯普雷的主意。我把它留给你,让它帮你成就‘不做胆小鬼’的伟大事业。”
“嗯,就是这样。我很快做了几件事。把伍迪的海报贴在窗帘后面,在唱片上圈出那首歌,在《自我之歌》里划出那两行诗,跟我平时读这本书画的线颜色不一样。你去上学后,我爬进你的窗户,把那张从报纸撕下来的、写了地址的小条塞到你的门里。那天上午我去了奥斯普雷,一部分是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走,另一部分是因为我想为你把那里收拾干净。我是说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我把那些涂鸦盖掉了。我不知道你怎么能透过油漆看到后面的字。我把我用过的日历撕掉,也拿掉了地图—自从看见里面有艾格罗时我就把它贴在那里了。然后我觉得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在那里睡了一觉。我在那里待了两个晚上,可能是在给自己鼓劲。而且—我不知道—也有可能我觉得你会很快找到那里去。然后我就走了,用了两天的时间来到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她看起来是讲完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她说:“纸人选择纸镇。我大概在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在一本关于‘不可思议的事’的书里看到艾格罗,后来经常想起它。每当我站在森特拉斯大厦顶上的时候—包括最后一次跟你一起去—我向下看的时候,心里想的其实并不是一切都是纸做的,我想的是我自己才是纸做的。我才是那个脆弱的、可以折叠的人,并不是别人。人们喜欢‘纸做的女孩’这种说法,他们总是喜欢这种。最糟糕的是我也喜欢。这个说法本来就是我提的,不是吗?”
“当一个所有人都喜欢的、一个想象中的人感觉很好。但我面对自己时却做不到这样,不能一直都这样。艾格罗是一个把纸上的东西变成现实的地方。地图上的一个点,突然变成一个现实中的地方,比那些创造它的人的想象更真实。我就想,也许在这样的地方,一个纸做的女孩也可以变得真实起来。我想用这种方法告诉那个关心衣服、关心自己受不受欢迎的纸女孩:‘你去纸镇吧,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我说:“就是那些字。哦老天,玛戈,我跑到那么多废弃的小区去找你的尸体。我真的以为—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她站起来,在背包里翻了一阵,然后伸手抓过那本《钟罩》,读给我听:“‘但当我把它放到上面,我手腕的皮肤是那么苍白而毫不设防,我做不到。仿佛我想杀死的东西不在这皮肤里,不在我拇指下跳动的那条细细的蓝色脉络里,而在别的地方,更深,更隐秘,更难到达的地方。’”她又坐回到我身边,很近,脸对着我,我们的牛仔裤碰到一起,但膝盖并没接触。玛戈说:“我能理解她的意思。更深更隐秘的地方。就像你身体内部的裂痕。像那些连错了的线。”
我说:“我喜欢这个。或者像船身的裂缝。”
“对,对。”
“最后会让你沉没。”
她说:“正确。”我们的谈话节奏变得飞快。
“我不敢相信你不想让我找到你。”
“对不起。如果能让你感觉好点儿的话,我得说我真的很佩服你。而且,你在这里我感觉很不错。你是个很好的旅伴。”
我问:“你是在邀请我吗?”
“也许吧。”她微笑。
我的心在胸膛里扑腾了太久,这种复杂的狂喜之情几乎可以不停地延续下去—但也只是几乎。“玛戈,如果你这个夏天回来—我爸妈说你可以和我们住,也可以找个暑期工,租间公寓,然后就会开学,你再也不用和你爸妈住了。”
她说:“不仅仅是他们。我回去了肯定过得很不好,而且再也出不来了。不仅仅是那些无聊八卦、派对和乱七八糟的事,而是整个所谓正确的人生—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等等这些俗不可耐的事。”
问题是我却觉得应该上大学、工作,也许有一天应该有孩子。我相信未来应该是这样。也许这是我的性格缺陷,但对我来说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终于我说:“但是大学能给你提供很多机会,并不是限制你。”
她轻笑:“谢谢你,大学顾问雅各布森。”她换了个话题,“我经常想象你在奥斯普雷的样子。不知你会不会习惯那里,不去想那些老鼠。”
我说:“我习惯了。我开始喜欢那里了。其实舞会之夜我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她笑起来:“了不起。在我想象中你最后是会喜欢上那里的。在奥斯普雷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无聊,不过那是因为我最终还是得回家。我到这里来以后,倒是觉出无聊了。没什么可干的事。我来了以后老在读书。我也变得越来越紧张。没有认识的人。我一直在等待孤独和紧张变得更强烈,强烈得让我想回去。但这种情况一直没出现。我是不能回去的,Q。”
我点点头。我能理解。我想象得出一旦感觉到大陆就在你的掌中,是很难再回去的。但我还是想再试一次:“那暑假过后呢?大学怎么办?你将来的人生呢?”
她耸耸肩:“怎么了?”
“你不担心,呃,比如永远这么下去?”
她说:“永远是由现在构成的。”我无话可说。我正在咀嚼这句话,玛戈又说:“艾米莉·狄金森。我刚才说过,我读了很多书。”
我想未来是值得我们报以诚意的,但要反驳艾米莉·狄金森很难。玛戈站起来,把背包甩到肩上,伸手拉我:“我们去散个步。”向外走的时候,她找我借电话用。她拨了一串号码,我准备走开让她打电话,她却拽住我胳膊,不让我走开。于是我和她一起走到田野里,她边走边和父母讲话。
“嗨,我是玛戈……我在纽约的艾格罗,跟昆汀在一起……呃……唔,不,妈妈,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诚实地回答你的问题……妈妈,别这样……我不知道,妈妈……我决定到一个虚构的地方来,就是这样……是,好,不过我不会那么做的……我能跟鲁思说话吗?嗨,搭档……是,唔,首先我爱你……是,我很抱歉,我做错了。我想—我不知道我怎么想的,鲁思,不管怎样这是个错误,我会从现在开始打电话。我可能不会给妈妈打,但我会打给你……星期三?你星期三很忙,嗯,好。你觉得哪天好?星期二是……哦,那就每个星期二……对,包括这个星期二。”玛戈紧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好的,鲁思,你能让妈妈接电话吗?我爱你,妈妈。我会没事的。我发誓……好,好,你也是,再见。”
她停下脚步,合上电话,就那样握着它有一分钟。她的手指握得太紧,指尖发红,然后她突然就把电话丢在地上。她尖叫一声,短促、刺耳,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艾格罗令人发怵的死寂。“她好像觉得我的工作就是让她高兴,这应该是我最大的愿望一样,而当我没有讨好她—我就被关在门外。她换了锁。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老天。”
我说:“我很抱歉。”拨开齐膝深的荒草,捡起电话,“不过跟鲁思聊得还行?”
“嗯,她很可爱。我很恨自己—你知道—没有跟她说。”
我说:“对。”她闹着玩地推了我一把。
她说:“你应该让我感觉好一点儿,而不是更差!这是你全部的责任!”
“我没想到我的工作就是让你高兴,斯皮格曼太太。”
她笑起来:“噢,跟妈妈一样。多么尖刻。但是很公平。好了,你怎么样?如果本和莱西在约会的话,你肯定在跟几十个拉拉队员寻欢作乐吧?”
我们慢慢地走在凹凸不平的野地里。这里看着不大,但我发现我们走了半天,离远处那排树还是很远。我给她讲逃离毕业典礼、陀螺奇迹般的旋转,我告诉她舞会的事、莱西和贝卡的矛盾、我在奥斯普雷的一晚。我告诉她:“就是那天晚上我明确地肯定你在那里待过,那条毯子闻起来有你的味道。”
我说这句话时,她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便握住她的手,因为感觉并不会破坏太多。她看着我:“我必须走。我不应该吓你。太蠢了,我应该告别得更好一些,但是我真的必须离开。你明白吗?”
我说:“明白。但我觉得你可以回来了。我真的这么想。”
她说:“不,你不是这么想的。”她说对了,她从我的脸上看出来了—我现在明白我不可能成为她,她也不可能成为我。我可能没有惠特曼的天赋。对我来说:我只能去问伤者是哪里受了伤,因为我不可能变成他。我唯一能变成的伤者只是我自己。
我踩倒一片野草,坐下来。她躺在我身边,把背包当枕头。我也躺了下来。她从背包里掏出几本书,递给我当枕头。《艾米莉·狄金森诗选》和《草叶集》。她笑着说:“我有两本。”
我告诉她:“是很好的诗。不可能选更好的了。”
“没错,那天早上一时冲动拿的。我记得关于门的几句,觉得非常好。但到这儿来了以后我又重新读过—我从高二语文课以后就没读过了—没错,我很喜欢。我读了一些诗,想搞清楚—比如你那天晚上是什么地方让我感到惊讶了。我一直觉得是你引用T.S.艾略特的时候。”
我说:“不是的,你惊讶的是我强壮的二头肌,还有我爬窗户的优美姿势。”
她轻笑。“闭嘴,让我来说,猪头。其实不是诗也不是你的二头肌。让我惊讶的是,虽然你老是焦虑,但你跟我故事里的昆汀真的很像。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那个老故事的缝里写计划,我每次写的时候也会读读那一页,我每次都会笑,好像—你别生气,好像‘老天我不敢相信我以前竟然觉得昆汀·雅各布森是个超级迷人、超级忠诚的正义卫士。’不过后来—你知道—你其实是这样的。”
我可以转个身,她可能也会转过身,然后我们可以接吻。但现在吻她的意义何在呢?不会有什么发展。我们俩都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她说:“事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发生。”
天空像一幅单色现代绘画,将我吸进幻觉中的深处,拉升着我。我说:“是的,你说得对。”我想了一刻,又说:“但是如果你不想象的话,就什么也不会发生。”想象不是完美的,不可能真正走进别人的内心。我永远不可能想象出玛戈在被找到时的愤怒,也不可能想象出她写的故事。但把自己想象成别人,把这个世界想象成别的样子,是唯一走进去的方法。它是杀死法西斯的机器。
她转身对着我,把头放在我的肩上。我们躺在那里,和很久以前我想象我们躺在海洋世界的草坪上一样。过去了这么多天,又走了几千英里的路,但我们还是做了这件事:她的头靠在我肩上,呼吸冲着我的脖子,疲倦汹涌而来,淹没我俩。我们现在正是我所希望的样子。
我醒过来时,暮光让一切都变得有意义:从泛黄的天空到我头顶摇曳的草茎,都在像选美皇后一样轻轻挥手。我翻个身,看见玛戈·罗思·斯皮格曼手脚并用地跪在离我几英尺处的土里,牛仔裤紧绷在腿上。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挖土。我爬到她身边,和她一起挖,草下的土和我手里的灰尘一样干。她对我微笑,我的心跳像音速一般快。
我问她:“我们在挖什么?”
她说:“问得不对。应该问:我们在为谁挖?”
“那好吧,我们在为谁挖?”
“我们在给小玛戈、小昆汀、小狗米拉米索和可怜的已经死去的罗伯特·乔伊纳挖坟墓。”
我说:“我支持这个葬礼。”土是一块块的,很干,昆虫穿行的痕迹交错在上面,让它看起来像一片废弃的蚂蚁农场。我们不断地用手挖,每一捧土都伴随着一小团尘雾。洞挖得又宽又深,做坟墓应该不错。很快洞就深及我的胳膊肘,我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袖子也弄得全是土。玛戈的脸颊很红,我能闻到她的气息,很像我们跳进海洋世界壕沟之前她的味道。
她说:“我从来没把他当作一个真实的人。”
她说话时,我趁机歇了歇,回坐在自己脚上:“谁,罗伯特·乔伊纳?”
她一边挖一边说:“是的。他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你知道吗?但在他成为我人生中一个小角色之前—你知道,他是他自己生活中的中心角色。”
我也从未将他当作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像我一样在尘土中玩耍的人;一个像我一样陷入爱情的人;一个内心的弦断裂、感觉不到他那棵草的根和大地相连的人;一个裂开的人,就像我。过了好一会儿,我说:“是的。”又接着挖土,“他对我来说一直就是个尸体。”
她说:“我希望我们当时做一些事情。我希望我们能证明自己是英雄。”
我说:“嗯。如果当时能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至于是世界末日—就好了。”
“是啊,不过也许最后真的会发生足以杀死你的事。”
我耸耸肩:“是的,我知道。我不是说所有的事,应该说除了最后那件事以外,所有的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继续用手挖,这里的土比家那边的土黑很多。我把一捧土倒在身后的土堆上,然后坐下来。我想到一个办法,我想把它表达出来。在我和玛戈漫长而颇有故事的关系史上,我还从未对她说过这么长的一席话,但我仍然说了,这是我对她最后的劝说:
“当我想到他的死时—不过我不是经常想起他—我总是想到你说过的他体内的弦都断了。但看待这件事的方式有一千种—也许是弦断了,也许是船沉了,也许我们就像草—人与人的根交错相连,只要有人活着,其他人就都没有死。我的意思是,我们从来都不缺乏比喻的方法。可是,你要小心地选择你的比喻,因为每个比喻都很重要。如果你选择的是弦,那么你想象的就是一个有可能会彻底断裂的世界。如果你选择草,你就是认定我们无限相连,我们不仅可以用我们的根系来彼此理解,也可以因此而成为彼此。比喻是有暗示性的,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点点头。
“我喜欢‘弦’的说法,一直都喜欢。因为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但‘弦’会让痛苦变得比事实上严重。实际上我们并不像‘弦’让我们感觉的那么脆弱。我也喜欢‘草’的说法。‘草’让我走近你,帮我把你想象成一个真实的人。但我们不是从同一种植物中长出来的,我不可能成为你,你也不可能成为我。对别人你能想象得很好—但永远不可能想象得准确。不是吗?”
“也许更像你刚才说的,我们都会裂开。一开始我们都是不透水的船。然后事情就发生了—这些人离开我们,或者不爱我们,或者不理解我们,或者我们不理解他们,然后我们失去了彼此,让彼此失望,伤害彼此。船的某些地方就开裂了。一旦船有了裂缝,最终的结果便无可避免。一旦奥斯普雷漏雨,就永远无法修复。但是船在开裂和最终坍塌之间总有一个阶段。就是在那时,我们开始看见对方,从我们自身的裂缝中看出去,再透过别人的裂缝看见别人。什么时候才能面对面看见彼此?只有在你看进我的裂缝,我看进你的裂缝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们看到的只是想象中的对方,就像看见你的窗帘,但看不进里面。一旦船裂了,光线就进去了,光线也透出来了。”
她把手指按在嘴唇上,仿佛在集中全部注意力,又像是藏住嘴唇不让我看,也像在感受她自己说的那些话。她最后说:“你很棒。”她盯着我,我们之间只剩我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别无他物。如果吻她,我什么也得不到,但我也不想得到什么。我说:“有件事我必须要做。”她微微点点头,好像知道是什么事情。然后我吻了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可以来纽约。会很好玩的。就像接吻的感觉。”
我说:“接吻感觉很好。”
她说:“你在说不。”
我说:“玛戈,我的全部生活都在那里。我不是你,而且我—”我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在吻我。就在她吻我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她站起来,走到刚才睡觉的地方,走到她的背包边。她拿出那本斜纹布面的日记本,走到坟墓边,把它放进地底。
她悄悄说:“我会想你的。”我不知道她是对我说还是对日记本说。我也不知道我在对谁说:“我也会。”
我说:“一路走好,罗伯特·乔伊纳。”我在日记本上洒下一把土。
她说:“一路走好,年轻英勇的昆汀·雅各布森。”她也洒下一把土。
我再洒一把土:“一路走好,无畏的奥兰多女孩玛戈·罗思·斯皮格曼。”
她也再洒一把土:“一路走好,魔力小狗米拉米索。”我们把土全部盖在日记本上,踩实。草很快会再长回来,会成为我们坟墓上未经修剪的美丽头发。
布满尘土的双手紧扣在一起,我们走回艾格罗综合商店。我帮玛戈把她的物品—一些衣服、洗漱用品、椅子—搬到车里。这段宝贵的时光本应该很容易用来谈话,但实质上它却让谈话变得更加艰难。
我们站在两层楼的汽车旅馆外面的停车场上,告别已经无可避免。她说:“我会买个手机,给你打电话。我会写邮件,在全能词典纸镇那一页的讨论版上写神秘留言。”
我笑了:“我一到家就给你写邮件,我希望有回信。”
“我保证。我会再去见你。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说:“暑假过完后,也许我上学前会去见你。”
她说:“好的。好主意。”我笑着点点头。她转过身,我正在想她是不是说真的,她的肩膀突然垮下来—她在哭。
我说:“我会再见你。我也会写信。”
“嗯。”她没有回头,声音喑哑,“我也会给你写信。”
因为说着这些话,我们才没有崩溃。也许这样想象着将来的事,我们会让它成真,也许不会,但不管怎样我们必须想象一下这些事。光线涌出来,冲进去。
我站在停车场上,发现自己从未离家这么远过。这是我爱的女孩,我却不能追随。我希望这可以称得上英勇,因为不追随她是我做过的最艰难的事。
我一直在想她要上车离开了,但她没有,她突然转身看着我,我看见她哭肿的眼睛,我们之间的距离突然蒸发不见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弹奏断裂的琴弦。
我感觉到她的手放在我背上。天已黑,我吻着她,睁着眼睛,玛戈也睁着眼睛。她离我如此之近,我能看见她,因为即使是现在,即使是在艾格罗外面停车场的黑夜里,仍有看不见的光照出来。我们吻过后,前额抵着前额,看着彼此。是的,我在这破裂的黑暗中,如此清晰地看见了她。
作者手记
我是在大学三年级一次旅行中知道纸镇的,那次我们遇到了一个。我和旅伴在南达科他州一条高速公路外围的荒地上开来开去,寻找地图上标的那个小镇—我记得镇名叫霍伦。最后我们开上一条私家车道,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应门的太太很友善,以前已经有人问过她,她说,我们正在寻找的这个镇只存在于地图上。
纽约州艾格罗的故事—正如本书所述—大部分都是真实的。艾格罗最初是一个纸镇,被人创造出来以保护知识产权不被侵犯。然而,此后拿着那些旧埃索地图的人不断去找它,于是最后有人建了家商店,让艾格罗成了真实的存在。自从奥特·G.林德伯格和欧内斯特·艾尔帕斯发明艾格罗以来,制图业已经历经巨变,但许多地图绘制者仍然把纸镇放进去,作为版权陷阱,正如我在南达科他州摸不着头脑的遭遇所证明的一样。
艾格罗的商店已经不复存在。但我相信如果我们把它再放回地图里,最终会有人重建它。
致谢
我要感谢:
—我的父母,西德妮和迈克·格林。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说这句话,但是:谢谢你们在佛罗里达把我养大。
—我的哥哥、我最好的合作伙伴:汉克·格林。
—我的导师:伊莱娜·库柏。
—达顿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我无与伦比的编辑:朱莉·斯特劳斯-盖博尔,丽萨·约克卫茨,莎拉·沙姆威,斯特芬妮·欧文斯·鲁里,克里斯蒂安·冯弗森,罗萨娜·劳沃,艾妮·冯德沃特,斯蒂夫·梅尔策。
—我可爱又固执的经纪人:朱迪·里默。
—“书呆子战士”,他教会我许多,让我懂得“叹为观止”的真正含义。
—我的写作伙伴:艾米莉·简科斯,斯科特·韦斯特费尔德,贾斯汀·拉巴莱斯蒂,莫琳·约翰森。
—我在为准备《纸镇》做研究时,读过的两本非常有帮助的、关于出走的书:威廉·迪尔的《地牢专家》和乔恩·克拉考尔的《到荒原去》。我也感谢塞西尔·亚当斯,“直线内幕”(注:The Straight Dope,美国很受欢迎的百科问答报纸专栏,现有网站。)背后的首脑,他关于版权陷阱的短文是—据我所知—此类话题最可靠完整的来源。
—我的祖父母:亨利和比丽·格蕾丝·古德里奇,威廉和琼·格林。
—艾米莉·约翰森,她对本书的阅读意见极其宝贵;乔伦·霍斯勒,一个作者能找到的最好的心理咨询师;表亲布莱克和菲利斯·约翰逊;英迪沃的布莱恩·利普森和丽丝·罗音斯基;凯蒂·埃尔斯;艾米莉·布里奇沃,和我一起遇到纸镇的旅伴;列文·奥康纳,教会我什么才是真正的“有趣”;托宾·安德森和肖恩,带我在底特律进行城市探险;学校图书馆馆员苏珊·亨特和所有冒着失去工作的危险反抗审查制度的人们;莎伦·詹姆斯;马库斯·苏萨克;约翰·摩尔丁以及我了不起的岳父母康妮和马歇尔·乌里斯特。
—莎拉·乌里斯特·格林,我第一个读者,第一个编辑,最好的朋友,最爱的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