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之际,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月亮银白如霜,照得我如同身处雪山之中,冰窖之内。第一次觉得,和小勇哥的婚约,当真是个负担。
我叹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来,坐的时间长了,腿已经有些发麻。暗夜子时,头脑却分外清晰。一个人缓缓上了楼,见他呼吸低沉起伏,蜷曲着身子睡在外侧。
我趴在床沿,默默想了很久。
大抵人长大了都是如此的,有些话不需要明说,却总是能明白。一言一行,隐隐透露的气息都是无声的言语。
我睡在他身边,伸出手绕着他的腰际,环到身前,他亦是如此这般,淡淡的不经意间握住我的手,毫不刻意。
这一夜,睡得极浅,几乎每半个时辰都要醒来一次,怕下一次睁开眼睛,他已经消失不见了。待到天亮时,实在撑不住,沉沉睡去。被噩梦惊醒,从高处跌落,粉身碎骨,吓得满头大汗爬起身,怀里惯例还是那只枕头。
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情,我料定他还没走,急急打开门,环梯而下,浓烈馥郁的桂花香冲入鼻腔。
堂下二人,一坐一站。
站着的毕恭毕敬,侍候在侧。坐着的手端茶盏,品茗啜茶,悠闲之间气韵坚定,似在等什么人一般。
他喝的这茶,粗滥的很,是彼时他初来乍到之际,我在路边随手买的桂花茶,毫不遮掩的浓烈茶香,过犹不及,是下等货色,一吊钱能得整大包。后来他喝不惯,每每苦着脸,我居然主动跑去给他买了白毫银针,五十两雪花银只有三钱,肉痛的紧呐。
如今这一身锦衣华服,弃家中的白毫,反倒破例喝起角落里的桂花茶,算是哪门子名堂。
于我站定之际,金诚午惴惴地唤了一句。“三公子。”
萝卜放下茶盏,目色向着半掩半开的门,鼻腔里似乎发出一声淡淡的‘唔’,又似乎是没有。斜阳入户,他站起身,鸦发高束,脚缠金蟒,半回眸间可窥前身溯自乌衣巷。
从头至尾他没有望过我半分,轻声交待完几句,径自挥袍而去。金诚午低眉顺目,一改先前伪善的痴态,行至我身前,将一个布袋子交到我手里。扯开一看,明晃晃的满眼都是金子。
此时此刻,我想若是再叫他萝卜委实不太妥当,却又不知该唤他什么,觉得我与他之间有如相差天地,便也只好呐呐的站定在原处,无关悲喜,亦不敢追到门边去。
犹记得他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你千万别哭…’
我的小伙计,别人口中的三公子,他究竟是何时想起,亦或者到底有没有想起都不再重要,他终究是走了,未留下只字片语。
我将金子放进抽屉,转身打理药柜,里头是他一早放好的独活和当归。脑袋里赫然跳出四十二章经里的佛语。
【人于爱欲之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偌大的江汀阁一如既往,宽阔明亮,风过弄巷,是后院的花开了,我也终究是要一个人独活的。
*
二月的日子不咸不淡的过,市井八卦还是照往昔风传,走形,最后消隐。
自打萝卜走后,第二天雏秀才就被放了出来,说是证据不够确凿。我只能报之以苦笑。
四娘大约是感觉到了什么,开始疏远我,甜水乡人人心里都有数,女流氓不但闯祸,若是扯上关系了还会跟着倒霉。
小勇哥却像是突然得了空,天天没事往我这里跑,亲自来送鸡翅膀,好像和我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有时跟我说说衙门的趣事,大多集中在四大金刚的风流债上。算是我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最大的消闲。
江汀阁的生意本就一潭死水,如今也无非是雪上加霜,没什么太大区别。我有时抬头看阿爹挂在正中房梁上的那块匾额,一时感慨万千。所谓‘医人心’大抵是一句空话,若是病者讳疾忌医,又或者根本自觉无病,医者一样无从下手。然而芸芸众生,谁又会没来由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呢。正是三千微尘,各有业障。我爹许是看不破,妄图一己之力做什么改变,又或许是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此说来,我的傻多半是来自于遗传,怪不得鄙人。
那一日午后,许久不来骚扰我的董秀才好好的在对面卖字画,突然跑来几个彪形大汉找他晦气。一脚踢翻书画档子,还对着他心口捶了几拳。
我心里一凛,该不会这次又带累了谁吧?
董秀才的表现很有些慷慨就义的味道,又或许是心虚,抱着头脸朝地趴着,除了挨打还是挨打,也不解释半分。
根据我的经验,围观的群众多半是起哄的。你说打得好,打得妙,他们就异口同声说此乃为民除害。若是有人领头喊了冤哉枉哉,他们就齐声高唱六月飞霜。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
我的脾性是忍不住的,当即便钻进人堆里将董秀才扶了起来,搞清楚他们的指控是旁边布担架上,躺着一个老汉咿咿呀呀呻吟,神情很是痛苦。
“咿?福贵叔?”我惊讶万分,蹲下身子检查了老人家的身体,顺便扒开他的嘴巴细细瞧了瞧。
“中风了。”
打人的那几个自称是董秀才的债主,从他手里买了许多上等牛黄,有祛热定惊之功效。谁知,买回去一尝,大病小病各种病轮番上场。症状最严重的当属隔壁街坊福贵叔了,他在前头两条巷子开了个酒庄,正是要用牛黄作其中一味,酿新品的酒来。结果,自己试喝,活活喝成了中风。
我叹了口气,从他们手中接过牛黄。
“这牛黄别说是上品了,根本就是假的。”将劣质品高举到空中,我对着阳光照了一番,说道。“你们看,真的牛黄身上裹着一层乌金衣,还有龟裂纹。遇水先浮后沉,不涨,不溶,不变色。这明显不是,而且…”
说着,拿来一杯清水往里一丢,假牛黄遇到水,水色顿时呈现泥黄浑浊一片。
此时不知什么风将李今给送来了,他折扇摇了摇说道。“嗳,你们别小看这个丫头,虽然她号称自己医术不精,不过上回同我看过暗疾,如今在下是一身轻松,轻松一身。总的来说,此人是九成九的靠谱。”
我又好气又好笑,跺脚不止。“谁给你看过暗疾!”
“别不承认了,那时在下四季坊里兴起,却哪晓得头晕眼花腿发软,是被人抬走的,险些成了残废,喏!她给我摸了一次骨,如今我是走得跳得飞得,龙精虎猛。”
好事者人人一脸贼笑,尤其是男子,呈聚拢式朝李今方向包围。“阁下当真龙精虎猛,小丫头果然妙手回春?”
“春!□无边的春,眼看春天就要来了,在下又要杀上四季坊,不知诸位可有兴趣同行否?”
我对他的表现无奈至极,此人特点厚颜无耻,看来以后是要将不要脸三字诀贯彻到底了。
幸好,福贵叔病的不算太重,我将他扶到阁子里扎了几针,不消良久便悠悠转醒。刚才送他来的几个大汉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拐着弯问我可有什么好方子治标治本,好送他们逍遥,登峰造极。
我狠狠瞪了李今一眼,他倚在门边扇子掩嘴窃笑,最后不得已以分花拂柳般的姿态将好事之徒都给赶走了,临走前彼此还不忘相约勾栏,不见不散。
真真是浪荡到了极点!
董秀才可怜巴巴的垂着头,我也不好责怪,便随口问道。“你这牛黄哪里搞来的?”
他跟吃了黄连似的,苦着一张脸。“仙罗商船靠岸之时,他们说这与中原的材质大不相同,我就信了,买回来想说能赚一笔,好上京赶考。”
我见他脸上挂了彩,便替他上了药。“去衙门立个案吧,赔些银子就算了。”
顺便同他向福贵叔讨饶,求情一番。
福贵叔这个人好相与,不打算计较。
我还是再三叮嘱,“福贵叔,你以后莫要再贪小便宜买这些劣等牛黄了,大不了我送你一些,不碍事的。”
要说萝卜在时,也曾向福贵叔买过几坛子女儿红,送过一些新品的果子酒给我们。且论礼尚往来,我回一些牛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福贵叔讪讪挠着秃脑袋,别有意味的说道。“这不…原来小掌柜您的伙计还在,他会挑一些药材给我,眼下他不在,我也不好叨饶你。”
我目光扫了他们三个一圈,算是猜到了七八分,正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人赛过诸葛亮。李今伙同了董秀才帮我唱一出双簧,好将那流言蜚语灭个火。当下便脱口而出,“你们三个该不是商量好的吧?”
闻言,董秀才逃回自家门前,福贵叔抬头看天,李今则笑得心花怒放。“我说你呀,当真笨的可以。你该不会是还成天想着什么清者自清,流言不攻自破这等陈词滥调?舍一些小钱,凡事学着耍些小手段,日子不是能好过些嘛!”
“所以你们三个就跟跳大神似的?”
李今眼角一抬,合上扇子敲击掌心。“如此看来,那个傻秀才对你倒是有几分真心的。”
“你就会利用别人,不用说这主意就是你出的。”我丢了一块牛黄到他脸上,李今堪堪好接住,继续笑的天真烂漫。
如此一来,我也不用担心秀才会吃什么官司。这挨打是真的,群众是真的,福贵叔的病是真的,独独假牛黄引致中风事件它是个幌子。
我以为他们三人一条船,可福贵叔再客气,偏生就是容不得李今。他将我拉到一旁,离李今两丈远。“小掌柜你别理这轻佻的家伙,他可是吃了你豆腐的。”
李今‘啧’一声,“我何时吃她豆腐了?!”
福贵叔不知为何护犊情绪甚是浓厚,“吃豆腐不用动手,你嘴巴上吃了。”
我扑嗤一笑,感激老人家的好心,再三致谢之后,将他送了走。
李今单手撑着柜台,掌心托着下巴。“喂,小流氓,无聊得很,找点乐子吧。”
“有什么乐子,你兴致如此之高,找相好的去吧。”我头也不抬,兀自清理自家药材铺,却突然想到什么,急忙问道。“今儿个几号了?”
他桃花眼一眯,嘴角一弯。“二月十八。”

 

 

正文47 甜水乡古刹——万佛寺论道
二月十八。
观音诞辰的前夜,红烛流了一夜的泪,最后归于铁盘之中。我的纸鸢也初具形态,等天一亮就要带着它去飞。
打了个哈欠,伸一伸懒腰,窗外夜凉如水,是黎明前深渊的色彩,我撑着下巴将窗户推开一些,冷风顺着缝隙而入,吹熄了烛火。正当此时,传来毫无规律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
白天不作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吞了一把口水,在脑子里将生平的大小恶作剧过一遍,确定未曾有过草菅人命之事,方胆敢起身下楼去应门。却又听到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尔后,来人掐着嗓子幽幽怨怨地说话,满是气若游丝的死人情态。“小-流-氓,你-在-吗?”
厅堂之内,未曾点灯,一团漆黑之下我狠狠朝他挥去一掌,李今躲开了不算数,还瞬时挥了挥袖子,敛去掌风。
他拢起扇子,指向天空。“我的好老大,寅时已过,可要与小的我上山否?”
“干嘛?”
“野/合。”
我怒极,以手作刀,又朝他劈去一掌。
这次,打的是他脸面,看他还敢胡说八道,口不择言!
李今意外地竟没躲开,反倒是嬉皮笑脸地接住,反手拽住我手腕,用力一拉,我便踉跄地跌到他胸前。
美人挑眉一笑,珠玉般的牙齿与颈脖上的白色狐裘相映,似落地月光,照得满室清泠。他放开我的手,轻声安抚道。“瞧把你气得!至于嘛…”
语气里是一丝妥协,一丝无奈,却有十成的真挚。“走吧,本公子今日作一回你的护卫。”
我怔怔然点头,补上一句。“既然叫的我老大,保镖这项职责也是你应尽的义务。”
他等我从上头取来了糊好的纸鸢,看过之后只一个劲摸鼻子,眼内忽烁,嘴上却无言。话说此次也不是他第一回见着我的杰作,去年这家伙暗地里也没少笑话我。
门外早就候着一顶轿子,李今掀开门帘拱手让我先入。
我无语凝噎,望天半晌教训他说。“祈福自然是本着诚心,你要跟着我就要步行上山。”
说完,也不与他打商量,径自走开了。天要白未白,星星渐渐化在浮起的青白色之中,他匆匆步行跟上。
我一直觉得信仰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比如将死之人临终前单凭毅力,也能吊着最后一口气等到那人前来为止。又或者似我今日这样,面对高耸山峦,有如神助般健步如飞。
青葱绿色从眼旁掠过,一路上山,我和李今之间话并不多,往往是他问我答。不消良久,已至万佛寺门前。
门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大多是成双成对的身影。我突然暗自生笑,去年此时,一宿未曾阖眼的我,还是萝卜半拖半抱的带上山,如今我却是亢奋的冲锋陷阵,不到目的地誓不罢休。
只因他答应过,今年的纸鸢我们一起放。
这便是我小小的信仰。
等寺门开启的间歇,李今一直急急得挥动扇子,而后长长呼了一口气。“我说你是不是吃了五石散?怎生亢奋至斯啊!”
还不忘咒我两句,“你要是被流放充军,你还没死,押送的衙役怕是先累死了!”
也是,颠簸上山,他的狐裘歪了,头发有些散了,气定神闲的美人怒了。
我指着他哈哈大笑,“就你这身板的确不利于长期流连勾栏,改天给你配两幅益气养精的,好好补补才是。”
他瞪了我一眼,想用扇子拍我的头来着,恰巧寺门此时打开,我轻巧一避,窜了进去。
他无奈摇了摇头,抬腿跟上。想拉我去把心愿纸送给小沙弥,我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有些东西,即使求得漫天神佛庇佑,还不如自己保护。
天空湛蓝如洗,我找了个空地,扯开棉线,将纸鸢抛至半空,风摆吹送,渐渐高飞。
李今驻足看了良久,向我伸出手来。“你一个人放两个纸鸢太累了,将大鹏鸟那只交给我吧。”
我把绳头放到他手里,千叮万嘱。“小心点啊,记得一定要让我勾住你的。”
他淡淡一笑,“好。”
两只纸鸢在天上翻滚,翱翔。李今单手在眉间搭棚,观望许久,呐呐地说道。“鲲鹏在乌溪,大夏那四国,又叫做迦楼罗,你真是有心。”
“我还记得去年你画的纸鸢可不是这样的,那个小男孩去哪儿了?”他高过我许多,是以问话时明明口气轻松,若有似无,看起来却还是居高临下,陡然令我生出一种被质询的意味。
这番话里有话,我自是懂得。沉吟半晌,转头看向他,觉得还是要说些什么。
“你知道么?以前我做什么也做不好,大家都不喜欢我,明着暗着都叫我闯祸精。走在路上,天天有人说闲话。刚开始还想着要解释,后来渐渐的伤心了,也就懒得再多说什么。总觉得我与这世人是不大相同的,他们自成一国,这个国家包含了所有人,独独留我在外头,一个人,一座城。我想要等的那个人,是我与世人之间唯一的联系,等啊等,可他总也没来找我。白天夜里很是寂寞。那个时候,就只有萝卜待我好。”
天气晴朗,抬头眺望纸鸢的眼睛经久不受,渐渐低下头来,声音也越说越轻,最后眼眶竟也泛红。
李今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可你不是早就订了亲的吗?有该要喜欢的人。”
他这话令我想起一件事,盘桓心头许久的陈绩,也拨云见雾般地让我认清,自己喜欢的究竟是谁。
李今将我的脑袋拔高些,冲我疏然一笑。“地上又没有金银财宝可以拾。我想,是我运气忒差,你等的人也没瞅准时机。真要命。”
四周的人双双对对,欢笑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金色日光淡淡撒遍人世。李今轻轻叹了口气,“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去年小勇哥与我同在此处,却没来找我。今次我等的人,他说要来,祈福会至今,却始终没有出现。其实运气不好的那个人,是我。
地上的,我的影子看起来很落寞,李今轻轻拍了拍我肩膀。“快看,燕子和大鹏缠到一起了哟。”
“啊!”我猛地抬头,一见果真如此,当机立断将两梭的扯线齐齐一把抓,反转打了个死结,用力拉断。
李今愣住,看天上的两只纸鸢不着边际的飞向远处。“你做什么?风筝断了线,不是不吉利吗?”
我却很是开怀,“鸟嘛,总是在天上飞的好,落下来反倒折损了他,如今这样岂不更好,这叫双宿双飞。”
今时今日,我的心愿是随他而去,远走高飞。
鼎炉前香烟缭绕,迷蒙之中似乎看到观音殿的转交之处有衣衫片角划过,我丢下李今一个人急急忙忙冲过去,转交之处,猛然横出一个人将我挡住。
“阿弥陀佛。佛门禁地,姑娘请止步。”
我记得,是上次那个僧人,赶忙同他打商量。“大师,刚才这里有个人,我要去找他,他是我朋友。”
老和尚身姿挺拔,不动如山,死死挡在我身前。“姑娘,既在佛门之地,看到的自然不是俗事中人,无济以为,是姑娘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我音量陡地提高,“他才不是和尚!”
李今赶来站在我身后,“无济大师有礼。”
无济和尚伸手一拦,“姑娘请回吧!”
“你!”我单手指着他,气得不行。
阿爹说过,要尊重别人,各人立场皆有不同,凡事要学会忍让。可我绝不会看错,那个背影是我的小伙计。他明明来了,却不相见。
无济和尚声音厚实,缓缓说道。“姑娘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曾有个年轻人,他口渴得很,手边恰好有一杯茶,岂料滚烫之下根本不能入口,更无法端起。佛说,那不如放下。”
“放下?”听到这里,我真是气得七窍生烟。“你让我放下?”
“老子活到现在,自问没什么信仰,不懂大智慧,道理却还是晓得的。你要我戒贪嗔痴,要我放下,那必须先获得,先有体验啊!老子的小伙计说我要是嫁不出去,他就娶我的。他还没娶我,你让我放下,怎么放啊?!好歹也要等我成亲生娃,吵架冷战一番,然后才能大彻大悟,福至心灵,突然就‘啊’地一声,放下了!解脱了!…我们什么都没干,怎么放!”
无济和尚许是没料到会有如此一番歪理,听完半晌都接不来一句话,只傻傻看我撒泼。
我一口气宣泄完,抱着舌战群儒的打算,预备再接再厉。“释迦牟尼佛未曾悟道之前,乃是太子,他有钱有权,还有一个老婆。他有更高的追求,他要悟道。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小伙计。
李今一直未曾开口,此时身后方传来他淡淡的声音。“那或许,是他放下了呢…”
这番话,无形之间将我积聚的力量打散,像戳破所有美梦的尖刀利刃,令人泄气,令人惆措。
“是么…”我恍恍惚惚,失魂落魄之际有些站不稳,一只手搭在石栏杆上,看山寺外的桃花还未盛开,大殿内的爱侣有影皆双。令人怀念的是,彼时他环着我的双臂,站在我身后,笑容拂面,陪我放纸鸢,看我气急败坏,看我落寞彷徨,他看到了我心中那个躲起来的小兽。抱着受伤的我下山,温柔无双。
从遇见到离开,整整一年。
耳边回响的是适才李今念的那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不远处,桃枝上花骨团苞如繁星点点,隐约枝头,只是花尚未开,仍需等待。等到人走茶凉,开花结果终有所往。

 

 

正文48 甜水乡战事——兵临城下时
踏着清凉下山之后,我与李今沿着白瓷湖走了一会儿,湖畔靠岸的船家在木桶里装了一些鱼,凑上前来讪笑道。“公子,大发善心放个生吧。”
李今看我闷闷不乐,便掏了银子买下那些鱼儿。
他捧着木桶坐到船头上兴高采烈的戏鱼,我在旁边稍稍看了两眼,忍不住说道。“这些鱼都已经半死不活了,赶紧放回水里吧。”
他手肘搁着腿,掌心托着下巴,侧脸睨我。“放回去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船夫们再捞上来骗钱?!说得好听那叫放生,说得直白些就是自欺欺人。世人也不过是挂个行善的名号求个心安罢了。”他顿了顿,轻轻揉了揉我脑袋,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呀,就是太天真,看问题不能总看表面。”
我觉得他说得也对,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什么词辩驳,只知道倘若萝卜在这里,一定会将他们放到水里去。
李今说罢,起身和船夫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船夫们多是沿湖岸而居的渔民,连连感叹今年湖里钓不到什么鱼,往年那些手臂粗的是没了影,鲤鱼也快死净了。说着,一边遥指着荷花塘那片水域说道。“公子你看那儿,鲤鱼都翻肚子浮在上头呢。”
李今垂着头,不住摸鼻子。“是吗…”
我好奇地探过头去,“你又盘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