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觉年大喝一声,三五个汉子立时冲过去将月晟抬起来,随后小队人马紧急从后门悄然而出。
宴会厅的意外处理完毕,几个大佬很快便恢复镇定,理了理衣裳,又像没事人一样聚到前厅去招呼记者了。
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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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送回韶公馆的月晟却是陷入昏迷,嘴里一直喊着:“冷,我冷!”
打过麻醉针之后,才算稍稍安定。
张妈不停的抹眼泪,捉住韶华的衣角,泣不成声道:“少爷,少爷,你要救救月晟啊。”
“放心,放心。”韶华不住拍着张妈的手安慰道,“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韶家的私家医生理查德已经为韶觉年服务了近十年,很得全家的信任,韶觉年不在,便由韶华拿主意。于是理查德从药箱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问韶华:“韶先生,这是盘尼西林,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
“盘尼西林?”乍听之下,韶华就觉得十分耳熟。
“是的,盘尼西林是一种青霉菌,能从一定程度上抑制其它细菌的繁殖。今年年初才刚出实验室,目前正处于临床试验阶段。”理查德停下来指了指月晟道,“这个年轻人中刀其实并不深,也没有伤到心肺,照常理是不要紧的,可是刀上似乎是被涂抹了细菌之类的东西。”
“细菌?”韶华颇为意外。
他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则关于日本人的传言。据说在内陆的一些山区,日本人企图通过细菌实验,研究出比枪炮更狠,更致命的生化武器。
韶华心下不禁骇然,转头问理查德:“你的意思是说,这种叫做盘尼西林的药物可以克制细菌在体内的传播?”
“是。”理查德点头,“但是由于细菌的种类繁多,暂时无法一一鉴别,贸然用药就会有风险。我必须实话告诉你,在欧洲也还是有一定比例的人因为注射不当而死亡。”
韶华吸了口气道:“我们没别的办法了不是吗?用吧。”
理查德点点头:“那就由我为他注射。”
“多谢。”
随即韶华便看到理查德熟练地将针剂推入月晟的血管内。
张妈听不懂洋文,愣神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以为一切尚好无虞。而韶华也并不打算告诉老管家月晟的情况有多危急。他将张妈带出去,两人坐在客厅里等着。
离离一直没有出现,为了不给大家添乱,她是直到韶华将大夫送走,才钻进了房间去看月晟。
韶华再次推门而入的时候,就见到她坐在床沿,握着月晟的手,口中念念有词的在说着什么。
他下意识将门又推开一些,总算听清她在说:“我会记得你的好,真的。”
韶华默默的带上门,一个人提着酒瓶踱到露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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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正好,他在一张椅子上落座,将酒瓶随手一放,便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
尼古丁和焦油混合营造出的烟雾,迅速在眼前弥漫,使得偌大的花园看起来像被一层薄薄的水雾笼罩着,有一些朦胧的醉意,他沉重的心情总算缓过来一些。
香烟燃尽,他想给自己倒一杯酒,他其实并不喜欢喝酒,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需要一些酒精来放松一下。于是便伸出手去摸索,可许久过去,竟仍是没摸到半点儿酒瓶的影子,他记得自己刚才放在那里了呀?
回过头去,却赫然见到离离出现在小圆桌的后面,两手牢牢扒住那瓶洋酒,努着嘴看他。
韶华失笑:“干什么呀。”
离离撇撇嘴,拿了玻璃杯亲自倒了一杯酒,却没有递给韶华的意思,反而仰头一口气饮尽,动作快的韶华都来不及阻止,结果喝得太急太快,便不停的咳嗽,咳得整张脸都红了。
韶华拍了拍她的背:“你呀!”
离离顺了口气道:“我就是想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喝!”
韶华望着她:“那怎么样,感想如何?”
离离吐吐舌头,一脸嫌恶:“跟馊水似的。”跟着一把将酒瓶推到他手边,鄙夷道,“正常人谁会喝这个!我虽然瞧不上你的品位,但我觉得你还不至于这么差劲!”
韶华揉了揉她脑袋,“小孩儿。”说着便起身去厨房拿来一只冰桶,往她的杯子里夹了两块,道,“现在再试试,慢慢喝,不要太急。否则睡觉要打呼噜的。”
离离眯了一口后还是摇头:“不好喝,不好喝!倒是没刚才那么恶劣,可还是不好喝。”
韶华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他侧过头来看离离,月光下,她的表情看起来没有往日那么生硬,多了几分孩子气在里头,他本来以为今晚自己一定会喝得酩酊大醉,谁知道恶劣的坏心情仅仅因为她说的几句话就消了一半,真是叫人意外!或许应该说,一直以来,他心里有许多事不可对人言,压抑的太久,一旦有人能陪陪他,允他抒发一下,他就不需要去借助酒精了。
他有些欣慰的笑,笑完又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举到离离眼前说:“其实不单只有你我觉得它难喝,许多人都是这样觉得的,可或许就是太难喝了,所以大家才要喝。”
离离被他绕的云里雾里,有些不满的盯着他,大有‘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不放过你’的架势,韶华又被逗笑了,道,“因为人生残酷啊,不能事事如意,喝酒能麻痹自己,晕晕乎乎的,就不记得那些烦恼啊,伤心的事。”
“那醒来呢?还不是一样。”离离嘟哝道,“有句话叫借酒浇愁愁更愁,与其喝酒逃避现实,不如想办法解决问题。”
韶华点头道,“你说的是不错,可不是什么事都有解决的办法,有时候,现实是个死局。无解的。或者那个人是你在乎的,深爱的,你宁可自己难受,也不愿让他难过,便只有耐着性子去敷衍。喝酒的确算不上什么好办法,但喝醉了,敢做平时不敢做的事,敢说平时不敢说的话,哪怕只有片刻的快乐,也是好的。”
离离听完,撅着嘴咕哝道:“明明就是你懦弱。”
“是啊。”韶华望着远方道,“大部分的人都很懦弱。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或者愿意去改变的,狠不下心。”
离离其实知道他在说什么。
自打从她住进韶公馆以来,就没见过韶觉年什么时候给过韶华好脸色看,动辄指挥他做这做那,做了又横竖的不顺心,总之像是在挑刺一般。离离看韶华憋了一肚子的气都快憋出内伤了,却始终隐而不发,说到底无非是顾念着两件事,一是怕忤逆老头子没有好果子吃,二是知道父子俩一旦争得面红耳赤,最后难受的还是含秋。所以一般情况下,他能忍就忍,只要老爷子不要太过分,他是不会破罐子破摔的,而且事实上,韶华通过经年累月的折磨,也早就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阳奉阴违的成了习惯。他们父子两是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守着一条三八线,各自为政。
韶华在人前是个快快乐乐,没心没肺的富家子,然而说白了,这也是自暴自弃的一种表现。毕竟谁都不喜欢受制于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最亲的人。倘若是旁人,大不了一拍两散,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血肉亲情要怎么割断?这便是韶华的难处了。
见离离这一次没有反驳他,韶华倒有些不习惯了,问道,“那你呢?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会不顾一切的去反抗?”
离离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她凝神屏气般的沉思着,样子很严肃。
韶华见状,不由又笑了,这一次,是被她故作大人的模样给逗的。
离离给他的感觉,一向就不怎么似一个孩子,而更像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成年女子,他们之间的交流如同两个成年人在对弈,虽然偶尔会有些小插曲,是他的不成熟与她的真幼稚在交锋。但此前韶华并不预与她讨论这么虚无的问题,以为她未必会懂,只是此刻他还是挺想听听她的看法的,或许有火花也未定。
然而离离良久都没有出声,她是真的有点踌躇,眉头紧紧锁着,像堆了一座小山丘似的,嘴唇也固执的抿着,似乎有很多秘密要严防死守。韶华以为她是被这个问题给绕的七荤八素,离离却是知道答案的,她一早就有了答案,她只是不敢说,那是她心底一块不能被揭开的伤疤。于是一来两去,神色就复杂起来了。
韶华见她没反应,便自顾自继续说道:“有时候啊,我真希望我们还住在老西门…”他的声音很轻,自言自语似的,“十岁以前,我们都是住在老西门的,那时候虽然不怎么有钱,但他对我,对妈妈都很好。每天收工都会买一个包子带回来给我吃,周末了还会带我去公园打弹弓。谁料后来我们有了钱,房子越住越大,从老西门换到爱丽笙公寓,又从爱丽笙住到了环龙路来,他却不怎么回家了,你来了这么久,见他回来吃过几顿饭?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在丽花皇宫陪着哪个舞女呢!我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求太平。可他不怕丢人,我还要脸呢!为什么还非要我这样,好像只有我这样才算正常。”他一鼓作气说了一长串,总算歇了口气再道,“今晚是我没有照顾好月晟。那个洋鬼子拿我做挡箭牌,眼看那一刀就要刺进我身体里了,月晟拼了命的扑过来救我,才替我挨了这一刀。可就算我没事了,我也是他的儿子啊,他看也不看,转身就跑了,还顾着和那个洋鬼子做生意呢,我还不如他的生意…你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对我说,命运,是掌握在当权者手里的。呵,是啊,权,有权就有钱,有权在手里,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死的也能掰成活的。就好像,你…”他蓦地顿住,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他定定的望着她,“你说的不错,是我懦弱,我这辈子到现在就做过两件特别不和他心意的事,一件是读书时去参加游行,二就是将你带回来了,在他眼里,我这样子特别妇人之仁。但是我只是觉得…”他深吸一口,郑重的说,“我只是觉得,我害得你家破人亡,竟然还这么大摇大摆的从局子里出来,是对你的不公。”
离离被他的一通表白给震的话也说不上来,韶华知道她需要时间消化,便也耐心的等着,等到良久过去之后离离终于开口道:“你没必要将我…将我和月晟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韶华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他觉得,就算车祸当晚是有人逼着他喝酒才导致开快车,撞死了离离的父亲,可说到底,肇事者仍然是韶华,因此,无论如何,他始终欠她一句抱歉。当下便鼓起勇气,诚恳道,“对不起。”
有一阵风轻轻吹过,吹开了离离额前的碎发,韶华想也没想,伸出手去轻轻一拨,他的大掌在路过她的脸颊时显得有些依依不舍,情不自禁的逗留,最后掌心抚在了她的脸颊上。
离离没有回答,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这令韶华有些尴尬,他想,车祸这件事是横在他们之间的天堑,他要跨过去,他也这样做了,可离离没反应,他便不知道该怎样继续,然而就在他讪讪的要缩回手的时候,猛然感觉到她不知为何竟微微侧过脸来。嘴唇似是轻轻的,不经意的触碰到了他的掌心。
顿时像有一股电流窜进了他的心里,他有刹那的茫然,而同时离离也是陡的站起身,连气息都有些乱了,匆匆丢下一句:“我觉得你有点理想主义。”便头也不回的跑了,像是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她。
韶华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的又是一笑。嘴角那淡淡的涟漪,在月光下,轻渺如水,烟波无痕。
第11章 争吵
她走后,韶华仍是独自坐在园子里,可没过多久,就有一阵风平地而起,带着微微的湿意。继而很快又是一滴水珠落下,掉在他的额头上,他用手随意一抹,再仰起头的瞬间,大雨已经倾盆,连一点反应的余地都没有留给他,他逃也来不及逃。
郁闷的想起了昨天无线电报里的女声说,台风会晚一天才到,如此看来,天气预报着实不可靠,和战报一样不可靠。
园子里的花树此刻被风打得东倒西歪,像是随时会折断了腰。秋千也随之前后摇摆,咿咿呀呀地呻吟。韶华有点儿担心,这次的台风看起来相当厉害……
这样想的当口,又一个闪电劈下来,像神话里的方天画戟划过,黑暗被银色光亮驱散,宛如白昼。震耳欲聋的雷声回音袅袅,朝四面八方弥散。
他起先还在屋檐下避了一会儿的雨,后来眼见雨势越来越大,显然是不可控,便不得不转身回屋。
只是才刚走到房门前,却突然听到一阵剧烈的响动,他愣了两秒,仔细倾听,确定那是来自离离房里的玻璃窗,正哐当哐当的,像要被震碎了。
离离喝过酒,所以睡得沉,韶华便拘起食指,叩响了她的门扉:“离离…离离”
很久都无人应答。
他不放心,想要确保她一切安好,便打开门借着透出的缝隙,探头而入,
屋内漆黑一片,韶华无法确认壁灯的位置,唯有摸索着前行。
离离则像一团小小的暗影,蜷缩在席梦思里,他看不清她的脸面。
哐当!
又一阵强风。
玻璃窗的拉钩正勉力支撑着。
下一刻,花瓶被刮落,碎片割破了白色窗帘,弄得一地狼藉。韶华便用脚将碎片踢到角落里,生怕她半夜起来不小心踩到。跟着缓缓踱到窗前,眼看着雨珠子前赴后继地朝透明玻璃上打来,一颗颗碰壁,最后划下长长的水痕。他放掉搭钩,插上插销,将风雨隔在外头。
没有了闪电雷鸣,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他听到她在说:“爸……爸……”
气若游丝的声音飘飘荡荡的,轻而易举的钻进了他的耳朵。
韶华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拉窗帘的手霎那顿住。循声回头向她望去,刚好连下两道闪电,哗啦啦——透着白色窗帘,将离离的脸照得灰白。
她的眉头纠着拧着,似有许多话百转千回的说不出口,双手紧紧扣住席梦思的边沿,睡得很辛苦。
“爸…爸爸…”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带些暗哑,喉间汩汩压抑着沉闷的哭音。
韶华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想起大世界开业之所以选在今天,是因为明天刚好是七月半,不吉利。
七月半。
他怎么没想到呢…
她父亲死去多久了?法事?头七?——估计都是没有的。
离离从未跟他提过,而就在刚才,他还跟她说什么抱歉,谈什么原谅。
韶华坐在床沿,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去注视她,他看到离离的额头冒出一层薄汗,刘海都粘在一块儿了,嘴里不住的呢喃着:“爸,爸爸…别…”还看到她的手,死死扣住床沿,根根指骨突出,就像一个跌落大海的人一般,紧紧捉着漂浮的木头。
韶华喉中一苦,伸手替她掸去额心的湿润,不留神在碰到离离的手那一刻,蓦地被她一把抓住。离离的指甲在他手背上拉出一条红痕。
“离离。”他轻声唤道,同时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
离离似乎是被梦魇困住了,怎么都醒不过来,只吓得两手乱抓。“爸爸,爸爸…”
她的爸爸不会再回来了。
韶华看着她的指尖,看她在空中试图攫取些什么,心上顿时衍生出一种温柔的怜悯。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别怕。”
“没事的,我在这里,别怕。”
离离的身体一僵,像是感应到了陌生的接触,有一些小心翼翼的矜持,然而或许是出于对温暖的索求,又或许是醒不过来,她并没有抗拒。反而是想要更靠近他一些,同时韶华也觉得有些头疼,干脆和衣在她身旁躺了下来,大手下意识拎过被单,覆在自己身上。而她已蜷缩进他臂弯里,寂静沉稳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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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当轻柔迷蒙的白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屋内开始逐渐逐渐的变得明亮。
韶华此时正是将醒未醒之际,耳边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楼梯地板被踩得咯吱咯吱作响,拐杖点地发出的有规律的声音,继而是一声洪亮的:“韶华——!”
他一个激灵,‘蹭’的从床上挺了起来。
“糟糕!”
他甚至来不及按切切发疼的太阳穴,只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离离,便赶忙翻身下床,一时间六神无主。
“韶华——!”是老爷子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的房门被打开,显然,韶觉年此刻正站在离离的房门口,他当下也顾不得犹豫,以最快的速度打开离离的窗户,一跃跳进了阳台。
园子里一地的残花,树叶散发出阵阵腥香,扑鼻而入。韶华扒住扶手栏杆,俯身向下望去。这高度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跳下去摔不死但骨折就在所难免了。
情急十分,他只好蹲下来,用窗户的纱帘遮住自己,下一刻,离离的房门便被敲响,笃笃笃,三声颇有规律的试探。
韶觉年作为一家之主,自然可以出入任何地方,但顾及到离离是个女孩子,便只是稍将房门拉开一条缝匆匆扫视一眼,便拄着拐杖走了。
至此,鬼祟躲藏的某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出人意料的是,应酬了一夜的韶觉年之后并未直接回房歇息,而是一头闷进了书房。
韶华将自己打理完毕后,也装着若无其事的去给父亲请安,孰料才打开门,却赫然见到老爷子正摊开宣纸默默抄写着欧阳询的九成宫碑帖。
韶觉年早年是个白丁,这些修养类的玩意儿都是发迹之后才开始装腔作势的学。而且书法讲求手稳,心稳,两者协调一致。韶觉年在道上打滚多时,如若不是遇到极端的难题,或者心中有火,轻易是不会出动这一招情绪克制大法的。
韶华暗暗瞥了父亲一眼,有些忐忑地站着,刻把钟过去,才换来韶觉年不咸不淡的一句:“把那个女孩子送走。”
“什么?”韶华一时间还真是没领会过来。
韶觉年搁起笔抬头看儿子,冷硬而不容置喙的说道:“我说!把那个小姑娘送走!”
“离离?”韶华不悦的皱眉,“…她又没做错什么。”
“没有?”韶觉年冷不防抬高音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昨天晚上干的的好事。”
韶华面色微红,赶忙解释道:“阿爸,你听我说,不是你想得那样,她还只是个孩子,再说我也不会…”
“那你干什么做贼心虚?!你以为你躲起来我就不知道了?那床上被子乱成一团,明明就是两个人睡…”
“阿爸!”韶华唯恐越说越难听,急忙出声打断。
父子俩自从多年前那场游行事件之后,一直相敬如宾,韶华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老爷子心知肚明,只是不点破而已。但这一声‘阿爸’着实令韶觉年的气焰收敛了不少。老爷子顿了顿,用一种相对没那么强硬的口吻说道,“高门大户的人家都讲究出身,这女娃子出身不好,我不喜欢她。一双眼睛生的花里胡哨,我活了大半辈子是不会看错人的!”
韶华据理力争,“阿爸你不好不讲道理,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我做错了,她原本也好端端的,要不是我喝醉酒轧死了人…”
“够了!”韶觉年摆手,“我不想听,收起你的同情心。你可以给她钱,让她有多远走多远,还可以送她去孤儿院。”
韶华知道,韶觉年之所以刻意结交黄楚九这些有声望的上层人物,说到底无非就是为了将家底从里到外彻底洗白。可说句不好听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要韶觉年一天还在沾着黄赌毒的勾当,即使特地改了个字叫做‘韶庸’,真正的文人雅士也是不愿与之结交的。
在离离这件事上,韶华坚决不予妥协。父子俩一时僵持不下,气氛很紧张。韶觉年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便放软了口气劝道:“韶华啊,你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该知道葡萄酒这种东西,十年,二十年和五十年的口感截然不同,即使外行人看不出来,内里却是天渊之别的。那丫头出生寒门,装的再高贵也不会是我们韶家的小姐。”
韶华冷冷道:“阿爸,红酒并不是越陈越好的,而是取决于到底在哪一年产出,由环境,气候,土壤,人工栽培,诸多后天因素而成。离离她很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的,她不会丢我们家的脸,假以时日一定……”
韶华从小安静温顺,从不对任何人和事抱有过分的执着,如今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对韶觉年陈词驳斥,老爷子被呛得哑口无言,当场气得脸红脖子粗,大掌一下下狠狠落在书桌上,怒骂道:“娘希匹!我老头子还在这个家,只要一天没死就轮不到别人做主。你快给我把她送走!”
这一声怒吼,连带着遭殃的还有桌子上的纸镇,砚台,稀里哗啦,通通被扫落在地。
眼见老爷子是动了肝火,韶华即使再不服,也还是怕会火上浇油起了反效果,于是张口结舌,欲言又止,要多憋屈有多憋屈。最后气极了只有撂下一句:“父亲您不能这样。”便怫然而去。
两人之间的这场谈话到底是不欢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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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边厢,离离在韶华走后,便睁着眼睛呆呆望着天花板出神,直到被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拉回现实。
虽然无法听清隔壁的人究竟在说什么,但她知道到底是哪两个人在作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