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妱抿唇不语,微微挣扎了一下,徐琰的手臂却像是铁箍,半点都挣扎不脱。
她只觉得心里酸涩,心头莫名的涌起委屈和彷徨——
她以为这一路相处、数次深谈,她和徐琰是有些交情的,可是如今才发现两人原来差了好远。徐琰的世界太广阔,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心思布置藏得太深,她其实根本无法触及。
这原也与她无关,可是哥哥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那是沈明,知道她想求的答案,却毫不犹豫的装糊涂,还装得那样无懈可击、置身事外。
那张薄金的面具在眼前晃来晃去,留园里四目相对时沈明的仓皇离开,郑家书楼外揭开面具时沈明毫不犹豫将她击昏的姿态。
那个明朗耀眼的少年,曾经是庐陵城里比秦愈更有名气的文曲星,如今却已成了见不得人的影子,藏在面具之下,裹在黑衣当中,不敢显露行踪,不敢与亲人相认。
他能自由出入留园,必是徐琰的人。
徐琰这样的身份,要用人时怎会不认真查清底细?
沈妱回头看了徐琰一眼,熟悉的英俊容颜,曾叫她敬畏、觉得心惊胆战,也叫她亲切、觉得或可信赖,如今再看,却像是隔着一道沟壑、一道无法戳破的纱屏,模糊而真实。
终究是她贪图太多,太天真了,沈妱暗暗告诫自己。
徐琰这样的人,谈笑杀伐、翻手算计,所思所想的是朝政天下,是百姓沙场,又哪里会拿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娘当朋友,真诚以待?
黯然垂下已涌出泪花的眼睛,沈妱又是屈膝行礼,想要转身离去。
徐琰却猛然往后一扯,突兀的将她拉进怀里。
沈妱脑中的万千念头霎时僵住。
他的手臂很用力,将她箍在胸前动弹不得,掌心炙热有力,紧贴在她柔弱的肩头,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仿佛她是轻盈的泡沫,用力轻了会脱离掌心、飘走,用力重了又会难承力道、破灭。
沈妱心头一片茫然,这…算是什么?
第33章 危险
头顶响起徐琰的声音,“你分明是在怪我,怪我没看好郑训,怪我的人没在他困于火海时救出他。 ”他的声音陡然添了涩意,“你觉得我凶名在外,冷厉嗜杀,所以有铁石心肠,故意见死不救是不是?”
“不是。”沈妱下意识的回答。
“那是为了什么?”徐琰手臂的力道丝毫不松。
沈妱没有回答,紧贴在他的胸膛,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奇怪的信赖依偎在萌芽滋长。
半晌,她才低声道:“殿下真的不认识我兄长吗?”
徐琰没有做声,却伸手抚着她的肩膀,仿佛安慰,温厚有力。
沈妱积压许久的情绪渐渐裂开了一道口子,她小声的啜泣,慢慢的声音变大,哽咽道:“他失踪了八年,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父亲为他添了白发,母亲为他憔悴伤心,到现在他都是家里的禁忌,每个人都悄悄的怀念着,却根本不敢提起…”
“他曾经是父亲的骄傲啊。”沈妱泪水肆意,打湿徐琰胸前的暗纹织锦,“如果他没有失踪,这时候必是金榜题名,我会有嫂子,会有小侄儿,爹爹不必辛苦的支撑家业,娘亲不必为我的婚事日夜操心…”
徐琰一时默然无语,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可是现在呢…”沈妱压抑着哭声,“他生死不明,他…”残留的清醒意识叫她咽下了后面的话语——
他藏身暗处,遮掩面目不愿见人,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变得锋锐,曾经的文雅洒脱尽皆化作冷淡紧绷。
沈妱心中像是有钝重的刀子在狠狠割着,不见伤口,却尽留瘀痕。
“会好起来的。”徐琰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微微躬着身子,终究不再用力掩饰,松了口风,“既然你看见了,兴许他还没死。”
“可他不愿相认,他…”
“那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有未竟之志。”徐琰伸手将她腮边泪痕拭尽,“等他心愿达成之时,必定会荣归故里。”他的唇角扯出一丝弧度,“那个时候,你会为他感到骄傲!”
坚定的声音直触沈妱心底,她忐忑而探究的看着徐琰,想要深入他的眼底。
他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已很明白,兄长有难言之隐、未竟之志,那么他不是被迫留在徐琰身边的?
所以她心绪纷乱时的那些揣测,是错怪他了?
徐琰此时已能猜到沈妱情绪如此激动的原因,她必定是见到了沈明,十四岁的姑娘见到阔别多年、音信全无的兄长,又哪里会有不激动的?又有几个人能保持镇定清醒,冷静分析?她会胡思乱想、猜度揣测,再正常不过。
而沈明…那个冷峭的青年早已不是当年庐陵城里文采俊秀的少年郎君,不是她印象里明朗的兄长,她能按捺到这个地步,已是难得。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就安心等着吧。”徐琰恋恋不舍的松了她的肩膀,离开她的脸蛋,站直了身子,语气有些无奈,“现在先去洗把脸,免得让别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沈妱还是有些忐忑,“他…当真如此?”
“我又不是沈明,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徐琰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模样,只是语气却不像先前那般置身事外,见沈妱不动弹,又道:“要不我把他捉来,你当面问问?”
“那倒不用。”沈妱破涕为笑,纵然心疼兄长,可若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就没有她多嘴评判的份儿。
她看着徐琰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睛,脸上渐渐有些发烧,环视四周时,书房里倒是有盛着清水的铜盆,可谁知道那是不是残水?
“我去盛水。”她并不骄矜,挽袖就想端水盆。徐琰却朗声叫人进来,准备热水。
沈妱不敢叫人看见她哭过的脸,转身面朝书架,装作看书的样子。
洗完了脸,情绪平复,沈妱多少有些尴尬,连忙告辞开溜。
这里徐琰目送她离开,伸手将那遮着地形图的竹帘卷起,心思却半点都没法集中过去。
他又踱步到书案跟前,随手抽了一本压在最下面的书,那是经由秦愈的手举荐到他跟前的一本套印书,朱栏勾丝,墨绘图画,随手翻了几页,朱红色的批注整齐醒目。
倒是个心思精巧的姑娘,徐琰心想,听说她还要彩印图谱,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能耐?
沈妱…他摩挲着指尖,有点怀念她脸颊的温度。
皇兄说喜欢一个人,就很容易为她破例,哪怕再冷硬的心肠,再缜密的思维,再坚定的原则,到了她的跟前都能打上很大的折扣。他以前听了时虽然明面不说,心里却总要嗤之以鼻,觉得那是皇兄优柔寡断,才会有那等儿女心肠,为一个女子而神魂颠倒,痴迷入道。
而他自己么,久经沙场后博得战神之名,能谈笑之间下杀伐之令,面对敌军数万的人头都能面不改色,坚定的行军向前,又岂会为了一介小小女子而改变心意?
如今他才隐约明白,当有些东西一旦窜进了心里,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而现在,那个灵秀俏丽的小姑娘,似乎已经钻进去了。
虽然有些危险,却是从未体尝过的甜蜜温软。
他恍然失笑,低头看时,宣纸上已经写下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他搁下毛笔,将那两字看了片刻,想要揉成纸团扔了,终究是心念一转,折了几折,夹进书页里。
是夜人语初歇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影子迅速进了留园。
徐琰站在水边凉亭里看着月色,那黑影疾掠到他的身边,躬身抱拳道:“见过端王殿下。”
“来了。”徐琰转过身去,目光落在那张薄金面具上,开门见山道:“今天沈妱来找过我。”对面的面具虽然盖住了背后的表情,沈明的脊背却微微一僵。
“她跟我探听你的消息。”徐琰的语气中有些许自嘲,“以为是我逼迫你在此。”
“是我轻举妄动了。”沈明歉然躬身,“叫舍妹这样误解殿下,是我的过失,请殿下治罪。”
“她身处火海,当然应该救她。”徐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你这一去八年,沈家确实难熬。五麟教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这些时日必须加倍小心,尽早解决。我看近来情况,秦雄那里举动奇怪,他会不会跟五麟教也有关联?”
“这事属下正在查证。目下就只有临江王暴露了出来,秦雄这里暂时还没有线索,不过静缘那里发觉鹤长老不止是在跟临江王打交道,正在深挖。”
“静缘身份敏感,务必叫他谨慎。”
“遵命。”沈明单膝跪地,“教中的线正在慢慢收,咱们所做的事情终究会被人发觉,若是秦雄真的有此狼子野心,恐怕这庐陵也不宜久留,还请殿下早日回京,以保安全。”
徐琰断然摇头道:“若秦雄真有此心,我更不该走。他手中握有军政大权,稍有不防,或许便是一场兵患。这两年五麟教闹得凶,难保没有夜秦国在暗中推波助澜,若纵容秦雄放肆,恐怕西境难安。”他忽然撮唇发出一声低呼,黑暗中有个影子翩然落到他的跟前,跪地待命,正是影子般守卫在他左右的顾安。
“立马从薛万荣那里调人出来,拨给黑鹰调派。”徐琰吩咐,“秦雄那里要格外留意,不得疏忽。”
“遵命。”顾安得令,又起身道:“殿下,最新探得的消息,秦雄去年曾暗中去过两趟泰宁,只是行踪隐蔽无人知晓。”
“有更确切的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顾安双手奉上一个极小的信筒,道:“这是泰宁那边刚递回来的。”
徐琰就地拆开,借着月光看过了,忽然嗤笑一声道:“这魏猛倒成了香饽饽。临江王和秦雄都有意招揽他入伙,谁知他却是两边不靠,却往我这报信来了。”
“魏猛?”沈明抬头,道:“据属下所知,他以前有和临江王勾结之意,只是一直摇摆不定,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秦雄也算是他的上司,他以前也不曾违背,如今突然如此,不知是何居心。”
徐琰道:“他不敢和临江王决裂是为自保,当时未必没有勾结的意思。不过惠嫔五月里传出有孕的消息,他会由此生出替代秦雄的野心,想要抱紧皇兄这棵大树,也未可知。只是人心难测,不得不防,派人过去细探。”说着,便挥手叫他们退下。
顾安依命而退,沈明却站着未动,凉亭里又只剩下徐琰、沈明二人,徐琰有些诧异的挑眉看他。
沈明的身姿依旧冷峭,被月光一照,反倒添了些许柔和。他拱手跪地行礼,破天荒的头一次主动提起家里的事情,“舍妹向来娇生惯养,不晓得世间疾苦,不知道庐陵城平静之下的暗涌,她也是关心情切,才会来搅扰殿下,并没什么恶意,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徐琰虚扶一把,“无需多礼,沈姑娘性子直爽,人之常情,岂能怪罪。”
沈明这才放心,退后两步,返身没入无边夜色。
第34章
深夜的玲珑山馆,沈妱躺在被窝里,心绪繁杂。
昨夜此时她脑海里只有郑训和沈明的影子,而今夜,又有个影子突兀的闯了进来——徐琰。
她是在走出留园后才回过味来的,当时情绪起伏并未细想,到现在越想越是坐立不安。
徐琰竟然会抱她?那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安慰吗?可是他当时的姿态和声音分明是…沈妱又不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奶娃,此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再怎么说,前世今生,她都只是个不曾恋爱过的姑娘家,哪怕跟董叔谨嬉笑时言语无忌,却极少有身体的接触,更不曾有这样相拥的时候。
回想起来,第一次跟徐琰的接触是在郑家书楼,她几乎摔倒在地时被他揽着腰,带进怀里;第二次是在嘉义,她跌落巨石,徐琰救她出水,帮她处理腿上的伤。那两回都是情势所迫,无可厚非,可这次呢…
沈妱渐渐觉得脸上热起来了。
她又想起了留园那晚的“幻觉”,她怎么觉得…端王对她有意呢?
额,又想多了!
沈妱猛然一个翻身,将头埋进被子里,想把那些恼人的念头赶跑。锦被的悉索声还没停,就听次间传来沈夫人含笑的声音,“阿妱这是怎么了,发脾气呢?翻身都能有这么大的动静!”
“娘?”沈妱转过头才发现沈夫人已经走了进来,身后的石楠手里拎着个小锦盒。她面上的热气还未退却,又不敢坦诚相告,只得昧着良心再次扯谎,“一直睁着眼睛睡不着,这才烦躁翻身的。娘你刚回来吗,怎么不歇着?”
“放心不下你的嗓子,过来瞧瞧。”沈夫人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着沈妱微热的脸蛋,“别再把头闷被窝里了,当心头晕,瞧这脸热得。”说着便从石楠手中取过锦盒交给沈妱,“这是蓁儿给你的,叫你别太伤心。”
沈妱接过来,倒也没急着打开,问沈夫人道:“你去姨妈家啦?”
“今日衙门里办郑先生的事情,我顺道就去了一趟。”
“郑先生的事情…怎样了?”
“那书楼起火后烧了旁边的两处民居,郑先生葬身火海,又伤着了人,官府正查呢。”
“没有结果吗?”
沈夫人无奈道:“就算有结果,他们又哪里会告诉我?不过我听你姨父的口风,查办的时候牵扯出了薛万荣,所以按察使那里找他商议,这事儿恐怕要上达天听了。”
沈妱闻言,心中稍安。
郑训的死确实叫人惋惜遗憾,她们救不回他的性命,也就只能帮着完成遗愿了。徐琰的奏报应该会先到京城,蒋文英他们的奏折随后再到御案…沈妱虽不了解那位天子的性情,但想来有徐琰安排,薛万荣是肯定讨不到什么好了。
薛万荣作恶多端,这回是逃不掉一个死罪了!
沈妱这里刚吁了口气,就听沈夫人抿着唇道:“今天你姨妈跟我提起了一个人,他过些天到了庐陵之后应该会立马递来拜帖,你大概会想见见。”
“谁?”沈妱好奇。
“朱筠。”
“朱…朱筠!”沈妱瞬间明白过来沈夫人言下之意,顿时大窘,道:“我不见他!”
沈夫人像是已经猜到沈妱这反应了似的,只是觑着她笑,低声道:“都已经是大姑娘了,害羞什么。朱筠虽说在京城待了三年,可我瞧他信里的意思,人是半点都没变的,心意也照旧。哎,我发愁了这么久,如今也可缓缓气儿了。”
“娘!”沈妱立马打断,“你这是打算把我卖给朱筠吗?”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沈夫人一嗔,从袖中取出封信来,“这是他给你爹写的信,意思明白着呢。他即将调任咱们庐陵的同知,这年纪里实在难得,你也知道陆挚跟他家的交情,后头不会坎坷。他呢,虽说人跳脱了些,可心诚,待人又好,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沈妱听着她满口的夸赞,欲哭无泪。
跳脱吗,朱筠那个人何止是跳脱!
而且她和朱筠也算是私怨不断,若要论起婚配来,还真是没法想象。
沈妱无语的扶额哀叹,知道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没法打消沈夫人的念头,只得道:“人家都还没到呢,娘你这算盘就打得噼啪响了。天色已经很晚了,娘还是早点休息吧。”便钻出被窝,披了件衣裳,送沈夫人回去歇息。
再回到床榻上的时候,沈妱的头更大了。
那个朱筠…想起那张嬉笑不羁,半点都不正经的脸来,沈妱就想伸出手去拍他两巴掌。
朱筠比她大七岁,沈妱四岁的时候认识他,算起来也有十年了。
刚认识的那会儿朱筠还只是个学童,因为聪慧颖悟,深得沈平喜爱,后来拜了沈平为师,学习书法,因此经常和沈明一处读书就学。
沈妱那时候最爱缠着沈明玩了,因此也没少折腾朱筠,若是有时候沈明不得空,朱筠还会陪着她玩闹戏耍。
不过朱筠的性子和沈明全然不同,他年少时就十分顽劣,虽然后来收了性子,却依旧跳脱顽皮得很。以前带着沈妱爬上假山玩耍,险些就摔伤了她的腿。
再往后年纪渐长,朱筠就越来越爱逗沈妱。不过沈妱并不当真是五六岁的女童,胳膊腿脚拼不过,智力见识上却比朱筠还要厉害,朱筠好几回讨不到便宜,却是半点都不气馁,越挫越勇,没事儿就要跑来沈家逗逗沈妱。
他人也机灵,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在沈妱身上讨些便宜了。
沈妱小时候对这位兄台可谓又爱又恨,卯足了劲头应付,见面时大多都是吹鼻子瞪眼睛。
本以为跟他就这样结成冤家了,谁知道沈妱九岁那年,年已十六的朱筠拒绝了家里安排的亲事,竟然跑到沈平跟前,说他想娶沈妱为妻!
想当然的,沈平以沈妱尚且年少为由,没有答应此事。
而沈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然后,就避朱筠如避瘟了。
彼时朱筠的才学已颇受称许,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一举中了进士,虽没有状元榜眼的风光,却也在恩师的安排下进了翰林院,不过半年就擢为七品编修,之后又在京兆衙门历练了阵子,这一回直接提拔成了从五品的同知,也是难得。
朱筠幼年就受沈平教导,又因跟沈明情同手足,跟沈家的关系也十分密切,这些年断断续续都跟沈平有书信往来,沈平夫妇对他可是赞赏有加。
之前沈平夫妻俩觉得朱筠会留为京官,便没动过其他心思,这回朱筠来庐陵为官,信中又明确提及旧事,沈夫人哪里能不动心的?
沈妱想着这些个,越发的睡不着了,睁着眼睛躺到后半夜,才昏昏睡去。
因那晚沈妱惊悸过度,又伤了嗓子,沈夫人叫她在家休养了两天才肯放出去。
沈妱这几天没有休息好,去书院的时候精神就有些蔫蔫的。
虽说因为郑训的事情,薛万荣那里不能来主持事务,但征书的事情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庐陵地区藏书家星罗棋布,这时候已经献了三四千种书院和官府都没藏的书,整理出来后都放在静照阁后头的小院里,精心收着。
这些书当然不会直接采用,而是要由学子们誊录一份出来供编修《大典》之用,原件是要照样送还给献书人的。
因这些书内容博杂、质量参差,聚齐后就要先进行一次甄选,挑有价值的誊抄备用,余下的则仅作记录,再由专人拟一份详实的题录也就是了。
沈妱才学有限,要想专门做题录,还比不上年长的饱学之士;书法上虽说不差,但女儿家字迹隽秀,也难符合要求,因此这两项都用不着她。
不过有一项上,她却是旁人难以比肩的,那就是分类。
跟着沈平学了十来年的藏书,这些年又拜访过许多藏书名家,但凡跟藏书有关的购置、鉴别、装潢、陈列、抄补传录,以及收藏、题跋、印记,沈妱都有所涉猎,最要紧的是沈家藏书十万卷,那些书都是分门别类的存放,沈妱浸淫多年,对分类之事那是了如指掌。
是以她到静照阁后最要紧的就是帮着确定书籍的类目,偶尔帮着写个简单的题录。
这些书里头有不少孤本,那是沈妱以前从未见过的,有些书一代代藏下来,上头有不少名家题跋印记,那些个藏书印仿佛一段段历史,叫人沉迷。
沈妱喜欢这些,每天十分殷勤的过来帮忙,多少有些长见识的打算。
这会儿她捧着一本《孔子家语》,这书的类目倒是好确定得很,不过因为书上头有一枚珍贵的折角玉印,因此身价极高,流传到如今已有了十四五个钤印。这是董叔谨的父亲董珍呈上来的,据说当时是以数千两之价购入,专门造了书封,以锦匣贮之,宝贝得很。
沈妱小心翼翼的翻着,颇有些“以公肥私”的感觉。
外面阴云密布、天光昏暗,想是要有一场好雨,里面一灯如豆,慢慢看书时倒是叫人欣喜雀跃。她正自窃喜呢,忽觉眼前光线一暗,她抬头时就见徐琰已经站在了她的案前,低头瞧着她,目光灼灼,隐然蕴藏笑意。
数日未见,如今再见面,沈妱没来由的心头一跳。
第35章
屋内只有两人相对,外头像是起了风,吹得窗边树叶呼啦啦作响。
天际一声闷雷轰隆隆的滚过去,沈妱指尖一颤,毛笔险些掉落。她忙将其搁在笔架上,因为想起了先前在留园里的事情,乍然相见时有些手足无措,只是问道:“端王殿下?你怎么来了?”
徐琰倒是从容,目光往她身后的书架上一扫,道:“随便转转,书都妥当吧?”
“都好着呢,防潮防蠹的东西全都用了,既然答应了人家妥善保管,自然得原模原样的送回去啊。”沈妱趁机低头,目光又落到那本《孔子家语》上头。
外头风势愈发急了,侧眼看过去,能看见窗外摇动的枝柯。
忽听徐琰叫了声“沈妱”,她诧异的抬头,恰巧跟他对视。
徐琰的目光幽深,叫人看不到底,他仿佛闲谈一般,问道:“霍宗渊没再来捣乱?”
“有殿下坐镇,他哪里敢来。”沈妱嘿嘿一笑,问道:“我爹他们有消息么?这都七月底了,该返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