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直至天明时分,仍没找到半点踪迹。
元和帝膝下就两个儿子,肃王受责后,恭王便成了炙手可热的珍宝,他出了事,谁能担待得起?消息同时报到恭王府和皇宫,元和帝闻讯震怒,当即召皇城司统领、禁军统领、驻守京畿的大将军进宫,下令务必封锁消息,找回恭王。
宫廷里天翻地覆,宫外百姓却不知这暗流云涌,仍如常地辛苦跑生活。
几百里外,戴庭安在青姈抵达宿州前追上了队伍,齐入宿州城。
在那边待了两日,众人才动身回京,窦姨妈被戴庭安交代着封了口,便再无旁人知道途中有人失踪数日的事。
到得京城,外头风平浪静,高门贵妇里辗转听闻风声,靖远侯府也不例外。
戴庭安不动声色,回衙署销假后如常当差,周氏亦如常往来应酬。但母子俩心里都清楚,既然提前对恭王动手,离最后那场搏杀也很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别找车啦,这念头自行车都不敢推出来=w=
第45章 陪伴
皇宫之内,近来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从年初至今,朝堂上变故连连。先是肃王暗里勾结武将的事被爆出,那位狗急跳墙派人行刺,险些蒙混过去。好在元和帝机警,借皇城司的手查了个清楚,将野心勃勃的肃王削爵禁足,锁在府中。
没过多久,便是梁勋的案子。
如今连恭王都出了事,下落不明。
元和帝几乎动用了手底下的所有精锐,仍没能挖出恭王的去处。只在数日前,拿到了件挂在数百里外一处悬崖老松上的外衫,胸膛处有两处剑痕,沾着血迹泥土,满是跌损磨破的痕迹,脏污不堪,据恭王府的侍卫辨认,正是恭王出事前穿的。
除此而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元和帝震怒之下,险些处死几位统领。
然而他终究不能。
堂堂一位皇子从眼皮底下消失,没有内应是不可能的,若有真凶的线索,便是尚书相爷、边关重将,敢行刺于皇子便是公然谋逆的罪行,元和帝诛其九族亦不足以泄恨,必定重惩。可如今查了半天,各处都没半点进展,便是以耳目遍布天下闻名的皇城司,除了那件破衣裳外,也没能拿出半点旁的东西来。
元和帝几回要杀统领梁政,终没能下得去手。
——这梁政进皇城司已有二十年,从最底下的小喽啰做起,一路摸爬滚打到这位置,是元和帝亲自提拔上来的人,毕竟有积年的信任。且原本的统领韩起才因梁勋案而殉职,若他再杀了梁政,整个皇城司怕是得塌掉半边天。
而皇城司是他的利剑,绝不能轻易弃置,若皇城司都出了乱子,他这皇位便再难安稳。
元和帝斟酌许久,终是按捺了杀心。
然而从京兆尹到巡城的兵马司,仍是通通倒霉,连皇城司的几位精锐,都因失职之罪被处死,京城里血雨腥风,朝堂上下战战兢兢。
戴庭安在外看着,只剩沉默。
如同那年元和帝为疑心而算计戴毅,让无数满腔报国热血的将士白白送死,他无能为力,唯有沉默嘶吼。亦如同他走过远离京城的千里乡野,看着梁勋只手遮天、卖官鬻爵、以政令大肆敛财,而皇帝任用奸佞、裹足不前,既未收复河山,也令万千百姓苦不堪言时,仍无能为力。
柔善仁心难以对付元和帝的阴狠,他只能潜伏,等待改换天地。
…
腊月过半,元和帝仍没找到恭王的踪迹,满腔怒气与担忧便尽数转向谋划此事的元凶。
无需刑部动手,此事由皇城司全权查办。
京城外山高海阔,恭王失踪后如泥牛入海,生死未卜,极难找寻踪迹,但在京城里顺蔓摸瓜探查案情,于梁政而言,不算太难。
很快,皇城司便揪出了秦晟,再往深处查,才知秦晟在四年前便被肃王收为眼线,窥探皇城司的动向,去年又被恭王买通,往来颇为密切。此次皇城司查案不力,也是秦晟借职务之便暗中阻挠之故,耽误了最要紧的几个时辰。
秦晟在恭王出事后没多久便被人刺杀丧命,当时梁政被元和帝催着找恭王,并未深查,如今再循着线索查下去,诸般疑点终是指向了肃王府。
是肃王心存不轨,数年前就已悄然染指皇城司,安插眼线。
是肃王暗中买通秦晟,后来又指使他去接近恭王,骗取信任。
是肃王勾结在山野间做人命买卖的江湖草莽,取了秦晟的性命。
如今恭王下落不明,他成了唯一的皇子,受益无穷。
一道道消息送到御案跟前,从勾结武将到插手皇城司、谋害恭王,处处皆是肃王的影子。据皇城司所查,肃王还在禁军中安插了人手,私通宫禁内外的消息,有顾皇后和镇国公府暗中掩饰,藏得极为隐蔽。
肃王府豢养的死士,能将戴庭安那种以一敌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有数位随从忠心保护的人刺杀成重伤,险些丧命,可见其暗藏的手段。
元和帝终于勃然大怒。
弑兄杀父,是藏在御座下最血腥阴暗的秘密,也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如今,他的长子正一步步踏上他走过的路。
如同他当年谋害重伤的太子和年幼的皇太孙一般,对亲兄弟下手,甚至早有筹谋,把手伸到了他的皇城司和禁军。阻挠肃王的梁勋已然树倒猢狲散,没了恭王这个对手,那么下一步,他会对谁出手?
哪怕已被削爵禁足,肃王是皇室子孙,一旦他这个皇帝出事,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
元和帝一念至此,不寒而栗。
没有万分确凿的证据能证实恭王确实是遭肃王谋害,元和帝却在数夜辗转后,决意以此案为由,将其废为庶民。这种事情,非他一意孤行就能办成的,帝王之下有朝臣百姓,肃王身后还站着顾皇后和镇国公府,他得找个助力。
——统领百官的相爷徐伯岳。
元和帝对这位肥胖松软的徐相一向颇为赏识。
召老相爷进宫后,他也不急着提肃王的事,只问几件交办给他的差事。徐相逐个应对,仍是惯常的稳重端方姿态,虽不像梁勋似的事事为皇帝思虑周全,却看得出身在相位的深谋远虑、权衡中庸。
元和帝心中稍慰,待政事说完,话锋一转道:“恭王的事,徐卿近来可有新的消息?”
“老臣无能,并未探到恭王殿下的下落。”
“唉!”元和帝长长叹了口气,手扶龙首,缓缓道:“有件事,朕委决不下。”
这便是探问态度的意思了,徐相端然拱手。
便听元和帝道:“恭王出事后,朕曾派皇城司细查背后原委,桩桩件件,皆指向肃王,且铁证如山。”他声音微顿,觑着徐相道:“若果真如此,徐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这般秘闻令人心惊,徐相面上稍露诧异。
在老皇帝跟前韬光养晦十数年,稳稳坐在副相之位,对于老皇帝的心思,徐相揣摩得颇为熟透。他沉吟片刻,按事先斟酌过的,缓缓道:“若此事果真属实,谋害皇嗣的罪行决不可轻饶!”
“可朕膝下,如今只剩他这独苗了。”元和帝试探。
徐相长揖及地,“皇上春秋正盛,定能子嗣繁盛,慢慢抚养长大,何来独苗之说?身为皇子,理当文德武修,肃王若真有谋害手足之意,焉知不会有更恶毒的野心?老臣知道皇上心疼子嗣,但若因这层顾虑而不加惩治教导,怕会令他更加肆无忌惮。”
这话说到了元和帝的心坎上,老皇帝凝重的神色微微舒展,“徐卿觉得,还是该重惩?”
“老臣只是怕姑息养奸,养虎遗患。”
“谋害皇嗣是死罪——”元和帝目若深渊,徐徐道:“按律当枭首。”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哪怕老皇帝真的有杀心,徐相也不敢附和,只恭敬道:“臣以为,肃王先前削爵禁足,已是重惩,如今若真的不思悔改,可告祭宗庙,暂废他为庶人。一则令他明白,此身荣辱皆皇上所赐,能予便能取,继而反思错处:二则令其消除野心,谨慎恭顺行事:三则可平息物议。往后,皇上子嗣繁盛,便是偏爱肃王殿下,也可在其立功时颁赐爵位,名正言顺。”
徐相缓缓说完,跪地叩首道:“臣冒死之言,请皇上恕罪。”
殿内安静了许久,元和帝才像是笑了下,“徐相此言甚是,何罪之有。”
恭王出事后,元和帝所担心的不过是肃王狗急跳墙,效法当年的他弑弟杀父,篡取皇位。若以徐相的建言,斩断了肃王的念想,他亦能安稳,往后是提拔培养肃王,还是多生个皇子另择贤明,全在他手里定夺。
且徐相向来行事老成,朝野间又有威望,他既有此心,定能在朝堂上扛住镇国公等人的反对。
元和帝甚是满意。
…
肃王废为庶人的旨意,很快就颁了出来。
皇城司拿出的证据加上弑弟杀父的疑虑,足以让元和帝下定决心,而徐相在朝堂上的支持,也消解了顾家的压力,元和帝抚平了后宫,此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他甚至没召见肃王,容他分辩几句,便下令将其圈禁看管。
恭王仍下落不明,没了肃王和梁勋的朝堂,渐渐变得风平浪静,元和帝少了枕畔的虎视眈眈,虽为恭王担忧,严令寻查之余,却也放心不少,对徐相愈发信重。
靖远侯府里,青姈却明显觉出了紧张的气氛。
周氏近来颇为忙碌,时常独自外出走动,便是年节临近的事也不太上心,悉数交给董氏和青姈打理。而戴庭安回铁山堂的时间也愈来愈少,白日里如常去衙署,回府后或是在书房忙碌,或是消失无踪,若回来得早,便到铁山堂陪她睡,若回来得晚,索性在书房躺两个时辰。
如此忙碌着,转眼便过了除夕。
许是时气所致,许是恭王下落不明令人伤心,宫里的太后忽然在这关头病倒,且病势缠绵,颇为棘手。她不是元和帝的亲生母亲,这些年深居宫中甚少露脸,这回倒是一反常态,想召命妇轮流入宫侍疾。
元和帝原只是装个孝顺的样子,觉得今年朝廷的事令他头疼,若宫里太后这会儿薨逝,难免添晦气,遂以孝顺姿态允了此事。
这两天轮到周氏侍疾,在太后榻前日夜照料。
青姈嗅得出不寻常的气息,这两日也打点精神,跟董氏赴宴时留心听贵妇们的议论,若见着戴庭安,便当琐事说给他听。
这日赴宴归来,已近傍晚。
年节里衙署不开门,戴庭安倒是回来得比寻常早,进屋见青姈在侧间里整理衣裳,抬脚便朝她走来。里头青姈听见动静,回头笑了笑,迎上来帮他宽衣,口中道:“这满身的酒气,难得见你在外头喝酒。”
“见了几位要紧朋友。”戴庭安双眸请炯,不见醉意,神色倒有点肃然。
青姈将那赴宴时穿的锦袍解下来,有点诧异,“有事要说呢?”
“跟我来。”戴庭安语气颇肃,朝徐嬷嬷递个眼色,等她带两位丫鬟出去,掩上屋门,便揽着青姈进了里间。铁山堂外铜墙铁壁,他甚少这般慎重,青姈也不自觉换了神色,将层层软帐从金钩取下垂落,轻声道:“是外面出事了吗?”
“快了。有件大事,不到最后一刻,不知成败。柔柔——”他自圆房后,便悄然换了称呼,揽着青姈的肩郑重道:“我想送你出京城,避避风头。”
青姈目光微顿,“是怕我出事?”
“母亲久经风浪,不必担心,魏鸣他们也是。只有你,”戴庭安似是叹了口气,“我不敢让你冒险。”
他点到即止,青姈却知道他的意思。
有些事虽未捅破,但同床共枕,戴庭安并未刻意设防,她当然觉察得出来。
肃王、恭王先后出事,跟戴庭安暗里往来的徐相独掌大权,太后凤体违和,罕见的召命妇侍疾,周氏身在宫中,听说徐相的夫人昨日也入了宫。不管这是出自戴庭安的安排,还是元和帝的密谋,惊雷过后,必是席卷而来的暴风雨。
他想送她出京,避开旋涡。
她微微勾唇,环住戴庭安的腰,靠在他的胸膛,原本微有点紧张的心跳随之安宁。
“夫君想必是相信我的。”她低声说。
“当然。”戴庭安抱紧她。
若是不信,怎会娶她进府,若非信任,又怎会留她在身边,任她随意出入书房。只是她毕竟年少,又过得孤苦,不愿拉着她提心吊胆而已。
戴庭安抚着纤弱肩膀,听她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猜得出来,当年戴将军的死另有蹊跷,否则夫君不会壮志消磨,拿着满腹文韬武略在刑部度日。母亲是女中豪杰,夫君守着铁山堂收敛锋芒,想必是在谋划大事。”她抬眸,看到戴庭安轻点了点头,续道:“那件大事是什么,我不清楚。但若真的有危险,我不想离开。”
声音轻柔,却坚定。
戴庭安仍有些迟疑,“这是殊死搏斗的事——”
“我不怕。”青姈打断他,微微仰头,桃花眼里目光清澈,态度却柔韧执拗,“从前我的身后空无一人,如今有夫君在身边,更不会怕。”
父母俱忘,曾经历过真切的生死,这世上,如果要说她最怕的事,那便是前世重演。
这一世夫妻是她苦心求来的,不论大事是成是败,都不会临阵逃脱。
青姈看着他那双泓邃双眸,轻踮起脚尖,亲吻在他唇瓣。手臂藤蔓般环在他脖颈时,声音也跟着温柔起来,“夫君放心,会一切顺利的。你瞧,从前你碰见危险,我都梦到了,这回安然无事,想必能顺遂。”
这理由自然很牵强,戴庭安却微微勾唇。
宽慰也好,祈愿也罢,她就在他怀里赖着不肯走,拗得令他束手无策。
戴庭安终是轻叹了口气,收紧怀抱,阖眼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双唇反守为攻。
——既不愿离开,那就并肩往前吧。
我会护着你,始终如一。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见~
第46章 结局
正月底是太后的六十六岁大寿。
对于深居宫中的这位太后,元和帝其实并无多少感情。
他的生母原只是个寻常妃子,当初太子丧命、皇太孙被一把大火烧死后,先帝奈何不了仅剩的亲儿子,怒气无处发泄,便下旨杀了他的生母。后来元和帝登基,碍于朝臣的压力,追封生母为贵太妃后,仍奉养着皇太后。
只是有旧仇横亘,两人面和心不和。
若不是太后有先帝留下的旧部,防备得紧,且他也须拿出孝顺奉养的姿态收拢朝中老臣的心,元和帝怕是早就设法让太后薨逝了。
对于太后的寿辰,他自然也不欲大操大办。
但他不愿操办,朝堂内外却有人惦记着深宫旧人。
先前元和帝与徐相等朝臣议事时,内廷司正好来奏请旨意,问该如何操办太后的大寿。当着众臣的面,元和帝哪能太过轻视此事?沉吟了半晌,说近来国库空虚,不宜大办典礼,待七十大寿时再隆重庆贺即可。
即便如此,有徐相等人进言坚持,这场寿宴仍不能含糊。
内廷司早早筹备,公侯重臣之家也都备了贺礼,待元夕过后,太后原本缠绵不去的病情渐渐痊愈,这场盛大的寿宴便操办了起来。
寿辰那日,元和帝陪太后亲往前朝的宣政殿,受群臣跪拜,后晌则在宫苑设宴。
京中有爵位的府邸和高官重臣皆受邀赴宴,女眷或着诰命冠服,或是华服美饰,金玉珠翠聚了满园。靖远侯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陈氏禁足不能出门,周氏只带了青姈在身侧,婆媳一道赴宴。
马车渐渐驶近宫苑,周氏的面色亦变得凝重。
青姈坐在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
经历边塞风霜后,周氏的手比起寻常京中贵妇来,稍有点粗糙,却更温厚有力,跟当初母亲的那双手很像。青姈将她握紧,周氏亦侧头瞧过来,素来沉稳的眼底波澜微动,“害怕吗?”
“不会。”青姈轻轻摇头。
周氏似微笑了下,亦握紧她,“记住,任何时候,都要跟紧我。”
青姈颔首应诺。
…
宫宴筹备得隆重而盛大,初春才露嫩绿的湖边旷地上摆满案几,华盖如云,衣香鬓影,皆恭敬有序。青姈并无诰命在身,是奉太后的特旨入宫,位置颇为靠后,也不知是谁暗里安排的,竟将周氏的位次悄悄往后挪了一排,恰在她的身前。
旁人瞧见,虽觉得诧异,也只当是宫中贵人授意打压戴家,不曾多说。
青姈却在落座时,悄悄吁了口气。
开阔的湖边男女分席而坐,上首坐着的却都是皇家人,元和帝陪皇太后居中而坐,顾皇后和陈贵妃分坐在两侧,因儿子相继出事,精神瞧着不大好。鼓乐过后,备了礼的公侯群臣挨个跪拜呈礼,皇太后皆含笑收了。
位于群臣之首的徐相岿然不动,直等到末尾才缓缓起身。
他早年得先帝器重,如今大权在握,自是备受瞩目。
春光融融,身材肥胖的相爷两手空空,走近跟前行礼后,朗声道:“臣有件厚礼奉于太后——”声音洪亮,比平常拔高了许多,引得众人皆翘首看过来。他也不急,转身朝人群里比了个手势,神情颇为庄重。
群臣面面相觑,居于宴席之尾的戴庭安却在此时起身而出。
元和帝面露诧色,直觉事情有异。皇太后却面带微笑,缓声道:“徐相送给哀家的,难道是这战功赫赫的戴将军?”她年事颇高,久居深宫礼佛后眉眼慈和,因手里握着先帝留的旧部,又得几位老臣敬重,仍不失威仪。
徐相就势道:“臣要送的不止是戴将军,还是——”
他故意卖个关子,端正跪在地上。
戴庭安挺拔的身姿走到他身后,并未朝皇帝行礼,而是跪在太后面前,无声叩首。
这举动着实出人意料,元和帝神情微变,皇太后却是端稳如旧,待戴庭安行礼后端详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欣喜道:“这、这难道就是…”
“是他。”
坐在旁边的元和帝终于按捺不住,沉声道:“徐相这是何意?”
这态度分明藏着不满,席上鸦雀无声,徐相不慌不忙,行礼道:“回禀皇上,今日太后寿宴,微臣送上的这份厚礼,是一位曾走失十多年,却让太后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在场的诸位同僚想必都还记得,先帝在位时曾册封过一位皇太孙,后来因东宫失火下落不明。”
这话说出来,元和帝面色骤变,想开口打断时,徐相却已拔高了声音,道:“眼前这位戴将军,便是当年的皇太孙。”
这话说出来,满场哗然,后宫众妃和女眷们议论纷纷,朝臣之中倒有些人早已知情似的,神情沉稳无波。
元和帝霍然起身,厉声斥道:“放肆!”
“皇上息怒,此人确实…”
“皇太孙早已在东宫那场大火中丧命,先帝也是因此心痛过度,以至于龙体不安!”元和帝原就是耐着性子来贺寿撑台面,无端被徐相摆了这样一出,脸色难看之极,厉声道:“皇家血脉关乎国体,岂能儿戏!”
“微臣并非儿戏!”徐相高声,仍是那副肥胖的身躯,态度却跟平常的中庸平和迥异。
太后站在案前,神情欣喜而凝重,亦缓声道:“徐相既如此说,定有他的道理,皇上何妨听他说完?诚如皇上所言,皇家血脉关乎国体,若这戴将军果真是当年的皇太孙,自须认祖归宗,岂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搁着?徐相,你说。”
她是今日的寿星,更是与先帝结发同心的皇后,明太子的生母。
先帝在世时英武有韬略,极得群臣敬服,明太子更是声名斐然,非但协理朝政,更是亲赴边塞,收回了被侵占的大片疆土,受人拥戴。比起篡位登基,在位十多年毫无建树,还因任用梁勋那等奸佞而致朝堂江河日下的元和帝,老臣们多半仍感念当日的圣明君主。
对于皇太后,自然也颇敬重。
元和帝扫了眼台下,脸色微青。
徐相却枉顾怒色,竟自开口说了起来——
十多年前,东宫一场大火震动京城,众人皆以为皇太孙死于火中,其实他已被人救出,保住了性命。只是彼时东宫接连出事,宫人担心皇太孙安危,暂未回宫。不久后先帝病逝,皇太孙只能假托义子之名抚养在戴毅膝下。直到前阵子,他才得知其身世,遂借今日寿宴之机,特向太后禀明。
这种话,元和帝当然不信。
戴庭安回京那么久,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此时说?
但倘若戴庭安真的如他所言,是那位死里逃生的皇太孙,那么京城里这两年的事…
元和帝简直不敢往下想。
他自是不欲落入早就设好的圈套,不等徐相说完,便盛怒拂袖,说皇太孙已死,徐相此举是不敬先帝,不敬皇家,欲治其罪。
徐相岂会退让,跪地朗声道:“皇上要治罪,臣死不足惜,但请查明皇太孙的身份!若此事是假,老臣与戴家以死谢罪,若此事属实,万万不能让皇家血脉流落在外!”
他这些年在朝中韬光养晦,不像梁勋张扬,却也树大根深。
更何况,还有皇太后的安排和戴庭安的事先筹谋。
陆续有十多位重臣出头,恳请元和帝查明,甚至还有禁军将领,而后有人审时度势,瞧出其中门道后跟着请求。虽说还有镇国公等人岿然不动,但群臣的宴席座位却仍空了大半。
女眷们雅雀无声,偷偷打量周氏和青姈的神色。
婆媳俩端坐在那里,目光都紧紧盯着戴庭安。
众人瞩目之处,戴庭安忽然站起身。
“皇家血脉绝非轻易能混淆的,是真是假,一查便知。皇上迟疑不决,难道是——”他那双锋刃般的目光微挑,缓缓道:“心虚?”
“放肆!”
帝王盛怒,皇太后却似毫无察觉,趁着众人屏息的间隙,高声道:“皇上有所不知,先帝过世前确实曾叮嘱过哀家,说当日东宫大火,火场里虽找到了个孩子,后来几经查核,未必是皇太孙本人。还曾叮嘱哀家,若那个孩子还活着,将来回到宫门口,务必令哀家慎重相待。今日既有此事,是真是假自然要查明。”
元和帝呲牙笑了笑,“先帝将天下托付在朕手中,却丝毫未提此事,太后莫不是记错了?”
“哀家上了年纪,或许会记错,旨意却不会。”太后脸上笑意微沉,“兰姑,去取密旨。”
密旨很快拿到跟前,太后当众开封,里面一封密旨,印了先帝的玉玺。
那密旨封于盒中,年深日久,先帝手书,近臣都认得。
太后命人传阅,元和帝端坐回椅中,如坠冰窖。
当初东宫失火后,元和帝曾亲口跟他说,皇太孙已死于大火,盛怒悲戚之下还处死了母妃,他也是由此确信,那孩子确实是死了。然而…倘若这密旨属实,那便意味着将近二十年前,先帝就谋了这个局。
一股寒意自脚底袭上脊背,元和帝不寒而栗。
十多年的隐藏与谋划,他手里握着天下大权和四方兵马,却丝毫没察觉半分异常,可见对方隐藏之深。而如今,徐相代替了梁勋,恭王生死不明,肃王又被废为庶人,所有风浪的背后,恐怕都是戴庭安作祟,而他竟丝毫不曾怀疑!
如今众目睽睽,想含糊过去已是不可能了。
太后与徐相彼此唱和,拿出了戴毅详述当年之事的手书,拿出了册封皇太孙的诏书金印,拿出了当初护送戴庭安逃走,隐姓埋名近二十年的贴身宫人和护卫,还有一封先帝亲书的绢帛,上面盖了玉玺和私印,从中剪开,太后与戴庭安各执一半。
甚至连皇家玉牒之中,关乎皇太孙的那一页都还是留空的,并未写他葬身火海的事。
而这些事,元和帝统统不知情。
当时的他忙着应付先帝的暴怒,承受丧母之痛,在老皇帝的刻意引导下确信了皇太孙的死亡,而后全心谋划如何趁先帝病重时撺掇皇位,根本没想到,病中孱弱的老皇帝竟然会留那样一手,将所有证据都留得齐全。
这个局布了二十年,如今呼啸着朝他席卷而来。
元和帝最终不得不承认,藏身侯府的戴庭安正是当初从东宫逃走的皇太孙。太后和徐相当场率众臣恳求,连太后藏在禁军的人都出面掺和,整个后晌的僵持争执后,他不得不恢复其宗室身份,将今日之事录入玉牒。
…
一场宴席间天翻地覆,元和帝回到寝宫时,已是入夜。
惊闻此事时的震怒早已在持续了整日的僵持后消磨殆尽,他拖着满身疲惫坐在御案跟前,看谁都像是藏着的暗桩。
在位十几年,他没魄力调动边关将领,没能耐撼动先帝留下的老臣,守着这座皇位,满心戒备地防着儿子重演弑兄杀父的旧事,却没想到幽暗处竟蹲了那样一只虎狼。
戴庭安重归皇室,自是冲着龙椅来的,他岂能束手就擒?
朝臣大半已被徐相和太后串通,就连禁军里都出了许多叛徒——禁军的将士原本就是选拔了履立战功的骁勇将领来充任,多半来自边塞,先帝亲自布局,戴毅能将戴庭安在军中藏那么多年,定已安插了许多人手。
这座皇宫里危机四伏,图穷匕见时,他所能做的唯有斩草除根。
没有满朝文武重臣在场盯着,拼的便是私底下的本事。
禁军不宜大肆出动,能调用的唯有皇城司。
可皇城司就可信吗?
罗织了天底下最严密的网,能拔除大将军廖通,能将肃王的家底查得一清二楚,将梁勋的罪证尽数摆到面前,却丝毫没察觉藏在京城里的戴庭安?是他用错了陈起这个统领,还是皇城司早已被戴家人渗透得改了姓?
可若不用皇城司,他手里哪还有能够斩除戴庭安的利刃?
且皇城司始终攥在他手里,当初对付戴毅也不曾手软,未必真的改了姓。
元和帝犹豫许久,终是命人召梁政入宫,又命戍卫寝殿的殿前骁卫在侧守卫,作为震慑。君臣相见,梁政跪拜时,开口便是为先前的疏忽请罪,元和帝岂会真的给他治罪?皇位危在旦夕,能攥在手里的利刃,自然不能递到敌人手里去,遂命梁政免礼,近前问话。
如常的君臣对答,只是从前没半个外人,此刻多了几位仅剩能信任的将士。
才说到一半,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太监连滚带爬,隔着门扇禀道:“皇上,不好了,禁军哗变,正往这边杀过来!”
一句话惊动满殿人,元和帝心神剧震之下,喝命他进来。
殿外隐隐有喊杀声传入,夜里听着格外惊心,似愈来愈近。
这般动静,显然是要来硬的,以宫变夺位。
元和帝哪还坐得住,起身便欲往殿外去看,经过梁政身边时,腰间猛地一凉。不待他反应过来,近在咫尺的梁政便将匕首搭在他脖颈,死人堆里爬出的皇城司统领身手矫健,抢在殿前骁卫动手前,将元和帝挟持在手中。
“殿下说了,若皇上愿意禅让,归还当年抢走的位子,还能留个性命。否则,梁政愿承受弑君的罪名。”
熟悉的声音,却已不是往常的恭敬。
元和帝未料他会在此刻出手,脖颈被勒得几乎窒息,咬牙道:“你、逆贼!”
“逆贼?”梁政冷声,“入皇城司前,我曾在明太子麾下作战,收复疆土护卫百姓,入皇城司时,先帝亲命我潜心磨砺,将来为太子扫除奸佞。这二十年我从未忘记入皇城司时的誓言,这座皇宫里,谁才是逆贼?”
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浇得元和帝浑身凉透。
梁政缓缓后退,“恭王失踪,肃王成了庶人,皇上此刻若死了,能继位的唯有一人,那还是先帝亲封的皇太孙,有明太子和戴家的威望,有徐相和太后的扶持。皇上今夜是生是死,结果都一样。今日既已出手,殿下志在必得!”
他徐徐后退,见那位身子微震,厉声道:“叫他们退出去,放殿下进来!”
匕首抵在脖颈,有血珠丝丝滚落,元和帝脸上涨得通红,呼吸不畅,在察觉对方收紧手臂时,终是开口,“退下。”
殿前骁卫退出去,叛军涌了进来。
戴庭安仍是白日里赴宴的装束,执剑走在最前方,火把映照冷峻面庞,如利刃出鞘。
…
皇太孙回到宗室的次日清晨,元和帝下了禅位诏书。
诏书的内容很长,颇有点罪己诏的意思,虽言辞委婉,那意思却仍说得明白,他在位时并无建树,任用奸佞败坏朝纲,宫廷内外屡屡出事,皆是他无才无德所致。而今皇太孙既归来,承先帝遗愿,愿禅让皇位。
诏书既出,满城轰动。
戴庭安留在宫中,挟了皇帝在手,由太后出面,一道布置宫禁,将顾皇后、陈贵妃等人处置妥当。朝堂上有徐相在,见了禅位诏书,纵有人心有不甘,亦难挽狂澜。
相比起外面的风浪,靖远侯府里倒还算安宁。
老侯爷和戴儒是宫宴前几日才知道实情的,旁人都蒙在鼓里。直到周氏和青姈从宫宴归来,才知道戴儒记在名下的养子竟是当年的皇太孙——为免元和帝起疑,当初他抱了个跟戴庭安同龄的孩子回京,蒙混过眼目,而后十年边塞生涯,偷梁换柱。
卧病禁足的陈氏心胆俱寒,急急地想来拜见,暂被拒之门外。直到宫里的事得手的消息传来,周氏才算松了口气,稳坐在护得铁桶般的铁山堂,等戴庭安归来。
宫变后的第七日,戴庭安总算理清手头的事,抽空回府。
登基的典礼由礼部筹备,定于月中举办,内廷司忙着赶了几套衣裳出来,云纹金龙绣得精致,衬着挺拔身姿,愈见威仪。
青姈站在院门前等他,明媚春光照在身上,明丽婉转。
“琐事太多,劳少夫人久等。这几日没事吧?”
数日在皇宫劳碌,收拾元和帝的余党令人头疼,如今瞧见她,满身的疲惫似被消了大半,戴庭安眼里不由浮起笑意。年轻的帝王英姿勃发,威仪清隽,连夜的忙碌后稍有憔悴,那双眼睛却仍深邃请炯。
青姈盈盈站在门前,揶揄道:“倒是没事,只是担心夫君贵人事忙,总不回来。”
双眸微挑,明澈如春光。
戴庭安一笑,伸臂将她拥入怀里,声音亦温和起来,“宫里还不算□□生,不敢让你搬进去。等登基典礼时册封了皇后,宫廷内外收拾干净,便能搬到宫里住了。届时让百官跪拜,冲喜时受的委屈全都补回来。”
青姈闻言莞尔。
冲喜嫁给他的事,她从来都没觉得委屈,与他相处愈深,愈觉得庆幸。
前世缘分太浅,当了数月夫妻,最温存的记忆是分别那夜的片刻失控,后来十年凄风冷雨,他独自登上帝位,孤家寡人。而今高堂健在,挚友未散,他仍是她的夫君,她能穿着凤衣与他同上高台,已经很圆满。
往后的路,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