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劳累奔波了整日, 晌午时随便凑合垫肚子,傍晚也没吃,对着满桌美食,脸色稍霁。
待得饭罢,那股因沈氏生事、魏天泽背叛而生的郁郁之气也消散了许多。阴沉的神情转为和缓, 傅煜扶着腿脚不便的攸桐到侧间坐下,趁着丫鬟仆妇们备水铺床的间隙, 将杜双溪叫到了跟前,细问那画像的事。
杜双溪在傅家待了数月,跟攸桐处得十分融洽, 已定了主意跟随在侧。
见傅煜问得郑重, 攸桐又神色稍肃, 便将画像的事如实回禀。
傅煜因又问道:“关于那位楚氏,还有旁的事吗?”
杜双溪摸不准他想问的是哪方面,便瞧向攸桐。
攸桐便提醒道:“譬如她从前是否受宠、是否生过儿女。”
“据府里仆妇私下议论,她刚入府时很受宠爱,不过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西平王刚得爵位那会儿。”杜双溪虽在西平王府上, 对内宅的事却甚少留心, 思索了片刻, 才将那时听过的点滴忆起,续道:“她的出身倒是不错,听说是县令家的小姐,原本定了亲,却被西平王强行娶到府里,进府就封了侧妃。没两年就生了儿子,只是那孩子四五岁时夭折了。那之后,没再有过孩子。”
攸桐瞥了傅煜一眼,见那位眸色稍紧,接着又问:“魏建待她如何?”
“最初很好,后来…据说是不太得宠,连侧妃的位子都没了,跟寻常姬妾一般。西平王身边的女人极多,大多是受宠几个月便遭冷落,或是转手送给旁人,或是给些银钱打发了,能留在府里的不多。这位倒是古怪,既不受宠、也不出府,住在那偏僻院落里二十年,从没听见得西平王召见,起居用的东西却从没短过。”
傅煜便道:“她也从不出门?”
杜双溪摇头道:“我当差的那几年,她从没出去过。若不是年长的婆婆议论,旁人都不知道王府里还有她。”
这就对了!
傅煜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先前傅家查探过西平王的底细,因那位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便没留意过楚氏。而魏天泽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先前他无从下手,便只能存着疑惑。如今,总算有了眉目。
遂又问了些关乎楚氏的事,叮嘱杜双溪别跟旁人提起。
杜双溪自是应命,恭敬退出。

屋里灯火明亮,已是亥时,人定夜静。
攸桐白日里受惊,险些丧命在铁箭之下,想着沈氏的居心,着实心惊。
方才吃饭时,为免扰傅煜胃口,便没多说,这会儿瞧他没了刚回来时的那阴沉疲惫姿态,才道:“后晌夫君不在,澜音曾来过这里,问我怎没去赴宴。因伯母行迹古怪,我怕里头另有牵扯,暂时没敢说着事情,只说是赏景崴了脚。夫君觉得…妥当么?”
“这事不宜张扬。”傅煜揽着她肩膀扶起来,目露赞许,“澜音和祖母那里,先别急着说。”
“好。”攸桐颔首,因怕右脚触地难受,仗着有傅煜当拐杖,单脚往前跳。
跳了两下,却被他打横抱起,轻而易举。
这道省事多了,攸桐没挣扎,只问道:“春草她们还没回来,这事儿很棘手吗?”
傅煜看她目含担忧,自忖方才神情太过沉重,便勾动唇角,以示宽慰。
“已有了头绪,不算麻烦。她们是人证,明晚还给你。”
这就好了,方才看他苦大仇深的样子,还以为天要塌了呢。
攸桐莞尔,因手臂环在傅煜颈间,随手便拿指腹在他眉心揉了揉,“既不棘手,慢慢处置就是了。所有的事都有缘故,等事情查明,理清原委,也就能看开了。夫君忙成这样,难得能歇息,外头的事暂时放放吧。”
这便是婉转劝解魏天泽暗里背叛的事了。
傅煜对上她的眼睛,只觉这女人像是生了七窍玲珑心,会读心术似的。
遂只一笑道:“私交与公务我分得清,别担心。坐好——”
攸桐乖乖坐好。
傅煜便坐在她身旁,将那只受伤的脚捧起来,除了罗袜,掀起裤脚看伤势。她的脚生得好看,足形纤秀,指甲盖圆润粉嫩,握在手里软绵绵的,若不是碍着她有伤,他几乎想揉搓把玩。脚腕里却拿纱布层层裹住,有点臃肿,边缘处残留着药膏干涸后的痕迹。
“该换药了吧?”他问。
攸桐便指了指床头的药膏,“待会换上就好,夫君快去沐浴歇息吧。”
“不急。”傅煜解了纱布,瞧着脚腕尚未消退的淤肿,皱眉道:“郎中手法不行。”说着,见旁边有备好的铜盆温水,径自拧干,将膏药的痕迹擦拭干净,又取新的涂在掌心,搓匀了,轻轻覆在她的脚踝。
他的力道很轻,掌心温热,停在她脚腕一动不动。
那膏药却像是被化成了温水,慢慢地渗到肌肤里。
攸桐有点僵,却没开口阻止,抱膝乖乖坐着,任由他敷药——反正他受伤时她也曾悉心照料,如今反过来,她受得心安理得。
闭眼享受了片刻,渐渐觉得不对劲,傅煜那双手不止摸脚腕,竟慢慢顺小腿而上。她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眼瞅着傅煜抹完了膏药,裹好纱布,赶紧缩回脚丫子,笑吟吟道:“有劳夫君了。”
她那只脚缩得飞快,像是怕他握着欺负,藏在裙角下,只露出脚趾。
傅煜捉弄心起,迅速探手捉住,眉峰微挑,轻轻捏了下。
他的掌心搓过药,仍是滚热,放在伤处不觉得怎样,碰到脚掌心时,却热得烫人。带有薄茧的指腹摩挲过脚心,带着某种怪异的情愫,攸桐下意识缩紧脚趾,赶紧往回夺。可惜脚腕带伤,夺不回来。
便将杏眼圆瞪,“手上有药膏,还没洗净呢!”
“哦?”傅煜声音低沉,深邃眼底藏了笑意。
她的脸颊泛红,他的眼眸深沉,各自勾动了怎样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傅煜却不挑破,只盯着她,手掌揉捏她脚丫,目光渐而晦暗,意味深长。
攸桐脸颊不听话地腾起热意,便伸手推他胸口,“快去洗手!”
傅煜纹丝不动,声音带笑,“我帮你敷药,还救了你,你便这样报答?”
“那我是为何遇险的?”攸桐翘着唇角,强词夺理,“功过相抵,扯平了。”虽是嘴硬,心底里却仍感激他及时现身,冒着如雨铁箭将她救出,便半跪起来,在他眉心亲了下,“满意了?”
唇瓣软嫩,呼吸柔和,像是鹅羽扫过心尖。
傅煜目光落在她唇上,“还不够满意。”
攸桐笑着哼了声,也不敢玩火自焚,便仍退回角落,道:“快去吧,我困死了。”
伤者为大,她既不肯,他也不能强求,否则跟从前似的被气出去,便前功尽弃了。
傅煜只笑了笑,起身去内室洗手沐浴,因水温刚好,耽误了一阵。
再出来时,她已经睡了,呼吸绵长。
——白日里受的惊吓令攸桐提心吊胆,后晌回府后虽躺了会儿,却半点都没睡着。紧绷的神经在傅煜回来后松懈,整日的担忧化为疲倦,钻进暖和香软的被窝后,没片刻就睡了过去。
傅煜也没扰她,熄了灯烛躺上去,仍将她抱在怀里。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傅煜便起身出了南楼,精神抖擞。
到两书阁,将这两日积压的事处理毕,外头朝阳初升。回到南楼,攸桐才刚起身,正对镜梳妆——因昨日崴了脚,她腿脚不便没法走路,清晨去寿安堂问安的事便可逃过,趁势睡了个懒觉。
夏嫂做好了早饭,摆上精致小菜,夫妻俩一道用了,她留在府里养伤,傅煜则出府办事。
临行前,因杜鹤去青州尚未归来,便命护卫往魏天泽住处去一趟,只说傅德清召见,请他到城外的东林校场。而后换上劲装、悬了宝剑,纵马出城。到得昨日那处庄院,问过昨晚的情形,果然那跛脚汉嘴牢如铁,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傅煜瞧了一眼,也没往那处只关死囚的秘牢送,只叫人盯着,等陈三疲累犯困,熬不住时,再那处手段审问。
而后拨转马头,直奔东林校场。
到得那边,果然魏天泽已到了,单人孤骑,站在空荡的校场,影子被朝阳拉得斜长。
傅煜与他相识已久,见惯了魏天泽英姿昂扬的姿态,一眼瞧见那身形,便觉他今日精神不济,想必是昨晚没睡好。
旧事与案情浮上心头,傅煜马速稍缓,眉梢微沉。
晨风朝阳下,魏天泽立马眺望远处,眼底有淡淡的乌青。
昨晚他确实没睡,一整宿辗转反侧、殊无睡意——在察觉陈三已露了痕迹后,他便笃定刺杀的事已失手。潜伏多年、苦心筹谋,大事未竞却露了端倪,即便魏天泽久经历练,却仍生出一丝慌乱。强作无事地办完事回到住处,魏天泽也终于发现,他似乎被人盯上了。
不知道是何时盯梢的,藏得极深,若不是他在傅家数年,深谙此道,几乎没法察觉。
而这意味着什么,魏天泽心知肚明。
灭口失手,打草惊蛇,想必那魏攸桐也意识到了症结所在,傅家才会派人盯上他。
到了这地步,以傅家在齐州内外的天罗地网,他想逃走是不可能的,唯有设法应对。
魏天泽将所有的事梳理了一遍,陈三那边不可能出岔子,沈氏鬼迷心窍,应当不至于半途而废。哪怕沈氏反悔,凭着跟出城的那两个护卫,也不会是刺客的对手。原本万无一失,傅家却查到陈三头上,必定是刺客已然落网。
傅煜远在青州还没回来,会是谁出手?
魏天泽想不通。
但事已至此,傅家既怀疑到他头上,又有了魏攸桐的线索,纸终究包不住火。
今晨听见傅德清召见,魏天泽便知道,是为了昨日的事。
唯一庆幸的,是傅煜远在青州,哪怕事情败露,他也只需应对傅德清,而不必面对傅煜——那个他少年时结识,数年并肩作战、生死托付的朋友。
怀着这般心思,魏天泽收敛心神,极力镇定。
听到远处马蹄声,他拨马回望,却在看到来人的那一瞬僵住。
逆着阳光,看不太清那人的面容,但他身姿挺拔、气度沉稳,姿态熟悉之极。
是傅煜。
第73章 露馅
校场上空荡得很, 秋初的晨风和暖, 微微掀动衣角。
马蹄踏上被踩得坚硬的泥土,蹄声清脆而迟缓,傅煜眉目肃然冷沉, 没带半个随从。
魏天泽这几日得到的消息,都是傅煜已去了青州尚未归来,此刻陡然看到他,满心震惊。他竭力镇定,掩饰过种种情绪, 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拳道:“将军!”话音落处, 并无任何回应,他抬头,正对上傅煜的眼睛。
威仪而锋锐, 居高临下, 却不待半点情绪。
“上马, 去那边。”傅煜抬手指了指校场边的树林。
林子的旁边是一处高台,借着丘陵的地势,站在上面,能瞧见东林校场的全貌。
魏天泽应了,随他到林边下马, 而后登上高台。
远处有骑兵训练的蹄声断续传来, 这边却只剩值守的零星兵士, 静如青松。
氛围沉默得诡异, 魏天泽站在傅煜身侧,先行开口,“青州的事,将军都处置过了?”
傅煜颔首,目光扫过校场,扫过远处训练的兵士,半晌,才回身看向魏天泽,“我们第一回见面,是在这里吧?那次伯父办了场比武,同龄人里,你是最出类拔萃的。骑射功夫和身手都很好,教习师傅也夸你天赋异禀。”他顿了下,叹道:“一晃眼,都多少年了。”
声音迟缓,平稳无波。
魏天泽的瞳孔却倏然缩紧,心也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平白无故的,傅煜不会有闲心翻旧事,事实上,以傅煜惯常的冷厉内敛性情,若无别的缘故,不会说这种话。既有意提起,必定是有缘故。
他没看傅煜的神情,目光落在校场,竟自笑了下,“将军第一次见我,是在这东林校场,我第一次见将军,却比那次早两年。那时候…你进军营没多久,”他悄然换了称呼,带几分老友的熟稔,“老将军管得严,你整日练骑射、读兵书,没多少空暇,想必也没留意过我。那时候我就想,老将军的儿子都如此用功,我岂能偷懒。”
傅煜侧眼看他,“我凭着自幼习武底子,才有今日这点本事。你…几岁练的?”
“八岁,靠着军营里老兵的指点。”
从侧面瞧,魏天泽盯着校场,眼睛都没眨。
傅煜神情微沉,没探问他八岁之前的经历,只说起后来的事——
两人头一回跟着徐夔上战场,一道以斥候的身份刺探消息,并肩作战后看着满地的血迹发怔,在危急时彼此救护,驰马疆场、同行喝酒。相识十余年,大小的仗打了百余次,傅煜麾下汇集的多是永宁兵马中的翘楚,魏天泽天资过人,进益飞快,在傅煜职位渐高时,也一路提拔重用。
过去的事,累积如丘陵峰峦,数之不尽。
少年结实、意气风发,两人性情还算相投,也彼此欣赏,是生死同行的袍泽,也是一道磨砺成长的朋友。
魏天泽起初还笑而应对,渐渐的,却沉默了下去,甚至流露惘然。
幼时流落齐州,十余年的时光,他其实早已在这里扎根,满身的本事是傅家兵马赋予。素日来往的朋友、亲信,也都是永宁麾下。傅煜提起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他当然记得——头一次杀人的恐惧,被人救下时的感激,从最初心存迟疑到后来生死相托,沙场之上,拿性命结下的情谊,有着极重的分量。
正因如此,才令人痛苦。

日头渐渐升高,两人修长的身影也挪得愈来愈短,浮云变幻,白云苍狗。
傅煜负手而立,衣角在风里翻飞,“你救过我的命,很多次。”
“你也救过我的——”魏天泽声音有点干涩,“很多次。”
“父亲带兵时身先士卒,用人时也不徇私情。他很器重你。”
“我知道,老将军的恩遇,我一向铭记。”
魏天泽的头不知是何时垂下的,目光盯着高台下的粗糙砂砾,两只手握于袖中,唇边的苦笑微不可察。岂止是恩遇?从身无所长的孩童,到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副将,这几年里,傅德清即便军务忙碌,也会命老将照拂于他,多加指点。傅家对他的照拂,不止在军务和沙场。
前尘旧事被勾动,魏天泽即便城府再深,也难免被触动。
傅煜瞥他,寻常英姿勃发、谈笑风生的小将,此刻却沉默垂首,不见昂扬姿态。
他的目光冷凝,也不知是失望、是惋惜,还是被欺瞒背叛的愤怒。
“既然知道傅家待你不薄——”他顿了下,盯向魏天泽,“昨日的事,作何解释?”
“昨日…什么事。”
“昨日内子出城赴宴,却在去往十里峰的路上遇袭,险些丧命。”
“竟有这样的事。”魏天泽声音微抬,像是沉溺于怀念情绪的人被惊醒,脊背也顿时挺直。片刻迟疑后,他扭头对上傅煜的眼睛,“少夫人无恙吧?”
“她很好,刺客也已落网。”
“那就好。”
“主使之人叫陈三,是个跛脚的挑脚汉。”他盯着魏天泽的眼睛,隐然锋锐,“你认识吗?”
魏天泽摇头,笑道:“我认识的人,将军多半也都认识。”
这便是否认了。
但否认又有何用
傅煜看着他曾引为臂膀的朋友,不怒反笑。若说杜双溪的言辞未经证实,不足以作为确凿的证据,此刻魏天泽在提及旧事时的反应,却让他万分笃定。不管是试探、还是奉劝,该说的话,他已然说得明白,魏天泽既不肯束手坦白,后面的事,就无需顾念旧日交情了。
他退开两步,从叙旧的情绪抽离,复归威仪姿态。
“陈三的嘴巴确实很牢,我便将诸般手段用尽,他也未必会叛主。但他一个大活人,素日往来行事,却也有许多线索可查。天泽,怕是须请你去牢里住一阵了。”
公事公办的态度,声音亦不带情绪。
魏天泽抬头,面露愕然,“你怀疑是我指使?”
“不止此事。先前在京城泄露机密,在鞑靼暗杀孙猛,都须彻查。”
傅煜说罢,朝远处比个手势。
旋即便有辆简陋的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虽是布衣打扮,却精悍魁梧。
“你终归是我的副将,用囚车,未免难看。”
傅煜没再看魏天泽,径直下了高台,召黑影近前,翻身上马。临行前,又道:“狱中诸事齐备,也不会用刑。但愿你能想明白,亲口告诉我,而不是等我将铁证摆到面前。”说罢,催马疾驰而去,背影挺拔端毅,衣袍猎猎随风。
剩下魏天泽站在高台上,紧绷的神情微微松懈。
校场上空荡无人,唯有这副车马等他。
魏天泽自知逃不出去,目送傅煜的身影驰远,才躬身钻入马车。
帘帐落下,车夫催马而行,他坐在冷硬的木板上,方才强撑着的神情终于垮塌。
京城泄密、暗杀孙猛,傅煜既将这两件事挑明,显然已笃定是他作祟。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傅煜有单枪匹马闯入敌阵斩将夺率的英武悍厉,也有不战而屈人之兵、谈笑间杀伐决断的心机谋略。今日校场上虽是叙旧,却为攻心。
而傅煜确实做到了。
魏天泽苦笑,将两只手扶着额头,躬身垂首。
听说傅德清召见后,他在途中想过许多应对的法子,却独独没想到,等待他的会是傅煜。迥异于对旁人的狠厉铁腕,傅煜不露兵刃、收敛锋芒,自始至终没露半点厉色,却以往事情谊为柔韧剑锋,剖开他的坚甲。
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剑锋,而是温情,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君臣、父子、兄弟、挚友,莫不如是。
而方才在高台上,他露了太多破绽,几近溃败,魏天泽很清楚。
数年潜伏、深入傅家,他熟知永宁帐下的军情,亦熟知傅家内里的情形。傅煜父子皆有勇有谋之人,不易欺瞒。在京城里泄密时他便知道,总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却未料,这一日来得竟如此之快!
马车辘辘前行,魏天泽沉默半晌,渐而颓丧。

傅煜从校场回去时,已是后晌,进府后,便直奔斜阳斋去。
斜阳斋里,此刻却颇热闹,傅德明带着两个儿子过来探望傅德清,傅昭今日没去书院,也陪坐在那里。兄弟子侄围坐在院里,傅德清取了摇椅躺着,一群人喝茶叙话,甚是融洽。傅昭没去过战场,更没到过边地,知道两位堂兄常年驻守边塞,便缠着问这问那,听说那边还有能驱虎狼杀敌的能人,啧啧称叹。
待傅煜进去后,仆妇便添一张椅子,一道坐着。
两壶茶喝完,日色渐倾,傅德清见傅煜递来眼色,便知事已办妥,瞅着兄长和侄子要动身,便道:“还有件事,想跟大哥和暲儿商议。昭儿,先陪你三哥去寿安堂。”
傅昭应命,带着堂哥先行,傅德清便坐起身,拄着拐杖,请傅德明和傅暲入内。
傅煜亦跟了进去。
掩上屋门,阖紧窗扇,傅德清脸上的温厚笑意也收敛殆尽,道:“留下大哥,是有件极要紧的事商议。修平身旁的魏天泽,你们都是认识的,先前上阵杀敌,立下汗毛功劳,也曾救过我和修平的性命。”
魏天泽与傅家交情深,能单独到傅老夫人跟前问安,傅德明父子自然也熟识。
便颔首道:“是关于他的?”
傅德清颔首,“先前修平去京城时,曾有人暗中泄密,之后对战鞑靼,我曾深入敌腹,安排暲儿来接应,记得吧?”
“当然记得,若不是我的失误,叔父怎会受这重伤。”
说起此事,傅暲仍是满心愧疚。
傅德清便笑着摆手道:“不是你的失误,是有人从中作梗。当时我命孙猛递信,他却被人暗杀,藏在本该与你接头处附近的山洞,修平已查实过了。若不是有破绽,旁人怕会以为,是你杀人斩断消息,不来营救。”他眉目微沉,见傅德明神色稍变,便道:“大哥想必也明白了,这是想嫁祸给暲儿,让我误以为是暲儿故意陷我于险境。”
“这般居心,着实歹毒!”傅德明最怕的是祸起萧墙,兄弟罅隙,怒道:“又是那魏天泽?”
傅德清颔首,而后瞥了傅煜一眼,道:“昨日南楼的魏氏险些遇刺,大哥知道么?”
这事儿傅德明却不知道,皱眉道:“有人对我傅家的人动手?”
“不止对魏氏动手,还…”他声音一顿,叹气道:“还将大嫂牵扯了进去。”
这话说出来,着实让傅德明眉心剧跳。
傅家能有今日的根基地位,牢牢握住兵马和政务权柄,靠的便是兄弟齐心,阖府男儿协力。否则若像旁的亲贵世家般,内里争权夺利,难免人心涣散、给人可乘之机。是以当初有人挑拨东西两院时,他就曾严惩,决不允许儿子有这般念头。
谁知道,这魏天泽胆大包天,不但栽赃给傅晖,竟将妻子也牵扯了进去?
心惊之下,当即道:“她是如何牵扯进去的?”
这事儿说起来就复杂了。
傅煜见父亲颔首示意,便起身,朝伯父微微拱手道:“侄儿是从涉事之人的口中查问出来的,不过还未曾查证,后面如何处置此事,还得请伯父定夺。”说罢,便将昨日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而后道:“昨日攸桐乘坐的马车屡屡出事,以至于落单后给人可乘之机,那刘雄亲口承认,这些事是伯母身边的秋娘和曹英夫妇找他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