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唯一的不同,是对手里有魏建的部下。
傅煜拧眉沉吟,指节绷紧,面色阴沉。
…
魏府之中,此刻的攸桐也是面带肃然,神情微凝。
她的对面坐着魏思道,从衙署回来后官服尚未换下,眉宇稍带疲色。年近四十的男人,经朝廷里冗务锤炼,颇有几分端方稳重的气度。不过比起旁人或重权在握、或清贵得宠,他那兵部职方郎中的职位颇为尴尬——
如今节度使坐大,兵权近乎分散,兵部虽有调令兵马之权,却甚少能调得动,权柄油水大不如前。他在职方司管着舆图等事,每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破卷宗,库房里存着天下各处的舆图烽堠及变迁详细,也堆了各处上报的人口地亩等清册,因年头太久,卷册又多,从前的官员懈怠偷懒,摆放十分混乱。
这些东西一年到头,除了防蠹防潮,几乎没人翻动,枯燥无趣得很。
他这差事在旁人看来,也无异于混吃等死。不但没机会得皇帝垂青重用、借机贪点油水,还要时刻提心吊胆,免得哪天灯烛走火,烧了库房后落得重罪。
魏思道却极上心,满腹心思扑过去,不止将那成千上万的卷册整理得井井有条,得空时,也常闷头坐在书案旁,翻出百年来烽堠舆图的变迁,对照着当地报来的人口地亩等卷册,暗自琢磨。
时日久了,人变得无趣严苛,眉间也有了浅浅的竖沟。
此刻他端坐着,取了仆从端来的热茶在手,抬头时,眉间的沟壑也深了些许。
“孙婆说,你找我有事?”
“女儿有几句话,想请教父亲。”
“说吧。”魏思道没太当回事。
他这古板性情,跟薛氏颇为相投,不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只求平安度日。哪怕女儿深得先帝宠爱,曾将半只脚踏进皇家,他也没因此谋过什么,仍踏实留在清水无趣的衙门里,没借势钻营门路。
魏攸桐年幼时,他也颇为疼爱,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后来女儿被老夫人惯得渐渐骄纵,他教导了几回,见她不听,渐渐便冷了心。加之公差琐事繁忙,甚少有空过问内宅的事,便任由母亲教导。再后来,魏攸桐因许朝宗的事儿投水自尽,闹得满城风雨,骂名如潮,甚至玷污到已故的老太爷头上,魏思道只觉女儿行事荒唐、不听教导,着实气了一阵。
对攸桐的态度,便愈发严苛起来,不苟言笑。
这回攸桐回京,他虽关切,却没露多少慈父态度,反倒对年轻有为的傅煜颇为看重。
如今父女相对,态度也是淡淡的。
攸桐见过许多这种家长,也知道他的秉性,不以为意。
这番谈话,她在齐州时就曾想过,如今污名洗清、她又不日将启程回齐州,时机还算合适。遂往门口的仆妇瞥了一眼,道:“女儿想单独请教。”
魏思道似觉得意外,却还是摆手叫人出去,而后带着攸桐进了书房的内间。
…
书房里陈设简洁,临墙的书架上,摆满书,案上笔墨虽非名品,却是魏思道用惯的,凌乱堆了几本书。此外便是一副桌椅,两盆青莲,连个香炉都没摆。
魏思道踱步到桌边,坐在宽椅里,叫攸桐在对面坐下。
“有话便在这里说,无妨。”
攸桐欠身坐了,微微抬眼,知道原主素来怕父亲,时常躲着,也不敢流露撒娇亲近的姿态,只道:“女儿这几日陪着母亲说话,瞧着她消瘦了许多,竟还添了几根白发,想来这大半年,过得颇为忧愁。”
“还不是为你。”魏思道神情颇为严肃,“在傅家处得如何?”
“还算勉强。”
魏思道瞅着她,点了点头,没吭声。
攸桐便续道:“傅将军为人正直,夫君颇讲道理,小姑子和小叔子也都不错。就只是太夫人和伯母,对我偏见颇深。我瞧着,太夫人对这门婚事似乎很不情愿。”
“婚事是我跟傅德清谈的,太夫人没插手。”魏思道顿了下,瞧着攸桐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怪我。傅家远在齐州,你到那边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又不明就里,处境不会太顺。呦呦——从前你便是过得太顺,仗着睿王殿下那几分旧情,行事张扬,不知分寸。”
“父亲是想用逆境,磨砺我的性情?”
“吃点苦头,有好处。”
攸桐不太认同他这念头,但事已至此,追究无用。
便只垂下眉眼,低声道:“这半年我确实吃了不少苦,怕母亲担心,才没敢说。”
十六岁的姑娘,即便嫁为人妇,在父母眼里,仍还是孩子。更别说攸桐声音低柔,耷拉着脑袋,颇有点委屈的味道。
魏思道纵是铁石心肠,瞧见她这模样,也得心软几分,叹了口气。
便见攸桐抬起头,轻声道:“其实从前我就想问,既对我心存不满,傅家究竟为何忽然提亲?父亲,你究竟答应过他们什么,值得他们委曲求全,娶我过去?”
很轻的声音,却颇笃定,她的眼神望过来,委屈而从容。
这模样跟旧日的骄纵天真截然不同。
魏思道嘴唇动了动,到底对当初那些事心有余悸,只道:“父亲不会害你。傅德清行事端方,傅煜也非乖戾之人,就算老夫人带着成见,你若好好相处,也未必会刁难。傅家所求的都在我身上,你无需多想。”
这还是不肯说了。
但他不说,还不许她猜测试探?
攸桐咬了咬唇,忽然站起身,见魏思道面露诧然,就势道:“傅家兵强马壮,这回到了京城,皇上和睿王都要让着三分。夫君心高气傲,提起睿王时满口不屑,外面又兵荒马乱,父亲——他们在图谋天下,对不对?”
很低的声音,却如惊雷炸响在魏思道耳边。
他腾地站起身,望着攸桐,满面诧然。
——毕竟,就在不久之前,蜜罐里泡大的女儿还满脑子风花雪月,莫说放眼天下,连朝政的事都懒得听。这番话,哪怕明白清晰地告诉她,以她的性情,也未必肯信。然而此刻,她却猜得明明白白,甚至那双清澈的眼底,隐隐藏着锋芒,带几分洞悉的味道。
魏思道措手不及,虽极力掩饰惊诧,却终是露了马脚。
攸桐一瞬间便明白过来,心里顿时如擂鼓一般,咚咚狂跳。
第46章 男色
内间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攸桐瞧着魏思道变幻的神色,心跳愈来愈快,渐渐喉咙发干。
这句话原本只是她的推测, 并无依据。
在傅家待了半年, 她所能听到、看到的, 其实在寿安堂时, 傅德清兄弟虽偶尔提及外面的情势,却也只是家常谈论的话题,并无半点机密。到了南楼, 傅煜虽留宿多回,却从没说过关乎军务政事的半个字, 哪怕这回来京城, 跟许朝宗交涉的事,也都是傅煜亲自出面, 留给她的只有徐淑的旧仇, 除了从傅煜的态度捕捉蛛丝马迹, 得不到旁的半点消息。
所有人眼里, 她还是原来那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纵然出身不错,又得先帝垂青、暗许王妃之位,却对政务世事没半点耐心和兴致,只沉溺在私情里, 骄纵而又天真, 容易行事荒唐、落人话柄。所以魏思道瞒着她、傅家人更是不敢朝她透露一星半点。
但攸桐不是。
出阁路上、回京途中, 她见识过外面的乱局, 也粗知如今的形势。
皇家虽有高贵门庭、至尊之位,却早已无力约束臣子将领。熙平帝虽非昏君,能耐却庸庸碌碌,守着这点基业已属不易,哪还有能力收回兵权?膝下两个儿子,英王心术不正、睿王手腕不够强硬,那座威仪轩昂、金碧辉煌的宫廷,其实已然风雨飘摇。
相较之下,傅家手握重兵、辖内太平,比起许家父子,能耐强了不知多少。
南边民变频发,乱军汹涌而来时,朝廷节节败退、无力抵抗。
傅家既死握着兵权不放,自然非愚忠之辈,哪会真的无动于衷?
拥兵自重、割地称王,甚至图谋更多,都是有可能的事。
——若不然,先前进宫时,孙皇后何必专门探问她和傅煜的婚事?必定是怕傅家跟京城里的臣子勾结,存有不轨之心,想从她这天真女人嘴里求个心安罢了。
顺着这思路,攸桐斗胆猜测,赌了一下。
反正,就算父女间不够亲密,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不必顾虑太多。
谁知道她运气这样好,竟是一猜就中?
或者说,运气也不算好,原想着安稳保命,却摊上个如此胸怀大志的婆家。
父女俩四眼相瞪,攸桐抚着胸口极力镇定,片刻后,才道:“我猜对了,是不是?”
魏思道没做声,只扭过头,留了个严肃的侧脸。
攸桐喉咙里被火苗烤着似的,走到外间,端了茶盘进来,倒了两杯。
魏思道二话不说,抓起一杯就灌了下去。
攸桐亦喝茶润喉,在猜测被证实的震惊过后,整理思绪。
…
傅家兵强马壮,儿孙悍勇,按常理,若有不轨之心,该勾结皇帝身边的重臣,怎会找上无足轻重的傅家?毕竟,傅家在京城的这点本事,许朝宗都看不上,更难以给傅家助力。
算遍傅家所有人,也就魏思道的能耐有些用处。
两军交战,除了至关重要的粮草和兵将,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用好了能事半功倍。
抛开天时、人和,翻开史书,因地利而取胜的,数不胜数。
齐州的地形了然于傅煜胸中,但齐州之外,还有广袤的土地,一旦挺兵出击,若不知山川地势,碰见懂兵法、擅作战的,没准就能被坑死在深谷险隘。有些将领行动前先找当地人打探详细、派斥候四处探查,也是为此。
而事实上,这些防守地势、烽堠布置,都绘在旁人懒得翻看的卷宗舆图里。
虽说舆图陈旧,未必全然准确,但有大致情形在,斥候刺探时,也能事半功倍。
攸桐将两杯茶喝下去,思绪也大致理清,复抬眼看向父亲。
魏思道的神情里,讶异仍在。
“傅家求的是父亲在职方司的舆图,对不对?”攸桐缓了缓,望着他,却慢慢退了两步,“那么父亲所求的呢,是什么?将我蒙在鼓里,免得骄矜添乱。先委曲求全,等磨砺性情之后,再讨好傅家,守着元配的位子,换事成之后的前程吗?”
她想着寿安堂里的种种,忽而嗤笑,“那你可高估了,女儿没那本事。”
语气里,忍不住便带了委屈。
茫然出嫁时的暗中彷徨、在南楼揣测时的辗转反侧,所有的不安,其实都拜父亲所赐。
若他果真存了近乎卖女求荣以博富贵的心思,那可真是铁石心肠了。
谁知魏思道却摇了摇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没指望那些。呦呦——”他惊诧于女儿洞察的眼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叫她坐了,才缓声道:“为父确实想磨砺性情,也知道你素性天真,哪怕日后收敛,也未必肯虚与委蛇地争权夺利。”
“那是为何?”
“这舆图对傅家而言,只能算一把利剑,能增光添彩,却不能定胜负。难道没有舆图,他便没法图谋天下了?不过是多用些斥候,洒些将士的血而已。父亲给傅家的助力,其实十分有限。答允婚事,并非为将来的前程,是为当时的情形。”
魏思道顿了下,看着攸桐。
攸桐没说话,只微微垂眸。
“那时府里是何情形,你或许不关心。满城的骂名,不止在你,也冲着你母亲、祖母,甚至辱及你祖父的牌位。”魏思道目光沉浓,不忍责备,也不会安慰,只道:“那等境况,有门第的瞧不上咱们名声,没门第的,谁敢碰与睿王纠葛的人?答允傅家,既能为你寻个归宿,也能借此稍稍挽回场面。”
攸桐沉默。
她的婚事即便一时难办,却未必真的没有任何出路,恐怕彼时,魏思道更关心后者。
“所以当时的条件,是父亲帮傅家动舆图,傅家出面救火,稍微挽回颜面?”
魏思道没有否认。
攸桐唇角动了动,便只把玩衣襟。
片刻安静后,魏思道才站起身,“当日傅德清曾亲自潜入京城,与我商议此事。傅家少夫人的位子,你若能胜任、与傅煜相处融洽,便可长久留着。若难以夫妻和美,他也不会亏待你,会在傅家为你留一席之地。瞒着这些,磨砺你的性情,只是我的打算。呦呦,知道得多了,于你并无益处。”
“女儿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这话过于直白,却也不无道理。
仅仅半年时光,女儿便从不谙世事变得通情达理,魏思道多少觉得欣慰。
“这事今日说过便罢,到傅煜跟前,你须装作不知内情。我瞧他待你不错,若你能改了从前的性情,像如今这样懂事,往后,在傅家的路会越走越宽。”
攸桐“嗯”了声,知道他这是好话,乖巧答应。
后面魏思道再叮嘱几句,她也从善如流地应了。
待辞别父亲,踏着晚风往住处走时,秀气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留在傅家,路会不会越走越宽,她拿不准。
但心底里,她并不想长留在傅家,尤其是傅家志在天下,往后若真的逐鹿得胜,入主京城,宫廷之中规矩之严苛,更甚傅府。她若留在傅家,即便费些力气后,能跟傅煜和老夫人和睦相处,也不过是从铜铸的樊笼,走到金砌的樊笼而已。
荣华富贵够用就行,她更想要的是安稳度日,行止随性。
好在魏思道并没指望靠她博取前程,看傅德清的态度行事,也算坦荡公正,她先前还担心和离后魏家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
这趟回京,前后花了半个月的功夫,虽琐事甚多,却也没白费功夫。
魏攸桐的名声洗清,了却攸桐一桩心事,魏思道的一番话,更是令她稍觉欣慰——既然魏家当初结姻,是为稍稍挽回骂名,为她寻个还算不错的归宿,如今她的污名洗清,也不算辜负双亲。至于往后的事,魏思道没指望让她博取夫君欢心以换富贵,她何必自囿?
回齐州后,行事便可少些顾忌了。
攸桐浑身轻松了许多,临行前,又在京城买些东西带着,免得两手空空,惹人闲言。
而后又请魏思道留意,等这波议论过去、风平浪静后,悄无声息的放出风声,说当日满京城一边倒的骂名,其实是徐家心虚作祟,暗里造谣中伤、污蔑引导。这事不能操之过急,须慢慢地放出去,叫人私下里偶尔议论,听到这么点疑影,尽量别闹出大动静,惹得徐家留意。
魏思道久在官场,知道徐家的本事,便答应了。
到正月二十过后,便送小夫妻启程回齐州。
比起回京时的不慌不忙,这回倒有些赶。
傅煜亲自回京,扭转了夺嫡形势,亦答允熙平帝,待抵达齐州后,便会拨出兵将,帮着平叛。这事情不好太拖延,还是得早点回去跟傅德清兄弟商议,早作安排。
一行人朝行夜宿,匆忙赶路,晚间错过驿站,宿在一处小县城。
这儿离京城已颇远,是永宁帐下戍卫的地界,魏天泽少了顾忌,也没再藏头露尾,只堂皇跟在傅煜身旁,一道赶路。在客栈里,也是各自一间客房,留护卫们轮流值守。
县城不算繁华,客栈虽是附近最好的,却也颇逼仄。
攸桐跟傅煜住入上等客房,是个内外的套间,外面摆了桌椅和书案,里头只一张床榻,用屏风隔出浴桶。她今晨很早便被春草从被窝里拖出来,马车里颠簸了整日,虽靠着软枕睡了会儿,身上却仍疲乏,进屋扫了一圈,便先靠在榻上歇息。
傅煜忙得跟陀螺似的,刚进客栈,便先去跟杜鹤魏天泽议事。
这会儿就只春草烟波陪着,见她靠在榻上,脸色微微泛白,春草便露担忧之色,扶着攸桐躺下,道:“今儿已是二十,少夫人的月信还没来吗?”
攸桐摇了摇头。
那年冰寒刺骨的腊月湖水,带走了原主的性命,也给这个身体留了些毛病。
冷水伤身,损及气血,那一场病后,攸桐的月事便彻底乱了。起先是两个月没来,薛氏着慌,请了郎中诊脉开药,调养了一段时间,才算来了月事。那回攸桐便极难受,腰酸背痛的,在榻上躺了数日。
过后精心调养,到她出阁时,月半的时间来一遭。
只是宫寒未暖,每回来月事时,都难受得很。
这小半年里,攸桐也没闲着,知道汤药治标不治本,平素虽贪嘴,却没忘食疗补气血,得空时练练身体,月事也慢慢恢复如常,虽有两三日的延迟,却大抵算准了。
这会儿春草提起,攸桐像是被妙语点化,忽然便觉小腹隐隐作痛起来。
她翻个身,侧躺在榻上,吩咐春草,“怕是快来了,去寻滚热的姜汤来。”
春草应命取了,烟波便帮着她换了寝衣,因怕寒凉难受,特地选了挂里子又严实的寝衣。
没多久,春草端来姜汤,伙计亦送来饭食,说是傅煜吩咐的,让她先用饭,不必等他。
攸桐乐得清闲,喝了两碗姜汤后腹中暖和,小憩后精神稍振,便先用饭。而后盥洗沐浴,往添了点药材的浴汤里泡得浑身暖热,又怕被事毕归来的傅煜撞见,早早地擦干净,裹着满身的热意,到榻上坐着,盖了锦被翻书闲看。
…
傅煜归来时,夜已颇深。
推门进去,里面静悄悄的,明烛轻晃,春草烟波在门口候命,见了他齐齐行礼。
傅煜摆手命她们出去,两三步走到里间,就见攸桐拥被坐在榻上,应是听见动静,刚好抬头瞧过来,发丝松挽,垂落几缕在肩上。而后下榻趿上软鞋,走过来给他倒热水,道:“将军回来得晚了,要用些夜宵吗?”
傅煜古怪地瞧她一眼,接了水喝尽,才道:“不用。”
“那就早点歇息吧。里面有伙计刚送进来的热水。”
傅煜“哦”了声,随手解了外裳递到她手里,转到屏风后面去盥洗。
他在军营里待习惯了,不惯被婢女伺候,在南楼时,都是等丫鬟备好水退出去,他自慢慢沐浴,赶路在外,也无需旁人服侍。攸桐习以为常,早早将他的寝衣备好,整齐叠放在浴桶旁,这会儿无需多费心,便仍回榻上坐着。
屏风后面,旋即想起哗哗的水声。
这声音着实让人有点尴尬——在南楼时,沐浴都在内室,外面听不见动静,无需理会。
这会儿可倒好,屏风虽隔开视线,其实离床榻也只四五步的距离,那边一举一动,其实能听得清清楚楚。傅煜掬着水擦洗身体时,那水流的声音清晰入耳,甚至连水波激荡的动静都颇分明。
而那晚傅煜故意扯开寝衣,拿热腾腾的胸膛在她跟前乱晃的情形,猛地便浮现起来。
攸桐只能垂眸端坐,眼观鼻鼻观心。
片刻后,那边安静下来,便听傅煜忽然开口道:“那日的药膏,还有吗?”
攸桐愣了一下,才道:“什么?”
“上回你给我用的伤药。”那边水声微响,像是傅煜抬起了手臂,“这疤有点深。”
攸桐便道:“路上带着的,我□□草去寻。”
那伤口是数日前留的,按理说早已痊愈,无需拿药粉止血。傅煜既提到疤痕颇深,想来是不想在手臂留下狰狞伤疤,稳妥起见,便让春草将伤药和防止留疤的膏药一道寻过来,她接了拿到里间。
而后,攸桐的脚步便顿住了。
她迟疑了下,才道:“膏药取来了,先搁在桌上,待会夫君出来,我帮你敷。”
“拿过来。”傅煜声音低沉。
片刻沉默,见她没动静,他又道:“不敢?”
语气里,竟有那么点挑衅的味道。
攸桐抬眼,瞧了那屏风一眼。有何不敢?傅煜虽在战场势如虎狼,却也颇倨傲自持,还能吃了她?退一步说,这会儿她衣衫严整,他半丝不挂地泡在桶里,走过去瞧一眼男色,也是她占便宜的。
——虽说打算回南楼,避开魏天泽等外人的目光后,便挑明心思不再跟他同床睡,但看一眼有何妨?
攸桐轻咬了咬牙,端着膏药过去。
屏风后热气氤氲,傅煜坐在浴桶中,露出脑袋、肩膀和半幅胸膛。
这人大概是拎着木桶,将水兜头浇了一遍,头发湿漉漉的挂着水珠,脸上也没擦干。剑眉之下,那双眼睛幽深如暗夜,早已没了初识时的淡漠,能攫住她目光似的。棱角分明的轮廓,喉结微滚,因浸了水,有点勾人。比起平素的凤仪峻整,这姿态虽有点狼狈,但…
攸桐只瞧了一眼,方才因赌气而生的那点占便宜的心思便消失殆尽,赶紧垂眸。
这便宜太大了,她恐怕扛不住。
如此气势汹汹、无所畏惧地过来,却临阵退缩、垂眸躲避的模样,尽数落在傅煜眼底。
他唇边压着笑,抬手指了指左边肩膀,道:“帮我敷上。”
攸桐到底关心他伤势,往他手臂看了眼,伤势早已愈合,疤痕虽颇醒目,却也不严重,假以时日,总能消去——他肩膀上,早年在沙场负伤的小疤痕都已恢复得几乎瞧不出来,这算什么?
真是…瞎使唤!
攸桐随手将药膏棉布搁在旁边的矮凳,转身就想走。
傅煜却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
他身在浴汤,掌心滚烫,湿漉漉的。
攸桐触到火炭般,手臂一颤,回过头,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深沉而浓烈,带着稍许温度,令她胸腔猛地一跳。然而终是理智更胜一筹,知道这情形暧昧得过分了,便避开他的目光,慢慢地掰开他的手指,而后赶紧逃回榻上,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