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以来,虽同榻睡了数回,却都是泾渭分明。最亲近的一次,是她在睡梦里握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开。但也仅此而已。这还是头一回,她主动往他怀里钻,不像平常那样客气,更不似那晚说打算和离时的疏冷。
怀里的人睡得安静,没有防备,也没有芥蒂,鼻息落在他的脖颈胸膛,让他觉得有点痒。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娇憨柔软得可人。
傅煜僵着没动,窜入脑海的并非旖念,而是那晚南楼的情形。

攸桐说想和离的那番话,像是带着冰渣的烙印,已然刻在了傅煜的脑海里。
最初听到她婉转的言辞,他是懊恼的,甚至隐隐生气。毕竟这些年顶着人中龙凤的名声,心高气傲,还没有谁会推开他,拂逆他的好意,当面令他难堪。是以当时他拂袖而去,心有不悦。
随后便是一家人除夕守岁。
攸桐跟傅澜音姐弟俩热闹玩耍、笑语阵阵时,傅煜虽没融进去,却都看在眼里——那个时候的攸桐,跟在寿安堂时的倔强、在他跟前的客气截然不同,会留意弟弟妹妹的爱好,将他们喜欢的吃食挪过去,也会在猜谜的时候适当放水,好让傅澜音高兴些。
傅澜音善意亲近,她便投桃报李,相处得融洽。
老夫人心怀偏见,她便只摆出客气恭敬的姿态,无意逢迎。
那么他呢?
他是如何待她的?
十多岁的少女千里远嫁,被夫君冷落、被女眷带着偏见疏远,易地而处,有几人能泰然处之?他为一场春梦躲了她数日,在听见和离的言辞后懊恼而去,她对着种种偏见冷落,焉能无动于衷?以逃避远离的方式自保,其实是很多人的本能,他尚且没能例外,更何况攸桐?
那晚在斜阳斋,这个念头腾起时,傅煜稍觉豁然。才会在想起旧事时,没了最初的懊恼芥蒂,反而联想到许朝宗的事,为无端的吃醋而惊讶。
此刻美人在怀,娇软温暖,乖巧地睡在身旁,傅煜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
倘若他如此刻般善意待她,她会不会如此刻般不再退缩?
会不会抛下跟许朝宗的旧事,不再想着和离?
毕竟,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似乎还不错。
傅煜征战十来年,肯用心去想的唯有兵法韬略、用兵布阵。这还是头一回,认真琢磨关乎女人的事。
第30章 讨好
次日清晨, 雪停风住, 明晃晃的日头破云而出, 积雪渐融,稍露春的暖意。
昨晚傅煜翻涌的心思无人知晓,攸桐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
隔壁的沈飞卿等人和西平王的部下皆在清早启程离去, 傅煜却不急着赶路,叫攸桐留在客栈,另留两人守卫, 而后带了杜鹤出门。出门之前, 攸桐帮着他穿衣裳时, 还看到他在深色的厚外套之下,穿了件极薄的细甲。
马蹄哒哒远去,攸桐站在二层的廊道, 瞧着那道挺拔紧绷的背影,微微蹙眉。
看得出来, 傅煜的神情比平常沉肃, 大概是为昨晚那拨咋咋呼呼的客人。
——西平王的部下。
在京城时,攸桐困在内宅,对外头的事知之不多, 哪怕偶尔听闻,也只是些姑娘家关心的野史趣闻, 茶余饭后谈笑可以, 却不关政事局势。即便是在许朝宗那里, 原主也只想着风花雪月, 对京城外的事不感兴趣。
到了傅家,情形却稍有不同。
傅煜父子手握重兵,雄霸一方,攸桐去寿安堂时,偶尔也能碰见傅德清兄弟俩,听他们和老夫人谈些外面的事。节度使的眼光胸襟,比之魏思道这等文臣宽广得多,攸桐听得多了,也能稍窥皮毛。
如今世道渐乱,皇家虽享受尊荣,内里却渐渐空虚。
像傅家这等雄踞一方的霸主,朝廷非但无力压制,甚至还得笼络几分。
而这些割地雄踞的势力中,傅德明提得最多的,就是西平王魏建。
魏建并非皇室宗亲,祖上跟傅家相似,也是白身起家,靠着累累战功攒下些基业。不同的是,傅家自握住权柄后,便始终是齐州翘楚,魏建的父亲却只是定军节度使帐下的副将。
二十余年前,定军节度使病重,魏建父子趁机夺权,取而代之,暂时握住权柄。定军节度使镇戍西境,当时为夺权而内乱,引得外寇入侵。魏建父子行事刚猛,不待安抚内乱,便调集大军拒敌。
几场恶仗打下来,对魏家夺权心存不满的兵将大多战死在沙场,剩下的人或是拥护魏家,或是见机行事,纷纷归心。
待入侵的敌军退去,魏家率兵凯旋,既博了满城赞誉,又借机除尽异己,名利双收。
而后魏建谎报军情,只说敌兵未退,正蠢蠢欲动,准备卷土重来,请朝廷拨粮草救援。
朝廷哪里还拿得出钱粮,千里路远,也探不到实情,见魏家有隐隐胁迫之意,怕边境当真生乱,也为笼络人心,便封了魏家西平王的爵位。魏家也算投桃报李,这些年戍守西陲,安稳无事,寻常办事时也肯卖朝廷几分面子。十数年经营下来,侵吞合并了附近几州,养得兵强马壮。
放眼各处,能跟傅家势均力敌的,恐怕也就魏家了。
而今内乱四起,握着兵马的大员们各怀心思,一双双眼睛必定都盯着京城。傅煜这回去京城,要做的恐怕不止是携妻回门、拜见岳丈那么简单,魏家大张旗鼓地赶路,必定也有些打算。
那么她呢?
京城里住着的,不止有慈母心肠的薛氏和魏家众人,还有许朝宗和徐淑。
旧事翻涌而来,攸桐眺望京城的方向,眸色渐深。

雪深路滑,昨晚的几拨客人离去后,今日客栈的生意倒颇冷清。
攸桐在屋里无所事事,翻了会儿书,觉得眼睛酸累,便到外面眺望雪景。
屋脊檐头的积雪半融,客商匆忙赶路,头三天年过去后,商铺陆续开张。
街对角有家首饰铺,看门面装饰,颇为贵丽。
攸桐在齐州时出门的次数有限,给薛氏准备的礼物也是府里现成的,她没添多少。而今遥遥望见,想起薛氏爱打扮,便打算过去挑几样合眼缘的,到京城送给薛氏,哪怕不及京城里的贵重精致,也算她一份孝心。
遂带了春草烟波,往街对角去。
铺中装饰崭新,应是开张没多久,打造的首饰也多别出心裁,琳琅满目,奇巧别致。
攸桐陷在这满目珠翠间,因闲着无事,便挨个慢慢看,碰上合眼的,便命装好,或是到京城送给薛氏,或是回齐州送给傅澜音,或是自己用,也算是添几样匣中之物。
这般细挑慢拣,不觉时间流逝,待看完了出门,竟是临近傍晚,天色渐暗。
日头落后,那点暖意被晚风吹得消失殆尽,走到街上,满身觉得寒冷,腹中也空荡荡的。
攸桐昨晚吃了那客栈的饭菜,果真是寡淡无味,虽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却也勾不起人的食欲,白浪费食材银钱。瞧见街旁有家馄饨店,又有热腾腾的小笼包子和香酥油饼,索性带着春草烟波进去,进了门便觉热气暖人,食物香味扑鼻。
店面不大,里头坐了几位食客,都是赶路的人,面前各摆两屉包子,谈笑用饭。
攸桐要了三碗馄饨,半屉肉馅儿包子、半屉青菜香菇包子、半屉酱肉汤包,外加葱香油饼。跑堂的伙计瞧着十二三岁,做事机灵,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倒了三杯红枣煮的茶,便去里头取包子。
不过片刻,包子和葱油饼上桌,热气腾腾。
那包子虽用料简单,味道却调得极好,皮薄馅儿满,一口咬下去,肉酱里混着汤汁儿,勾人馋虫,那青菜香菇也切得细碎均匀,不油不腻。最妙的是葱油饼,仅凭着白面和盐、葱、油,不加半点旁的佐料,却煎得色泽金黄,外层香酥、内里柔软,葱香味儿混在里面,越吃越有滋味。
馄饨皮薄肉厚,浇了鸡汤,入口爽滑香浓。
攸桐连着三顿在客栈吃得没滋味,这会儿大饱口福,只觉天底下美食万种,当真是怎么都吃不够的。因腹中已有八分饱,也没敢贪多,另叫店家包了份葱油饼,打算当宵夜热了来吃。
先前赶路时的劳累疲乏,都在美食慰藉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不算胸怀大志的人,人生在世匆匆百年,能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已是至乐之事。
此刻人在旅途,虽颠簸劳累,却没了高门府邸的规矩约束。
攸桐走在寒风如刀的街上,腹中吃饱后满身暖融,她心绪极好,甚至想哼歌。
远处傅煜和魏天泽纵马而来,衣袍猎猎。
傅煜心有筹谋,没太留意远处,倒是魏天泽瞧见,不由笑了,“那位是少夫人吗?”
“谁?”
“那里。”魏天泽拿着马鞭指了指。
傅煜随之看过去,就见街旁灯火明暗,行人瑟瑟缩缩,恨不能钻进挡风的衣袍里,飞快回家。攸桐却跟闲游似的,走得不紧不慢,窈窕修长的身子裹在披风,脑袋藏入帽兜,不时回头跟两个丫鬟逗笑。偶尔轻轻一跳,伸手去碰头顶的树梢,脚步轻盈松快,是从未在他跟前流露过的娇憨姿态。
仿佛这寒冷黑夜不足为惧,唯有这无拘无束的光景弥足珍贵。
傅煜瞧着她,像是看见山野间自在漫步的狐兔,虽不够端庄,却别有洒脱轻灵。
那样曼妙洒脱的姿态,轻松而惬意。
傅煜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深邃冷沉的眼底渐渐浮起笑意。
到得客栈门口,他翻身下马,朝走到跟前的魏天泽摊开手。
魏天泽愣住,道:“什么?”
“刚让你买的。”
“哦,原来是要这个。”魏天泽恍然,低头瞧向手里那包糖栗子。
——方才骑马进城,天色已颇晚了,两人赶着回来议事,原打算到了客栈再用饭,谁知经过一处卖糖栗子的摊铺,傅煜忽然勒马,让魏天泽顺道买两包。魏天泽甚为诧异,没想到素来自持稳重的傅煜会贪零嘴,还打趣了两句。
彼时傅煜端坐在马上,只淡声否认道:“我不贪这个。”
魏天泽还以为是傅煜记着他的小嗜好,好意提醒,便去买了两包带着,睡前磨牙。
如今傅煜既索要,便抬起手,打算分一半给他。
谁知傅煜出手如电,没等魏天泽反应过来,已将两包糖栗子掠到手里,又往他掌心放了块碎银子,“谢了!待会叫上杜鹤,去你屋里议事。”说罢,也不管魏天泽满脸懵然,将马缰交给伙计后,径直走到门口。
夜风里,攸桐披风微摆,盈盈而来。
看到两人,先笑着招呼,因觉得魏天泽瞪着傅煜的神情颇为古怪,还特意打量了两眼。
傅煜却似浑然未觉,看都不看身后,只抬手将东西递到她跟前。
麻绳捆成网兜,里头油纸包裹,歪歪扭扭的“糖栗子”清晰分明。
攸桐眼底瞬间涌起惊喜,诧异看着他,“给我的?”
“嗯。”傅煜颔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攸桐大喜,当即伸手接了,“多谢——夫君!”
她本就生了极娇丽的容貌,黛眉杏眼,瞳似点漆,满头青丝盘作发髻,斜坠的金钗衔着滴红的珠子,映衬明眸皓齿。方才漫步而来的惬意神情尚未收敛,此刻笑意浮起,神采顾盼之间,似春泉清澈,如秋水含波,清澈而妖娆。
客栈前灯笼光芒昏黄,她仰面浅笑,眉眼弯弯。
傅煜目光顿了片刻,才伸手将她敞着的衣领紧了紧,道:“我晚些回来。”
攸桐会意,瞥见旁边目瞪口呆仿佛见了鬼的魏天泽,虽觉得傅煜这戏演得有点过头,却仍笑吟吟道:“好呀,我等夫君回来。”
第31章 圣旨
魏天泽跟傅煜相识数载, 一道沙场征战、出生入死, 虽是傅煜帐下的小将, 却也有几分朋友相交的情谊。数年相处下来,对傅煜的性情行事也十分熟悉——他素来沉稳持重,兵马粮草、行军作战无所不通, 闲暇时不是练兵巡查,便是读书习武。
女色柔情四个字,在傅煜身上, 从来不曾表露过。
齐州城里美人如云, 无数人上赶着将闺女往跟前送, 傅煜连多看一眼都不肯。
谁知道今时今日,他竟会往女人身上用心思?
这般行事,着实出乎意料。
魏天泽愣了半天才算醒过神来, 连方才傅煜坑他的事都忘了,进门后, 将走向楼梯口的攸桐多瞧了两眼, 才收回目光。
而后,召集了杜鹤议事,暂将杂念抛开。
待诸事议定, 已是夜深。
傅煜回到住处,客房里灯还亮着, 推门进去, 里头安静得很。
攸桐撑不住困意, 已然睡了, 满头青丝笼在枕头后面,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只剩姣美的脸蛋露在外面,安静熟睡。几步之外的圆桌上,却放着个食盒,盒盖上用茶杯压了张纸条,簪花小楷写得整齐娟秀——是“回馈糖栗”四个字。
傅煜稍觉意外,揭开食盒,里头是几块切好的葱油饼,热气仍在。
他整日奔波劳累,方才议事时用饭也不精心,费神到这会儿,瞧见这葱香扑鼻的油饼,顿觉腹中有些饿,拿起一块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遂将剩下的吃干净,洗漱后颇为满意地睡下。

从陶城往京城走,剩下的路程并不多。
经了昨日的曝晒,官道上的积雪消融殆尽,只剩两边丛林阡陌间残留雪迹,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短暂的休整日,今晨出发得也颇早,紧赶慢赶,在傍晚时分,便抵达城门外。
巍峨城墙高耸,城楼上卫兵戍守,城门口盘查严密。
因临近傍晚,入城的车马极多,正被盘查的那两队是客商的打扮,一时疏忽,也不知将过所放在哪里,正急得满头大汗地翻找。偏巧跟他们同行的人不少,好几辆马车堆在城门口,将两条马车道占满,一时过不去,后面的只能耐心等。
好容易快轮到攸桐的这辆,车夫正准备赶过去,忽听后面有人呼喝。
片刻间,便有人挤到前面来,“让让,让让——”
随同而来的,是马车辘辘之声。
那人声音粗嘎,上前便朝赶车的刘叔道:“这是徐家的马车,有急事赶着回城,借一步,借一步。”说话间,不等对方答应,便牵着马,打算挤到前面去,率先进城。而他的身后,则排了两条颇长的队伍,只留出中间应急的窄道,显然他是仗势图便利,没打算排队,径直插到这里来的。
刘叔在傅家门下当差,在齐州也是能横行的主,哪看不出来对方的嘴脸?
当即道:“我们也赶着入城。”
说罢,纹丝不动,半点都没挪动退让。
对面男人在京城混了大半辈子,将京城里高门贵户的徽记认得齐全,因瞧着后面没有不能招惹的公侯重臣之家,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过来。见对方不肯让,扫了眼马车,见上头徽记陌生,只当是外面哪里小官的家眷,到了京城不知天高地厚,便生轻慢之心。
“这是徐家的马车。”他又重申,压低了声音,“睿王妃的娘家,徐太傅的名头,听说过吗?”
刘叔办事稳妥,嘴却拙,又不愿擅自在京城惹是生非,只侧头不应。
旁边杜鹤看不上这狗仗人势的姿态,骑马靠前几步,居高临下道:“就算是睿王府的马车,也不让。”说话间,便立马横在那里,等傅家随行的人都过去了,才断后赶上。他在傅煜身边时日颇久,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一身铁骨铮然,虽不及傅煜气势威仪,沉下脸时,也有慑人的气势。
徐家那小管事听他口气大,且态度英武强硬,到底没敢硬争。
忍着气怒目而视,等傅家离去,轮到他时,便朝守门的卫兵打听方才是谁那么横,回头好算账。
卫兵看着远去的车影,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齐州的傅家,永宁节度使,听过吧?”
管事久在京城,见识有限,更不知朝堂内外的情势,只觉得比起皇亲国戚、太傅之尊,不在皇帝跟前的官都不算事,冷哼了声。
回到车边,便听里面问道:“方才拦着不让过的,是谁?”
“回禀姑娘,是齐州的傅家,当着个领兵的节度使。”管事呵着腰,低声劝道:“姑娘别生气。我是怕城门口闹得难看,传到老太爷跟前不好听,才让他三分。回头找着人,总得清算咯。”说话间,便命人驱车进城。
徐渺却没留意他的后半句,只诧异地掀帘往外瞧。
昏暗的暮色里,那一队人马已经走远,拐往左边的长街。因去岁傅家顶着满城风言风语求娶魏攸桐,徐渺便格外留意,知道一点那边的底细。傅家带兵在外,来京城的次数极少,看那方向,应该是朝着魏家去的。那么方才拦着她的马车里,也坐着魏攸桐了?
这念头腾起来,徐渺便觉得浑身都难受。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她已然窜到了前面,等上片刻也无妨,就当是息事宁人了。
然而里面坐的是魏攸桐,那个被徐家踩在脚下、身败名裂的魏攸桐!
那傅家就算有点战功,不过是个节度使,在齐州横行霸道就算了,论身份根基,哪能跟她那位出身皇家的姐夫比?方才那人还说“睿王府的车都不让”,可真是狂妄得很!
徐渺暗生闷气,回到府中,便将这事说给母亲,抱怨了一番。
徐夫人听了,神情便微微紧绷起来——
魏攸桐这么快就回来了?

比起徐渺的气闷懊恼,此刻的攸桐却颇为欢喜。
虽说对她而言,京城的魏府并不算真正的家,但出阁前的那大半年里,她跟薛氏朝夕相处,见薛氏为安慰女儿费尽心思,多少觉得感动。嫁到齐州后,薛氏也曾修书给她,殷切叮嘱了许多事,慈母之心,可见一斑。
而今久别重逢,想着薛氏,她心底里也觉得温暖,不由加快脚步。
进府后绕过影壁,魏思道已然含笑迎了出来,对这位手握重兵的女婿颇为客气。
再往里走几步,原本在垂花门里等着的薛氏耐不住,瞧见攸桐的身影,便在仆妇陪伴下匆匆出来。她脸上原本挂着女儿归门的欢喜笑意,瞧见攸桐时,那眼泪却不知怎的就流了下来,又怕被傅煜瞧见后心生不快,赶忙低头拭尽,红着眼眶叫两人往里走。
到得厅里,宴席早已备齐,魏老夫人端坐在上,见着傅煜,便含笑招呼。
傅煜仍是那副武将的刚硬姿态,只是收了初成婚时的淡漠轻慢,朝长辈行礼后入席。
这还是攸桐成婚后初次回门。
她被万人唾骂时,唯有薛氏殷勤劝解陪伴,魏思道避而不见,老夫人更是屡屡抱怨,是以对这两位印象不算好,感情也不深。席间多半便是跟薛氏说话,关怀母亲的近况。傅煜哪怕在自家人跟前都甚少展露笑颜,客居在外,也不会多费唇舌。
一顿饭吃得规矩而客气,饭后夜深,各自安歇。
次日起来用过饭,还没等薛氏拉着攸桐到屋里去说体己话,便听门外有宫人来访。
自打老太爷过世后,魏家已甚少接圣旨。如今冷不丁地被寻上门,魏思道哪敢怠慢,当即请入正厅。
那宫人寻的却不是他,而是傅煜和攸桐——说皇帝念傅家驻守边塞,劳苦功高,先前傅家履立奇功,未能亲颁赏赐,听得傅煜夫妇回京,特地降了旨意,请傅煜隔日携妻入宫。
这旨意来得虽急,却也不算意料之外。
去岁南边动乱,朝廷派兵镇压,来回打了好几个月,却是越打越输,被叛贼占了南边的大半江山。等开春后闹起灾荒,流民势大,朝廷怕是更难镇压拒守。
熙平帝先前数次降旨,请兵马强盛的傅家和西平王出手,两边都以边境不宁为由,没人肯出兵。他纵昏庸,拖着病体享乐之余,也不敢将祖宗留下的江山丢了,哪能不着急?
偏巧各处节度使都作壁上观,寻了种种借口,守着手里的兵马不肯为朝廷费力。
熙平帝无可奈何,沮丧之下,病势愈发沉重。
去年底,傅煜在北境斩杀鞑靼万余大军,不止振奋齐州军民,也令京城震动。
消息传来时,坊间议论如沸,朝廷上也众说纷纭。
胆小怕事者,觉得傅煜此举过于嚣张狠厉,虽说交战告捷,出手却未免毒辣,且骑兵越境而出,攻破了鞑靼两处驻军要塞,怕会惹怒对方王庭。自六七年前那场恶战后,两国虽常有小的摩擦,却勉强算相安无事,傅煜这般莽撞行事,若惹得鞑靼震怒挥兵,扰乱北境,只会令朝廷雪上加霜。
亦有人对这担忧嗤之以鼻。
说南边动乱的消息传出去,朝内局势不稳,众人皆知。
鞑靼这回派兵南下骚扰,便是在试探深浅,倘若傅家畏首畏尾,叫对方觉得软弱可欺,鞑靼必会趁内乱南下,倘若与东丹合力南侵,便是永宁军马倾巢出动,也会极吃力。届时若北地再生动乱,谁去镇抚平息?
倒不如似傅煜般,出招凶猛狠辣,震慑住对方,反倒能打消对方觊觎之心。
两边文臣武将吵得厉害,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熙平帝深居宫中,自幼读经史书籍,观风花雪月,连京城都没出过,哪里能知道鞑靼王庭的心思?一时觉得该谨慎行事,傅煜此举太过莽撞,耀武扬威般,会引来反扑;一时又觉得虎将悍兵,军威远扬,能震慑得对方不敢擅动,这一回敲山震虎,能换来数月安宁。
提心吊胆地等了一阵,没听见鞑靼有动静,方放了心,赞许傅煜行事果断英武。
既然北境暂时安宁,傅家能否腾出手,帮着收拾南边那些逆贼呢?
这念头冒出来,熙平帝仿佛于阴沉暴雨中窥见一丝天光,既为傅家的尾大不掉而生气,又盼着傅家能出手相助,帮朝廷稳住局势。如今听说以战神之名震慑敌兵的傅煜来了京城,哪里还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