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海晏,四方升平。
那是老侯爷年轻时的抱负期许,却在韩太师一家遭逢冤案后,如石沉大海,再也不忍想起。然而等梁靖年近二十时,却仍旧没忍住,帮他取了这个字。说起来,当初梁靖这个名字,也是他跟韩太师把酒夜谈时起的。
老侯爷膝下两个儿子,孙子也不少,最偏爱的却仍是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的梁靖。
他手背略微枯瘦,顺着梁靖的手臂摸索到肩头,似是很满意他身上的劲瘦力道,眼底笑意更深,点了点头,才扫了梁元绍一眼,“你也来了。”
“来给父亲问安。”梁元绍也带着点笑,扶老夫人一道进屋。
书童奉茶上来,老侯爷居中而坐,自是关怀梁靖在边关的处境。
梁靖耐心说了些在军中的趣事,又问他身体是否安好。祖孙俩许久没见,似是攒了一箩筐的话要说,梁元绍陪坐了半天,本想提一提跟沈家定亲的事,见老侯爷的目光始终不肯落向这边,几回欲言又止。
老夫人知道父子心结,便朝梁元绍摆了摆手,“这边暂且无事,你先回去忙正事。”
梁元绍无法,只能暂且告退。
…
夷简阁里,梁靖跟祖父说完家常,老夫人便在旁边陪坐,唇边笑意始终都在。
末了,老侯爷见妻子身边空空荡荡,才问道:“他刚才过来,又是为那沈家的事?”
“是为这个。”老夫人也不掩饰,微皱了皱眉,道:“我瞧着,他跟薛氏是铁了心,想娶那沈家的姑娘。晏平方才回来,薛氏还特地留了沈家母女在旁边,硬生生见了一面。瞧着晏平神情冷淡,才送人走了。”
说着,接了梁靖递过来的茶杯,问道:“你是果真瞧不上她?”
梁靖点了点头,“我记得当年祖父曾为我定过一门婚事。”
提起这茬,梁侯爷倒是想起来了,原本微佝的身姿也挺直几分。
“说起那孩子,早年我叫人探查,听说韩家的人都被斩尽杀绝,那孩子也年幼早夭,一直也没听见消息。近来倒是听见有人说,那孩子兴许还在世上。”
“是吗?”梁靖稍感意外。
前世此时,梁老侯爷并没提过这话头,他虽没娶沈柔华,却也没探到过关乎玉嬛的消息。直到后来她进宫做了女官,他夹在太子和永王争斗的夹缝里,才从永王那边查出了她的身世。
遂问道:“祖父是从哪里听的消息?”
“是那孩子的舅舅,谢鸿。前几日他要来拜见,我念他是跟韩家有姻亲,就见了。他说当初那孩子和她哥哥都被人带着逃了出去,大的生死不明,小的据说还活着,他还在追查下落——若果真能找到,文达泉下有知,也该宽慰了。”
老侯爷说到此处,眼睛便皱出个深深的笑。
梁靖愕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
想必谢鸿将玉嬛的身份藏了十多年,也是极为谨慎的,先前不肯泄露,如今见了他真容,才给老侯爷漏了点风声,显然也是探梁家的态度——若梁家趋利避害,不念旧情,谢鸿必定就找不到外甥女了。
他心里笑了下,点头道:“这样最好。”
“是吗?”老侯爷抬头看她,“若那孩子还活着,你敢娶吗?”
在梁靖开口回答前,他伸手示意别急,道:“文达兄当年的案子,是皇上钦定,周围那么多虎狼逼着,是肯定没法翻案了。她即便找回来,也是个罪臣之后,容貌性情、处境身份如何,都没人知道。莫说于你没半点助益,兴许还会连累。你敢吗?”
他问得郑重,梁靖亦挺直脊背,“敢!”
意料之外的回答,又似在意料之中,两位老人都举杯不饮,盯着他。
梁靖续道:“既然是长辈当年的约定,岂能作废?”
屋里安静了半晌,老侯爷肃然的脸上也缓缓露出笑意,“好。若能找回来,我便拼着再费些心力,也会成全这事。”
这便是说定了。
梁靖又陪着祖父坐了一阵,便回梁元绍那里,开门见山,断然回绝了跟沈家的事。
至于缘由,他知道父亲的性子,不能提玉嬛和当年跟韩家的婚约,便只说瞧不上沈柔华,更无意与沈家联姻。他自有抱负志向,婚事也不着急,让爹娘先操心三弟梁章,他的事不用急着办。
梁元绍筹划了大半年,连跟沈家联姻后如何相处、如何牟利都想好了,哪里肯依?
当即黑了脸,怒道:“这是我跟你母亲已商议妥当,非办不可!那沈柔华是魏州出挑的美人,有什么配不上你?当初你放着官不做,要去军中白费力气,我也没拦你,这件事,断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回去歇一晚,明天跟我去拜访沈家。”
“我不去。”梁靖站在案前,似壁立千仞,岿然不移,挺拔而刚硬。
梁元绍气得拍案,“不去也得去!”
梁靖也不说话,扯着嘴角笑了下,那意思,分明是觉得梁元绍的身手奈何不了他,想强抓过去都不容易,逼急了他脚底抹油跑回茂州,就能再拖个几年。
这般死倔的态度,梁元绍更是生气,也顾不得外头有人没人,关上屋门就是一顿臭骂。
从当初梁靖跑出国子监去游历,到他扔下唾手可得的官位去军中吃苦,乃至如今,放着羡煞旁人的美人和婚事不要,非要跟长辈对着干…
一通数落,连斥带骂。
梁靖毕竟是他儿子,这点责骂还是得受着,便只管木着脸站在那里,似充耳不闻。
屋外,听见二哥回府后喜滋滋跑回府的梁章才赶过来,便隔着门扇听见了那通臭骂。
他素来顽劣,虽被爹娘宠爱,也没少被梁元绍责罚。
且因大哥梁端规矩懂事,梁元绍每回还要拿来比一比,说梁端行事稳重能帮他分忧,梁靖才学出众科举中了进士,连家族荫庇都不用,在外受尽赞赏。
三个儿子里,就只他不学无术,贪玩好闲,须跟兄长多学学。
梁章挨的骂都堆成了山,如今听说二哥在里面受苦,又是同情,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等梁靖推门出来时,梁章就站在门前,两肩颤抖不停。
兄弟俩也是许久没见,乍一眼瞧见,都能明显瞧出彼此容貌的变化。不过梁章幼时爱尾巴似的跟在梁靖身后折腾,至今性子不改,虽常年不能碰面,感情还比跟梁端的亲近些。
面对面碰上,梁章强忍着笑,规规矩矩地招呼,“二哥回来了。”
梁靖挨了骂,绷着张脸,“嗯——你来多久了?”
“也没多久。”梁章目光闪了闪,几乎要憋不住笑,“爹骂你是臭石头那会儿。没想到啊,名动魏州的二哥也能有今日…”说着,终究没忍住幸灾乐祸,两肩剧烈抖着,怕被梁靖揍,赶紧转身往外逃,边逃边笑,那声音都大得几重院落外都能听见。
梁靖脸色更黑,疾步追上去,捉着梁章就给揍了一顿。
——兔崽子!正嫌没处出气呢。
…
梁元绍押着儿子去沈家的打算终究没能实现。
六月初十,梁老夫人的寿辰如期而至,整个魏州城的高门贵户、官吏富贾几乎都备了贺礼送往武安侯府,冯氏亦带了玉嬛,前往梁府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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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魏州城里就只武安侯府有爵位,家族百年经营加上梁元辅督八州军权,兼魏州刺史,梁家在魏州的地位不言而喻。
如今梁老夫人办寿,又有娶了梁家女儿做侧妃的永王在此,自然比往年更隆重。
从清早起,便有车马络绎不绝,往梁家涌去。
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梁府周遭的几条街便慢慢堵起来,百姓都知道是侯府办寿,艳羡之余,也忍不住嚼舌根,不知这煊赫鼎盛的侯府里究竟是何等气派。
更不知那位引得满城送贺礼的侯夫人,又是何等尊荣。
一辆辆华盖香车经过,百姓过节似的看热闹,更令两侧拥挤不少。
接客收礼的侧门几乎水泄不通,冯氏和玉嬛的马车往寻常女眷走的偏门去,那边已然来了不少客人。青石板铺好的巷子里,马车首尾相接,管事仆妇们忙着招呼引路,见了冯氏,领头那人认得,赶紧指了稳妥的人迎入府里。
武安侯府占地广,后院里引了活水围成一方湖,东西各有两三里。
整个后园也围绕这方湖泊而建,山石花木、亭台楼阁交错掩映,湖的西边是一带游廊相连的水榭,戏台暖阁俱全,修得精巧秀丽,供女眷们用。东边则恢弘巍峨些,一座三层的阁楼耸立,里头尽是男客。
隔着粼粼湖水,男女宾客互不相扰,热闹氛围却能彼此感染。
玉嬛沿着游廊过去时,女眷这边早已是衣香鬓影、满目绫罗。
梁老夫人还在外头受几位要紧男客拜寿,这一带便是两位梁夫人张罗。妇人们坐于厅中,姑娘里端庄如沈柔华者,自然是陪坐在侧,不肯放肆,活泼自在如季文鸳的,不爱被拘束在厅里,正在外头闲逛,看看湖波杨柳。
玉嬛一眼扫见季文鸳,跟冯氏说了声,便凑到好友跟前。
端午出事后,季文鸳挂心玉嬛,曾派人捎信关怀,玉嬛也递信宽慰过,说一切无恙。只是毕竟牵涉刺杀的重案,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段时日谢府有意谢客,季家除了关怀外,也没多登门,两人尚未见过面。
难得碰到一起,季文鸳自然关怀玉嬛处境。
玉嬛只说没大事,她在府里该吃吃,该喝喝,跟从前无异。
季文鸳放了心,谈及她的近况,却是颇为惬意——趁着暑热天气往城外别苑住了几日,去郊外骑马,往寺里纳凉进香,逛得不亦乐乎。据说前阵子还碰见了沈令君和梁章他们,书院的学子凑风雅热闹,玩曲水流觞,季文鸳也跟着玩了一阵。
她提起沈令君的时候,眼神语气都比平常柔和,刻意回避,反而欲盖弥彰。
玉嬛听了,唇角忍不住牵起笑意。
她其实还挺羡慕季文鸳,有中意的人,且门第品貌都还配得上。往常据她瞧着,沈令君待季文鸳也格外留意,恐怕就等着两家捅破这层窗户纸,沈家请人上门提亲,便能皆大欢喜了。
这边少女心事半遮半掩,水榭通透的凉厅里,冯氏也正想着此事。
她掐的时辰还挺准,坐下来没多久,梁老夫人便从东边回来了。
一众贵妇们道贺寒暄,熙熙攘攘地两炷香罢,各自被梁家两位夫人安排入席,冯氏则被梁老夫人请进了珠帘隔开的内间。
梁家是魏州翘楚,谢府乃淮南高门,虽说谢鸿如今正倒霉,梁老夫人倒是一贯的客气。
冯氏又说了些拜寿关怀的话,梁老夫人便笑着请她喝茶,道:“到了这年纪,旁的都在其次,最挂怀的却还是儿孙们。今儿夫人过来,可带了玉嬛么?”
“带着呢,那孩子好动,见着季姑娘就先说体己话去了。”
“这年纪的姑娘,性情活泼好动才好。”梁老夫人往外睇了一眼,隔着半敞的窗扇,果然见玉嬛跟季文鸳并肩站在湖边,柳丝低垂,裙裾微摇。窗边风拂进来,带着湖面的潮润凉气,她心绪甚好,就势道:“听说季家已在寻摸人家了,夫人这还没动静呢?”
冯氏欠身微笑,“我倒是想寻摸,只是南边儿老夫人操心,前阵子递信过来,说是有合适的人家了。她老人家向来疼爱孙女,我想着应当是很好的。”
这消息多少让梁老夫人失望,“已经定下了吗?”
冯氏有点歉疚,但玉嬛和梁章并非良配,要不伤两边颜面,便只能找托词,“说是差不多,等外子得了空,还打算带玉嬛回南边一趟,不辜负老人家的苦心。”
“这样啊…”
梁老夫人眼底的失落显而易见,却还是笑了笑。
玉嬛的身份她也是知道的,出自外室,只因谢鸿夫妇感情好,当嫡女般捧在掌心里,有家世品貌撑着,那点瑕疵算不得什么。
冯氏虽疼爱女儿,毕竟不是亲生,婚事上怕还是有点避嫌的心思。
这多少叫人遗憾,但各自姻缘都有天定,强求不得,老夫人活到这岁数,相信这个。
她试探罢态度,便没再多言,等玉嬛和季文鸳一群姑娘们来拜寿时,瞧着人群里品貌身姿出挑的少女,还有点恋恋不舍。
玉嬛跟冯氏心有灵犀,换个眼神便猜得大概,心头一桩石头落下。
姑娘们围成一桌,听曲喝茶,有人提及秦春罗,在场的人大多都知道谢鸿遇刺、秦骁入狱的事,不自觉瞥向玉嬛,眼神颇为暧昧。
玉嬛只当作不知,仍只埋头嚼着蜜饯,没理会暧昧试探,旁人只能作罢。
宴席过半,曲乐正酣,随行而来的石榴靠过来,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姑娘,夫人找你呢,说是永王殿下召见。”
永王召见她?
玉嬛深感意外,没敢耽搁,只寻个更衣的由头,同石榴走出去。
…
冯氏已经在水榭外等着了,她的旁边则是个王府随从打扮的男人。
见玉嬛走来,他便点了点头,“谢姑娘,殿下召见。”见冯氏似要跟着过去的模样,道:“殿下召见的只有谢姑娘,夫人请回吧。等问完了事情,本官自会送姑娘回来,不必担心。”说着,便朝玉嬛比个手势,在前面带路。
玉嬛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冯氏说,只能跟着走。
回过头,冯氏眼底显然藏了担忧,朝她比个嘴型——“别怕。”
绕过曲廊水榭,湖上并无直抵对岸的通道,须从岸边绕行。
那男人一路沉默,引着玉嬛到了一处抱厦前才驻足,“殿下就在里面,谢姑娘请。”说罢,朝门口值守的侍卫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这抱厦离男客们的阁楼有段距离,显然是给永王这等贵客歇息所用,周遭并无闲人。
玉嬛被侍卫领进去,就见永王负手站在窗边,锦衣端贵,玉冠束发。
她端正行礼拜见,那位回过身,抬了抬手,“免礼。”
玉嬛依言起身,也没敢贸然直视,只垂眸盯着地面。
窗边那双黑靴缓缓踱步过来,衣角微摆,闲庭信步似的,最后停在她面前,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一动不动。
无需抬头都知道,他在盯着她看。
玉嬛也不知这位殿下打的什么算盘,但不知为何,每回见着这位,心里总觉得隐隐不安。遂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拢在身前,老僧入定似的纹丝不动。
片刻后,才听他问道:“秦春罗的事,你听说了么?”
秦春罗?
玉嬛眉心微跳,淡声道:“民女近日不曾外出,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事?”
一只微凉的玉骨折扇伸到跟前,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永王身量颇高,垂眸盯着她,露出点和善的笑,“前阵子她有事外出,却一直没回来,被人给绑了。秦骁的案子关乎令尊安危,本王又听说她跟你有过旧怨,所以特地召来问问,这件事,你可知道什么?”
他生得面如冠玉,虽出身皇家,说话却温和,那眉峰微挑,自有风华。
玉嬛哪有心思欣赏,只初闻此事般诧异抬眼。
意外的神情逼真而自然,她眨了眨眼,愕然道:“她…被绑了?”
“嗯。”永王颔首,挪开折扇,目光在玉嬛唇上绕个圈,“秦骁刺杀令尊,如今困在狱中却不肯供出幕后主使。秦春罗被绑走,怕是有人借机要挟,阻挠办案。本王是在为令尊讨公道,姑娘若知道些什么,尽可说出来。”
说话间,还踱步到旁边桌上,随手斟了杯茶,推到她跟前。
玉嬛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按理说,太子和永王夺嫡,东宫刻意打压谢鸿,淮南谢家虽不像武安侯府忠心不二,也是暗中帮着永王的,她身为谢家女儿,该与家族同心,协助永王查案。
然而秦春罗是她设法骗出去的,那晏平救了阖家性命,更为可信。
且谢鸿也知道此事,若该跟永王坦白,谢鸿怕早已说了,哪轮得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晏平哥哥明天上线,一定上线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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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心思瞬息万变,稍加斟酌后,玉嬛面不改色地屈膝为礼。
“殿下秉公行事,民女深为感激。只是我跟秦姑娘虽有旧怨,说来惭愧,也只几句口角而已,除了宴席上碰见,私下全无往来。她被绑的事,民女也是今日才听到,旁的并不知情。”
永王“哦”了一声,道:“那就好。”
轻描淡写的,仿佛这事无关紧要。
这般轻飘飘揭过,玉嬛愈发疑惑,不知他特地召见是想做什么,只能恭敬垂手站着。
永王遂取了那杯茶递过来,“本王不过随口问问,不必多想。来,尝尝南边的贡茶。”
他虽出身贵重,不摆王爷架子的时候,举止间却有亲和的味道。
玉嬛双手接了,轻轻抿了一口,低声道:“好茶。”
永王眼底浮起笑意,目光从脸颊挪到脖颈,最后落在她颈间红线。随口又问道:“听闻谢姑娘爱随令尊游山玩水,这魏州城外的景致,怕是很熟吧?”见玉嬛懵然点头,便道:“本王有意过些天…”
说到一半,却忽然顿住。
隔着敞开的窗扇拿余光瞥出去,远处有人正往这边走来,是锦衣玉带的梁靖。
这风景煞得…实在糟心!
永王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固然器重武安侯府,对跟太子相交甚密的梁靖却有点隔阂。
玉嬛身份特殊,他单独召见招揽,只能是见色起意的姿态,见梁靖远远望向这边,便随手在玉嬛发间碰了碰,道:“姑娘来得急,头上落了东西都不知道。”
这举止委实过于亲密,玉嬛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即屈膝。
“民女不知殿下为何召见,匆匆赶来,若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不必拘束,本王与谢伯爷也算熟人了。”见外面梁靖越走越近,永王只好先放她走。
玉嬛虽觉永王生得好看,但两回见面,永王那过于亲近关怀的举止却总叫人心里不踏实,巴不得他放人,当即拜谢告退。
出了抱厦没走几步,迎面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剑眉修目,深邃湛然,瘦削的轮廓带出几分清冷,宽肩劲腰英姿勃发,身上一袭茶色锦衣质地绝佳,头顶上乌金冠束发,更见精神抖擞,不是曾客居府里养伤的晏平是谁?
这相逢完全在意料之外,玉嬛愕然之下,脚步微顿。
对面的梁靖也面露诧异。
他知道今日玉嬛会来赴宴,不过男女宾客隔湖而坐,原本不会碰见,谁知她竟会从永王歇息的抱厦出来?那么方才被永王亲昵抚摸发髻的人,也就是她?
梁靖的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凝了一瞬。
盛夏时节天光明亮,她为这寿宴特地打扮过,衣衫襦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身段,精致刺绣的一支海棠缠在腰间,半臂之外披了件薄纱,罩住里头娇艳的海棠红,婉转内蕴。满头青丝挽起,珠钗垂在耳畔柔润生光,堆纱宫花嵌在发间,更添轻盈。
比起在府里时的娇憨率性,她这会儿眉目收敛,反而有婉转内秀之姿。
一瞬间,有种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
梁靖下意识地想,难不成她又被永王那副皮囊给迷惑了?
前世一面之缘,她铁了心留在永王身边,婉言谢绝他的好意,那样短暂的会面,当然摸不清彼此心性。这回他抢先打乱永王的图谋,在谢府跟她相处月余,融洽和睦,算是看到了她七分性情。结果短短几日没见,她就又到了永王跟前!
这傻姑娘,知不知道里头那人是条藏着信子的毒蛇?
梁靖心里大不是滋味。
然而众目睽睽,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回魏州没两天,理应不认识谢家姑娘。遂只将清冷的目光瞥了玉嬛一眼,眉峰微挑,不待她开口便目不斜视地走过,脚步半点都没缓,衣袖都似带着风。
玉嬛檀口微张,愣在当场。
他竟然装不认识?迎面撞见,彼此容貌都看得清楚,他竟装不认识!
她好心救下的,竟是这么一条白眼狼?
…
走出抱厦老远,玉嬛心里仍觉得愤愤不平。
她不是没揣测过梁靖的身份,那样出众的身手和缜密心思,既然掺和进太子和永王的恩怨,身份必然不会太低。是以他乍然出现在梁府,她诧异过后,也算是能想通,结果…他竟然装不认识!
她好心照顾那么久,送了那么些美食,他居然这般待她!
一想到刚才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玉嬛就觉得气愤,鼓嘟着嘴,狠狠踢开路旁石子。
石子滚了一段便被人踩住,梁章拦路纨绔似的,双手叉在腰间,笑眯眯看她。
“谢玉嬛——”梁章又将那枚石子踢回来,“巧啊,又碰见了。”
她是来他府上赴宴的,能不巧吗?
玉嬛暗自腹诽,却还是行礼,“梁公子。”
梁章倒没那么多虚礼,盛夏天气暑热,哪怕路旁树荫深浓,吹过来的风却是热乎乎的,他不知做了什么,额头渗出了层薄汗,往抱厦那边指了指,道:“抱厦里歇着的是永王殿下,你去那边做什么?”
“殿下有事召见才去了一趟。对了,上回那份碑文的银钱,我按当初你出的价钱叫人送到府上,想必已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