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靖稍松了口气,待隔壁那位同僚在窗外冲他打招呼后离开,才起身关了门窗,随手反锁上。屋里有点暗,他到屏风后脱下官服,换上那身鸦青色的锦衣,将披风拎到案上备好,转到书架背后去,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的玉嬛。
高大的书架隔出一方逼仄,日落之后愈发昏暗,她坐在地上,卷宗散乱扔在脚边,只将两只手臂抱着膝盖,脑袋埋进臂弯里,无声无息的,像是睡着了。
但梁靖知道,她没睡着。
他快步过去,将卷宗随意捡起来搁着,而后伸手轻轻按在玉嬛肩上。
“都看完了吗?”
“嗯,背下来了。”玉嬛闷声回答,纤秀的手指缩了缩,抬起头时,两只漂亮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溢满了泪。冠帽将她的满头青丝笼住,那张秀致的脸颊上也全是泪痕,在抬头的那一瞬,眼泪顺着腮边滚落,没入衣领。
她轻轻咬着唇瓣,哭得无声无息,唯有秀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梁靖的心在那一瞬被狠狠攫住,像是拿闷钝的刀狠狠割过心头似的,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克制守礼尽被她眼底的水雾冲走,忍不住伸手将玉嬛抱进怀里,眼底晦暗深沉,如浓云聚集。
“我…”他嘴唇动了下,却没能说出话,只将她抱得更紧。
眼泪滴在手背,却如炙热的烙铁烫在他身上,清晰而深刻。
怀里的人却停了颤抖,悄悄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时,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梁靖,“这些卷宗你也看过,对不对?”
“看过。”梁靖沉声,“其中许多人仍活着,有法子叫他们说出真相。”
“那…”玉嬛顿了下,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他胸前衣裳,想问关乎梁元辅兄弟的事,终是没能说出口,只低声道:“那就好。”说着,咬了咬唇,似想站起身来。
梁靖却知道她那欲言又止的意味,蓦然收紧手臂,一只手滑上去,揽住她的后脑,紧紧拥在怀里,是爱护的姿势。
“小满。”他贴在她耳边,深沉的眼底暗色翻涌,声音像是牙缝里咬出来的,一字一句,清晰分明,“所有人,无论亲疏,查明后都会秉公处置。你信我。”
“嗯。”玉嬛埋首在他胸前,闷闷地回答。
角落里一时安静,两人各自埋藏深沉心事,此刻却不是细说的时候。
好半天,梁靖才低声道:“冷吗?”
“不冷。晏平哥哥——”玉嬛抬头,含着泪勾起唇角,“无论如何,谢谢你。”
清澈的目光,带泪的笑容,青丝刘海都被笼进冠帽,只剩干净美丽的一张脸,嫩唇秀腮,就那样仰头望着,柔弱而坚定,悲伤却收敛。那模样又跟前世冷静自持、端庄疏离的女官不同,是柔软而温暖的。
梁靖心里涌起极浓的悔意,后悔前世没能及早察觉,让她家破人亡,流落到永王手里。
那个时候,她究竟吃过多少的苦?
梁靖不忍去想,只紧紧抱住她,甚至指尖微微颤抖。
后悔与心疼排山倒海,如倾颓的泰山压过来,他忽然低头吻在她唇上。
肌肤相贴,呼吸交织,轻柔的吻带着温存的味道,又蕴藏压抑的情绪。两个人同时愣住了,玉嬛瞪大了眼睛,慌乱惊讶——就算两人相识已久,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也没想过梁靖竟然会亲她,肆无忌惮,猝不及防。
他什么意思?
一瞬间的亲吻,蜻蜓点水般,那柔软味道却电光般袭入脑海。
梁靖回过神时,便对上玉嬛的目光,受惊的鹿似的。他自知唐突,且这时机实在不对,赶紧强忍着贪恋攫取的欲望退开。后脑勺磕在书架,“砰”的一声轻响,是相识以来他头一回露出笨拙狼狈的姿态,两人都有点尴尬。
这倒冲淡了玉嬛悲伤的情绪。
不论过往如何,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掉金豆子没半点用处,最要紧的仍是往后的路。
这个道理,谢鸿常在过去的十数年里提起,亦让她在得知身世时,不至于太过悲伤。
玉嬛红着眼眶,轻咳了声,“外头还有人吗?”
“走得差不多了。”梁靖声音有点哑,精光湛然的眼底添了晦色,见玉嬛试图起身时动作艰难,忙伸手搀住,“坐了整个后晌,腿都僵了吧?”
“嗯。”玉嬛倒吸了口气,就着他的修长有力的手站起来,“你先把这些放回去,我歇歇就好。”说罢,也不敢看梁靖的眼睛,只管低头摆弄着衣袖,将那身锦绣长衫理得平整些。见梁靖站着不动,便侧了身子,打算从他和墙壁的狭窄缝隙里挤了过去。
可惜书架和墙壁间的缝隙实在太窄,梁靖生得英武高健、宽肩瘦腰,留的缝隙不多。
玉嬛有点沮丧,脸上后知后觉地发烫,垂着头道:“先出去啊。”
梁靖岿然不动,却捧着她脸蛋,拿指腹将眼泪慢慢擦干。
天光格外昏暗,他从军的这几年握剑磨砺,指尖有薄薄的茧子,擦过她柔嫩肌肤的时候,小心翼翼,却藏了别样情绪。梁靖微微俯身,率军征伐的冷厉狠辣和断案办差时的决断威仪尽数收敛,只温声道:“你信我,会还韩家清白的。”
他说得郑重其事,玉嬛心里却乱得很,只点了点头,催着他快点出去。
时辰已然不早,梁靖没再拖延,将那卷宗取了藏在身上,绕过书架,连同旁的卷宗一道送回库房。他进大理寺没两月便升了大理寺少卿之职,库中卷宗尽可取阅,将那几卷私带的东西放回去,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再回去时,天色已颇暗了,玉嬛没掌灯,就站在门口等他。
锦衣冠帽,黑靴精干,披风垂落时将少女窈窕的身段尽数藏起,虽说身量颇矮、容貌秀气了些,走在昏暗的天光里,倒也不太惹人注意。
远处已有值守的人挨个点亮夜间照亮的灯笼,梁靖没再逗留,叫玉嬛拎着一副笔墨,只作劳累后满身疲惫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出了衙署。在门口碰见一位办差晚归的同僚,还招呼寒暄了两句。
已是腊月初了,深冬时节的京城一日冷似一日,入夜之后,更是呵气成霜。
好在梁靖怕她受寒,来时用了马车,玉嬛钻进里面垂落帘帐,捧着才添了新炭的手炉,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这一日心绪浮动,将那卷宗全篇记在脑海里,更是废了不少功夫,玉嬛有点累,靠着秀缎软枕眯了会儿,渐而浅睡过去。
这一带没夜市商肆,夜幕下的街道颇为空静,唯有马蹄哒哒轻响。
梁靖长身骑在马背,冷厉入骨的寒风吹过来,他也不系衣领,任凭风从脖颈灌进去,激得肩膀脑袋都冰凉清醒。马缰松松挽在手里,他沉默不语,目光瞥着身侧的车厢,薄唇微抿,那脸色却比夜色更冷,甚至阴沉。
年少时,他就听武安侯隐晦提过,说韩太师是蒙冤而死。
然而真的翻开尘封的卷宗,看着当日的构陷、污蔑,几位世家重臣们群起而攻,凭着漏洞百出的罪名、未必查实的所谓铁证,将皇帝敬重倚赖的太师斩于刀下,那情形仍旧令人心寒。
养虎为患,待恶虎伤人时,即使贵为天子也莫可奈何。
倘若放任永王夺嫡,往后朝堂之上,还不知会有多少这样的倾轧蚕食。
前世临死前的见闻印刻在脑海,勾起那枚玉扣,勾起深宫里盈盈的身影、婉转的笑容。那时她孤苦无依,独自在深宫暗夜前行,他却远在塞外,除了不时的怀想,不闻不问。一念及此,梁靖简直有些痛恨自己。
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他的目光黏在晃动的车帘,暗潮涌动。
夜风掠过街面,吹动青帐,他隔着那道帘帐看了她一路,直至睢园门口。


第43章 第43章
马车在睢园外停稳,轻晃了晃。孙姑到傍晚都不见玉嬛回来, 已在门房外焦灼等了半天, 见状忙迎过来,因梁靖已翻身下马走到了车帘跟前, 忙又行礼拜见,“多谢大人送姑娘回来。”
梁靖点了点头,掀开车帘, 便见玉嬛倚靠在车厢角落, 仍自睡着。
他伸手进去,才碰到她露在软毯外的手腕, 玉嬛便惊醒了。
黑白分明的眼睛,困倦而茫然, 她懵了片刻, 才道:“到了吗?”
“到了。”梁靖这一路骑马走来,只觉朔风凛冽, 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冷得很。她这会儿睡得暖和,贸然吹了风,必会受寒。遂将身上那件厚实的披风解下来,手腕微扬, 抖入车厢, 而后探了半个身子进去, 给她裹在身上。
玉嬛睡意未醒, 脑子转得有点慢, 又因书架后那突兀的亲吻而有些尴尬,身子微微僵硬,布偶似的任由他摆弄。
梁靖倒是面色如常,甚至在指腹触到她颌下软肉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等梁靖系好领口,玉嬛才反应过来,“不行的,你穿得单薄,该留着披风。”
“好歹也在军中待过,我不怕冷。”梁靖摇头,背对着府门口昏黄的灯笼光芒,眉眼不算清晰,那眼底的湛然却甚是分明,带着疼惜温柔的意思。不待玉嬛推辞,又握着她手臂出来,屈了膝盖给她借力,扶着她站稳。
外头的风果然很冷,玉嬛将脑袋缩到帽兜里,下意识紧了紧领口。
因梁靖的披风又宽又长,便叫人帮着将底下收起来,免得弄脏了。
梁靖已经翻身上马背,见玉嬛欲出言留客,将唇角勾起,道:“夜深了,不好打搅长辈,我过两天再来。”说完没再逗留,抖着僵声拨马往回走。
数年军旅历练,曾杀敌斩将、浴血冲砂,哪怕刻意收敛,他身上那股刚硬如劲松般的气质也很显眼,从后望过去,那背影便如峭峰悬立,挺拔坚韧。
夜风鼓动衣袍,他浑然不觉寒冷,只抖缰纵马逆风而去。
玉嬛目送他走过拐角,全然没入漆黑的夜色,才有些不自在地低头。
心底里有些怪异,像是欢喜,像是羞窘,模糊不明。
孙姑将暖热的手炉塞到她怀里,说话时那气息冻得一团团白雾般,“姑娘快进去吧,这儿穿堂风冷得很。再站会儿该冻僵了。夫人已经备了饭,就等姑娘回来一道用呢——可惜没留住梁大人。”声音末尾带了点笑意,打趣似的。
离婚期没剩几个月,梁靖近来格外照拂,旁人看在眼里,玉嬛听得出那点关怀调笑。
她睇了孙姑一眼,那位眼角几乎笑出了褶子,似对这位姑爷很满意。
玉嬛心里轻哼了声,嘴硬道:“他自有事要做,留着做什么。快走吧,饭凉了不好吃。”
口中这般说着,脑海里却被孙姑提醒,不自觉地想起书架后那情形。彼时她沉浸在旧事里,满心意外地懵住,而后掩饰着尴尬逃窜出去,不曾细想。此刻琢磨,他胸膛压过来时男人独特的气息、嘴唇碰触时的温度都清晰分明。
心思被攫在书架后面,让人脸红心跳,心神不宁。
那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连她都讶异无比。
玉嬛怕被孙姑瞧出来,赶紧垂了脑袋,叫小丫鬟挑着灯笼在前头。
用完了饭回到住处,早已是月移中天,蟾宫正明。
石榴叫人备了热水、熏暖被窝,玉嬛心不在焉地在窗边站了会儿,睡前沐浴,浑身浸在温热的浴汤里,满脑子的杂念终于安静下来。
她靠着浴桶阖眼,凝神回想,那卷宗便似缓缓在脑海展开。
用了整个后晌强记,卷宗上的每个字,连同纸笺和书架的模样都深深印刻在脑海。她怕回头忘了,特意默默温习一遍。待盥洗沐浴罢,换了寝衣躺上床,随手翻了几页书,跟石榴闲扯两句,临睡前再默念了一遍,确信没半个字错漏,才安心睡下。
次日清晨醒来,趁着里外安静,又回想一遍,记得愈发清晰。
外面仍是阴天,雪片时而如鹅毛,时而如细砧,纷纷扬扬飘个不停。
积雪渐渐积到脚踝,满院银装素裹,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
玉嬛没有冒雪出门的勇气,便只管窝在侧间的宽衣里,捧了书闲翻,又临了两张字帖。午后睡了会儿,醒来时趁着旁边没人,又取了张纸笺,默默涂画几个人名,完事后点了灯烛,随手烧成灰烬。
十二年前的冤案,里头罪名真真假假,错综难辨,想翻案,自然不会一蹴而就。
她大致理清了思绪,便暂且按捺,只管叫人往炭盆里烤些栗子吃,喝着暖汤等消息。
快傍晚的时候,果然有了动静——
京城初雪时福安小郡主曾说,等雪落厚了便一道去赏雪。先前因永王从中生事,暂时搁下,如今又逢大雪,小郡主果然派人过来递话,说后日天必放晴,小郡主要约几个人去城外踏雪寻梅,邀玉嬛同往。
玉嬛欣然应允。

京城外赏雪的去处甚多,福安小郡主选的是金光岭。
金光岭在京城南边四五十里处,山高林密,峰如峭屏,中间有几处飞瀑清泉,松柏之间猿戏鹤出,四时景致各异,是散心的好去处。岭下数里梅林绵延,梅林边上一座金光寺,修得富丽堂皇,庄重威严,里头住持是皇家亲贵极推崇的高僧,在京城里名气很大。
金光寺里有座三丈高的金身佛像,据说曾有佛光显世,是祥瑞之兆。
因这缘故,金光寺地位格外尊崇,专供高僧清修,不许闲杂百姓打搅。周遭的地也大多圈了起来,盖成皇亲国戚的别苑,时日久了,连金光岭都成了专供皇亲国戚赏玩的地方,寻常人甚少踏足。
如今雪后初晴,又是梅花盛开的时节,赏梅的人络绎不绝。
玉嬛同福安小郡主过去时,果然已有人在她们之前到了——是地位尊崇的淮阳长公主,她的旁边有人玉冠锦衣陪同游玩,却是永王李湛。
景明帝年已五十,兄弟姐妹里,如今能留在京城陪他的,除了最得信重的怀王外,便是这甚得先帝宠爱的淮阳长公主。老皇帝上了年纪,这些年朝堂上也还算安稳,昔日雄心壮志淡去后,便愈发看重亲情,宫内宠着两位萧贵妃,对皇后也颇敬重,宫外则格外颇疼爱这位妹妹。
永王既打算做个孝顺的晚辈,除了怀王那边,对长公主也颇殷勤。
今日雪霁,便投这位姑姑所好,陪着出来赏雪,顺道碰碰运气。
谁知这么凑巧,竟真的碰见了被小郡主拉出来的玉嬛。
两拨人遇见,福安小郡主邀请的除了玉嬛,便是两位公侯府邸的千金。长公主常能在宴席上见到她们,倒是玉嬛面生,待几位姑娘行礼罢,不免问道:“这孩子从前倒是没见过,是哪里的?”
一双眼睛瞧过来,颇含审视。
玉嬛便恭敬行礼,“民女谢玉嬛,拜见长公主殿下。”
“谢…”长公主沉吟了下,“是淮南谢家的?”
“是呢。”福安小郡主在长辈跟前颇为活泼,过去挽住长公主,笑吟吟道:“谢大人帮我爹编书,谢姑娘也很有才学。姑姑今日是专程来赏梅的?”
“在府里待着太闷,出来走走。”长公主在她眉间轻点了点,“又是私自出来的?”
“才不是!”
长公主也知道怀王夫妇都是不爱出来凑热闹的性子,便笑了笑,两拨人汇到一处,慢慢地踏雪赏梅。长公主爱热闹,小郡主在长辈跟前又是活泼娇憨的性子,姑侄俩说说笑笑,永王偶尔打趣几句,倒是一派和乐融融。
玉嬛则跟两位贵女同行,不时跟着笑笑。
那两位都待字闺中,虽各自在说亲,都尚未定下,难得碰见姿容冠绝京城的永王,也偶尔凑趣几句。醒了两里的路,永王渐渐松了长公主的手,落了几步,倒跟玉嬛并肩而行。
外人跟前,他行事颇有分寸,负手而行,风清月朗。
“才来京城,这是头回来金光岭?”他问。
玉嬛点头,“是啊。”
“有福安带着,往后机会很多。”永王侧头觑她,有那么点审视试探的味道。
玉嬛对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先前那一场拦路劫持,足以表露各自态度,永王对她下手,显然是起了疑心。梁靖那边马上要入东宫为官,半点都不会再掩饰立场,她就更无须做戏了,遂只露出恭敬客气的姿态,没接他的话茬。
正巧福安招呼众人看旁边一树夹在满坡红梅间的白梅,便疾走几步,到前面去了。
雪地绵延,红梅如锦,她踏雪走过,帽兜上风貌微动,裙角在雪上扫出浅浅痕迹。
永王盯着那纤秀背影,唇边忽而浮起些许冷笑,瞅着众人不注意,落后十来步,招来随身的心腹侍卫,吩咐了几句。

踏雪寻梅,到景致最佳处,便是怀王和长公主的别苑。
福安小郡主原本备了简单宴席,因知道长公主爱热闹,便特意将同行的几人招呼过去,一道在长公主那边用饭。过后进了怀王别苑,因几位都走累了,便各自安排一间客房歇息,等后晌再逛。
玉嬛出门时只带了石榴随行,好在王府别苑里诸事齐备,仆妇丫鬟铺床熏香后,便留石榴守在身侧,落下帘帐。
玉嬛躺进厚软被窝,忍不住打个哈欠,因雪地里走得太累,没片刻便昏昏睡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鼻端似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与屋里的熏香迥异。她在外面向来警醒,睡梦中察觉不对,自己便惊醒了过来。
才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还没看清情形,便见一道黑影压过来,手刀如电落下。
玉嬛来不及惊呼,便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第44章 第44章
玉嬛醒来时, 四周光线昏暗, 屋子里应是笼了太多炭盆, 令她浑身热得难受。
脖颈处有些酸疼,脑子也觉昏沉,她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拢, 而后看清周遭的情形——
宽敞精致的架子床, 材质名贵,做工上等, 悬着的软帐上锈了团团牡丹, 不像是外头能轻易买到的。窗边是一座玉鼎香炉, 形如瑞兽,两耳垂着玉环, 倒没见熏香的痕迹。再往外,则是桌椅箱笼,珠帘绣凳,陈设着瓷瓶玉器,颇有章法。
只是比起别处,这屋子建得格外宽敞,高脊深墙, 藻井高高的悬着, 似有精致雕绘。
那雕绘像是…
脑海里某根弦似被拨动, 平白浮现出一副画面。
玉嬛猛然收紧瞳孔, 盯向那藻井, 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详细情形,但看那模样,似有些熟悉。那种怪异的熟悉感令她打了个激灵,像是初入怀王府时一样,似曾相识,又模糊不清。比起怀王府,这地方仿佛更是熟悉,好像她曾在这里生活,即便器物陈设未必相同,却似有深深的烙印。
心跳骤然砰砰乱响起来,玉嬛坐起身子,一把掀掉锦被。
身上衣裳完好无损,床边放着绣鞋,她几乎无需看,便轻而易举地将两只脚丫塞进去。
——仿佛这种事已做过很多遍,印在骨血里了一样。
不安如涨起的潮水汹涌而来,铺天盖地的将她攫住,玉嬛只觉喉咙骤然干燥,目光扫过屋中陈设器物,陌生中又有些熟悉。她极力去捕捉那诡异的熟悉感,却只觉脑壳隐隐作痛,在她用力的时候,愈发严重。
心跳得像是要跃出腔子,玉嬛竭力平复,轻手轻脚地往窗边走。
从怀王别苑到这陌生屋子,中间定是出了蹊跷,也不知是谁的手笔?
她没敢闹出动静,瞧着外间没人,便轻轻掀开一扇窗户。
外面天光昏暗,像是刚入夜的样子,冷冽朔风扑面而来,卷着树梢的雪渣,落在脖颈时冰冷刺骨。廊檐下坐着两位仆妇,秋香色的图纹衣裳整齐洁净,想来主人家地位不低。这是座单独的院落,两侧厢房俨然,廊下挑着的,竟是样式精致的宫灯!
玉嬛心里猛跳,不自觉地扣紧窗沿。
京城内外,能用这种宫灯的并不多,而这院子…
诡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令她有些恍神。
脖颈处酸痛犹在,旁人没胆量也没理由到怀王爷的别苑捉她,若当真是皇亲国戚趁便出手,很可能是永王。
玉嬛心里咚咚的响,正想着悄悄退回去,猛听外面门扇轻响,双扇朱漆院门敞开处,有人踏夜色而来,颀长的身段藏在朱色披风里,玉冠之下面容隽秀、眉目清朗,不是永王是谁?
廊下的仆妇当即起身行礼,永王脚步未停,径直往屋中走来。

腊月中旬的天气格外寒冷,仆妇开门掀起厚重的帘子,冷风便卷了进来。
屋里没掌灯,黑黢黢的一片,永王绕过屏风,就见一道纤秀的人影站在桌边,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他稍觉诧异,回头吩咐了声,仆妇便挨个点亮灯盏。
四五座烛台上灯火通明,不过片刻,便将屋子照的亮如白昼。
仆妇搁下食盒,退出去阖上门扇,便只剩两人四目相对。
永王笑了下,踱步到玉嬛跟前,颇散漫地在椅中坐下,“你倒没觉得意外?”
“故技重施,有什么好意外的。”玉嬛哂笑,“殿下还真是看得起我。”
永王打量着她,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贪婪,“韩太师的孙女,怀王叔都照顾的人,又长得这般貌美,怎么能不叫人惦记?这会儿也该饿了,尝尝我这儿的手艺。”说着,将食盒盖子掀去,抬目示意。
玉嬛走近半步,往里瞥了瞥,是四碟热腾腾的小菜。
她晌午在长公主那里吃得不多,这会儿入夜,闻见那扑鼻的香气,肚子里果然觉得饿起来。但永王这人毒蛇似的叫人捉摸不透,她暂且挪开目光,只哂笑道:“殿下将我捉到这里,就为这个?”
永王笑了下,“吃饱饭才有力气说话。”
“我还不饿。”
“唔。”永王瞧她那副宁可饿死也不碰着食盒的模样,垂目自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