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环着拓跋略在怀中,这孩子一晃四岁了,却由曹秋妮养得极其金贵,来时在园子里磕绊了腿,便足足哭了一个时辰。
再一眼看去拓跋云中,樱桃核吐了出,细长的手指揉着脑门:“你真的想当和尚?”
拓跋云中一脸清和地点头,乖巧地又递过去一盘糕点。
冯善伊捏着糕点喂了拓跋略一口,细帕蹭着他小嘴,又抬起眼眉:“你要把你父皇气死了。他好容易养出个得意儿子,如今一心一意要去做和尚。这说得过去吗?”
拓跋云中只笑,摇摇头,不语。
冯善伊将拓跋略转给奶娘,又瞧几眼天色,吩咐奶娘将拓跋略送回曹充华宫中。
拓跋云中忙走上来,由奶娘手中抢过拓跋略的小腕子,扬起头求母亲道:“儿子在宫中的时间也不长了,今儿就别送弟弟回去了,想和略儿多处会儿。”
冯善伊不近人情地挥手命奶妈先牵着拓跋略回去,见得拓跋云中一脸的失落,她走上去,手正压在他肩上,轻道:“雹子,我也和你多处会儿,只我们娘俩。”
她牵着他走去廊前,正对一池秋水昏景凝眸无言,握着云中的手紧得不想分开。
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宁静,一挑眉,言语与往日的轻松戏谑不同:“雹子,你只要知道。但凡你不要做的事,这世上没有人能逼你。”
“我知道。”云中点头,清冷的声音如流水徐徐而过,“我的父母是这天下最权贵之人,这世上没有人能逼他们的孩子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
这句话,同是今日拓跋濬冷声告诫他。如今他说给自己的母亲,说得无悲无喜,说得一切低入尘埃。他的性情更似拓跋濬,甚至与他的父亲如同一个模子刻出,而他们都是不善于表明心迹的那种人。所以很多话,他压抑了许多年,不愿言,不敢言。
“母亲,您还记得生下略儿的那天吗?”他一仰头,看着她温和微笑。
冯善伊无动声色点头。那样的痛,撕心裂肺的痛,拓跋濬紧紧攥握的手,还有孩子由体内滑出,自己却一眼也不敢看的痛苦。如果能忘呢。
“那一日,儿子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被送去云雀宫,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孩子。我追着奶娘的步子偷偷跟去,看到曹夫人将他拥在怀里,我难过地想哭,为什么娘亲和我就不能先抱抱他。我悄悄注目着略儿长大,他第一声言语,第一次会爬,第一步站立,这些我都记得。可看着他依偎在曹夫人怀中时,我是难受,想他分明是我血脉相同的弟弟,为何要唤另一个人做娘亲。”
冯善伊笑着抚平他的额眉,他又一双如他父亲一般喜欢皱紧的深眉。只待出了红尘,是不是便会满目宁静,自此不蹙眉。
拓跋云中勉力控制着眼中酸涩,眨眼微笑:“其实我早先也同样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再像在山宫那般唤你母亲亲,为什么方妈一再嘱咐我不能乱说话,为什么我的父母总是一脸愧疚面对我,便好像是有许许多多对不起我。”
冯善伊叹了一口气,声音越发的柔,柔若清水:“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没关系了。”拓跋云中重重一点头,“而今儿子全明白了。便如母亲为了东宫送走略儿,我也不会成为东宫的阻碍。母亲确也是如此教我的。”
“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让你放手一搏。可是。”第一次她撑不起笑色,只是哀哀地看着他,“我有私心。我怕你输。”
“所以,我会离开。不要母亲为我挂心。”这一世,不争位,不为臣,他或许会活得无比安然自在。
“你还不会爬的时候。”眼中的泪,滴得厉害,黑幽幽的目光闪烁星点光芒,“我将你放在两膝上,我就盯着你,盯着你告诉自己说,五年,我只给自己五年。五年的时光,若我还不能活着走出山宫,若你的父亲真的不会回头关顾我们,若我们母子再无希望,我就放弃,放弃内心所有的执着,放弃追求的一切,而后只一心一意做好你的母亲就足够了。而后无论是眼中还是心底,都只放着你。”
没有天下,没有汉政,没有血雨腥风的争夺。
只有你
眼中的酸涩冲涌而出,拓跋云中柔软的心底又一次被触动,他泛起笑容:“我很欣慰,如今母亲并非只有儿子。”
是,她还有许多,有了身侧最重要的男人,给予自己一世尊荣的男子。她握有天下女子最骄傲的权贵,她还有许多许多。可是,回顾四年山宫的萧索岁月,那时候陪伴自己的只有他。而今,却不能有他。这实在令人不忍去想。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东宫,只是为您。”
拓跋云中最后仰起头来冲她一笑,那笑色模糊在凄冷模糊的眼泪中,渐渐淡去,渐渐凉散。
云中离京的那一日,平城落了一场春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铺满他离去的长路。她是立在宫城之上,遥望他之背影许久。那场雪落了连连三日,拓跋濬将自己闭在宣政后殿恰也整整三日,他谁也不见,包括她。
三日之后,他推开殿门,虚弱疲惫的身影映绕晨间第一束璀璨光芒,他望着殿下匍匐长跪的臣民,做出了一个决定。便是这个决定,将他的名字永远与这座都城连在一起,也因此为他在千百年后留下了更多被苍生百姓津津乐道的故事。
他诏告天下,于京都以西武周山南麓开凿石窟无所,依山而凿,东西延绵数百里,气势恢宏,一举成为当朝最雄伟的建筑。
佛境佛地乘建佛心成佛像,云山云岭带将云水绕云城。
他亲赐石窟名“云冈”,是以千百年后仍于世傲立经久不衰的云冈石窟。
那一夜,他拥她在身侧,背着她默然落泪。他说自己想了许久,除了这天下还能给那孩子什么。所以他要建一座倾世举立的国宝,他要在石窟中奉立五代先主的佛像,包括他自己,这些佛像将陪伴云中渡过一生的漫长岁月。待千百年后,大魏江山或可枯,只石窟不会毁。 所以他留给云中的是一座万古不朽的江山。
胡笳汉歌 066 HE版结局
066 HE版结局
这一年漫长的雨期过后,四处皆泛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天渐渐晴朗,心情却时好时坏。
可能是因为不再年轻,如今冯善伊更喜欢扎在老人堆里,便如这个清净的午后,她一声不吭地离宫,乔装入了四王爷的府门。远远地,就瞧见老王爷举抻着天上的风筝疯疯癫癫的跑来,一个不注意便撞入她身前,二人齐齐坐倒在地。
这一撞惊得周侧下人连连跪地赔罪,自长廊上跪了一溜。
先是老王爷由地上被人搀了起来,动了动腰,咯吱咯吱地响,痛得他呲牙咧嘴道:“哎呦喂,幸亏老东西骨头硬朗,这一撞好歹没散架。”
冯善伊拍了拍袖子,自己扶廊站了起来,以同样的语气迎上去:“幸而我肚子没孩子。否则这一撞还不得把孩子掉出来了。”
她捏着摔痛的肩膀,提着繁琐的裙尾便要迈过去,纸糊的风筝轻悠悠落了脚前,弯身一勾,即是扬在眼前。这风筝尚是以美人图糊的,冯善伊瞧看着这美人,左右瞧都觉得面熟。一身杏花黄衣,浅眉若飞,长目朱唇,自有几分江南小佳人的韵味。
老王爷贴了上来,探头抢过风筝,又举起来同冯善伊比了比,拍着大腿赫然惊醒
“他爷爷的。我说那老东西是个花和尚不是就知道他成天对着佛祖想女人,你瞧瞧,这多像”老王爷又一扬风筝上的美人,问着身后人,“感情那东西暗恋的女人,是咱皇后。”
身后小奴,哦了一声,不敢再说。
冯善伊没有说什么,只是开口问老王爷要人:“我是来见惠裕的。”
“下棋欠了老子不少银子,一拍屁股走人了。”老王爷不爽地摇摇袖子,抱廊而坐,翘起二郎腿无限逍遥道,“啊。那啥子。我正要给皇上发个帖子。要皇上给老子下个通缉令什么玩意的。”
冯善伊看他一眼,只想冷笑。
老王爷仍煞有其事言着:“十万里加急火速追杀那老东西,胆敢给老子欠钱逃人,他逃一日,老子就拿他房里的美人图糊一面风筝。直到美人儿糊没了,我就让杀手把他先阉了再领回来泡酒。”
他身后自有一小仆摇摇头,使着眼色。
冯善伊眼下顾不得许多,听言忙惊,抻着老王爷领子直问:“你说他跑了。”
老王爷被勒得一咳嗽,连连点头。
冯善伊气得跺脚,转身将裙尾提起来即奔出中庭,朝去府来喝声要马。
老王爷揉着自己被扭痛的肩膀,见她行色匆匆,声音飘向身后:“你说,她这么急着,不会真要和老东西私奔吧。这俩人还真有小九九啊。可怜了我侄儿,还傻巴巴地守着宫里等呢。”
小奴一叹气,跟随在王爷身边见过皇后娘娘许多次了,只觉得娘娘亲善极了,第一次见她如此慌乱。他自是不信老王爷的信口雌黄,仅仅想着,惠裕师傅同皇后娘娘莫非是有一段恩怨未断。
城西门滚滚烟尘扬起,疾行的马上落下一女子,那女子长衣紫袍正是飞速跑来,扬着唤着城门下即要踩上马车的老僧人。只那车中人便似未闻一般,顷刻便扬鞭出了城,冯善伊追到最后累得气喘吁吁,望着那渐行渐远车马说不出的恼。
她知道,惠裕一定是听见了,是故意匆忙而去的。
他不愿见她,的确不愿。
是没脸见,还是,心中至今仍放不下。
可她也不想见他,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醒神,甚有些责怪惠裕如此利用了自己。而后她先释怀了,只她想着云中那些岁月,日复一日的面对自己,面对这张容颜相近的脸,他的心或许真的不好受。可她竟然全不知道,他的纠结与痛苦。
他是因为爱那个女人爱得太深,才会由恨牵绕了半生。
而今却想,哪怕再见他一面,也好。
累得靠紧城楼缓缓蹲下身,由风扬起的沙土冲入眼中,实在难受,便抬手揉,却越揉越痛。冰凉的腕子由上方落下,掷着她手。
她扬眼望去,惠裕满是皱痕的脸恍恍惚惚映在目中,他一身青袍,是瘦极了。
“傻丫头。沙子入眼,要轻轻吹。”这一声,俨然慈爱。
冯善伊心酸得恨不得落下泪来,却又觉得当着他面流泪实在不堪。
“你,你骗了我,是不是?”她站起身,呆愣地平视前方,与他当面对峙。
“你,你故意让我走错了路,毁了我父亲一世的谋算。是不是?”再问一声,似乎不打算放过他。
惠裕平静的眸中第一次泛起波澜,静静点头:“是。”
眸,转了转。
她看着他,苦笑不得,连连扭过脸,背手擦了泪,才又转过来,予他一笑:“知道吗?惠裕。”
他咬紧牙,只等她说下去。
“很好。”这一言,满心的诚恳,“真的。你做得很好。”
惠裕不明她之意,微微蹙眉,哑声问:“你是真心的吗?”
冯善伊重重点头:“这是你教诲我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以真心去感悟人事。”虽然是被欺骗,走去了另一条与命运截然相反的道路,可是这一路上,她得到的远比失去后。如若她走了当年对父亲而言是正确的那条路,她之今日,只有失去,不会得到。
“不怪我?”惠裕看着她,勉强撑起笑容。
“如今不了。”冯善伊同是一笑,“因为是你让我做了正确的事。你欺骗了我,却也是救了我。”如若不是他,她或许会依然走在黑暗之中,苦苦寻不到释然的出口。便像她的哥哥那般,会一时走入偏处,甚至还将面对毁灭的噩梦。
“所以。你不会动摇吧。”惠裕轻扬微笑。
“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但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坚持自己的心意不动摇。”
惠裕猛一窒息,说起此话时,她目中扬起的那束光芒,与她真的很像。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在她离开时,同样这般告诉自己。她说她一定会回来,不会动摇。
冯善伊看着有些失神的惠裕,咬唇低了低头,隐隐约约的声音漫出:“惠裕。我母亲,她美吧?”
眼眉间细密的皱纹似乎瞬间舒平,他笑了笑:“你母亲也总这样问我。”
“所以呢?”轻松而笑。
惠裕转过身,长袖擦过,仰天叹了口气:“似乎是美的。否则我这几十年来也不会总对着佛祖想女人。”
冯善伊扑哧一笑,忽又想起来什么,自腰间掏出那一半汉符令推了过去:“这个。还你。”
惠裕看着那东西,一时怔愣,他没有接,反手又推了回去,摇了摇头。
“我和云娘说,这半符要留给我们的孩子。可惜我这一生无出子女。不过,自第一眼看见你,我便从心底认了你做女儿。你便代我与云娘的女儿收下它吧。”
“另一半在你手中,你也好拿去配成一对留了后人。”她未收手,依然坚持。
惠裕摇了摇头:“那另一半,在我女儿的真命天子那里。”
“真命天子?”她巧然一笑,有些茫然。
“云娘走后,我便把另一半送人了。我想如若你有缘,或许能与他配成一对。”
“他如今在何处?”虽然已不期待什么真命天子,因为自己已是遇到了一位。可是不自觉地仍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惠裕摇头浅笑,她的好奇心仍是不减,索性故意卖着关子,满是禅机道:“你们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她还在发愣,他已转身,长青的袍衣轻滚入地,步履平和。
望着他的背影,她突然扬声问:“如若我们再见,我当唤你惠裕呢?还是喊你刘义季。”
惠裕没有转身,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扬手于空挥了挥,清朗的声音缓缓飘来——“我们不会再见了。”
她立在风中,俨然有些失落,直到一手由身后清冷的袖摆擦过。但不知何时,拓跋濬的轿子已停在身后,他人已至她身侧,他不知她望着的是什么,一座空荡荡少有人烟的城楼,如何能要她站得那么久,怔得那么静。
“你如何出来了?”她转身来,紧着他长袍的领子,“今日风大。”
他没有答,想着她要是知道他多少听信了老王爷的谣言,她一定会生气。
只可惜,她是极聪明,三两下看透他,咬牙念:“你当真以为我又要私奔啊。”所以又一次匆匆忙忙落轿于城西门,便如许多年前那次一样。
他将她自身前一带,以长袍裹着她,垂下的鼻尖抵着她额头,温软的声音轻轻落下:“你以后,不要再乱跑乱玩了。我会操心。”
“那你就把我拴在腰上如何?”
他凉凉的长睫扫着她:“有些沉。”
她扬起笑,贴了他身前,紧紧拥着。若不用栓在腰间,这样抱着,紧密地融为一体也是好的。她从前以为拓跋余走后,她再也不会爱人了,只是遇上身前的这个人自己总算明白,原来之前她并不懂爱。
那是她以为的爱情,蛮横的情感寄托,一味的付出和单纯的享乐。而不是现在,真正的爱,细水长流,恬静地滑过心田,泛起温暖,很淡很淡,却是不需表言,一个眼神便能看穿彼此,便能感受对方的一切。
扬起黄沙的风中,他二人的相牵而行身影越来越远,只声音幽幽传出——
“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什么?”淡淡一声询问,同是咀嚼着禅机写意的言语。
“你说,我们是有缘呢,还是无缘。”
“......”
静了许久,都没有声息,长袖陡飞的簌簌声一起一落。
男声低弱的叹声,在呢喃中溢出:“纵是无缘,万人之中,我也会寻到你。”
(还有半章....貌似后台出问题了....)
胡笳汉歌 067 大结局
067 大结局
(应该是接着he版结局那章的,后台操作时出现问题,另立一章结局)
【尾声】
和平六年,琐事纷至沓来。
新政推行数年而来,对内胡汉前所未有的融合,对外摒弃了旧朝大行征伐的杀戮,一举和平政策,息兵养民,并与南朝刘宋、北方各国友好往来,互通商贾。
夏四月,破洛那国献汗血马,普岚国献宝剑,诸国来朝,泱泱大国,临世而威。拓跋濬满是欣慰,举大朝,亲自接见来使,与群臣共计日后国之大政。而拓跋濬更是破了先例,命皇后随侍,与自己同坐于太华大殿之上,面迎来使百臣。
举大朝的前夜,拓跋濬心情极好,在宣政殿的后殿拥着她絮絮叨叨。她印象之中,拓跋濬并非爱说话的人,可是当夜,他真的说了好多。他领她前去书房案前,摊开案上陈列满满的奏折。他指着它们予她细细道来。
“这是三长制,这是均田制,还有班禄法、租调制。” 拓跋濬看着它们,凝了浅浅笑意,拥着她挤坐在并不宽敞的团椅中,一臂绕她肩,声声叮嘱,“这些都需要主持建制。至于下一步,则是改官制、禁胡服、断北语、改汉姓、定族姓、再至迁都洛阳。”
她仰头看着他,怔怔道:“这些都是我们以后要做的事。”
他面色凝重,似乎在挣扎,面贴上她鬓间,嗅着那股沁香,轻言:“这些太久远了,我恐怕做不完。留着弘儿做吧。”
他闷闷的声音,引她心跳猛疾,她出言太快,几乎咬痛舌头:“谁说的。我们慢慢做。明年、后年、再后年,我们齐力同心,总能将这些做完。”
“一口吃个胖子吗?”他笑她,忽又转色道,“如我所知,你那十年所剩并不多了,如何要陪我做完这些?”
“再,再续个十年吧。”她忐忑言,只等着他反应。
“准了。”他一点头,淡淡地笑。
她牵着他的腕子,十指紧紧缠绕,似安慰,也似期待着:“会做完的。我们一定会携手把他们做完,不留遗憾。”说着俯下身,只贴在他胸前,心跳声是那么沉稳又有力,让她无比安心。
他眸光闪烁,深深望着她,静静颔首。
案上的白纸由风散出,他由书阁中的一屉取出一枚精致的符令推给了她。
他说:“这么多年我不曾送你什么。如今恰也一份不错的礼物想要给你。”
她一把夺来,扬起那玉符,惊见雕镂那四字——“受命于天”,猛地愣住,眼中似有什么迅速碎裂。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由腰上取出自己的符令,既寿永昌四字熠熠华辉。与他之受命于天拼在一处,才是圆满。她恍惚笑了笑,转首看着他,似痴魔般看着他道:“是啊,见到的,见到的。”
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他看着合为一体的符令,总算有些明白,又含笑望去她:“惠裕,到底是什么人?”
她环臂将他搂紧,泪落在他身后,又哭又笑:“是为我们牵线的月老。”
他落手抚弄她长发,瘦削的长指触弄细腻的青丝,缱绻缠绵之意幽然清菀,他缓缓言去另一事:“待以后,你可不能再由着性子,动辄便以殿前斩臣做威胁。威胁的多了,他们自不当一回事,你若真动手了,总不能把诸曹尽诛。要恩威并重,刚柔济施。”
“我以后不做也不说,一切任由你决断。”她轻轻闭上眼睛,言得平静。
他牵了一笑,摇摇头:“我不信。”
凝神看着她,想将她看入眼底,隔了许久才开口:“冯熙在军中已历练了许多年,我觉得他如今已可以做你身后那一棵参天大树,撑持你,也撑着这座江山。”
“我身后的支撑,只有你。”轻柔的声音如流水般潺潺,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唇齿张张合合,“真的,真的只有你。”
是他告诉她,自己生存的意义,他告诉她,她是那样珍贵,如何也不能被替代。
他给她拥有的一切,而这一切,也都是因为他。
无论他是虚弱,还是病痛;无论他是昏聩,还是英明。
只她一回头,看到他在身后便是足够了......
白蒙蒙的天空荡漾一层金色光芒,沐浴着整座大魏宫城。金碧辉煌的太华高殿,钟鼓鸣散,身侧的他轻轻握起她的一只腕子,含笑平静地接受群臣跪拜。
她一手扶紧握柄之上金螭白玉虎,另一手由他紧握。一边是权威贵绰的符征,一边是执手以握的缱绻。想来自己是何其幸福又幸运的女子,天下女子当真会想要羡慕自己。
“朕承洪绪,统御万国,垂拱南面,委政群司,欲缉熙治道,以致宁一。才至三代之隆。今选南部尚书,诸曹选补,宜各先尽劳旧才能。”拓跋濬清冷凝重的声音于寂静庄重的大殿之上飘落,激荡人心。
陶然微熏的光彩浮荡于她容颜之上,挑起笑眼,满是倾慕的看着他之侧影是这样的清晰又安宁。那一刻,她因他而荣幸,因他而幸福,因他无悔一生。
长鼓声起,礼官扬起声音来报,当是新立封的南部尚书前来跪授官印。
他看她一眼,又瞧去殿下那一步一叩首前来的身影,目中竟有些期待。
冯善伊不明所以地看了他,才又转首,直至完全瞧清了来人,那一丝笑已僵硬。
“臣,李敷跪请圣安。”
一声清清朗朗,直冲九霄云上。
温热的眸泛起轻雾,她抿唇笑得清澈明媚。
李敷立在殿下,冷风跃过龙舞金腾的玉柱,贯满他墨青色的朝衣寒袖。他毅然无动地仰视上方权贵,不卑不亢的坦然,令满朝文武皆失了颜色。
那一刻,她由殿下的他,只想到一个词,那便是真正的砥柱中流。
“李敷。”拓跋濬扬了一声,满意地看着他,“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当有何话要说。”
李敷再次跪地,朗声迎上:“臣为了皇上,愿死。”
最后一字咬得极重。便是沉静如拓跋濬都忍不住动容一时。
冯善伊微微笑,清朗的声音幽幽转了下殿:“李爱卿为了皇上能死,那对着本宫,又有何话能说?”
执拗地问出这一句,执着地等待那殿下人的回应。便是身侧的拓跋濬都忍不住摇头轻笑她的刻意的为难。
李敷又一次扬起头,平静无波澜的面容之上静静地升起一丝笑颜,那笑色中是许多年前大雨滂沱的西城门下,他予她的所有坚持。而今日,他将自己所有的臣服捧手奉献于她,当着满朝文武,当着他之将日一切政敌和朋党,他无所畏惧地将自己一颗诚挚又坦然的臣服之心赤luo裸地显现人前。
“皇后。为了您,臣甘愿生。”
这世上,或许生比死更艰难。可他宁愿生,便是死后,也要重新站在她之面前,为了她纁裳织藻长袍下那一片社稷延绵,为了她之身后跌宕起伏的迤逦河山,他甘愿用尽气力地活下去。
满目热泪的她失了言语,这是她这辈子,所听到最美好的承诺。
拓跋濬的目光滑过她,又迎去他,微微点头。
殿下礼官提醒授印,所递之上的玉印,沉重又尊荣。
拓跋濬握上那玉印,欲起身,稍愣了愣,平静地放下玉印,目光转去身侧之人,温笑平和:“便由皇后亲自授印吧。”
冯善伊不知为何地疑惑看他,却由他微笑示意着起身。
素手滑过冰凉的玉带,黑边滚紫,她双手捧着他一步一步,沉稳而下。
四目交对间,她予他一笑,就此信任一世。
“见到你回来,我很高兴。”轻不可闻的一声,幽幽而出。
李敷闻言平静地扬首,目中写满太多情愫,笑得坦然。
端坐龙位之上的拓跋濬含笑凝着她转身,凝着她提起裙摆平静地走上玉阶向着自己而来。自己为她实在做得不多,做不到为她生,也不能为她死。对她,他只是有多少,便予多少。
五月璀璨的阳光如风掠过轻鬓,弯眸清润,她艳丽的裙摆绽放若凄艳的大朵海棠,蓬勃新生,灼灼瑶华,徐徐迈上的步伐轻盈静谧。此刻她很美,似乎又回到了十年之前,她身着庄重的汉人朝衣,朝着自己款款而来,向他求一个后位。
一刹那,一华年。
几番沉浮,几番轮转,她仍是这一脸宁和安然的笑容,走向自己,走入他身侧......
这一生能有多长,还能再有多少相伴相守之十年。
他,如何看她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