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仍怪我吗?”
她又摇头,微笑:“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宗长义在我心底也没有变过。我说怪你的时候,是因为我痛心,我心疼你不肯好好活着。”
雨落入眼中,有些痛,他撑起笑点了点头,猛得掉转马头,僵立了一刹那,猛地落鞭,纵马入去城中。
冯善伊看着眼前的城门一丝丝阖闭,宗长义转身回望的目光越发模糊。
脚下的土地在震,风声一时转为凄厉的嘶吼,身后似有千军万马的涌动声奔来,一波推着一波,那是金戈铁马的浩浩荡荡。同落下马的李敷只将腰间长剑握得更紧,放眼望去,西方银色铁甲一如移动的远山,层层逼入。铁骑沉沉,如潮水涌入,号角声夺人心魄。
是拓跋濬到了。
心里这般想,却忘了要恐惧,唯一遗憾的是,连累李敷做了回奸臣。
她朝前一步,李敷亦朝前一步,他誓必要与她同行。
鸣镝的箭由四面发方逼来,银甲盾衣连天翻飞。迎首冲来那嘶鸣的马,猝然勒紧,前蹄抬高,黑骏飞驰而前,重盔金衣俱是明晃,冷雨便沿着盔衣滑落。
号角呜咽,青日悬空之下,那一声,尤是清晰。
“善伊——”
是哥哥的声音,黑骏上那人是冯熙。
她仰起头来,雨纷纷落在眼中,视线越过哥哥,越过密密匝匝的箭网,那一人握栏立于朱漆战车中,金色衮袍由风荡起,长缨摇摇摆摆,他宁静的目光,似看破这尘世无尽沉浮,他毅力于权力的至高点,镇定沉着已至麻木。
雨越落越大,她挥去脸上的雨水,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冯熙,开口说:“哥哥,你同我一辈子也没默契了。我忠时,你奸;我奸,你又忠了。”
冯熙好气又好笑,俯低身子看着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妹妹。皇上说他不怪你。你别再傻傻坚持了。”
“知道吗?如果有一日,哥哥也被逼至如此,我也会同样对你。”她微笑着,面上分不清是泪是雨,认真道,“这不是坚持。而是要我放弃你们,我根本做不到。是家人,都是不能言弃的家人。”
可以伤害,可以欺瞒,甚至可以背叛,就是不能放弃。
她转过身,一人孤零零地走去城楼之下,后脊贴靠城门双臂大张。黑氅长袍迎风抖飞。她扬声说:“大魏的皇帝,若要冲破此城,便率先由我身上踏过去。”
一言落,四下皆目瞪口呆,转目看去战车而立的皇帝。
拓跋濬微微抿唇,深色沉眸动也不动,只静静凝着她长衣当飞,冷雨浇淋。
他之面前,她从未如此坚强,也从未如此任性过
一时间脑海层层叠叠幻化出无数她的举止言谈,却只有面前这个,最真实。一个无惧生,无惧死,只将不放弃三字看得人生最重的女人,是冯善伊。
黑色长麾下露出一角明黄的袖盏,云纹暗绣,金龙吞珠。他扬起手,是欲下摆发令。车下将臣猛惊,接连慌乱扑上,跪了满地,谏言再三:“皇上不可啊。”他们皆以为皇帝是要命令破城,总不能临城之下,千军万马将皇后踏成肉饼。这亘古未有之,且几个近臣尚也知道,如今皇后肚子里仍怀有龙嗣。他们都道是皇帝是一时由恨恼冲昏了头。
只拓跋濬看也未看这些人一眼,坚持落袖发令。
三声鼓令号角立时涌发。
城下冯熙惊诧,忙调转马头以身护着城门处的冯善伊,抽出长剑,只待大军涌来时以命顽抗。匆忙回首间,予她一笑:“你说的对,我们是家人。”
号角声落时,三万铁骑却寸步不前,反退之十步之外。
城楼之上步声沉沉,似拖着什么重重滑过。高立城楼之上的郡守对着远处皇帝行礼,而后鼓声又起,城楼土台高高悬挂一人,冯善伊仰头去望,绀青色的单衣飘飞在夺眶而出的泪眼模糊中,她不能相信地摇了摇头。
中计了。
城中已是早有埋伏
拓跋濬是何许人,四岁时便被太武帝嘉许为有君子之度,十几岁就能逼宫夺了亲叔叔的皇位。
万箭齐指,皆是对准城楼悬挂那一人。
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冯熙,奔了出去,双臂挥舞在身前,划着大大的叉子。
奔出去几步,被裙摆绊倒,滑落在泥泞的地间,由鬓至脸颊染了污泥,泪如雨落得滂沱,她声音十分沙哑,哑到最后呜呜的一声声尽堵在喉咙口,憋足了气力,也吼不出声音,“不要啊,我求求你......”
雨浇得她周身湿透了,她努力爬起来,又跌了下去,她想尽办法如何能让拓跋濬动容,脑中全空,愣愣地仰首,再一拳连着一拳砸去自己小腹。其实她下手并不重,根本毫无痛感,她不过是要做出这般样子,做给面前那人看如果这个孩子能阻挡他父亲的脚步,她甚以不惜一争。
风中拓跋濬的长麾抖了抖,他肃然望着她,握栏的手因攥得太紧而发白。踩下车梯,崇之递来一只腕子,由他猛得推开。沉重难行的拖病身体,因为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追赶,更显得步履蹒跚艰难。
崇之哭着追上去,一路替他撑起伞。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这一次病来如山倒,皇帝又吐血了,比从前更严重。
她扬起的手,由他紧紧攥住,苍白的指节死死握紧她的,直指苍天。
崇之哭丧的脸,冯善伊的满面泥泞,还有苍茫滂沱的大雨,混入他的视线中,眩晕袭来,他勉力支持,握着她的腕子欲落。她摇头,用力坚持,不让他落。他眼中浮出痛色,别过脸去闷声咳着,一丝猩红滑过唇角,紧咬着吞下。
崇之俯跪在二人身侧,痛声疾哭。
由崇之的哭喊中,她有些听明白了,他是病了吗?所以容色才会苍白如纸,两唇似沉墨青紫,他这样瘦,她这样心疼。可是再疼,也不能放弃宗长义。
“朕,累了。”扬起的手一颤,声音虚弱无力。
摇曳的裙尾染了泥泞,再也飞舞不起来。
他握着的她的手,交缠在一处相互制衡的手徐徐放落。
两行泪,兀然落下,她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这是第三次落腕,百步穿杨顷刻即发的箭雨撕裂长空,那些箭矢自他们头顶划过,擦过雨声风声的刷刷声,细细密密,穿荡人心。
紧绷的下颚,青紫的唇瓣,红肿的双目似滚着意欲夺出的热泪。
她看清面前的这个人,拓跋濬,身为帝王的拓跋濬。
她后退了半步,他便向前进。
他向她靠近的瞬间,她下意识抬臂去推他,只是一推,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如浮萍一般向后倒了去......
胡笳汉歌 059 告别宗长义
059 告别宗长义
她退了一步又一步,拓跋濬跌倒雨中的麾影,距她越发遥远。
崇之的哭声被雨声压下去。她只听见自己心底那声呜咽低泣越来越清晰。
拓跋濬由崇之怀中静静抬眼看着她,目中无一丝情绪,那么平静坦然。
那目光她不忍再看,只强行转身,抬眼迎去城楼下的刹那,她看见悬挂在城楼上的宗长义迎向自己虚弱的微笑,雨雾太厚,他被万箭贯穿,一身血肉模糊,容面更是由猩红溅落,其实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她想,他应当是笑着,他看着自己的方向,一定不会不笑的。
巍峨的高台上,壮士将悬挂城楼的粗绳用匕首割断,绀青色的人影由高处急速坠落,像断翅的蝴蝶一个猛子栽下来,弹地数下才落稳。数万将士连声嘘唏的音节盖过淅淅沥沥的雨声,显有几个胆小如鼠之辈甚至闭上眼不敢看。
冯善伊亲眼看见那一幕时,怔然得全无反应,直至听见身后那一声落地的巨响,双肩一耸,有些僵硬。
没有人声尖叫,没有雨声,静得什么都听不到。双腿如灌铅沉重,她只能一点一点向前挪去。李敷几步奔来,挡在她身前,抬起的腕子遮住她的眼,将她埋在胸前,就是不准她看一眼。
很多年前,曾经相似的一幕幕,闪驰在脑海。那时候是父亲挡住了她的眼,许多年后,曾经立在城楼之上的李敷,如今奔来她身前,代替父亲又一次遮挡住她期望看清这个世界真面目的眼睛。
只是这一次,她反抗了,她扒下他的手,推开眼前遮挡的身躯。
是自己害了他,她想救他,却害他狼狈地跌落城楼。
如果不是她出手,他这时候应该策马迎战,立在万军之中号令出击,他会踏着鼓声号角英勇地向前冲去,就算死,也会尊严地埋身沙场,历史上或许会留下他一代枭雄的名声。可是面前的宗长义,没能成为一个英雄,就要狼狈地死在一场阴谋中,死于深谋远虑的帝王心术。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软弱,自己的恐惧。
越是恐惧,便越难抵挡噩运的追杀。
她自以为能够将他领入生路,却是亲手推他进了另一处死地。
他身上数不清的冷箭,便有一支是她亲手插进去的。是最深、最致命的那一击。
血染雨水,凄艳的溪流徐徐流向裙裾,素白色的群尾染成了丹茜红。她蹲在宗长义身前,一根一根拔去插入他体内的箭身,有一些甚至穿刺入体内,她摸不到,也拔不出。十指涂尽鲜红,喷涌滚出的血水溅了她脸上,襟前,袖口。她俯下身,吃力地抱紧他,感受他若有若无的虚弱气息,她也不顾他身上痛不痛,就团团抱紧,紧得分不开。身上越来越黏,就连两臂间都能感觉血水在淌流。
长睫上挂了血珠子,鲜红的手掌覆在他心口,滚烫如烙铁。她想是不是替他堵住了这里,他就可以不用死,可以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笑着叫她傻丫头,就像拓跋余从前那般笑话自己的嘲弄语气。
她没有哭,悲伤的时候,她甚至会忘了哭,只是不停的絮絮叨叨,不住的说话:“我是个傻子对不对。你又在笑我了吧,我又做错了。我姑妈说我蠢我还嘴硬不认。我就是那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长了脑子,却是个猪脑子,还成天笑话别人是猪。我自以为聪明,其实是自作聪明,我是全天下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那个渣子,还把自己当做是翡翠来的。”她不停地说话,不准自己停下来,才能压抑内心深处绝望的恐惧。眼中闪烁星星点点的光芒,昨夜那个梦,她还以为是好梦,那其实是拓跋余来接他了,她却在梦中没心没肺地笑。
一丝微热滚出,浮动她的面上。那是他的泪泛起的滚烫。她转眸一手捧起他的脸,他翕动的唇似乎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喉咙由血水堵噎,呼吸都困难。她的手哆哆嗦嗦探入他唇中代替清理,乌红的血水沿着她手腕滑落,黏稠满手。
他终于能由口中呼出一口灼热气息,缓缓出声,呜呜咽咽:“谢......谢谢你。”
她心酸得想死,这家伙一辈子也没有对自己客气过,如今却客气起来了。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是想和你说对不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声音轻了下去,心开始抖。
宗长义浮动的染血长睫毛,真想最后捏捏她的脸,勉力抬起的手腕最终仍是顺着她的肩头滑了下去。
“谢你,让我最后见了母亲一面。”他平静地说出最后一番话,团团猩红滚出,再发不出声音,只双唇一张一翕,略显惶急。
她知道他还有好多话想说,于是她替他说了下去:“你想说将苏姨托付给我了。我知道,我知道。”
宗长义点点头,却并非释然。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吗?”
宗长义微闭了下眼睛,唇不再抖,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空空如也的脑中拼力去想,她握着他的手又一紧:“我知道。你想说玄英是不是?”
宗长义的面容出离的平静,眼中最后一抹慌乱的急色若无声息地淡去。
“你有话想要留给她?”她勾着他的衣袖,脸贴他贴得那样近,只要他张口说一个字,便是发不出声音,她也会听得到,由心底听见。
宗长义颤了颤唇,明显是将想说的话吞入喉中,静静闭上眼等待生命瞬时终结的那一刻,似乎已经很近了。
“你想告诉她,你心底实则有她对吗?”她抚着他的额头,微笑看着即将宁静安睡下的宗长义。
宗长义没有睁眼,只是湿润了长睫,她问过那一声的刹那,他眼角便迅速滑下一丝晶莹,很长很烫的一串泪,滚落她腕间。
他本就虚弱的心跳渐渐消逝,她紧张地又抱紧了他一圈,摇晃着身子,连连说着:“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告诉她的。你还有没有要说的,你都告诉我,告诉我......”
她越说越乱,至后来也不知从自己口中蹦出的字眼皆是什么,似乎没了意识,只是不停地说,就好似他仍能听见般,不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就可以不用清醒。最后说得口干舌燥,说得声音全哑。
雨没有再下,缓缓放晴的天空映出一川彩虹,挂在东边的云际,映在她鬓间的光芒五光十色甚是璀璨。眸中的光彩却一丝丝减弱,悲哀尽散,空洞地无声无息。
城门之外,骑军退避,如潮卷来的军马又如潮退去。车辘滚过的声音,似也碾在她心头,因为心底实在太静了,所有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真切。
城楼鼓声又起,是开城门的时候到了。
一驾马车由城内缓缓驶出,便听在他们身侧,由车中爬下来的苏夫人摇摇晃晃地走了来。她将宗长义由冯善伊怀中抱过来,她以干净的袖子替他擦着狼狈的容面,宁静得无声无息,她轻轻吻他的额头,唱起送他入眠的儿歌,一声一声延绵幽远。
唱着唱着,眼中滚出血泪,苏夫人小心翼翼地抬手触去他眼睫:“你很小的时候睫毛就长,你父亲说这孩子脾气肯定不小。果然大了,就更不听劝。娘都说了,不要你争,不要。你到最后都还在说要娘看着你争。娘能说什么呢,说看到了,看到我们义儿真本事。”苏夫人笑了笑,又继续哼起歌来,一遍又一遍,以她宁静平和的歌声送她的儿子前去另一个世界。
冯善伊撑起身来,那一刻,她也分辨不清眼前的苏姨是痴傻,还是清醒。佛说,皆是虚妄,活着是痴,是傻,是清,是醒,一切都是虚相。再明智的人,心也会混沌,再癫痴的人,也有清醒那一时。
那一骑马车轻尘而来,便停在不远处,牵领马车的侍卫跪在她面前,他们是奉了皇命接皇后回营地。
冯善伊模糊望去他们,她没有上车,只想自己走回去,心底空落,死一般的静谧。
那些侍卫亦步亦趋,追随了她一路,他们谁也不说话,因为适才皇上有吩咐,哪个也不能惹了皇后。而不吱一声,才是保全之术。
李敷牵马而来,他挡住了她的步子,又看去她身后的众随从。他知她难过,只是难过归难过,她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仍是一个活人的身份。他见她发抖的厉害,便取来干净的长袍为她换上。
只她扯进身上的这件脏得不行的袍子,是宗长义昨夜脱下来披在她肩上的。他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独留了这一身脏衣服。
李敷没再坚持,叹了一息:“何苦为难侍卫们呢,大家活着都不容易。”
她由这一言激醒,点点头,连忙转过身去,将身后跪了一地的侍卫一个个亲自扶起来,呓语喃喃:“我不为难你们,不为难。”
她登着梯子想爬上马车,脚下却空软无力,几次都跌在梯子上。李敷看不下去,几步走过去,将她抱上车,他环紧她时才发觉到她身上没有一寸不在抖。她紧紧捏着他的袖子,将她头埋入他胸前,颤抖着出声:“你告诉拓跋濬,因为我知道他是皇帝,所以我不生他的气。可我不是故意推他的,他病得重不重,看大夫了没有。我怕他气我,气得连身子也不顾。”
一种情绪涌入心头,酸楚得厉害。她难过之余,多多少少竟也是在怕,怕那个人不理她,冷落她,她也是知道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能连他也不在了。那一丝心疼,泛着说不穿道不明的复杂心绪狠狠地扎在李敷心尖上,极痛。
胡笳汉歌 060 坦言错事
060 坦言错事
抽调而出的五万兵马驻守于灵丘营地,兵不血刃即俘虏了失去领头羊的判军五千人。起先叛党极是不服,而后见魏军待她们又实在不错,脾气才有慢慢软下来。后来军中开始另起谣言说皇后英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退了宗长义,否则五千精兵都将阵亡,更不要说乱党祸事将会牵连死伤无数。于是无论魏军,还是叛党对这位冯皇后肃然起敬。便连一些鲜卑贵臣,也上书言表此次皇后与冯家确立了大功。只有闭门不出静养中的冯善伊知道,再英明,也英明不过这位魏帝。他欲要平叛,杀一人是杀,千人也是杀,他或许从不在乎。而如今以宗长义一死,为千人代罪,多少为魏帝添了仁和大度的赞誉。
灵丘驻守十日,对外只言是军中整和,对叛党一一审问,轻罪则当场释放,或充入军中,重罪即收押监禁,交予京都再议罪。内臣尚书们却心里明白,驻守不能前,是因为魏帝的病体一时不能承受车马劳顿,再有则是皇后精神不济,二人都对回京没有明确的一番指示。
冯善伊在营帐中睡了十天,她没有去向拓跋濬探病,而是装作一只蜗牛蜷缩在自己体壳中。白天睡,夜里醒,不怎么说话,也不会召见无关紧要的人。期间冯熙每日都来,可她也都在睡觉。太医一日三次请脉,从不肯多说什么,她的情况也多是报去另一处营帐中的那位皇帝。
第十一天晚上,她做了噩梦醒来。梦中依稀是那城楼下,她抱着满身是血的宗长义,后来她捧起他的脸,却猛得看情怀中人是拓跋濬。惊醒后,她便再没能睡着,将营帐中所有的蜡烛点燃,仍是觉得暗得可怕。
她终于下了决心,将长袍披上,持起一盏长灯走出困步不出十一日的营帐。
营外的女婢见了她,忙打发下人去传冯将军来,她们暗声传言说是皇后又要趁夜私奔了。于是一路上,她身后追随着不下二十人的队伍,实在冗长。
待她走至那高扬起金色龙幡长旗的营帐前,身后二十人释然微笑,忙退出五步。
冯善伊撇了撇嘴,将灯递给迎来的崇之,崇之面上由惊转为喜,又命帐中的其余奴才退出来。瞬间,崇之有一丝谨慎,喜色退去,满脸犹豫和紧张。冯善伊展开两臂,拍了拍袖子,予他道:“要不要验身,没带凶器,毒药也没有。”
崇之忙谢罪,为她让出身前路。
冯善伊瞪一眼他,弯身入帐。
帐内昏影忡忡,拓跋濬静静躺在帐中,灯影映出他瘦削的脸庞,整张脸似乎已经凹进去了,这一次他真的病得不轻。在自己的帐中,心慌得难受,只入了他的帐,待自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她才有些心安理得。
熄灭了灯,她蹑手蹑脚地脱了鞋,坐在他榻上,抱膝静静看了会他沉静的睡颜,一只手小心翼翼探去他高挺的鼻翼,有些凉。盯着盯着就有些困了,想睡去,想和他睡在一处。心底万分纠结,觉得自己有些无耻。天人交战一番,终是豁出去,翻身入了他内侧,侧卧在他身旁,闭上眼时,睡得极是安心。十几日来,她都在睡,不间断地睡,却没有一刻如此时心底的宁静。
转过身,脸贴着他的,一手摩挲着他脸颊,轻轻出声:“对不起。我太任性了。十几天来我每天都在想,害死宗长义错不在你。如果我是你,或许我会和你一样,甚至更为心狠。”
拓跋濬紧闭的眸眼宁静沉郁,双唇已不是那一日的青紫,而是苍白。
她微微有些心疼,继续道:“对不起。我偷了你的令牌,偷看你的奏折,还将你母后兄弟和宫中禁卫军骗得团团转。我不知你病得这样重,也没想到你脑子转得比我快,竟暗中追来了。”
说罢一叹,又转回身去,满心坦然地想睡去,只闭上眼又难心安,老老实实地又转回他面前,盯着他,握去他的腕子,十指紧扣:“对不起,其实我刚刚虽然那样说,心底还是多少在怪你。我放不下宗长义,想起他我就难过,难过了我就不想来见你。我怕忍不住不对你发火,我怕我发火了口不择言会伤了你,又怕你明明被我伤了却又什么也不说。你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最可怕。”
帐中极是静谧,她想索性可耻到底,仰头贴去他唇间轻轻一吻,蹭着他鼻尖道:“我们扯平了。可你还要答应我两件事,我才决定要不要原谅你。”
退下身来,贴在他胸前静静闭眼睡过去,同衾同枕,与往日一般习惯自然,甚至不忘将他的手抬起放在自己腰上,就这样睡去,醒不来也是一种幸福。
三更时,遥远的更声飘入,回荡耳边,朦胧中睁开一只眼,她又眨了眨,确信无疑面前这张脸是拓跋濬。他已是醒了,也不知醒了几时,正不动声色地瞧着她,更不知瞧了几时。
“你醒了。”她闷哼一声,见他身上的被子又被自己夺了过来,果然是这样。她将被子分给他一半,有些自责道,“是我冻醒你了吗?”
拓跋濬没有说话,只是摇了头。他睡眠从来很浅,容易惊醒,其实她进来时,他便惊醒了,却不知道该如何睁眼与她面对。
他一臂将她圈紧,长叹了一声:“我以为你一时半会不会理我,也不会想见我。”
因为太久不说话,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扬起头来,很奇怪地看着他:“小时候做了错事,无论错得多离谱,你母亲亲不都最终原谅你了。”
拓跋濬愣了愣,接过话:“她从没有理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