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勒紧紧勒在腕中的红绳已经消失不见,父亲临终的目光一丝丝淡去。当自己认真努力简单活着的时候,似乎全世界都在与她作对,所有人都要离开她。
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宣政大殿高高明亮的匾额刺得眸眼发烫。
李申的车辇同落一侧,她二人同时出辇,同时仰头,同时望去对方,同时无言。
这一次,是李申走向她。她檀紫色的玄袍于风中舞出绝美的弧度,那倾世的容貌,当映出一个朝代的盛世。聪慧而又美丽,她该成为内宫所人女子的典范,作为六宫高高至上那一人。
“我很卑鄙。”李申悲凉地望着冯善伊,言是一句。
立在半步之间的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为了赢,可以卑鄙。”李申静静挑起无力的微笑,为了赢,她于是选择这一步,在危急之刻,用最尖利的匕首刺穿对方的所有梦想,所有信念,一切的一切,她亲手将它捏得粉碎。
冯善伊笑:“你可以。”
肩上似落了花白的团舞,扬眉望去,自云间飘落剔透晶莹的雪花,一团团开在她肩上的荷花纹中未化。为什么,京都平城带给自己永恒的记忆,便是雪,周而复始延绵不绝的雪。京都的冬日总是那样长,天空永远阴霾,压抑得人喘不上气。
入殿时,拓跋濬仍高坐殿首,一眼平静地望下四周。
呼啸声转入重重帘帐,便如低鸣,隐忍喑哑。凿玉金漆的砖地,透亮的似乎能将人一口吞掉。权力才是吃人的东西,地砖将人心的欲望赤luo裸地呈映,无比清晰。
俯身,叩首,问安,一套全礼行云流水。
孪生姊妹娉、婷由人送入殿,远远地站在廊角,静等两妃摆布。
拓跋濬轻咳了咳,他在思索如何开口。两侧朝臣多是镇定如常,也不乏耐不住好奇,偷窥瞧看的目光隐约由娉婷两姊妹身上转入两妃。
李申偏首,淡淡看去冯善伊,这一刻,她在等着她开口,开口言输。
冯善伊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平静地望去殿上那一人的注视,咬牙:“皇上,臣妾输了。”
拓跋濬容间毫无一丝诧异,他只是覆下睫子,抬手端起侧案上的茶杯,继而抿茶,所有的目光落入漆黑的杯底。也只有身旁的崇之能辨析他内心此刻的波澜,那盏茶是空的。
李申轻闭上眼睛,略呼出一口气。心中夹杂着那般情绪,能吞噬所有胜利的激动与欣喜,只剩无穷尽的荒凉悲戚。
冯善伊如同鬼魅幽荡的声音飘入四角,那音中似有笑,也是哀。
“民间百姓无能果腹,魏宫上下却齐尽心机途求小儿欢笑。我不懂,实在不懂。这是不是我一心助您所求的清平盛世。这般后位,不要也罢。”
大殿似窒息般,老臣目中已染尽愤怒,对一个一出言便将皇家龙威踩于脚下恃宠而骄的女子,他们不需要宽容。只是在帝王言声之前,没有一人具备当众斥骂的资格。
拓跋濬没有出声,他只凝着她,便能看透她目中所有的决绝。如是一个人下定决心,那么她的目光会利过最锋刃的刀子,将注视的人割得体无完肤千疮百孔。
她不期待他说半个字。
或者,她庆幸一言未发的他,用沉静面对她的所有荒唐,从来都是如此。
从鬓间抽出那枚玉簪,象征着魏宫品阶最高女子的针簪,掷落地间时,仍是一般的粉碎。她转身而去,脚步发僵,似由裙摆制住,困步难行。
她最后看了一眼李申,静静笑了笑,提起一角裙摆,走了出去。
殿外侍卫抽剑以挡,凛冽的目光团团迎去殿首,只等帝王一个字,他们便能将这个藐视龙威的女人就地正法。
拓跋濬倦倦玩弄手中的杯盏,面色平常便如不晓得发生着什么。
诸尚书齐齐向他跪下叩首,悲中带愤:“皇上,可要治罪?”
这一声问得如何好,圆滑又不失分寸,拓跋濬含着清冷的笑抬首,将殿下众人一一看尽,十几年来,他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嘴脸,掩藏着内心欲望,却又故作平静淡然的玲珑面。只有一人,她坦然得让人反摸不透,想要什么了就来求,不要了即扔。她无所畏惧,从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从不介意将自己所有的欲望彰显。现在,那些不习惯的人想要除去这另类的一人,借他之手。
拓跋濬抖了抖袍子,立起身来,肃然绕下殿,手中的空盏交落迎首尚书,淡淡而笑:“雪煎的春茶,果真不错。”言过离开,身影消逝在帘后,崇之追了上去,不忘朝向众人道了声“退朝再议”,仓猝间望了眼由冷剑挡住的冯善伊,摇头叹了口气,忙又转身追去。
大殿声隐隐约约传开议论声。
冷刃映出她更冷的眸子,冯善伊声音一轻,似乎提醒:“散朝了。”
那接盏的老臣已立起身来,转身走了几步,停于她身后,略显不甘地叹气后,苍老的声音漫出:“放她走。”
这一声落,冯善伊迎风眨了眨眼睛,推开那些剑,迈步而出。
狂风卷起雪沙扑了满袖,她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去,雪落入睫中,不眨,任由它化了冰水滑落眼中。满目空洞,看不清的雪白一晃一晃,最后看得那一人飘摇的身影立于殿下,似乎等着自己。
她迈下殿,看着绿荷凌乱的发与衣袖荡在飞雪中,青丝雪白缠绕,红肿的眼充斥着悲愤。
她走过去,拍下她肩上的雪,习惯地笑:“瞧你模样,似是由人欺负了。”
绿荷猛扬腕。
“啪”一声落。
猝不及防,又是意料之中的一掌。
冯善伊闭了闭眼睛,半张脸炽热的红,睁眼时仍旧笑,却不说话。
“我。我是为了你才不要命地挤进这个地方。”绿荷哽咽了一声,泪染满面,“想着你或许需要我,所以不在乎生死,只想同你站在一起战斗。你却,你却......”
冯善伊看了她一眼,径自越过她,走了几步才又停下,顿了顿,解下袍子。回身披在绿荷身上,拍了拍她肩,抖出一笑转身而去。
一路毫无阻拦,守宫门的侍卫似乎早有传报,以冷淡的沉默为她让出一条出宫宽敞的大道。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平静,然后世界便似空了般,只有自己的存在。
鞋子由雪冻住,双足僵麻,跺跺脚,继而朝前。
只有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涌动而出,她该走了,回去了。这个地方,再也容不下自己,再也没有驻足的意义。
宗长义抱剑站在最后一扇宫门外,他靠在宫墙下,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匆匆。
她走出几步,停下,没有转身,没有看去身后的人影,仅仅是道:“冯希希回来了。你也该回去。”
既是冯希希的梦想,便由她自己圆。父亲的期待,冯希希也可以做到吧。如今,只剩最后的了解,这才是属于自己的命运。
她跃上马,马背上挂着一柄肩。果然,他把这些都替自己做好了。
很多年前,她便警告过他,终有一日,她选择结束一切的时候,他不可以出手。那时他沉默,却在今刻,选择了成全。
纵马疾过,京都安逸的雪景,因蹄蹄的马声压绕一丝浮躁。自晨入昏,离宫,出城,驰入隐秘的山道,马再不能上前,她便跳下马,持剑翻山越岭而上。霞光渐渐退去,她摸黑在林间陡峭的山道间攀爬,几次跌落,翻滚回原处,几次死命握紧断裂的树根,划裂手心。比起这些痛,曾经那些许,又算是什么。
山间隐约亮起灯火,那是七峰山云释庵。平静诵念的经声为人度苦度难,可笑,那女人竟也能念得起大佛经言吗?
长发高高束起,霜结的鬓一如寒冰,已是气喘吁吁的她推开庵门,提着剑扶墙步步行着。
四年之后,她又见到了她。
她如今已不再年轻稚嫩,不再心软如水。
而面前的她,已经年老,再妖娆的容颜也抵不住岁月,抵不住青灯苦烛的悲戚;她失去了华美的衣物尊绰的地位,一身僧衣不是沉静,而是耻辱。
是年幼的她,将这份耻辱一寸一寸深深地,刻入她的体内。
剑尖滑地,冯善伊拖着剑走上去,弯腰抬手扯下对方的面纱,轻轻地笑:“您还是这样美丽,郁久闾夫人。”拓跋濬的生母,郁久闾氏。
李银娣曾经问过自己,她是如何成了这模样。那么这一刻,她更想问问面前的女人,自己的人生也是如何至此。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因她所然。
木鱼声断,端坐蒲团间的郁久闾氏静静抬眸,言笑:“你又输了,冯善伊。”
冯善伊一笑,抬剑指去她:“你也没有赢。我说过,只我活着一日,魏宫便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不,是连回去都不可能”纵是皇帝的生身母亲,她也会将她囚禁成一个废人,永远永远远离魏宫。
“冯希希回去了。你失去了留守魏宫的意义。便如你暗中指示那些汉臣迎立一个卑微低贱的乳娘登基太后之位,夺去我的立足之地。我们只是彼此彼此。”
冯善伊笑了,她以先帝的旨意将她囚禁于此四年,望她存心悔过,却不想,她与从前毫无二样。难道佛祖也渡化不了她的所有贪婪与罪孽吗?
“你有什么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冯善伊叱呵了一声,仰笑三声。
“那为什么不把我杀了”郁久闾氏亦怒言。
“因为拓跋余。他无论如何都要你活着,我又能怎样做”再次提起这个名字,她目中充斥着泪,她哀他爱的那样诚挚却又悲哀,他以所有的生命爱着一个并不能爱的女人,沉浸在失伦的痛苦情欲中不能自拔,而他的真心,却换来这个人一次又一次的践踏。她是多么想想告诉他,他爱得刻骨铭心的女人,是多么不堪,多么肮脏。
胡笳汉歌 四二 胡笳汉歌(终)
四二 胡笳汉歌(终)
如果可以载入史册,那她郁久闾氏一定会是历史上最具风采迷诱的女人。
她妩媚的身躯,鲜活大胆的欲望,是魏宫禁言的风流韵事。她的妖娆,她独特的女性诱惑,会让世界上所有清醒的男人失去理智。她轻浮的爱,是一种假象。围绕在她裙下的男人们却都把她的微笑,将她与生而来的细腻柔情视作至珍至贵的爱情。
他们臣服于她,沉醉于她,沉溺于她。对她朱红鲜艳的唇,对她魅惑性感的眉眼,对她每一寸沁香暖玉的肌肤,都是迷恋。他们借以爱情的名义选择纵容,满足她的贪婪,视而不见她的野心。而她所做的,不过是张开自己怀抱,将帝宫中因看不到真爱而迷茫的男人卷入怀中。
郁久闾氏,在她的前半生,是由幸运与权力所围绕的女人。然而冯善伊,却见证了自己所有的肮脏。
“你四岁那年的抉择,才是决定了一生。你可以选择说出来,或者吱字不言地去死。任一种,都比现在好。”她静静看着眼前已生成素眉清淡妇人的冯善伊,仿佛又见到十几年前,那一双藏匿在东宫门缝满是幼稚的眸眼。
“我看到了。”冯善伊吞泪惨言,“你躺在太武帝身下。”那梦魇一夜,东宫隐蔽的后殿中,她看到了年迈的皇帝和一个年轻女子的媾和。那时仅仅四岁的她不懂两具身躯交缠于汗雨中如何会发出那样欢愉的神情。她只知道,太武帝身下的女人,不应该是她,不应该是自己的子媳,他皇世孙的母亲。
直到殿中二人有所察觉,叱声询问门外,她扭身慌乱而跑,手腕间脱下的红绳落了门槛也不曾感觉。她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没命地奔跑。很长一段时间,她努力想忘记那段肮脏的记忆。如同父亲所言,把秘密藏在肚子里,一辈子,直到死也不张口,就可以活下去。直到许多年后,她在她心爱男子的床上,再次看到了同样一张面容。她倾注了所有心血,想让拓跋余成为一名盛世君主,然而,他却成了郁久闾氏裙下又一个牺牲品。
拓跋皇族的男人们,果真逃不开这妖孽吗?
在私密情事泛滥的魏宫,这女人鬼魅的眸眼,卷入沉谧的夜;最幽闭的地方,便会有她低弱妖娆的轻笑。
“你以为他们真的爱你吗?不过是迷恋你的身体,痴醉于你的体香,只在于床上的你所带给他们的欢愉无人能比。”冯善伊松手落剑,剑垂地砸落脚面,这样的她不配脏了自己的剑。
她走进闾氏,目光渐沉,摇摇头又道:“冯希希代我受罪入狱,父亲以及众族人也因我受累惨死。这一切又一切,不过是因为年幼的我看到了你们的私情。看到了一个不配被称作母亲的女子放荡的欲望与野心。我问过自己一次又一次,是不是因为你,所以自己的人生才成了这个模样?”
闾氏退了半步,手掩在背后,目中尽是荒凉,她陡然笑:“我只不过是个女人。上天所赋予女人的唯一便是诱惑的本能。我这一生,最悲哀在嫁给一个利用自己的男人,并生下他的儿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冯善伊耳中嗡嗡一片,情不自禁又向她进了半步:“你是说,立子去母?”
闾氏笑着转身,摘下青帽,蔓蔓青丝滑落双肩,双肩于佛前抖动,似哭又似笑:“我x日夜夜问着佛祖,我如何错了?只错在不该嫁给他任由摆布。他可以宠爱苏姬,甚至可以藏匿她生下的儿子,替他们保全后半生。却为什么又逼我生下他所谓的长子,要我代她去死”
只是瞬间,冯善伊忽而明白了。闾氏不过是预先料及自己悲惨的命运,她拼尽气力去抗争。
命运尤其可笑的相似。无论是拓跋濬的父亲,甚至拓跋濬,都选择了同样的方式,以一个女人的儿子代替另一个,以一个女人的死换另一人生。
“你以为躺在自己公公的身下,我很高兴吗?”失去光泽的眸转了转,闾氏吞下眼泪,“以为yin*比自己儿子大不过几龄的少年,我没有自责吗?我不过是想活下去。立子去母,我的丈夫选择牺牲我,我只能凭借自己,努力求生。”那个时候,只有掌握天下至高权力的太武帝可以保全自己蝼蚁的性命,所以,她迈出这一步,便从此失去退路。
成为一个肮脏的女人,也要活下去。
郁久闾氏,死在立子去母的名义下,死在拓跋濬被封为皇世孙的同日。
而闾姬,却可以成为隐匿于大魏宫闺私殿的卑贱女人活了下来。
成为帝王宠幸的玩偶,爬上他们的床,于是成为生存的唯一法则。
在自己公公与叔弟的身下言笑着求欢,却在同时失去作为母亲,甚至一个女人所有的尊严。
闾氏回身,袖笼中洒出银色的光芒,持匕首的腕子剧烈颤抖。
冯善伊凝着那一寸寒光,没有退身半步,任闾氏撞入自己身前,将短柄匕首插入她腹。垂首的瞬间,她似乎看见闾氏眸中有泪闪烁。
闾氏由血染红的手颤抖不停,她闭了闭眼睛,将匕首推得更深,猛得松手,利器似乎已与身体贴合一体。
前来奉茶的小尼姑方推开门,见得魔障疯嗔的闾氏,又见那满地的血,惊得掷翻茶托,大叫着转身躲散。
闾氏跌坐入地,哭哭笑笑,捧着自己涌动猩红的手缓缓张开,湿黏的十指泛着腥气,泪将血色打散:“我死前,一定要带你走。我不放心,不放心你留下。再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没人能说出去了,没有人......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就只剩我,哈哈......”
受尽屈辱,等得不过是这一日,终于,只剩自己的存在。她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太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顶峰,天下女子,唯她最荣耀光辉。她终能以满手鲜血洗去浑身的脏污,成为高高在上的女人,再没有畏惧。她的儿子,如今已成为手握生死的集权者,她再不需要其他男人,不需践踏自尊以换得生存。她终等来了一日,能够随心所欲地生存。
冯善伊忍痛看着疯狂的闾氏,只觉悲哀。同是女人,她对她,掺杂了太多情绪,从厌恶至惊恨,再转为同情怜悯,最后的最后,唯剩悲凉。
闾氏幽幽抬眼,几近癫狂后,逐渐恢复清醒,神情一丝丝麻木,她问她:“你为什么不躲?”
冯善伊捂紧伤口,不断地有血涌出,她摇头,唇已发白:“一躲十七年。早是不想再躲了。”或许闾氏说得对,当年那个大胆站出来承认的人要是自己,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自己应该在最适当的时候选择闭眼,而后,便是成全所有人。
“我不懂。”冯善伊最后摇了摇头,痛得几乎立不住,抬手强行撑着门端,回头看了闾氏一眼,“拓跋余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还要杀他。”李银娣说常太后指使她在膳食中掺入了七日醉,能命向来谨慎胆小的常太后做此大逆不道之事的人,也只有她闾氏。
闾氏只一笑,无言。
冯善伊咳出了口血,头贴在墙壁上,缓缓闭眼:“你可知道。他明明能分辨出那之中有毒,却依然遂了你们的心意。”
闾氏止笑,唇发抖。
冯善伊滚了门边,想用力走出去,言声极痛:“拓跋余自幼擅制毒,能辨百毒。七日醉,恰是他十三岁那年所制。他怎么会辨不出自己亲手制的毒药。”
“不,这不可能。”闾氏摇头,又落下泪来,这一次,滚烫的泪烧灼满目。
血染至裙角,青石地砖间蹭出一条斑驳的血印,她每走数步,脚下血色便愈深,最后靠在门前缓缓坐下去,已全无气力。这匕首插得太深,动一发而牵全身,五脏六腑似缠绕一处,连喘息都痛得不行。
身后闾氏极弱的声音幽幽滚出,那声音竟让周遭都静了。
“因为他说,他似乎爱上了一个人。他怎么可以爱上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呢?”闾氏慢慢眯起眼,苍白的唇抖了抖,难以置信地笑,“他爱上你了,冯善伊。”
漫天白雪缓缓落下,覆盖着青色盏衣,落地时便染成殷红的雪片。
冯善伊抬起一只手握雪,眸眼眨了眨,听她这么说,她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呢?是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一言,是她曾经的追寻与渴望,是不是来得迟了,太迟了,心早死如灰烬,曾经的温暖消磨殆尽,余丝的痕迹都留不住。
踉跄而出,贴紧石道陡壁挪步艰难前行,下山的路尤其难行,几欲困步。她将腰带解下重新系紧于腰间,试图止住流血的伤处,以长袍遮住半是血染的裙衣。
山间枯藤环绕,云鸦飞过,扑下枝间落雪砸了满身。
摸去冷壁的手滑裂,越痛便握得越紧,步子一深一浅,呜咽风声凄厉婉转——
“冯希希,你还敢狡辩,这绳子莫非你的?”那是东宫嬷嬷,蒙蒙清晨便将她们姊妹同众宫人拉出中庭问训,言是昨夜东宫犯了盗事,行窃的乃持着红发绳的宫女。她将那一条红发绳扬得高高,一眼盯着阶下以同样的红绳束发的姐姐,嬷嬷将姐姐拖出人群,扯着她发责问。
那时,弱小的她便躲在人群中瑟瑟发抖,将头垂得极低,目光全湿。她听见姐姐隐忍的哭声夹杂着惨叫。她们将姐姐拖了出去,扯着她的发,生生拖了出去。
最后一次见姐姐,阴湿晦暗的地牢,酷刑逼问之后,姐姐皲裂的双唇淌着干涸的血迹。她握着她的手,只是问了一句:“善伊,是你吗?”
她点头,不停地点头,而后那些惊吓的泪水一并砸了满襟。
那时的姐姐只是轻轻眨了眼睛,呼出一口气:“不要说给任何人。”
走出地牢的冯善伊,是无助又恐惧,就像坠入谎言的陷阱,越陷越深,越深,便越没有勇气爬出来。从此以后,陪伴自己的只有无尽的噩梦,窒息的自责。
这魏宫中没有一人值得相信,她尤记得那双腕子,紧紧握住自己双肩苍白枯瘦的腕子,那是拓跋濬的父亲,东宫之主拓跋晃。他那时病得极重,却仍是用尽气力捏紧她。
她仰头看着表情痛苦至极致的他,只要自己说出来,他真的会信守诺言,放了姐姐吗?那一瞬间,她选择相信,话得哆哆嗦嗦:“我看见,皇上把手伸进太子妃娘娘的衣服里。”
冯希希死了,死在冯善伊由东宫召见后的那个夜晚,她没有承受住最后的逼问,于是瘫倒在地牢爬满蝼蚁的沟渠中。听说她死时,模样极惨,身上没有一处不伤。他们将她丢在内宫一处枯井中,只留下一双染血的鞋袜,清晨时交给跪在宣政殿请旨的父亲。两月后,东宫暴亡,父亲并同冯家因罪获难,屠斩七十一人。
从那时起,冯善伊将冯希希扛在肩上,姐姐的梦想成为自己的追索,她走在一条刻满冯希希名字的道路上,走得太久,于是全然忘了自己。代替姐姐,走上那个位置,替她洗平曾经的耻辱,她要将冯希希的名字铭刻入大魏高耸入云的丰碑。
当有人用生命守护自己,冯善伊的选择,便是赔上自己的人生。
......
星光黯淡的雪夜,北风狂做,血染的裙裾玉绦飘落山脚,像一面猩红的旗盏应风而立。
山脚下的最后一级石阶覆盖的白雪,落了梅红星点。一个女人在用尽气力爬着,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她要活着,活下去,她是一个母亲,有一双不能陪伴左右的子女,这一次,她想为自己而活,为冯善伊活,为孩子们活。凄红的泪滑过空洞的双瞳,十指再次伸向前方,探入厚重的积雪中。
哥哥说,她是不明不白出生的,她出生时,终止了三天三夜的飞雪阴霾。
可她却不甘愿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甘愿由这一场望不尽尽头的冷雪覆盖。活着时,太孤单了,不想再寂寞地一人上路。似乎也曾经想过,她的死亡能带来什么,或许,会将还給大魏宫一片宁静,为沉睡中的平城带来一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