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小雹子张开右掌开始掰着手指算时候,哀哀道,“秋天的时候,我们还能在这里吗?不用回山宫了吗?”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拓跋濬突然静下来,大掌握了握小雹子肉滚滚的腕子,兀自笑道:“今天就先让你骑个够。”

小雹子大喜,摇着玉坠歪着头呵呵念着:“我骑马喽。”

拓跋濬擒着小雹子行至庭道空处,临着池水吹荷香,幽幽道:“马是可以骑,只是你得唤我一声父皇,且不让你母亲知道。”

小雹子骑马心切,招招手让拓跋濬躬下身来,垫着脚又贴去他耳畔,奶奶地唤了一声。

冯善伊一时也看不清拓跋濬是如何笑了,而后他就整出一出四脚着地的滑稽模样,等着小雹子爬了自己背上。这一举动着实吓到了身侧伺候的崇之,连累他也立时跪地学着狗爬的模样畏畏发抖。冯善伊眨了眨眼睛,将滑落的衫衣拉起,这难得的岁月静好,竟也让自己失了心魂。远远望去,小雹子骑在他背上笑得格外欢畅,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喊声父皇能得来如此多的好处。风亭晚荷,莲叶萋绿将拓跋濬银白色的常服映得格外光彩夺人,芙蓉嫩粉的莲蓬似日光沐浴后抖了开的云朵,浮在池上,也飘了这一对父子的身后。

父子同乐的景状的确只是分离的预兆,小雹子果然如自己单纯幼稚的预感般没能等来秋场围猎即要离开,只是这一次并非回去山宫,而是去一个没有父皇也没有母亲遥远未知的地方。

那是在魏宫充华抵达的半月前,拓跋濬早早散了议政,回到后院,那晨间有小雨,他来时带着雾气,整个人便似在云雾中飘渺而不真实。

她那时正穿好一色清白的落梨素梅边长裙,只觉身后有人盯着自己,转过身去便见素绨竹墨屏风后吃茶的拓跋濬,他恰也透过屏风看向她。她于是系好青墨色小披肩,转过屏,不大热情地问他所来何事。

他张口第一句话问她可有收到惠裕来信。

她自贫嘴咋舌回他:“有奸情的是你二人。何来问我。”

拓跋濬盯着茶碗,好半晌,缓道:“惠裕来信,言是想接走小雹子。”

她先是愣下,回过神来,自桌上摸了碗茶端起来“哦”了一声再未说其他。她不说什么,他自会懂。一如他什么也不解释,她也全明白。

她是笃定了要去做那个位置,然而魏宫亘古以来都没有皇后产下皇子的先例,谨防帝驾崩后,皇后外戚挟持幼帝篡位夺了拓跋家的权。

鲜卑人虽是平凡小事大大咧咧,却在这种事关祖宗千年社稷的大事上毫不含糊。皇后不能生,就是不能生,立也是立无子嗣旁出的妃嫔。冯善伊伺候了拓跋家三代,自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就是惠裕不提,小雹子也绝无可能随自己入得魏宫。

如今想来,李敷那厮临死前倒是替自己想得面面俱到了,如是要做个好母亲便随花弧逃去,远离山宫躲避皇权。如是决心回去,他也事先求得拓跋濬应可不会给小雹子名位,此来确是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和日后的道路。他以死忠为代价,给花弧留下两封信,无论她怎么选择,都将是对她而言最好的路。

这样的李敷,如何不引人唏嘘。

拓跋濬站起来,定有些不安,轻道:“我牵了马来,想带他去后面骑马。”

冯善伊于是命人去找方妈,果不出半刻,方妈领着手面尽是墨渍的小雹子来。拓跋濬倒也不嫌脏了,直接牵了小雹子走出去。冯善伊默不作声地跟了出去,离他们十几步的距离远远跟着。青葱草地延绵一片,尚悬着清晨的雨水摇摇欲坠,拓跋濬牵着马来,拍着马鞍子向小雹子探出一支腕子。

这一次,小雹子毫无犹豫的将手递了过去。

苍白一如水洗的天空下,长草接天如凌凌碧水。长疆勒起,马蹬了蹬蹄子,清凉的水珠溅起,溅得她墨色披肩落色更深,纵马奔驰的身影奔向朝霞烂漫的方向,那一圈华彩流离的耀眼光芒自浅浅的映照,直至将他们二人完完整整的包裹。

风冽得马上的小雹子只怕能滑碎眼眸,于是不敢睁眼,马儿放开脚步,越奔越疾,竟似与风追跑。拓跋濬将身子伏低,全身包裹着初始不适应的小雹子,他贴在他耳侧:“睁开眼。”

小雹子抬起眼来,抓紧他握鞍头的腕子,逐渐沉入奔跑的快感中。

“喜欢吗?”拓跋濬问他。

小雹子点头,如实言道:“就是有点怕。”

拓跋濬勾了一笑,拍了几下马肚子,那马儿便似听懂般,缓下步伐。

小雹子仰头望去拓跋濬,幽幽道:“是不是还要喊一声父皇?”

他没有立马应,只是淡淡看去远方,静了许久:“云中,你喊我一声。”说着探下目光,隐约在抖,“父亲。”

小雹子傻傻地笑,甜甜念着:“父亲。”

“小雹子。你要记住。无论你将日成为何人,去往何地,你的名字叫拓跋云中。你是拓跋鲜卑的后代,高宗的子孙,是我大魏永远的皇长子。是.......拓跋濬的儿子。”

拓跋濬掉转马头,狠狠甩下缰绳,朝着来时的方向奔过去,遥遥见得那女人清白雅静的身影几乎要被长草覆盖身姿,若非风来草倒,便真的看不出她那由彩色云霞团团包裹呆然僵立的身影立得枯风中,似淡淡芙蓉迷朦而消。

阴山行宫落了一场瑟雨,极其符合送走小雹子的心境。送上车时,那孩子还以为只是随方妈去一个好地方,夜里便能回来,他一个劲儿地自窗外探出头来招手,满眼欢喜。马车穿过最后一道宫门,绕至阴山东侧后,他们自再高的城楼也难看得清。

湿雨扑进城墙之上,灰尘尽被压落,空气中泛着青草鲜嫩的气息,她又想到了草原上骑着马肆意欢笑的小雹子,那笑脸于是成为记忆中对这个孩子最深切的怀念。也是那一刻,冥冥之中预感到,她不会再有孩子了,放弃生下的骨肉,这样的残忍只消经历一次便是痛彻淋漓,再以后不会有了。

风中散来断断续续的钟声,沉落一派寂静与愁绪。忧郁的余辉慵懒地洒向即将入夜眠睡的广德宫。拓跋濬叹了一声,依然是无限的平静:“朕早先便说过,对不起你,也会对不起这孩子。”

是啊,他早先便是将丑话说了前面。

不顾一切代价走至今日的,恰是自己。

那么明白事理的人,又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必失与必得呢。

冯善伊第一次有些后悔,如若当年,是按着李敷留下的第一条路走就好了。或者再没有这么许多离愁悲绪,没有胆战心惊的粉饰钻营,没有处心积虑的步步为营。她会成为一个好母亲,一个平凡妇人,然后,却不再能是冯善伊。

“你如今是不是在后悔当初生下这孩子?”拓跋濬淡淡问她。

她想了许久,终是摇头,望着尽成尘埃阻拦视线的遥远静静道:“我不后悔。如果不是生下他,我便不能知道四年山宫的日子可以如此释怀;再若不是生下他,我或许不知道自己竟会有勇气将他父亲对他那么星点的关注当做救命稻草紧紧抓住。”

她笑着,继续平淡风清言道:“如果不是生下那孩子,我并不知道其实从前经历的一切都不能算是最痛;如果不是生下他,我确也等不来这一日,亲耳听见他有一声“父亲”可以唤。”

拓跋濬由这一声触动,恍恍惚惚,似由世间最浓郁的墨填抹着他所有空白的情绪,笔端一触,竟是饱含了真挚华色。

她看了他,又看去城楼下通红茂艳的凤仙花骄傲地扬起乱颤的花枝,眼前尽成模糊的团影,那恰是风华正茂的银娣自百花丛中翩然回身,白鹤色一般洁白无瑕的长裙洒在翠绿融融的草地上,沾着清凉的晨露,樱桃红点缀的唇将她本是苍白的面容全然焕发出明艳的光泽,如此鲜亮夺人的银娣连梦中都未见过。她自花中仰目,长发似生根,连着凤仙花的枝叶延入褐色泥土。冯善伊摇了摇头,那光影散去,唯剩银娣最后的话漂浮于耳畔——

“善伊姐,她们骗我,又让我骗人。”

“我恨极了皇上,恨极了他对那个女人的纵容。所以我也要让他恨惨了我。我让他知道,他今日所得来的一切,全都是凭借我由先帝的血染脏了一双手所换来。他因为我的手,也再难干净了。”

“可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是谁骗我那样做......善伊姐,我死后,你要帮我记下她们的名字,岁岁清明对着东风东雨提醒我。我不会让她们活得太安生......”

视线一丝一丝涤清,沁凉泪由风吹干。冯善伊重新看向拓跋濬,那样温和优雅的容颜下,是否也有对那地方深深的恐惧,压在他对社稷江山日复一日的担忧畏惧之中,弃之不顾,并非对罪恶的妥协,而是心底残存的怜悯。

“如果不是他,我兴许也会成为你身边那些恶毒的女人。如果没有他,我更不知道,一个母亲原可以如此坚强。”她微微一笑,勾了他领口,幽幽道,“你替你的江山选了一位称职的皇后,也为你日后的儿女挑了个好相处的母亲。”

胡笳汉歌 十九 做个老实皇后

十九 做个老实皇后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冯善伊收到了一种市井言为情书的信件。

初始落了她桌前只有几日一封,而后越来越多,且皆出自一人手笔,落款“翩玉先生”。

小晌午时,冯善伊蜷在椅中自挑起那信细细琢磨,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以玉自称,那必是极美,她怎么也想不出除了拓跋濬之外还有哪个男人对自己上心,因为另两个她勾搭过的早不在人世。这事她原先同李婳妹唠叨时提起过一回,那小丫头抿唇诡密笑着说是自己托信从京城为她牵的好姻缘。而后送小雹子离开,她便那这些信转移心情,时而回几封逗闷子使乐。

如今宫人又送来了信。这回再不抄那些酸绉绉的**诗经,直抒胸臆道——“可人,玉哥哥是给你暖心的。”露骨**直尽令人发指,冯善伊连连将那信藏起来,连带着满桌飞纸欲塞一处,连日来拓跋濬竟似怕她想不开,时而以借书的名义打一晃,实则她小心脏顽强的很,除了在他面前表现出一脸思子尤切红尘厌怠之外,一日三餐定加食。

长影落地,帘摆自一扶,拓跋濬果然迈了入。

冯善伊脸仍有些发红,低头垂眼迎他。

拓跋濬丢了几本奏折在案上,面色平和,气息却极沉,不用想即知道朝上又被穆伏几个将了一君。冯善伊趁他自做闭目养神便轻着步子而出,转身关门恰窃喜,冲着追上来的崇之使了眼色:“我小睡会儿去,他这边开始砸东西了再叫我。”

前夜里他也是这样夹着怒气而来,拿着她当靶子使,从三公骂到六大夫,骂得她最后昏昏睡去。醒来时,他恰也骂累了,歪在肩头一并睡过去。转日严重落枕,一路上朝都捏着后脖颈。

她其实几次想提醒他这样憋火容易英年早逝,后来想了想她这样说定是多嘴,要说他两脚一瞪乘风归去,苦尽甘来熬出风头就该是自己了,且不说太后如何风光耀武扬威,及至那时她就把从前的小簿子拿出来翻着,哪个从前得罪过她,便遣去给他守陵,守到鹤发苍苍终年无归。她这样想着,笑呵呵地睡去,从午半会儿直睡到傍晚前,胃中空空才爬起来,料想他今日怎如此安静。披了长衣便回了阁子里,贴着门缝瞅见他竟捏着信笺借着余辉瞧看。她舒下一口气,果然自己顺过脾气了,转身要遛,却愣住,忙忙推开身后屋门,扑了入去。

拓跋濬也没看她,正览道“子不思我,岂无他士”这一句,五指轻敲着桌面,呷了口茶淡道:“你就不能选个肚子里有文采的?”

冯善伊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翻腾出来这些,揉着脑袋道:“你家小金雀给我牵媒拉线,说是恒州出了名的才子美男,带着官职。爹娘死全,不用尽孝,兄妹绰达,没穷亲戚。”

拓跋濬倒也实在纳闷,低头叹道:“朕的文官什么时候这酸。”

“婳妹该生了吧?”冯善伊自想捏了话题往外赶他,因他在,她都不能把最后一封信看完。李婳妹如今仍是蒙在鼓里,他二人也有默契,不待婳妹生产,绝不东窗事发。时而婳妹尽兴时,也在三人齐在的饭桌上谈起翩玉先生如何如何。拓跋濬也就那么听着,冯善伊便不再多言什么。

如今拓跋濬已明白她逐客的意思,拳压着信立起身来,揽回自己奏折,迈几步而出,又折了回来,看她眼:“既是死活要做朕的皇后,就老实点。”

“臣妾老实着呢。”冯善伊持笑敷衍他,一路将他送了出去。照拓跋濬这般勤政伤身的光景,必也挺不过十年,她撑死只他十年的床榻佣人兼后宫老妈子,太后太皇太后自也不惦记了,将该做的做了,圆满收功。如今趁着年轻靓丽自也不能闲着,先将小雹子后爹选出来报备,日后摔了凤冠,也可以大奔魂牵梦绕许多年的美好人生。

翩玉先生最后一封信拿了手中,她沿着桌边坐下,这一回信中换了散句文路,深情款款。

冯善伊持了笔,比他更肉麻地回道:“你二十岁,我给你当妈;你三十岁,我给你当红颜,你四十岁,我给当奴婢,你五十岁,我给你当医女,你六十岁,我给你女儿。”

书的酣畅淋漓,她实在佩服自己言情功底,挥挥手,召人而入,封好信,快马加急送回去。

待到晚膳后,她想去给李婳妹串个门,将她和玉哥飞鸽传书多日的感情经历絮叨一番。走到小门,听得宫人急急来传李婳妹在痛着,许是要生了。她一时比自己生小雹子还紧张,抱着经书跑了佛堂临时抱起佛脚,足足念下几个时辰的心经。她本想为祈佑天降龙子念几个时辰做做样子,好传到婳妹耳里对她更亲近几分,日后能念着旧情少怨怼她,未想婳妹这一疼,硬是疼上三天三夜生不下来。

念到第三天清晨,冯善伊憋在佛堂里饿得没气力翻页,终于听得身后门推开,进来的人沾着清冷,紫金飞玉的袍子扶开落了脚边。她初以为是哪位好心人来送食,但见这一身华贵心里全凉,而后幽幽抬眼看了拓跋濬:“你也来了啊。”

拓跋濬也是被李婳妹哭喊得心神难安,想来求求观音,团坐了另处蒲团,没理她,自己念经。

“有吃的吗?”冯善伊低了一声问。

拓跋濬抬眼望去佛龛前,供奉了一桌的瓜果糕点如今只剩果皮渣沫。他心慌得三日未能进食,如今倒真也感觉不到饿。

“你往她肚子塞的是个什么玩艺,怎么就生不下来?”冯善伊喟了一声,隐约担忧。

拓跋濬自是不会理她,念了好半会儿经,淡然回她:“你生小雹子时不是喊得比她更烈。”

“你怎么知道?”冯善伊果断瞪直了眼。

拓跋濬覆了眸眼,声又一轻:“猜的。”

话音刚落,崇之猛得推开殿门,跪在风中喜泣交加——

“生了,生了,大皇子”

胡笳汉歌 二十 无论如何要幸福

二十 无论如何要幸福

兴光元年秋七月庚子,皇子弘生,母河南商丘南李氏。辛丑,大赦,改年。 ---魏书.帝纪五.高宗纪

皇长子出世的第五日,自魏宫入阴山的车辇人马行浩荡之势,皇帝率众宫人前去迎接后倒也平静了不少日子。这日冯善伊来看李婳妹,廊间已是落满一地碎菊,俱是萧离。玄英站在门外,只端着进补的药膳缄默不语。冯善伊自作心明,打了帘进去,瞧见得李婳妹面无表情地卧在床间,腕中坠着络丝玉环佩,她目光自随着那一处转,整个人好似呆呆傻傻失了气力。

冯善伊移过去,自她眼前摆了摆手,见她回神才将她袖腕收回被子里:“你这是给自己将来找罪受。”

李婳妹心里憋闷,自她生下皇子后,奶娘们便将孩子抱去了其他殿,皇上起初还三两日记得过来看看,而后魏宫的曹充华来了,他竟好似忘了她般,掰着手指头算也有整一月了。

“姐姐,皇上整月来都是宿在那位曹充华屋里吗?”当着她面,李婳妹没什么不敢说,人恍恍惚惚着就问了这么一句。

冯善伊自也有日子没见过拓跋濬,只她日夜有书信作伴寻乐,未觉时日漫长,然而对李婳妹则是一番煎熬。几十天前,还是将她贴在胸口捧在怀里,而今这落差,她实在受不起。

“前日子里,那位娘娘来过了。”李婳妹仰起头来,目光发直,“我真的只是皇上生子的工具吗?”

这话,放在宫中众人心底自然都有数。然而,冯善伊也万万想不到那位曹充华能当着面说穿。

“原来皇宫里的人都是这样的。”李婳妹总算想明白了,纵然有泪,也再不想落,“纵然皇上,也没什么两样。能用则用,用完即弃。”

冯善伊抚着她,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安慰这时候的李婳妹。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四年前,也是这样被弃在了云中,如若没有小雹子,她或许至今天也不知道山宫外的这座行宫有多煊赫。

走出李婳妹的殿室,玄英一路将她送出中庭,冯善伊似觉不懂,自言自语了道:“明明都是困笼中的孤雀,为什么总要互相拔掉对方的羽毛呢?”

玄英垂下眉,声音极轻:“正是因为困着走不出去,才不能允许对方比自己更美。”

“你倒是明白着。”冯善伊看她一笑,“得了,我要去拜见拜见那位充华娘娘,看看她到底有多爱惜自己的羽毛。”

冯善伊出了东殿,即往中去,一路眼见得尽是从前没见过的宫人,暗想这位充华娘娘果真讲排场。太后的钦使,那必是心腹,再又是九嫔之位,宠上添尊。如是娇纵,反是合乎情理。然后自她入殿报了名位后,满殿规规矩矩的宫人却未摆出驾子,反是好声好气的请了她入殿。未片刻,那位充华即是匆匆由后殿转来,步履飞疾,佩环叮铃作响。人未露出全脸,竟是奔至冯善伊身前倾身跪倒。

冯善伊未免由这大礼骇住,连连扳过她双肩请起,正看清她眉眼时,惊得退步跌回团椅中。

曹充华看着一身素衣似有些沧桑疲惫的冯善伊,泪眼婆娑:“姐姐如何成了这般模样。从前是那等光鲜亮丽。”

冯善伊尚未回过气来,一只腕子够着曹充华的脸,细细打瞧。所谓人靠衣装莫不是这般,从前那样平凡不起眼的眉目,如今只稍弄铅华云粉,竟也成了绰姿贵妇的模子。这掉尽人堆里即是识别不出的曹秋妮,如今奕奕焕发夺人目光地立了自己眼前,冯善伊不知是笑还是哭。

为她秋妮,自己是做了多少夜的噩梦倒也不知了。

不等及再言,内殿闪过身影,拓跋濬披发持步而出,倦怠的眉眼自沉着不耐,他手中握着书卷,半身袍子耷拉着,抬帘时只道:“充华,朕的长衣呢?”

曹充华忙拭起泪,背过身子先行一礼:“昨夜不是落在池子里了吗?臣妾这就去取新的。”

拓跋濬这才又看见她身后的冯善伊,目光稍沉:“你也来了。”

“姐姐务必等我回来。”曹充华转身而去时,捏了冯善伊腕子轻道了一声。

室内突然静下许多,拓跋濬寻着茶碗淡呷了口茶,才抬起眸循着冯善伊轻道:“你是为李婳妹而来吧。”

才一月前还是一口一个腻死人不偿命的婳儿,如今李婳妹三字,他倒是喊得齐全。冯善伊这般想着,自他身侧落座,再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直接了然道:“坐拥三千美人,轮番换着睡,是不是挺美的?”

“不就是给你选了男人,落得你如此护她?”拓跋濬冷笑着,似不经意而道。

冯善伊扶着桌子探过身去,询问道:“话说你没良心呐。”

“她生下弘儿,为大魏,为朕,立下汗马功劳。”拓跋濬想了想,如实而道,“朕不会亏待她。待回魏宫,品阶宫位任她选。”

“不论她怎么选,皇后都是留给我吧。”冯善伊细眼探去,渐勾起巧笑。

拓跋濬扬眉,这个她倒是时时记着,且记得格外清楚。

“诞下皇长子,再备受圣宠,对任何一个要入魏宫的女人未然是件好事。”拓跋濬淡了目光,握书的手微微松落,气息那么一沉,“这样简单的道理,婳妹想不明白不奇怪,你怎么也会不明白。”

“不是我看不穿。”冯善伊如意料之中释然几分,挑了笑色,“只不愿把你想得那样通情达理。”

“三皇叔薨了,朕明日即要归京。”拓跋濬严肃着,再打量去她,“你准备准备。婳妹尚在月子中,就先不带着她。”

归京?

冯善伊觉得拓跋濬嘴巴里只今日这两个字说得最得人心,为这二字,只觉自己几十张嘴皮都要磨掉。总算总算是要回去了。

拓跋濬再立起身来,袍子落了地,他未弯腰,只习惯地等人替自己捡起来披好。然而冯善伊远未注意这些,她正抱着杯子落在自己即将回京的兴奋之中。

拓跋濬咳了咳,自己弯腰拾起袍衣抖了抖。

冯善伊依然傻呆呆地愣着,笑着。

拓跋濬于是又抖了抖袍子,狠狠抖了抖。

袍角甩了冯善伊目光之前,她回过神来,只看了看拓跋濬,放稳杯子,笑眯眯从他手中带过袍子垫脚罩了他两肩,好声好气道:“从今以后,你随便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