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涣散着,似由什么狠狠击中,心底顿时溃烂了一片。本是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如同木偶呆呆地愣了许久。良久,她转眸,毫无知觉地滚落一滴泪。她哭了,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本已撕裂的心,被又一次用力揉搓扯碎,成不了模样。她疼,真的很疼。原来是从那一日起,她再不是个人。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信都的那一年城门之变。她的血脉中延续着罪恶,她的父辈教会她如何像狗一样生存,却没有告诉她怎样赎罪。是不是没有机会了,就此死去,永远只能是狗,洗不清的罪孽,数不清的血债,挡在她的九泉之路上,她迈不过去,便只能爬上去。
李敷朝她伸出一只袖子,没有说话,他压抑着自己的所有情绪,只静等着醒悟的她握上。
冯善伊最后放平赫连,附了她耳边轻道:“你说过要等我,一定不准先我忘记。”再仰起头来,擦干所有的泪,她没有去握李敷的手,只是用尽全力由奔驰的车中跳下,沙石碾过周身的穿刺疼痛强烈而真实,黑暗中,冰冷的袖口由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李敷,而后道:“你一心想杀我不是吗?如今你赢了。你彻底杀了我。”
冯善伊笑了笑,闭上眼睛,如若能这样睡去,也好。
胡笳汉歌 跋涉篇之八 觉
“善伊,不要回头。”
她记得这一句。
父亲的声音,是熟悉的沉稳,隐忍却疼痛着。
远行的车辇载不动一个亡国最后的残念。那一年,燕已亡十四载。
燕国最后一位君主,她的祖父十四年前战败于魏,焚宫弃都,举国东迁。她的父亲携二位叔叔投叛北魏。她的家族,缔造了史上最庞大壮观的一次逃亡。留守旧国,尽是老弱妇孺,身残不能行者以及煎熬于水火之中的百姓。魏,于是灭燕。自信满满的太武帝封留守信都的燕国大夫执掌已成为郡都的旧燕。面对残败的河山,面对无主的国家,面对留守百姓的血与泪,这位持守忠义礼道的燕大夫,在他辖理旧燕的十四年间,从未像狗一样向北魏低头,他以血脉里汉血统为傲,一手撑起旧燕的国魂。然而,十四年后,新上任的信都县守觊觎权位,屡次上书太武帝言是旧燕郡守兴动汉民,举兵欲反。太武帝怒,命诛尽城中汉民。
也是那一次,在她的故国灭亡十四年后,她得以初次迈入祖先的领地。
她记起那时自己将头垂得很低,那位郡守,亡燕最后的主人,他立于高矗的城楼之上,墨色袍衣灌风展开,像一面巨大的风筝,挂在迎风欲坠的高空,却没能像风筝一遍越飞越远。他坠在燕水之畔,溅起一束血花,渗入残破的土地。
细雨蒙蒙,天是灰白色的,尘埃掩在云端,自城池延绵而出的燕水染着凄艳的血红一去向东,浸灭这座曾经属于汉人城池的最后气焰。她自始而终相信,燕并非亡于祖父迁逃的那时,而是在阴霾沉郁的那一日,所亡的,是燕国的魂。
郡守率领他的子民,老妪扶着年迈的髯翁,母亲牵起儿女的手,丈夫拥紧自己的妻子。他们一个个自城头跌落,血洒燕水,国恨筑成的尸首砌成高岭的沃土,腐尸烂去风化了扬灰,印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无数双眼睛,盯紧他们逃离的背影,跌碎的决绝目光,是噩梦中始终注视自己的唯一光芒。身为汉皇族的后裔,她是在那个时候失去了殉身陨国至高无上的尊严,也失去了最后一次成为一个人的机会。
亡国的一刻,她没有听见哭泣与哀求,她的子民昂着头颅,迎向太阳初升的东首向他们的敌人显示汉人的骄傲与尊严。魏人永远不会将这一幕记录在北朝的史书之上,或许便因为拓跋濬言中的“恐惧”。这是一个能让人毛骨悚然的民族,这个民族的血性自炎黄始传承了千年。
冯善伊醒时,是一个极为平静的午后。农家的茅舍,宁静的炊烟,还有飞鸟掠过的安详。她忽然觉得又是一场梦,于是石城的故事更是模糊。农家小姑娘端了粥进来,从她口中,善伊才知这里距离石城已有十里地。
“你叫什么名字?”冯善伊看了小丫头一眼,轻问。
“珠儿。”小丫头抿着唇,舀了粥递到她嘴边。
“我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冯善伊又问她。
珠儿眨眨眼睛,听不懂她的意思。门由外推开,李敷一身素衣立在门端,他让珠儿先退下,才又缓缓步入,背对着善伊坐下,他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只是脱口了一句:“我们暂时算是脱险了。”他没有说得再过详细,诸如那追上来的杀手一时被车中混淆了视线,只顾着追车,没注意漆黑中滚下车的人。诸如他方一寻到安稳之处便故意写了封信送回宫中,说是冯氏于石城遇害。再诸如他已然托可信之人先将冯润送去朔州,与他们分开,或者才是安全。可他知道,此时说的话,她恐怕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的心,俨然不在这里。
冯善伊忽有些头痛,翻过身去,静静道:“你谋杀我那次,便是因为弃旧燕之恨。”
“那一次,是有人要我杀你。”
冯善伊扯了扯嘴角:“这一次你发现仅仅杀我难解心头之恨,所以要彻底折磨了我,再杀才是痛快。”
“这次,不是我。”李敷没有转身,握着茶杯一紧。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与那些人里应外合。他们摧毁我的身体,由你负责蹂躏我的意志。”她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缓缓呼出一口气。
“你可以这么想。”李敷沉了声音,稍仰起头,“不过,仍是要活下去。”
“是第一次。”冯善伊轻轻闭眼,“也是唯一一次。”
李敷没有应声,只等她说下去。
“那年我只有四岁,太武帝怒言要诛灭城中汉人,父亲请求前去开解,渴望能够无血斡旋。”胸口似挖空了一处,“我,从未原谅过父亲。”冯善伊将手捂了那里,无能忘记那一年的秋雨淅沥,整座城池萦绕着挥散无去的肃杀,冥冥中预言着一个国魂的烬灭。恰也是第一次,唯一一次,她亲眼见证了天子守城门,君王死社稷。那位郡守,虽不是天子,却是撑起废国旧燕的主人。他所接手的不仅是一座残破的江山,亦是汉人的魂。然而,他却是当着父亲的面,由信都城楼上往下跳。他以死相求,望父亲能留守燕国,与祖业江山,与臣民社稷并肩作战。那些百姓,跪在地上求父亲不要离开,他们一个接一个自城楼上往下跳,眼中写尽绝望。
冯善伊呼出口气,有些痛:“是一只很大的手挡住我的眼睛,然而,父亲的手却是湿的。我牢记的父亲用手挡住了我所有的目光,却似乎忘了他指间曾以沾染的冷泪。我若早一些记起来,或许不会那么恨他。直至今日,我才能读懂他的万分之一。从那时起开始看不起他。为什么我的父亲是条狗。就这样嘲笑着。把父亲当做自己生命根源的耻辱,这样的我又怎么能算是个人呢?”
她静了许久,终于坐起身来,重新睁开双眼环绕着四周。那个时候,他们的确像一条狗一样逃出来,身后落满了子民的尸首。如今她所明白的是,即便当日如若留下来,命运也不过将步入跳下城楼的尽头,如郡守那般无力。一腔热血洒了所谓的忠义之后,结果又会是什么?!恐怕只有太武帝血洗屠城,不留一个活口。
当她将视线移向李敷时,释然地笑了笑,那些罪孽,她不会推却,也没有逃避的借口。如果那真的是做错了,便是错了。
立起身来,一步步走向窗口,推开半扇窗,任随风灌入的雨丝浇淋。
“我曾经比你更恨我父亲。是你摇醒了我。现在我佩服他。他所选择的生存方式,是漫长而又孤独的煎熬,比死社稷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活法。”素手握雨,她转过身来,盯着李敷,“我不想你以为我是在找借口。这世上懂他的人,我一人就够了。”
沉默如刀刻,冰冷地划断时间流水。
李敷只觉自己站在时光的这一面,而她如今却已踱去对岸。他们面面相觑而又漠然无言地争执,没有人据理力争,也没有人肯退让半分。
胡笳汉歌 跋涉篇之九 仇
天空沁染瓦蓝,春江染了胭脂朱浓。山间竹林葱青,环绕一方静谧。
冯善伊好容易甩开珠儿,自行一人穿了竹林,绕行山路,终至崖顶。分外清爽的风,荡起云罗丝绸的朱衣,这是随行一路最珍贵的衣物,春亲手收入包袱中曾说看见这身石榴衣便当想起回京的路。
间染的阳光落了额鬓,额头有些发昏,她抬手挡了挡突如其来的烈日。
模糊的记忆中渐渐浮出,那尘封已久的场面愈发清晰,恰也是午时正刻,恰也是大晴,恰也是......
那一辆载着自己和父亲,还有全族一百三十一口的乘露车自东首缓缓驶入,鼓声一时噪杂震耳,远远便能忘见观刑的老百姓早早围聚在西市口刑场周遭。他们自百姓齐声咒骂间步下乘露车,步上刑台,共二十三级的阶台,顷刻铺满百姓丢来的秽物。父亲握紧她的手走在其中。
他们齐齐跪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之上,远望对面高楼是魏皇族观刑的队伍,由皇帝带头,他们端着茶杯,品着点心,似入了戏台般言笑轻松。台上倒下的尸首越多,他们眼中的亮色便愈浓,那是属于杀戮与征伐的快感。于是,死亡衍生为一出格外精彩而刺激的戏剧。
终于,那皇帝吃到了颗格外香甜的蜜饯,便像是中了大喜般眉飞色舞,他看了眼身侧宠爱的昭仪,刑台上受刑的是她的兄长亲人,高台上她却能言笑自如地靠在刽子手怀中缱绻温情。他吻她吻得毫不犹豫,她由他唇中含出那枚杏核。皇帝于是甩开长袖,笑眯着眼道:“如你所说,朕果然能从百颗梅子中吃出这杏。果真是大幸。那孩子就留下罢。”那昭仪滑下他膝身,温声言谢,袖手稍掩了掩,那袖笼中是一扎数十个杏饯。
由高台下厉声传出旨意,遥远的一声大赦飘来。父亲将挡着冯善伊眼目的一只手移开,他目中闪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一声声念着四岁时受教文儒牢牢背诵的诗句。
她最后抬了眼看父亲,刽子手高举的刀刃并入视线之中。血光乍溅的刹那,她窒了一息。他们足足砍了三刀才结束,每一刀都能听见骨头连着筋丝丝断裂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却没有断。
风中飘来血腥的味道,是熟悉的气息。自刑台将她拦腰抱起的宗爱情不自禁地以手挡着她目,然而她拉下枯瘦年老的五指,安静地看着父亲的头颅滚向自己的脚边,她没有闭眼,因为父亲的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父亲的唇仍是一张一阖,毫无声息的嘱托,他在说......
脚下悬崖峭壁,头顶青天白日,冯善伊睁开了眼,一如十二年前凝紧父亲。那个时候,依然是怨恨的,即便像狗一样,却残喘不过十年,父亲这一生,拒绝为亡国尽忠,没能为父尽孝,没有为人父母的守护,甚至连自己的尊严都没有保全。那个时候,浑然发抖的身体,有恐惧,有悲痛,更多的是憎恶,对父亲的恨,一个没能守护住家门,一个陷自己于不义,连累家族共罪的父亲,没有资格得到她悲悯的目光。最终也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这一次,她扬起头来,以复杂的目光仰望天海云际。她站得如此之高,渴望看见云端幻化出父亲的容颜,哪怕只是一瞬,她忽然有好多疑惑,她忽然很想听到他的辩解。父亲一生中没有做只言半句的解释,可是那些话,她如今比任何人都想听到。她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心亦与他贴得如此近。
“父亲。你得到的是什么?”她忍不住扬了声,面朝空荡寂寞的山谷,问向那个早已化了灰骨游荡云端的一抹阴魂。是凭靠父亲最后的意志才活至今日,可是到底又是什么?!
她朝着东首缓缓跪下,湿漉的泥土渗入指间,额抵着崖顶最锋锐的石头,虔诚如佛门的信徒,久久不抬,她念起断头台父亲的遗言:“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冷泪倒灌,反由额头混入地间,一声大过一声,嘶哑了声音,几乎掩盖住天地所有的声音,“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可是父亲!你告诉我!何以为是最伟大的复仇!”
到底什么才是最大的复仇......
那染血的头颅,空洞的瞳孔,一张一阖的唇瓣抖出“最伟大的复仇”。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瞬,所寄托的希望,只是这半句话。她咀嚼了一十二年的六个字,仅仅半句,成为自己困步不行的桎梏,亦作了勇往无前的信念。
“父亲,你告诉我!完完整整告诉我,你怀揣着的伟大野心,穷极一生追寻并为之丧失所有的复仇,到底是什么!”天下万般复仇,怎有一般可以伟大而高尚。若非天下,若非皇位,不是权贵,不是尊绰,那么倒是要如何做,又该是什么。父亲说没有输赢,所以她至今并不觉得自己输了,即便是在失去所有之后,是生命中珍视的人一而再三离去之后,仍然不肯承认自己输,这是最后的坚守。
烂漫野花开满山际,顷刻漫天,满目璀璨。纯白的蝴蝶飞旋在山崖每一处落满颜色的花丛间,一针一针织出绚丽无比属于天地的织锦,勾染入一个女子最深的无助与彷徨。
就在这个午后,冯善伊第一次鼓起勇气,恸问天地,向注视她的父亲仰起满面苍乱的泪颜,第一次不用假面粉饰的坚强将自己囚入桎梏。然而,这漫天飞舞的蝴蝶,这满地蔓延的山花,这青碧如洗的蓝天,这葱玉浓郁的林木,这哀叫飞鸣的雁鸟,这澎濞潺潺的迸泉,这山,这水,皆不能回答她。
竹林的尽头,水洗冷袖由风吹摆,擒剑的手缓缓落下,那立身观望许久的身影静静旋身,步入下山的路。他一步一步远离,脑海中她跪立山顶的背影便愈加清晰,紧皱的眉头寸寸舒展,他顿步深吸了一口气。山泉泷泷淙淙绕入脚端,阳光透过丛密的枝头,印染出斑驳的寂寞色彩。李敷仰起头来,眯起双眼,握起映入掌心的一抹阳光,轻轻问着:“何以为是,最伟大的复仇。”
胡笳汉歌 跋涉篇之十 乐
冯善伊情绪恢复得很快,农舍中连睡三日后,主动向李敷提言上路,而后他们拜别珠儿,
二人在一天后启程向北,他们乔装成商贾雇了一架驴车,一个多半月后越过朔州边境,距离会和的清水河便只有十几天的车程。夜里他们入了朔州边郊,就近寻到了一间客栈,李敷前去查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边拉着驴车,还有驴车上睡死过去的冯善伊前去。
“一间房。”李敷掏了银子,铁青着脸吩咐客栈老板。
老板啧了一声,瞅了眼他身后半耷拉眼眉的冯善伊,总觉得这是一脸被下过蒙汗药的模样,于是捏着银子犹豫起来,是不是要报官。可又见李敷眉目凶狠,似是来者不善。
“这是我新婚的妻子。”李敷咳了咳,顺势搂了冯善伊腰身掐了一把她。
冯善伊顿时被掐醒,抬了眼皮,朝老板一点头,手搭了李敷肩头:“听他的都对。这是我爹。”
老板呛了一口,正要说话。李敷只把剑一横,颇无赖地冷脸应对。老板再不敢吭声,忙引路去开房。
李敷将冯善伊扔在床上,转身去吩咐老板上菜。冯善伊近来极其嗜睡,一路窝在驴车上走哪睡哪,睡得天昏地暗。她又睡了个把时辰,突然醒了,因着胃里空空梦中闻见菜香味于是突然惊醒,擦了擦嘴角淌出的口水,看见不远处李敷就菜喝着酒。
她五步并三跃过去,给自己斟了碗酒。李敷睨她一眼,夺过她酒杯,连着酒壶扔出窗外。
冯善伊有些急,拍桌子抗议。
李敷幽幽抬了眼角,吐出四字:“喝酒误事。”
“也是。”冯善伊想了想,明白过来,“孤男寡女齐齐喝酒,怕是要干错事。”
李敷皱眉,他何来这个意思,亏她思维敏捷,想象力无比宽泛。只可惜他不会争吵,遇上这状况,一般都是举剑,要么自刎,要么杀人。兹事种种,他既不能抬剑拿她,更不值得为其自尽,索性只得咽口气放过。多日来与她共处,恰是能磨平了脾气。
半晌,李敷运过气来,把桌中央的汤推给她:“把鸡汤喝了。”
这几日,顿顿鸡汤,她吃的只想吐,筷子敲着碗边幽幽道:“你没发觉我身上多了什么?”
李敷一怔,目光有些呆滞。
“你没发现我肩膀长了一对翅膀。鸡翅膀!”冯善伊恨恨道。
李敷微微喘了一口气,又想了想:“明日喝鱼汤。”
言着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酒,只能干喝水。
冯善伊皱起眉心,又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当日只顾着赫连,忘了问你。我见你那时大口大口往外喷血,没事吧?”
李敷放下茶杯,平淡道:“无事。”
“为什么会喷血呢?你那时有受伤?还是你血多的。”
李敷又看她一眼,幽幽道:“被你气的。”
冯善伊噢了一声,将汤水分他一半,招呼道:“来来来,多喝点补补。我明儿好再气气你。”
晚饭冯善伊没用几口,由李敷收拾了去,挨在床头胡思乱想一番,绕着屋内踱了几圈,扛着个包袱便要推门而出,灯前看书的李敷恰抬起头来,淡声问她:“不会是想逃?”
她扶门扭头看他一眼:“你当我傻子。你把钱揣自己腰包了。我逃能逃哪去。”
李敷一点头,觉得此话有道理。于是表示理解,顺手将灯灭了,披着长袍与她共出。冯善伊一路往外,一路抱怨他就是个不散阴魂。走至客栈西侧的小河边,冯善伊将包袱抖开,冥纸乱飞。李敷这才想到今日是赫连头七。
他蹲下身来,帮忙铺好那些纸钱,缓缓道:“这么多。”
“我怕她不够。”她揉揉鼻子,叹口气,“我若死了,会有人给我烧这么多纸钱吗?我也过不了太穷的日子。”
李敷抬头看她一眼,平静道:“以你的个性,会自备。”
火光映红了她半张脸,冯善伊说:“入了云中我写一封信,你带回去给拓跋濬,我会让他升你的官。你先帮我屯压些冥纸,我担心事后涨价。近年来物价飞涨,币值不稳。”
“我恐怕不会同你入云中。”李敷闷了一声。
“你要回去找珠儿?”冯善伊想了想,只有这么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为什么是珠儿?”李敷倒也好奇。
“我见你俩有奸情。”
李敷冷哼了声,不理会她的自行想象。
“那她为什么要抓着你的领子哭。”她继续盘问,“我在窗户边看到了。”
李敷站起身来,拎了她领子移几步松开:“你该回去睡了。明日还要赶路。”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求皇帝给你赐婚。”冯善伊积极掰扯着这段婚事,眉间闪了几日来难得的喜色。
李敷稍一挑眉:“珠儿给了你什么好处?”
冯善伊指了指满地灰烬:“这些是她帮忙置备的,不过——”
“你当真乐意替我求?”李敷截住他的话,继续走着,声音沉了沉。
“假的。”冯善伊摆出一张苦脸,盯着脚尖。
李敷步子一顿,回首看了看她,重复地念着她的话:“假的。”
冯善伊认真点头,再仰首:“比起珠儿,我觉得我宫里的青竹更配你。”
“是吗?”李敷亦是淡淡应了一声。
他朝前淡无声走着,她就追着他的步子跟在身后,寒风吹起长摆飒然萧索,夜凉如水,却是难得安静,颇适合谈情说爱。冯善伊想自己这辈子,谈情的级别论不上,顶多玩暧昧,场面实又不如想象。在感情上,她是个不怎么幸运的女子,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砰然心动的人,却没能留住他与之执手死磕到底。她看了看李敷背影,论说这男人身形容貌都不差拓跋余,为什么偏偏她在他身后,还是更多地想起拓跋余的好。
“很难。”走在前面的李敷突然吐出两字。
“什么很难?”这男人恰喜欢用倒叙句。这在冯善伊看来便是装文雅,话不好好说,非三绕四拐,弄得人七荤八素才适时方休。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一 趣
“你那时说,要等我在世间有了牵挂,在最不忍离开的时候送我走。”李敷静静言着,淡淡扫了她一眼,“牵挂这二字,于我很难。”
冯善伊停下步子,抬了抬由溪水沾湿的裙角,随口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过——”李敷说着步子顿住,没能说下去。
“我那时是逗你的。我没想什么人死。大家活得难得如意不是。”她笑了笑,专心致志摆弄着裙尾。
她之身后的男人,素色袍衣黑如墨,寒气逼迎,长衫腰摆皆在飞。
冯善伊绕过裙摆徐徐转身,走至他身前,青色长衣荡了风中,静静抬首,面无表情的转眸,渐勾起笑意,舒缓从容,“我不是什么狠心的女人。”
李敷凝着她,手自她鬓后抬起,木兰珠花笨拙地插入她发髻间,他低了一声:“相比逢场作戏虚情假意,我之无情无义更不会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