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后告诉她,她想离开明亲王府,想离开本王,本王都依她,但愿……她能因之得到少许快活。”
薄年一边吩咐宫女为幼妹加衣着履,一边朝明亲王投去纳罕一瞥。她一直以为在幼妹的这场爱情里,幼妹爱得多故而伤得重,明亲王不过是从初时的被动接受到日久生情,且那情不深不浅,不浓不淡,得到,固然不无欢喜;失去,亦无太多失望。但,方才她偶然触碰到的那脉视线内似乎存有积重难返的悲伤?是在什么时候,他爱小光爱到如斯地步?他自己……可晓得?

七一章 [本章字数:3325 时间:2013-05-27 13:10:45.0]
“老夫已用了针,将胃里的戒食丸给催吐了出来,两刻钟后,喂薄王妃喝一点稀粥,到明天早上再用些清淡的汤食之类,忌辛辣刺激之物,静养上三五时日,即可无虞了。”
薄府内,江斌等待多时,为昏睡中的薄光迅速着手医治,过后犹细细叮嘱,巨细靡遗。
“江院使止步。”
江斌行医完毕,才走出薄光闺房,薄年施施然迎上:“可否借一步说话?”
将人引到光华亭内,她亲手斟了杯茶:“请用。”
江斌施礼:“微臣惶恐。”
“江院使有大燕第一国医之称,医术品德俱是首屈一指,这些年除了太后和皇上,您潜心钻研医术,少有出诊,为何今日会为我家小妹医治?”
“微臣今日过府非为出诊。”
“哦?”
江斌捋须冁然:“谁都晓得薄王妃是治愈了尚宁时疫的大功臣,哪轮得到微臣班门弄斧?微臣今日到府上拜访,不过是同业者的交流罢了。薄王妃将戒食丸的调配及驱除之法皆教给了微臣,令微臣眼界大开。”
薄年怔了稍久,哑然失噱:“我家的小妹竟有这个本事?她何德何能?”
“薄王妃医者仁心,这便够了。”
“但世上医者仁心者绝不只有她一个。”
“或者是一见如故的忘年之交,或者是在江某最穷途末路时曾因一碗清水活了性命,为还这一碗水之情,江某愿受差遣。”
这么说来,是父亲为她们积下的人情么?薄年略略放心,道:“薄家虽已败落,但无论怎样的门第,家中最小的都是最得宠的,我这小妹被宠的难免任性,今后也请江院使多加担待。”
“容妃娘娘客气,老夫不才,昔日不能锦上添花,今日愿尽绵薄之力。”
江斌谨守君臣之礼,作别容妃娘娘,穿过薄家过于庞大的庭院,走出那道朱漆黑铆的大门,沿着薄府的青砖院墙向南直行,转入后街暗巷。
就在这里,他险难为人,也再生为人。
十一年前,他以天下神医之名初入太医院,一心以为在这所天下最高医署内终可大展拳脚,不想锋芒过露,惹来同侪不喜。那日,他手持同侪宴请邀贴走出家门,行经这条暗巷时,被跟踪来的五六条壮汉围攻殴打,双腿双臂皆断,口舌被封,无法呼喊求救,惟有躺在墙角任生命自行流失。不知何时,身后高墙上一道角门打开,一声讶呼后,一双脚步轻巧接近,一双手在他的腿、臂的断处一气摸索忙碌,隐隐有止血类药物的味道盈鼻。他想告诉来者,若是医者,应先喂他吃一些补养的药物稳住元气,再行包扎方为稳妥。然后,他听见步声咚咚远去,不一时又去而复返,这时显然是带足了物件,断处上以直木一一固定,各处伤口都有绷带护囿。来者自言自语“总觉得还差了什么……啊,别人医人都先试鼻息,我怎只摸体温?万一是初死者,体温是热的,人却没了气处不就白忙一场?本姑娘第一次行医闹这等笑话,传出去定然坏了薄府四小姐的名声”,边说着,将他伏地的头颅翻转,被剧痛逼迫下不得不清醒的意识,令他遇上了一双圆黑双眸的探索。嘴里的脏物被扯出,那双眸内遍布焦急愧疚:“对不住,我第一次医人,本末倒置了。我这就喂你吃上好的玉露丸,固本培元最好,不要对人说是我医的,好不好?”话没说完,一阵风儿似钻进角门,半刻钟后再度现身,身后一壮丁端一碗清水,她手中捏一粒丸药递进他口内。“良叔打听他家住哪里给送回去,还有,莫告诉爹爹小光又想偷跑出去玩。”壮丁机警扫了他上下一眼,方弯腰送水。他生平第一次晓得水是那般珍贵甘甜之物,将生命力滴滴盈回体间。
九岁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施医,虽本末倒置,却还是救下了一条性命。
那时的薄府门庭若市,在宫廷中偶而瞥见的娇小身影也是被众星捧月,他欲说声“谢”字难得其门,难近其身。那时的她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他惟有祈祷上苍,愿这个善良聪慧的相府小千金一世锦绣,欢乐无忧。
如今,相府殒落凋零,小姑娘长大成人,不记得他这个“老大人”是何许人,不晓得他在尚宁城初逢时便认出了救命恩人。然而,不记得也好,世事移换,若涉谈往昔,难免伤感,难免尴尬,只须他一人记在心里便够了。
缅怀间,江斌走出暗巷。
他身后,一道身影潜来,由角门处闪身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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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光清醒时,薄年已起驾回宫,灯光下惟见薄良瞌睡的老脸,瞳仁滴滴一转,缓缓坐起,道:“良叔,把口水擦干净。”
“坏孩子,良叔才不流口水。”薄良当即醒转,嘴里如此驳斥,袖角还是在颌上一抹,惹得她吃吃坏笑,登时大恼,“坏孩子再耍弄良叔,今天没人管你!”
“良叔良叔好良叔,小光不敢了,小光渴了,想喝水。”她双手合十,软声央求。
薄良气笑,边走到茶案上取了水来,边道:“四小姐从小到大就是这般,把老爷和老奴支使得团团转。”
她缓缓啜饮,润泽过干涩唇嗓,道:“因为爹爹和良叔从来不生小光的气嘛,你们若是真真恼小光一次,小光欺软怕硬,便不敢了。”就如同明亲王爷,给她的教训那般深刻,谁还敢放肆戏谑?
“四小姐这是哪里话?您若不调皮不撒娇,哪还是四小姐?”
她一呆:“良叔这是在鼓励小光继续做个坏孩子么?”
“老奴领教就是。”
噗。她掩口:“天下也只有良叔还把小光当成昔日的四小姐那般娇纵。”
薄良两眸一冷:“难道明亲王欺负四小姐了么?”
“没有。”她咬唇忍笑,“是你家四小姐欺负他了。”
“四小姐……”
“良叔莫着急莫上火,难道你没听说你家三小姐做下的事?”
薄良茫然:“那算什么事?”
“……”强大的良叔,就如爹爹般,总是能不经意地忽略掉她们姐妹犯下的错呢,哪怕他家三小姐离经叛道到背夫私奔。“三姐的事不算事,我的事也就不值一提,不过是为了离开王府提前吞下戒食丸并将解除之法教给老大人后绝食相逼而已。”
“当然不算,明亲王皮不痛肉不痒,哪有受什么欺负?”照他说,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一刀扎下去,看着皇家兄弟在自己眼前血流光人死净,方算解气。但天上的老爷不允,他惟有忍。三位小姐若过得安好便也罢了,若是不好……
“良叔。”薄光岂不熟识这神色下的心迹?爹爹初亡那段时日,她在两位姐姐的脸上、镜中自己的眸中,时时看得见这等神色,源起于仇恨,隶属于怨毒。“我如今已是明亲王府的下堂妇,后半生靠您养活,您定要长命百岁陪着小光,别想太多无关的事。”
薄良别开目光,点头:“明儿老奴还须去街间寻个能干的丫头过来,老奴虽愿伺候四小姐,总归是有些不便。”
“不急,我明日身子见好自己便可打理一切,丫头……早晚有人会派过来。”慎太后助她走到这一步,绝不愿失去掌控,她不妨虚位以待。“天不早了,良叔去歇息罢。”
“但大夫说老奴最好在旁看顾一夜……”
“我也是大夫,还是四小姐,我说了算。”
薄良自知拗她不过,退出前把水和药还有几样素淡点心放在伸手可及之处,方阖门下楼。
薄光歪头目送,确定安全后,方道:“卫大人,您不是赵飞燕,我家的窗户年久失修,托不住您的千金之躯啊。”
倒悬窗前的卫免翻落于地,锁眉道:“你不懂武功,为何每次我稍一靠近,你便能发觉?”
薄光披衣离榻,坐到窗下的琴案前,道:“我是没有武林高手听风辨位的本领,但我有一个可以靠气味辨识百草的鼻子,倘若周围的空气气味突然改变,肯定是有人来了不是?而人体的气味不尽相同,卫大人是薄光的朋友,我当然记得。”
卫免坐她对面:“你当真拿我当朋友?”
“当真。”
“那你可愿随我走?”
“不愿。”
“……呃?”
“你爱的不是我。”薄光眸中含笑,“你当年暗随到尚宁城,也是为了二姐不是?但你是个谨守礼教的正人君子,二姐已为人妻,你不能越雷池一步,故而接近市井求生的我,并欲娶我为妻,以便对我们姐妹施以名正言顺的照顾。你是何时爱上二姐的呢?她做皇后时?还是……”
“她尚是薄府的二小姐时。”
卫免转头,窗外秋凉如水,夜意深沉,脑中却回到某年的某时,百花丛中,有少女鲜衣如霓,容颜如玉,向哭泣的少年递上一只素色的缎帕……
“好久了呢。”薄光没有纯真到问他那时为何没有上门求亲。薄府二小姐自幼便是当仁不让众所周知的太子妃首选,如同没有一位仕女敢与薄家女儿争夺太子位一般,又有谁敢与皇家争夺美人?
“你是如何发现我是尤放的?”卫免问了早早便想问的。
尤放,她差点就嫁了的人呢。她微哂:“尚宁城时,尽管你所演的那个尤放满脸络腮胡须,一身江湖剑客打扮,行动言语间已是尽量粗疏豪迈,但自幼所受的教养仍是掩饰不去。你与我说话时,话题总是有意无意绕到我需要照顾的家人身上。那时我一度是真的想嫁你为妻,虽然说对未来妻子家人关怀也在情理,但你言语间多围绕在二姐,送来的药材补品也多针对二姐的病情病况。其时纵有诧异,自然也不会多想,及待回到这里,认出了那个人是你,建安行宫里偶然发现你望向二姐时的眼神,一切便明朗了。”
七二章 [本章字数:2615 时间:2013-05-27 22:12:23.0]
“你不怪我么?”卫免两手交迭掩面,重声一叹,“我对容妃娘娘怀有那份不能见光的爱慕,却欲娶你为妻,你该怪我的。”
“怪你救我免于**?怪你为二姐集齐药材?怪你在我们三人几近走到绝路的时候施以援手?”薄光满面愁容,“难道薄家人在卫大人心里是如此不识好歹的么?
“你……”卫免看她这般,不禁啼笑皆非,神态举止也因之恢复如常。
薄光转而兴致勃勃:“话说,既然卫大人来了,你我索性来一场久别故人的夜话如何?不妨从头道来,那个时候,卫大人是以什么名义远离公职的呢?”
过去,两人的多次独处皆被明亲王横空出世地截断,如此机会着实新鲜。
“时值双亲的祭辰,我向太后告假回乡。祭祖后来到尚宁城,因行宫禁军统领与我同出一门,得他相助寻到了你们所在的禁苑。之后暗随了几日,发觉二小姐病重,你则用药将禁苑西角的墙砖腐蚀了几块撬开了一处洞口,每日出宫赚钱。是而我乔妆易容,并设好了尤放这个名字,寻机接近。”
那个乔装下的“尤放”着粗衣执阔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恪尽江湖作派。年轻有为的卫大人为了觅得一丝接近心上人的机会,端的是煞费苦心。而自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挖墙角”大计,居然伊始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人家眼皮底下,纵算时日弥久,想来也不甚甘心呢。
“倘若那时二姐没有阻止我,你我结成夫妻,你如今也做不了统领北衙禁军的羽林将军罢。你出身将门,令尊令堂戍守边防的丰功伟绩是大燕皇朝长盛不衰的传奇。你作为忠烈遗孤,被太后收为义子,精心栽培,委以重任,重振家门指日可待,却几乎在那当下失去你的大好前程。为了一份无望的感情,值得么?”
“家父无兄无弟,家母也是孤儿,他们长年并肩驻守边疆,我留在天都镇日与府中管事、教习师傅为伴。当年,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刎颈殉夫,死讯传来后,我当即被接进宫中收养在贵妃膝下,所有人皆对我说我的父亲母亲死得英雄壮烈,作为卫家惟一的后人,合该继承父母遗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亦有人恭贺我从此受贵妃慈养,因祸得福,前程无量。其时我年值十岁,被那些激励和仰慕束缚得人前不敢掉泪。可毕竟是个孩子,终是忍耐不住,那日便寻到个僻静角落放声痛哭。就是在那时候,你的二姐由前方花丛中钻出,与我打了个照面。当下我又窘又恼,僵在那里。她却面不改色地递上一只手帕来,对我道‘我也是不能在人前哭的,无论教习嬷嬷的训练何等苛刻,无论先生布置的功课何等繁重,我都须笑着担承,伪装自己如何绝顶聪明。委实忍无可忍时,便找个旁人找不到的地方躲片刻的清闲。所以我随身带着手帕,绝不让人看见我的眼泪。也许这点委屈和你的悲伤无法比拟,但无奈总是相近,留着这只帕子,以后尽管用它”。
薄光酒窝儿乍现:“是二姐能够说出的话呢。”
“宫中人谁不识得薄家二小姐?其时仅仅十二岁,却高雅无尘,完美如仙。谁能想到她会为了躲避功课卧藏花丛?更想不到她愿意理睬一个失怙无依的孤儿。对于卫某,那是失去双亲后第一次想要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卫免言讫,面庞间隐隐浮出两线暗红。
人高马大的卫大人恁是纯情的么?薄光暗笑:“即使二姐并不记得?”
卫免颜色一正:“无论何时,二小姐皆是卫某可望而不可及的,卫某从没有非分之想。”
“但你是希望二姐安好的罢?”
“那是当然。”
“二姐她啊……”她双手支颐,低声幽叹,“就如这秋夜的月,天生适宜高高在上,被人仰望呢。就如作为皇后,活时与帝王并肩齐享江山,恩威并服,治理六宫,接受臣子妃嫔的膜拜;死后与帝王共入太庙,共葬帝陵,接受子孙万代的香火。但让她作为一个宠妃,与一群女人昂扬斗法,献媚邀宠,实在是为难了她。”
逼着独一无二的明月收敛光华,变成浩翰夜空下的萤火之芒,旨在抹杀去明月的天性,甘于臣服,甘于卑微。但为了浏儿和两个任性的妹子,二姐势必会那样。
“过去两年,有两位亲王做为靠山,二姐和浏儿在宫里只需要自善其身。但从今以后,她需要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保住自己的孩儿?宫里多得是范本,想想就是胆战心惊。”
“既然这般,你和三小姐为何还……”卫免冲口而出,又觉自己质问意味太过,仓促收口。
她撇了撇嘴儿,道:“如果卫大人认为薄家的女儿皆如二小姐那般矜持优雅,注定要失望了。薄府三小姐的无法无天不是一日两日,意识初醒便特地找上我提前告诫,谁又能改变得了她?”
那会儿,三小姐是如何说的呢?
“……二姐怎么做,你怎么做,我不管,但我从没有预备呆在这里和你们共同进退地耗着,只待到了我认为的合适时机,定然抽身离开,到时你和二姐还须自求多福。”
那时,她小心应付之余,还有两分期许,或者德亲王的热情炽爱能够融化爱妻心中的坚冰,使三姐能如爹爹期望的那般安逸度日。如今看来,她们三人中,最为潇洒决绝者竟非三姐莫属。
“卫大人与其替我家二姐恨她两个妹妹不懂体贴,不如想办法救她脱离当前困局。”
“脱离?”这词听着古怪。
她目澜微闪:“卫大人为何想带我离开?”
卫免面上现出赧然:“如若尚宁城你拒婚时我能多加坚持,执意娶你为妻,便也能向你坦诚身份,名正言顺地将你们带离尚宁城,卫某那时甚至想好了如何在行宫内制造一场骚乱及火烧禁苑之法。你们也不必再回到这里,经受恁多的惊险算计。想来想去,卫某难辞其咎。”
她似笑非笑:“对我的拒绝没有过多的坚持,是因为我终究不是你真正所爱的人,放弃起来并不难,是不是?”
卫免脸以赧红然,无法否认。
“如此,在面对你至爱的女子时,就请拿出应有的魄力和勇气,救她脱离苦海。”
“……嗯?”
“俯耳过来。”薄光寥寥数语,面授机宜。
卫免瞠眸震愕:“这如何使得?”
“我不方便走开,只是拜托你传个话罢了。”
“可这……”
“不勉强卫大人,请你回去思虑透彻,到底怎样才是对二姐最好。”
“不仅仅是为了二小姐,真若那般……你呢?”
“总需要有一个人拖住慎太后,不把对哥哥的追杀改成绝杀。”
此话固然有理,可是,注视着纤弱的薄光,卫免胸际莫名就有几分愧疚浮上。无论理由是什么,眼前的女子是差一点便成为了自己妻子、是自己曾经认真想过要照顾一生一世的人啊,若那时稍加坚持,纵然不能给她鹣鲽情深的深爱,也能使她远离皇家泥淖的安稳生活罢?
“卫大人,倘若实在为难,薄光会可派良叔……”
“不行!”卫免当口否之,“如今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薄府,被任何一方抓住了把柄,你们便再没有翻身机会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做。”
薄光莞尔:“那么,有劳了,尤大哥。”
二姐的一条手帕,至今余香犹存,缠绕着十岁少年的感激及心动,将韦大人送到了她面前,委实是意外中的意外,惊喜中的惊喜。
今月起,她以茶替酒,敬自家二姐的无心栽柳,敬薄家二小姐的绝代风华。

七三章 [本章字数:2082 时间:2013-06-04 22:18:22.0]
“母后当初是极力造成允执与薄光的婚事的,如今他们闹得这般天翻地覆,母后为何不加以干预?”
十月十六,太后寿辰。时令已经入冬,内仆局依着各宫的位分陆续将炭火分发下来,康宁殿内温暖如春。问天阁寿宴过后,兆惠帝陪太后回康宁殿,难得地没有急于起驾回明元殿批看奏折,移坐偏殿,执茶小话。
慎太后习惯了这个儿子的寡淡少言,是而在乍看皇帝这一架式时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直待帝将话题引向明亲王,方有所觉悟,遂示意宝怜率着诸人下去。
无论此间结果如何,在外人看来务须是母慈子孝,融洽和煦。
偏殿内再无外人,慎太后方道:“夫妻间的事,纵算亲如母子,也是不好过多插手的。允执的脾气皇帝比哀家更清楚,如果不是被逼到了一定份上,他走不了这一步。”
兆惠帝浅笑:“这岂不是把朕的赐婚当成儿戏?”
“唉,皇上赐婚是为了成就一桩美事,可谁能想到中间出了薄时这个变故?”慎太后面色沉痛,忒是心疼不舍,“光儿不像年儿还有一位皇子傍身,齐王妃先她一步有孕已是处境尴尬,如今又出了这么一个姐姐,她在王府里待得必然艰难,自贬为庶民下堂求去对此下她没准是最好的安抚呢。还有哀家的浏儿,从在娘胎里始,已经遭了数回的暗算,倘若这时候容妃下去了,他小小人儿在这宫里还如何能活得下去?纵算是为了浏儿,也不得不让薄光把这份罪过一人担下。”
兆惠帝两排幽冷的长睫下垂,覆住了略深的眸色,沉思略久,道:“母后费心了。”
慎太后苦笑:“哀家是一个母亲,一个祖母,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费点心不算什么,但皇上不仅仅是父亲和兄长,还是整个大燕皇朝的主人,要肩负的东西不胜枚举。若连这等兄弟闺房内的琐事也要一一过问,岂不是太显得这后宫无能了么?”
“母后是想告诉朕,这事全由母后作主么?”
话说到这份上,看来今日不得不向前走一步。慎太后叹道:“倘若皇上觉得哀家插手多了,不妨尽速选一位皇后罢。魏昭容德行有失,自难为后。容妃家世不济,不堪扶持。如今后宫里,论及门第、品行,也惟有淑妃……”
兆惠帝摇首:“淑妃贤良有余,威望不足,不足以镇服六宫。”
“一国之母要得就是贤良淑德,以德服人方称得上‘威’,广播贤名方称得上‘望’,哀家记是皇帝先前也曾将淑妃列位后位人选,可是她近日做了什么失德失仪之事?”
稍作沉吟,兆惠帝问:“淑妃若成为皇后,母后认为她能活到几时?”
“嗯?”
“魏藉苦心孤诣想他的女儿成为后宫之主,如今后位空悬,他姑且还能忍着,一旦这个觊觎多年的位子被人占踞,老羞成怒之下,忤逆犯上谅他不敢,将气撒在替而代之的那人身上还是有的罢?”